明明我先遇到他,在他眼里却是我像她,而不是她像我。
1
当邵书墨冲到台上说出“我想告白”这句话时,我并没有在意。
彼时我们一帮老同学正在火锅店里叙旧,并且阵营泾渭分明:坐在左侧的是我待了三年的二中的同学,大家只顾争抢最后几块肥牛卷;而右侧那堆人马则属于我母校的对门邻居一中,此时人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命运弄人,估计两班的班长也不明白,为什么势如水火的两个学校,连举行同学聚会都能凑到一个店。
“潇潇,来者不善。”
尽管表面上风平浪静,但余光感受到邵书墨投来的视线时,我捉着筷子的手还是有些发抖。好友见状想拉我起身,可台上的邵书墨已经说出了颇为“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句话。
“阮潇潇,你愿意当我女朋友吗?”
众人闻言都愣了,最先缓过神来的是班长,她“啪”地放下筷子,声如洪钟道:“邵书墨,你什么意思,玩大冒险也不要拿我们开涮!”
她这架势成功激起了对面的怒火,只见一中的体委“砰”地放下橙汁,目眦欲裂地回:“不就一个游戏吗,再说你们家阮潇潇不也整了什么表白墙,害书墨现在还打光棍?”
他这话我着实不怎么认同,没错,大学伊始我的确在表白墙搞了出恶作剧,用弃妇口吻洋洋洒洒写了千字关于邵书墨的控诉,但那只是为报复他此前破坏我和暗恋学长的姻缘一事,他成为孤家寡人的真实原因我心知肚明,与我并无关联。
两班人马你一言我一语,场面几乎有点失控,我穿过人群看向当事人邵书墨,灯光下的他眼神迷离,脸似桃花,显然已经不太清醒。
也难怪,他向来喝青梅酿都那么容易晕乎。
“喂,你要不要回去?”
众人的辩论话题早已偏离,我趁机摸到邵书墨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妈做了你最爱吃的青团,想不想尝尝?”
听到“青团”两个字,他的眼里明显有了些光亮,只虚虚地把手搭在我肩上,乖巧道:“好哇,潇潇,快带我回家。”
这么孩子气的口吻,换作平日,是决计不会出现在邵书墨身上的,我不由苦笑,随即给班长他们发了条消息,打了辆顺风车。
上车后的邵书墨颇为安静,我看着窗外如流的风景,脑海里却是他两次同我告白的画面。
“要是你能清醒地同我表明心迹,那该多么好。”
我喃喃出声,邵书墨似是听到了什么,抬起手指轻柔地拂过我的发尾,语气执拗地发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清醒?”
我看着他手腕上那根老旧的红绳,上面那颗花纹模糊的陶珠刺痛着我的眼睛。
“因为你还陷在你自己的故事里不愿醒,因为在你眼里,刚刚不过是游戏,我也不过是玩伴。”
2
熟人提起我和邵书墨的关系,必定会拿李白那首《长干行》做形容。
邵家同我家做了十年邻居,房子只隔了一条小道,我的闺房正对着邵书墨的书房。七岁生日那年,我要的礼物不是芭比娃娃也不是漂亮裙子,而是一架望远镜,目的就是为了查探“敌情”。
当然,我并不是偷窥狂,这样做纯粹是出于妒忌,要知道在邵书墨搬来之前,大院里的孩子王可是我,但自从他来后,我的“手下”几乎全“叛变”了。
无论我用多少零食和漫画书进行诱惑,其他小朋友都铁了心不肯再“倒戈”,用他们的话说,就是“阮潇潇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男孩子还是得和男孩子玩”。
年龄尚小的我坚信是邵书墨使了什么妖法,所以怎么也不肯求和,那时我恶劣到什么地步呢?在邵书墨的抽屉里偷放毛毛虫,在院外围墙边画火柴人写邵书墨的坏话……罪行可谓罄竹难书。
可邵书墨并不在乎,他掏出我在他书包里藏的玩具蛇,跩跩地扔进垃圾箱:“幼稚鬼才玩这些把戏。”
结果男孩们对他的崇拜更深了,我只能是“惜败”。
我們这种剑拔弩张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直到升上初中,才慢慢有了转折。
那年秋季学校举行校运会,我被抓壮丁顶上跑了1500米,邵书墨当时正是学生会干部,志愿在赛场边上维持纪律,我上场的时候,他刚好值岗。
“哎哟,这不是‘国家一级退堂鼓大师’阮潇潇吗?”看到我上场,邵书墨的好弟兄谢云帆立刻调侃,“竟然来跑步,待会儿别哭着喊要退赛啊。”
我被气得瞪圆双眼:“谁要退赛了,你们这帮废柴,小时候还跑不过我呢!”
一骂骂一窝,边上的邵书墨神色微沉,尔后笑了笑:“那我就看潇潇壮士怎么重振雄风咯。”
“壮士”是邵书墨他们给我取的绰号,讽刺我当年在小区里以一人之力吼退众熊孩子的伟绩。我翻了个大白眼,只是跑到第三圈,我就开始力不从心了。
谢云帆一帮人还在场外窃窃嘲笑,如同愤怒小鸟里面的绿皮小猪。邵书墨看不下去,借着志愿者的便利在内圈陪跑,一边轻声问我:“你脸色好白,要不别跑了?”
我原本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话又激起了我的斗志,只咬牙继续挪动灌铅的腿。让我震惊的是,邵书墨竟一直陪我跑完了剩下的两圈,越过终点线的时候,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是他眼疾手快接住了我。
少年的怀里有淡淡的木棉的清香,夹杂了一点汗水的味道,意外地好闻,我一瞬间分不清自己是因为运动过度还是其他而脸红,学生会其他干事见状都很惊讶:“咦,邵部长,你和这个运动员认识?”
他笑了笑:“就我那个不服输的邻家小妹妹。”
我没想过邵书墨会和其他人这样介绍我,只不满地嘟囔:“哪里就成小妹妹了,也就比我大十五天。”
他搭着我的手走向休息室,语气带着点儿纵容的意味:“好好好,那你是我姐姐好吧。”
我不再搭话,只偶尔用余光偷偷瞟他的侧脸。秋天的阳光清冽干净,打斜里照过来,我瞬时便明白了什么叫眉秀似山,眼拥星霜。
3
自那之后,我和邵书墨的关系终于渐渐缓和下来。
小区里碰到我们会互道早安,我上车忘了带公交卡他会主动帮我刷卡,买早餐撞见了会顺手帮对方买杯豆浆……总之,儿时的龃龉慢慢被磨平,我俩在沉默里握手言和。
某日母亲做了一大笼屉糯米青团,让我端几碗给大院里其他邻居尝鲜,我想了想,最后带上数学作业敲响了邵家的门。
邵书墨似是刚洗完澡,他用毛巾揉着头发慢腾腾地开了门,见到是我,耳根唰地红了,接过青团他便不客气地赶人:“谢谢,我待会儿就把碗给你送过来。”
我哪有那么容易打发,无赖地把脚卡进门缝里,抬起头咄咄逼人道:“不行,我家庭作业不知道做,你收了我家的青团,不应该为我答疑解惑吗?”
他一时语塞,还是让我进了门,错身而过的一瞬我听到他含笑的声音:“倒没见过你这么会做生意的。”
我掩藏着心里小小的得意,大着胆子打量邵书墨的书房。小时候母亲也没少带我串过门,但那时我都是秉着哪吒闹海的心态去的,现在才发现,邵书墨还是蛮爱整洁的,书架上罗列着我不屑一顾的经史子集,还有大大小小的飞机和宇航员模型。
我略略扫了一圈,视线最终定格在了墙边那架天文望远镜上,以及那一溜斑斓的星云照片上。
“你的梦想,还是当宇航员吗?”
我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他。
记得小时候,老师让我们以“梦想”为主题写作,所有小男生都写想当科学家或宇航员,包括邵书墨在内,我还嘲笑他“跟风”,没想到在其他人都渐趋平庸时,他的心愿还能始终如一。
邵书墨放下钢笔,看向那些星云照片时,眼里蓦然漫出一层奇异的光:“星辰大海浩瀚无垠,谁不想征服呢?”
从他口中,我知晓了什么是麦哲伦星云,什么是洛希极限,少年眉眼弯弯如窗外弦月,我撑着下巴安静地看他,光阴仿佛定格。
那天我抱着练习册回得很晚,母亲以为我开了窍,只乐呵呵地笑:“现在发现邵家孩子的好了吧?你应该和他多处处,人家学习好,讲不定也能带动你这只懒虫。”
我用冰水敷着自己余热未退的脸,小声嘟哝:“谁要和他多处处,他也就那样。”
话虽如此,在知晓邵家父母因做生意经常不着家后,母亲再做了什么特色吃食,我都会给对门的邵书墨捎一份儿过去,因为挨得近,我母亲又欢喜他,也会拉他过来蹭饭。
那时恰逢中考,家里人怕我的成绩考不上高中,看我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邵书墨主动请缨:“我帮潇潇补一补试试吧,相信以她的水平,过线还是没问题的。”
之后他的放学时间便全部被我占用,从前谢云帆一行人都会拉他去球场,现在被我半路截和,众人都惊诧不已。坐在他后座的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只好说:“要不你先去和他们打球,等到家我再来找你?”
邵书墨悄声说了句“之前没见你这么见外”,随即转头对身后那群眼神各异的弟兄说:“学习要紧。这阵子我们也没法打球,都早点儿回去复习吧。”
他号召力向来强,众人连连点头,竟都乖乖回家温书去了。彼时他心怀凌云志,逢我二八年华,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都会有很好的未来。
4
初升高的暑假似乎特别漫长,窗外知了聒噪不停。多亏邵书墨的恶补,我爬上了普高分数线。
邵书墨进了省重点一中,我加上美术特长生的分值被对面的二中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我抱着刚出炉的青团兴冲冲跑到对门找邵书墨,却被陆阿姨告知,他参加了某个天文杂志组织的游学活动,一个月都不在家。
同一个大院的谢云帆安慰我:“别伤心,书墨又不是不回来了,来来来,青团先给我,下次再给他也是一样的嘛。”
我愤愤踹了他一脚,企图用凶狠掩盖自己的失落。那一笼屉青团是我亲手做的,艾草是我采的,馅儿也是我揉的,失败无数次才得来一件成品,奈何离人未归。
二中军训开始得早,等邵书墨回来时,我已经黑了八度。他给院里的每个小伙伴都带了纪念品,到我家時,我赌气不肯出门,母亲只好帮我打圆场:“潇潇刚军训完,正在休息。”
邵书墨信以为真,未多做停留,我气呼呼地出门看,只看到他给我留下的所谓礼物,是一个精致的星空投影灯。
某次美术鉴赏课,我说我最喜欢梵高的《星空》,没想到他还记得。
谢云帆说我是典型的“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晓得邵书墨被蝉鸣扰得睡不着觉,我组织院内其他小孩拿着沾着面粉糊糊的竹棍粘知了,挥汗如雨的当口,却见当事人开了窗,眼底半是关切半是调侃:“阮潇潇,多大个人还玩粘知了,看你快晒成炭了。”
那句“我只是希望你睡个好觉”怎么也没说出口,他已下楼把我拉进了门,从医药箱里翻出几管作用于晒伤修复的药膏:“你看你一个小女生,现在脸都起皮了。”
我以为他会为我上药,但邵书墨只是把药膏丢过来示意我自己用,幻想中的旖旎桥段没有发生,我有点惋惜,正想说些什么,转眼却看到他对着墙上那一溜星云照片出神。
这次出行他的书架又丰富了不少,里头尤其扎眼的,是一个女生的侧影照,她穿浅蓝色牛仔背带裤,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明眸善睐,在天文望远镜前笑靥如花。
我压下心头的疑虑,故作镇定地捅了捅邵书墨,指着照片问:“这是谁啊?”
他移开视线,恢复往常那般淡然神色:“活动里遇到的一个同好者。”
邵书墨不愿说,我也对那一个月的故事无从得知,只在心里想那女孩不过是短短夏天的一个过客。
高中开学一个月,邵书墨便凭颜值和实力成为了一中新晋校草,声名远扬到我们二中都有不少女生凑到对面校门偷看,我心中骄傲,在他推着自行车走向我时,那些女孩的小声惊呼让我一度产生了我们会一直走在一起的错觉。
然而美梦终究是要醒的,一个礼拜后两校举行篮球联赛,我借着支持母校的旗号混进球馆,实则是为给敌队的邵书墨加油。
二中体育生多,但邵书墨他们也不弱,我喊得声嘶力竭,同行的女孩指责我光看脸就胳膊肘往外拐,我刚想介绍那就是我的竹马,却被场中风景吸引了视线。
那是一中的啦啦队员,热舞过后,一个短发女孩脱离了大部队,径直跑向场中的邵书墨,她塞给他毛巾和饮料,笑容比照片里的更明艳动人。
有球员吹口哨:“蒋沁雪,这么多功臣你只给书墨一个人送东西,太不公平了吧!”
名叫蒋沁雪的女孩吐了吐舌头,风一般跑出了场外。邵书墨皱着眉头看向打趣的球员,斥责了句“少说胡话”,手里却把她送的东西握得那么紧,下了场都没舍得放下。
我盯着远处邵书墨的背影,明明是酷暑难当的时节,我却觉得心里温度比手中的冰水都凉。
5
我开始偷偷地关注起了那个叫蒋沁雪的女孩。
有那么几个时刻,我曾阴暗地想过,这个女孩可能比我还普通,比我更无趣,顶多只能靠着一时热络和美貌博得邵书墨注意,但很快我才发现,她才是同邵书墨势均力敌的一个。
蒋沁雪的中考成绩是全市第二,仅次于邵书墨,会弹钢琴、古筝,热爱蹦极等极限运动,父母都在世界五百强企业做管理岗,最重要的是,她也是名天文爱好者。
一中关于二人的八卦帖子如火如荼,即便冷漠的男生看上去并无回应。可我了解邵书墨,书房内那张惊鸿一瞥的照片便已泄露了少年心事,从前的他未对任何异性这么冷淡过,面对那轮如火的骄阳,心中越是想要触碰,面上就越装作要远离,但我还是佯装不知。
蒋沁雪向来大胆,此后放学,我们同行路上便多了一个叽叽喳喳的伙伴。她很懂得如何吸引邵书墨的注意,书包里总会带着各类天文学书籍,二人聊起天来没人能插得上话,就连谢云帆他们都被蒋沁雪收服:“第一次见到能让书墨这么开心的姑娘啊,真不错。”
我嘴硬地反驳:“他俩只是稍微有点共同话题罢了。”
谢云帆笑我太年轻,事實证明他的确有先见之明。某次回家道路抢修,车辆绕行,蒋沁雪跟我们道完别,只得一个人走路回家。她离开时邵书墨还装作不冷不热,但归家不久,男孩就有点儿坐立难安了。
我端着青团找到邵书墨时,他正骑着自行车经过院外,座位后头坐着带了点儿委屈的蒋沁雪。女孩拉着他的衣角,软软地说道:“这样、这样就能和你多讨论一会儿啊。”
邵书墨拧着好看的眉,我第一次听他同所谓的外人叮嘱那么多话:“可你明明住城北,绕那么远的路,一个人回去都那么晚了,危不危险?你要是实在想跟我讨论天文,周末约在图书馆便是。平常说要考过我时那么嚣张……”
后头的声音随距离拉远,渐渐埋在了风里,落在后头的我只能看到少女羞红的侧脸。
之后的周末,邵书墨都不再同谢云帆打球,也鲜少来我家蹭饭,虽然每次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回来,但脸上的笑容始终明媚如四月天。
唯一一次例外是我十七岁生日,大院里的玩伴们都参与其中,谢云帆专门给我订了个温莎包厢。那日邵书墨终于没去见蒋沁雪,他甚至还送给了我一双手绘的《星空》帆布鞋。
我有点意外,宝贝得爱不释手:“一直以为你不解风情,没想到你也会这么用心准备生日礼物。”
邵书墨笑了笑,抬手轻轻拂过我的发顶:“还得感谢小雪,是她帮我出的主意。”
小雪,小雪,再简单不过的一个昵称,让我瞬时有了天差地别的距离感。
6
我彻底失去邵书墨,是在十七岁的夏天。
市里为让高中生忆苦思甜,多参与社会实践,特地组织了下乡的夏令营,很多高中都报了名,一中二中属于同一个片区,也被分到了一起。
实践的村子一入夜便有无数蚊虫,蒋沁雪特地跑到这头来送花露水和各类防治药物,两个学校的营地其实有点距离,邵书墨眼里的心疼藏都藏不住:“你就是只兔子,一时半会儿都坐不住。”
蒋沁雪嘿嘿傻笑,见我在一旁撇着嘴不答话,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大把零食塞过来:“我又不是来看你的,听说潇潇最近没吃好,我来雪中送炭。”
谁能对这样一个女孩生气呢?连对她藏着敌意的我都找不到缘由。
蒋沁雪带了望远镜,听她讲今天有最盛大的英仙座流星雨,过一会儿正是最好的观测时间,一帮人登时起了好奇心,纷纷提议要登山观测。我按捺不住好奇心也跟了去,途中路过一座小寺庙,许多女孩都进去逛了逛,我求了一个平安符,正想送给邵书墨,转身便见他的手臂已经被另一个人挽上了。
蒋沁雪买了根红绳手链,硬要拴在他手上,他语气不满,却未曾推却:“男孩子带这个干什么?”
她眨了眨眼,笑嘻嘻道:“保平安!”
那手链我是见过的,陶珠上写着“一生一世”。我攥着手里的平安符,最后把它扔给了来凑热闹的谢云帆。
那夜流星雨名不虚传,来临时如白日焰火,我终于明白了为何总有人向往宇宙,星河璀璨,为这浩瀚的浪漫献出一生的确值得。
不远处,蒋沁雪微微叹气:“每当看英仙座我都会想到《地球琐事》里的那句话:你也曾是银河的浪漫子民,孤身坠入地球,等不到群星来信。”
开朗的她鲜少发出“寄蜉蝣于天地”的感慨,邵书墨情不自禁拂过她耳边的碎发,目光温柔:“我们并不孤独。”
星空下二人的背影那么相配,我呆呆望着,悲哀地意识到,他真的离我越来越远。
那夜大家都兴尽而归,回去时已入深夜。我们一行人沿着蛙声阵阵的乡间小道往回走,人人似乎都各怀心事,一路上静悄悄的。直到有人在中途尖叫说有蛇,大家便闹腾起来。
慌乱之中,我只看到不远处的蒋沁雪推开邵书墨,随即脸色便白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邵书墨如此失措,看到她小腿上的伤口,他甚至想自己把毒吸出来,蒋沁雪却没事人似的大笑起来:“书墨,你这么聪明,就看不出来那蛇是圆脑袋,不会有毒的。”
她不知道有句话叫关心则乱,但这番话让大家都镇定下来,很快有人找来了营地救护员,我们都受了处分,实践之旅也就不了了之。
只是归校后,邵书墨连放学都不再同我们一路,他不放心蒋沁雪腿上的伤,天天坚持要把她送到家门口才罢休。两人的家隔得远,等他回来时,月亮都爬上了东山。
恰逢院内停电,声控灯不起作用。我记得他有轻微的夜盲,便亮着手电筒在门口等。邵书墨推门进来见到我后还有点惊讶,随即便道了谢。
我听出他语气里淡淡的疲倦,只好笑道:“毕竟都这么多年玩伴了,远亲不如近邻。”
他满意地点点头,一脸欣慰的模样:“没有白对你好。”
我一时无话,看他转身,终是不甘心地开了口:“邵书墨,你觉得蒋沁雪怎么样?”
他的身影顿了顿,最后也没有直接回答我:“你和她挺像的,都是不服输的性子。”
我苦笑,明明我先遇到他,在他眼里却是我像她,而不是她像我。
很久后我才明白,喜欢这件事本没有先来后到,全凭他自己做主。
7
那年夏天拴在邵书墨手腕上的那根红绳,后来再也没有取下来过。
高二升高三那年,我和一位毕业的学长因为探讨择校问题走得很近,结果被邵书墨撞见,他转身就和我妈告了状。彼时艺考将至,我在大院里跪着搓衣板,暗暗地画圈诅咒始作俑者。
他双手环胸,在一边冷眼旁观:“阮潇潇,我这也是为你好。”
我指责他捕风捉影、无中生有,却没有告诉他,我之所以会和学长走得近,是因为那人的眉眼有他的影子。
他们都爱笑,爱一本正经地训人,爱在口是心非的时候皱眉。
成绩出来后,大家都考得很好,邵书墨已通过空军招飞(招募飞行员的简称),稳超北航分数线,我也如愿进了理想院校的设计系。
有那么一段时间,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和蒋沁雪在一起。大一那年春节之前,谢云帆甚至大出血给他选了一束玫瑰,院里所有伙伴都鼓励他迈出那一步,邵书墨耳根红得像要滴出血,最后还是被我们推进了驶往蒋家的车。
然而他回来的时候,手里依旧抱着那束玫瑰。
我们原本都在等他的好消息,见状便知道不妙。谢云帆神经大条,还跟在后头追问:“难道蒋沁雪不喜欢花?”
然而邵书墨哪里肯说,失去赠予对象的玫瑰最后被搁置在了垃圾桶里。归校前我想找蒋沁雪理论,却始终不见她的人影,后来才知道,原来蒋家父母认为天文学没有前途,希望她能经商,早就替她安排了出国手续。
那个女孩,在热烈地拨动过他的心弦后,却没有接受他的喜欢。
暑假,院里的朋友一起聚餐,我特意穿了新买的裙子,等了良久,也沒等来想见的人。
“书墨啊,他说想出去看看世界解解压。”邵阿姨这样同我们解释,但我们都知道,他只是为了逃避另一个人不在身边的事实。
意外也是在那时发生的。邵书墨的旅游路线中途径川藏线,那处地势险峻,事故频发,暑期多暴雨,他不幸遇上山体滑坡,遭遇了严重的车祸。
伤势未曾危及性命,但手术后他腹部留下了很长一道创口。飞行员不允许身上有这么大的疤痕,大家都为此惋惜不已,他只能转天文系。
邵书墨转院回来时,还发着高烧,我和谢云帆去探病的时候,他刚刚醒,糊里糊涂一把抱住我,开口时声音喑哑:“我这么喜欢你,你就不能不走?”
我的心一下成为死灰,单凭这一句,哪怕没有署名,我也知道他告白的对象并不是我。
多可笑,又太在情理之中。我为之动容伤心、魂牵梦萦的人,却被别人放弃得那么利落干脆。
8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未再提起过蒋沁雪的名字。
许是专业压力大的原因,邵书墨转到天文系后,整个人气场冷峻了不少,成天在实验室早出晚归。即便我和谢云帆和他同在一个大学城,也很难有机会把他喊出来聚一次。
那年我因为设计汉服在网上有了些许名气,当时最受欢迎的设计图被网友指出同某位大咖画手构图相似,一时间舆论指责纷至沓来,我有点分身乏术。
无论我如何解释,如何罗列证据,网络上的评价都是一边倒。为维权奔波的那段日子着实艰辛,邵书墨终于愿意抽空过来看我。
不知是不是见面的间隔太长,自大学以来,每见他一次,我就觉得岁月又老了一点。光阴把他的青涩一点点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男人独有的锋利和棱角。
“潇潇,和一帮失去理智的乌合之众多做争执没有意义。”了解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邵书墨冷静地同我分析,“最好的维权途径就是法律,我可以帮你找律师。”
我摇摇头:“对方的粉丝太多了,这条路也难,我不知道能不能承受那种压力。”
他闻言一怔,说话带着如梦初醒的味道:“我记得你小时候还天不怕地不怕呢。”
我明白他的潜台词,他觉得我变了很多,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但最后还是邵书墨帮忙解决的。他不知找了什么门道,先联络上了有关媒体,又联系了几位普法的流量大咖为我发声,加之一系列法律证明,那名画手不得已低头道歉,承认自己抄袭在先。
我想找机会同他道谢,正巧高中同学聚会,我们一起回老家,便有了大冒险那一出。只是到门口,我还没说出藏了多年的话,便遇到一位不速之客。
时隔经年,再见到蒋沁雪时,我一时半会儿有点认不出来。曾经的短发女孩现在已长发及腰,穿着带流苏的黑裙,骨子里多了女子独有的风韵。
看到我后,她便笑了,一刹那又变回了当初的她:“潇潇,好久不见啊。”
邵书墨几乎是立刻清醒过来,他铁青着脸关上了门,甚至都不愿意留一句问候。然而那晚,我却看到对面他的书房灯亮了整整一夜。
后来谢云帆告诉我,那次麻烦能顺利解决,有不少是因为蒋沁雪的关系。她回国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邵书墨,可对方始终不肯领她的情,据说她这次回国是为了办理移民手续,似乎要在美国那边定居。
而这一切,邵书墨对我只字未提。
思虑良久,在蒋沁雪离开的前一天,我打着饯行的名义将她约了出来。对眼前的女子,我的感觉复杂莫名,天南海北聊了许久,最后还是回到了那个人身上。
当年的蒋沁雪顶不住父母的压力,出国留学,甚至不惜为此拒绝和自己曾有着共同梦想的少年,而今时过境迁,她的眼中写满悔意。
“经济学实在不对我的胃口,我和父母游说了许久,才终于转到了天文学,圆了儿时的梦。”她扶着下巴说,“只是那时不懂事,不肯相信他愿意等我,也不明白有的东西错过了,就会后悔一辈子。”
我顿了顿,终是忍不住问:“包括邵书墨吗?难道你现在还会愿意为他留下?”
窗外焰火漫天,像是多年前那个流星雨降临的夜,我看到对面的女子脸侧淌下浅浅的清溪。
“改专业是因为他,回来也是因为他,可那又如何呢,都过去了……”
“谁说的?”
在她震惊的目光里,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心斩断多年的夙愿,缓缓翻开盖在桌上的手机。
望着对面人含泪的眼睛,我对电话那头的邵书墨轻声道:“你看,有的人也和你一样,对当年念念不忘。”
尾声
邵书墨和蒋沁雪成婚是在三年后。
两个人在美国待了这么些日子,还是偏爱中式婚宴,新娘专门找了阮潇潇设计汉服婚袍。只是当天她并未到场,只有谢云帆独自一人赴约。
邵书墨道过谢后,问她怎么不来。谢云帆顿了顿才答:“你也知道,阮大设计师的作品现在火得很,人实在忙不过来。”
邵书墨笑了笑,未作他想:“这死丫头片子,下回见到她可得好好批评。”
谢云帆叹了口气,似乎对于阮潇潇的谎言,邵书墨一直都深信不疑。
他想起自己离开前阮潇潇红了的双眼,想起她在机场干坐的那两个小时。女孩踟蹰那么久,最后还是把东西交给他:“算了,你替我去吧。”
说完后,她似乎怕自己还有什么留恋,只飞速地转了身,背影在机场的人流里缩成小小的一点,到最后无迹可寻。
蒋沁雪戴上那顶繁复美丽的新娘头冠时,谢云帆才忆起自己早就见过这身嫁衣。阮潇潇在高中画过那张设计图,只是当时新人未有脸孔,她经常会盯着它发呆,而那张脸是谁的,他无从知晓。
正如那个被新娘挽着的男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女孩在陈旧的岁月里,曾经偷偷爱过他。
编辑/王小明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