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她还想再见他一面。
一
六月初夏,瘦西湖畔,垂柳如瀑。
林九里戴着白色遮阳帽,身穿冰丝防晒衫,举着“Welcome?to?Yangzhou(欢迎来到扬州)”的示意牌在景区门口接待来往的游客。
当下虽然不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时节,却仍然有不少国内外友人前来观光。林九里只接待国际游客,一来可以避免和大叔大婶抢生意,二来可以练习英语,为她将来成为勘景师做准备。
”Vous?parlez?fran?ais?”(你会说法语吗?)
停在林九里面前的是一位身高将近一米九的白皮肤西方男子,深眼窝、高鼻梁、褐色短发,她在重复了几遍“Come?again”(请再重复一遍)后,男子依然是一句“Vous?parler?fran?ais?”,她才惊觉对方说的可能不是英语。
旁边晃着遮阳帽看好戏的大婶笑得欢快,林九里脸上的笑容险些要挂不住,正在她苦恼如何保住自己和扬州人的面子时,有人从天而降替她解了围。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赵月出。
”Je?parlez?fran?ais."(我会法语。)
男生身材高挑,面容清俊,眼睛沉静像秋天的湖泊,与周身澄澈的气质相得益彰。白色长衫打个结随意披在肩头,单手端着单反相机,俨然是来观光的。
林九里凭着女生天生的敏锐直觉,认定他也是扬州人。
女生眼睛一亮,像盼到了救世主,上前招呼对方移步至旁边,用手掩着嘴巴小声说:“我是一个不会说法语的临时导游,能不能麻烦你跟我一起接待国际友人,小费可以三七分,四六分也行,实在不行,对半分也没问题!”
女孩仰着头看他,灵动的双眸里有晶莹的光芒在闪动。男生垂眸看她,语调轻扬,像宝珠轻轻滑过玉盘:“你是扬州人?”
“当然,如假包换,我们要团结一致,不能给咱扬州人丢脸。”林九里说得煞有介事,握紧拳头誓表忠心。男生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点头答应。
果然,只要感情牌打得好,就没有拉不到的助攻。
从瘦西湖门口到长堤春柳、万花园、二十四桥……一路上赵月出负责在前面解说,林九里跟在身后配合提示外加殷勤递水,活脱脱一个小跟班。
赵月出除了说话语速有些慢,一举一动都让人如沐春风。林九里看在眼里,很是欣赏。
两小时的导游服务结束,法国友人给了他们五百块钱小费。林九里靠着二十四桥的栏杆乐呵呵数钱,在给赵月出二百还是二百五的问题上纠结不已。
“这二百块钱给你……”
她抬眸张望,赵月出已在来往的人流中走远。
林九里快步迈上石桥的最高阶,四下环顾,终于在曲径尽头看到了渐渐隐没在如丝垂柳里的白色身影。
橘色晚霞映红天边,扬州小调声声入耳,她捏着分出来的二百块钱笑得清丽明媚。
如果可以,她还想再见他一面。
二
刚高考完林九里就着急赚钱,是因为妈妈反对她报外省的旅游专业,所以她只能悄悄赚学费,方便不告而别,远走高飞。
六月的天阴晴不定,下午乌云压下来时行人步履匆匆。林九里一天接待了两位外国游客,赚了四百块钱小费,很是满意。工作时她一直留了些注意力搜索昨天那道白色身影,却始终没再看到。
游人纷纷散去,归家闲来无事,于是她决定绕路去玉石店买套新刻刀,得空雕刻些小玩意儿卖,很多游客都喜欢纪念品。
林九里经常光顾一家老字号店铺,掌柜李老板诚信经营,童叟无欺,深得本地人信赖。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面钱老板家的店,几乎门可罗雀,开张不过数月,就有倒闭的趋势。
原因无他,钱老板不仅看人要价,商品质量还堪忧,林九里自问精明,之前都险些被忽悠入手一块假青玉。
拐过巷口,她目不斜视直接向李老板店里走去,脚步刚要踏上台阶,对面店里传来阵阵嘈杂声,仔细听,还能听见钱老板痛心疾首的哀号声。
林九里心下猜度,不知又是哪个倒霉蛋非要上赶着挨宰。
本来她想先看看戏,结果一转身,就笑不出来了。门口不远处逆着光站着的,可不就是被钱老板用夸张演技唬住的赵月出。
林九里纳罕,在这片生活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钱老板品行的,赵月出这是多想不开要进黑店?不待多想,她已大步跨过窄街迈进了钱老板店里。
本来还在弯腰对着地上的碎玉哀号的人,瞥见她的身影,顿时不动作了,狡黠的眼神来回打量林九里和赵月出。男生像是看见了救星,目光如炬,林九里见义勇为的心思瞬间膨胀,就差乱拳暴打老奸商了。
“钱老板,这怎么回事啊?”林九里挡在赵月出面前,昂首挺胸装老成。
奸商一看来了个鬼精的熟人,演戏的热情立刻退却半分,还没开口,身后的赵月出率先出声:“你想要我赔五千也可以,但请把玉章的品级鉴定书拿出来看看。”
事情经过很简单,赵月出进来买玉章,不小心把其中一枚摔坏了,他不懂真伪,自然就被敲诈了。
只要不是傻子,多半都知道自己被坑了。饶是如此,赵月出依然彬彬有礼,企图以理服人。双方品行高下立见,林九里再也忍不下去,这个破店的东西加起来都未必值五千,他还真敢要价!
碎玉被林九里用脚踩着在地面摩擦,行家只听声音就知道是普通的石材。钱老板仿佛被人踩着脸皮,面部涨红,吭哧半天也没说出句所以然。
“都是熟人,你开个价吧。”
林九里抬脚,弯腰用手拂了拂鞋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用凶巴巴的眼神看着挪到柜台后面的人。对方“啪”的一聲放下刚刚拿起的计算器,气呼呼地抬了抬眼皮,没好气道:“五十!”
这下轮到赵月出震惊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林九里,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直到林九里伸手示意给钱,他才渐渐回过神来,一脸懊恼地翻钱包。
林九里有点蒙,刚才被讹诈五千他都没恼,怎么现在说五十反而还郁闷了?哦,估计是恨自己被当成了冤大头吧。
赵月出没有零钱,抽出一张百元钞票就要递给人家,被眼明手快的林九里及时拦住。她随手从自己背包里摸出一张二十元的纸币,拍在柜台,转身拉着彻底被震惊得傻掉的赵月出离开了。
“二十我都觉得给多了。”
赵月出:“……”
三
“你不是扬州人吗?”
俩人从店里出来,青色的天空已下起小雨,薄雾迷蒙,四下寂静,他们在对面的屋檐下靠着砖墙躲雨。
“是扬州人,不过八岁就离开了,一直在瑞士定居。”
怪不得他说普通话的语速有些慢,原来离开故土已经整整十一年了。
“他为什么骗我?”
赵月出望着远处的景物,满目乡情,语气带着遗憾和不易察觉的伤感。林九里听出了话外音,他对扬州有情,想看见的都是美好的事物。所以他不心疼钱,反而生气被“自己人”骗。
“哎呀,骗子嘛,哪里都有,上次他还差点骗了我呢。放心吧,相关部门已经盯上了钱老板,早晚要惩治他!”
俩人一致对外痛批奸商,话里话外带着“我们才是自己人”的亲近,赵月出心里的郁闷不知不觉消散殆尽。
“哦,对了,那天接待法国游客,我还没给你钱呢!”说着,林九里就开始翻背包拿钱,赵月出赶紧按住她的手臂阻止,女孩固执地看着他,坚持不占人便宜。
“你能给我当两天导游吗?我对这里不太熟悉,经常走错路。”俩人暗自较劲,僵持不下,赵月出只能另辟蹊径。
这个女孩是他在扬州初遇的朋友,他实在不愿如此生分。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林九里略略思索,点头答应,赵月出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赵月出这次来扬州,是回乡探亲的。
赵奶奶家跟林九里家隔着一条小河,就在穿过石拱桥后的第一条巷子里。旧式庭院平时只有赵奶奶和一个保姆在,家里的年轻人都在市区居住。
林九里踏着晨光敲响厚重的红漆大门时,赵月出还没起床,她自顾自在院子里溜达,把妈妈准备的一盒芙蓉酥饼搁在了廊下的雕花小案上。
赵月出在偏院洗漱好出来,林九里正蹲在墙边的一片九里香旁轻撩一簇簇白色花瓣。
“你来得好早。”赵月出逆着晨光出来,声音有些沙哑,脸上依然是温润的浅笑。
“正宗的扬州生活当然要从早茶开始。”
林九里起身带路,走出几步又折返,指着墙边那一片白绿幽香的花说:“这就是九里香。”
“很好看。”赵月出由衷赞叹,不知夸的是花,还是明媚率真的人。
她出生在九里香花开的季节,因此得名,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告诉他。
出门后,林九里带赵月出直奔茶社吃早茶,店里人声鼎沸,氤氲着食物的腾腾热气和香味,两个年过四旬的曲艺人已在台上弹起了扬州小调。
俩人挑了临窗处坐下。店里的招牌菜林九里几乎都点了一遍,赵月出依次品尝直言味道好,沉静的深眸渐渐有了暖意。
林九里一直认为,面带微笑不等于真的开心,但她能确定此时埋头吃烧麦的赵月出是真高兴,眼角眉梢的欢喜是藏不住的。
也许,好心情真会传染。她自己没吃多少,一直往赵月出碟子里夹菜,都没注意语气平添了些许柔和:“再过两天瘦西湖要举行灯展,到时候我带你去看。”
“还有二十四桥上的明月。”
那天是农历十五,月色一定很美。
四
灯展举行的当天晚上,瘦西湖张灯结彩,人影幢幢,明月亭台倒映于湖面,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喜庆的氛围比元宵节还热闹。
赵月出第一次见此盛景,跟在林九里身边左看右顾,特别像在家憋了许久被放出来玩的小朋友。他把手机随手揣进外套口袋,被林九里看到,立刻遭到了数落。
“这里这么多人,手机放口袋很容易丢的,给我吧!”
在人多的地方,首先要保管好个人钱财,为此她今天专门背了一个能斜挎的小皮包。她像教导主任一样顺手敛走了赵月出的手机,小心放进包里,拉好拉链不算,还扣上了小夹子。
赵月出初来乍到,直觉这个举动有点小题大做,这么美的景色不看,谁会无聊到盯着人偷东西呢?念头还没在脑海里转完,旁边的林荫路上就突然响起了有人晕倒的呐喊。
这下,摩肩接踵的游客乱了阵脚,有着急挤过去帮忙的,有被无端推搡险些摔倒的,林九里和赵月出相互搀扶着,才艰难挤到了路边的假山一角。
天热人多,不幸晕倒的人估计是一时缺氧引起的休克。林九里经常在景区晃荡,手机里存有管理处的电话。
她低头在包里翻手机,随口交代赵月出在这里等她,便拿着电话找僻静处打电话求救去了。因为着急,她没意识到自己讲的是扬州话,赵月出没听懂,想叫她却被游客挡住去路,耽搁间,林九里的身影很快看不见了。
联系完景区管理员,紧急救护人员将昏厥者抬走后,哪儿还有赵月出的影子?他的手机还安静躺在她的包里,林九里慌了,景区这么大,四处昏暗,她去哪里找人啊?
灯展秩序慢慢恢复,游客不减反增,林九里沿路找寻赵月出,转过曲径,上桥下路,她不断问人有没有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白衣男生,急得眼睛发直。
走散的赵月出此刻也在寻她,他有弱视,在昏暗中很难看清人脸。此刻站在二十四桥的高处,被人影和灯光晃得眼晕,一位热情的阿姨看他神情急切,主动问他是不是在找人。
沿着阿姨的手指方向,他看到了不远处正要上桥的林九里,她一边拨开人群四处张望,一边不时跟旁人焦急说话。他们一个在桥上,一个在桥下,距離不远不近,旁边是滚滚红尘,芸芸众生。
赵月出向来沉静稳重,那一刻眼中却带上了鲜有的热切,他逆着人潮冲林九里挥手,女生终于听到了有人喊她的名字,四目相接,一眼万年,灯光流彩失了颜色,她连呼吸都忘记了。
俩人不约而同朝对方移近,像失散多年的故人,目光再也没有偏离半分。
“终于找到你了!”林九里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声音高亢欢喜,赵月出周身一颤,好像被握紧的是心脏。
因为兴奋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眼里的笑意比灯光还璀璨。
“他们是在拍戏吗?”旁边有人驻足,指着他们议论,“这戏演得也太好了吧!”说完还环顾四周,查看有没有拍摄的镜头。
简单的寻人场景,被俩人演得像电影一样波澜壮阔。冷静下来,当事人自己都觉得太过小题大做,感觉有些丢人。
“其实我自己能找到家的。”赵月出接过自己的手机,虚环着林九里的肩膀将人带到桥边,却对自己刚才也在找她的事只字不提。
明月当空,芙蓉飘香,林九里耳朵发烫,懊恼自己的智商退化了。平时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刚才脑袋却像包裹着糨糊,只剩着急。她难得别扭道:“我就感觉不找到你,你就会不见了一样。”
后来她才想明白,这叫关心则乱。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赵月出哪根神经,恍然的目光逐渐幻化成一汪温泉,泛着星光,洒在她心头,有点暖,有点甜。
林九里被看得不好意思,不自觉挠了挠后脑勺,赶紧移开目光眺望远方。
天上明月高悬,桥上少年佼佼。湖上的画船里有人高歌,曲调声声入耳:“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這是诗经里歌颂月下美人的诗,林九里却觉得,它形容的就是赵月出。
五
“妈,你别拉着我,我要去送人!”
“不行,你先把高考志愿给我改了!”
林九里的爸爸是一名勘景师,成年走南闯北为电视剧勘景,足迹遍布国内外。她也想像爸爸一样穿梭在世界各地,看过山川大河,记录中西名迹,阅遍四时美景。
林妈妈却十分反对家里再出一个常年四处浪荡的人。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你妈不同意,哪都别想去。”
林九里着急出门,无奈,只能胡乱搪塞答应,林妈妈才勉为其难放行。
赵月出在扬州待了半个月,瑞士那边打来电话催促他回家,他们只能匆匆告别。
临行前,林九里送给了他一枚亲手雕刻的白玉印章做礼物,半个手掌大小的莹莹玉石,底部是“扬州月出”四个瘦金体的字,侧面描画了桥上明月图。抛光打磨后,方形章体光彩夺目。
收到礼物的赵月初十分欢喜,指腹轻轻摩挲,好像在触碰稀罕宝物。嘴角的笑意像一片又凉又亮的月光,让林九里心中熨帖又舒畅。
不知为何,赵月出总能牵动她的神经,只要对方开心,她就觉得欢喜。
最终,她还是修改了志愿,直接报考了本地大学,虽然读的还是旅游专业,但承诺毕业后会在这边工作,林妈妈才勉强答应。
她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她要在扬州等赵月出。
之后,每年六月赵月出都会来扬州探亲,他们一起在晨光里吃早茶,一起在窄巷里赏风雨,一起在初晴的天气泛舟湖上……
不能相见的日子,他给她写过长长的信,寄过莱茵瀑布的照片和阿尔卑斯山的明信片;她给他寄过一株晒干的九里香,拍过瘦西湖里的月光……
“以后有时间你来瑞士玩吧,”赵月出曾多次邀请她,“我带你乘坐列车看雪景。”
“好啊,我要看看那里有没有扬州美……”
日子漫长美好,幸福好像看不到尽头。沉浸其中的人差点忘了,世间还有旦夕祸福这回事。
林九里大三那年冬天,赵月出的奶奶因病去世。
他风尘仆仆回来奔丧,天上下着薄雪,他穿着黑色长衣,戴着黑框眼镜站在红漆大门前久久未动,任由霜雪打湿衣衫。
林九里以为会见到他的父母,可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她对他的身世不是没有疑惑,只是每次提及他都会陷入沉默,后来她便再也没有问过。
少年跟着陌生的亲人们,完成了一场敲敲打打的送别,他没有哭,神情却难过得让林九里不忍看。
赵奶奶走了,旧庭院厚厚的红漆大门被关上了,然后落了锁。不需多久,就会沉上一层灰。
林九里把赵月出接到了自己家,林妈妈专门为他煮了一碗干丝汤,安慰他不要太难过。虽然林妈妈一直不赞成他们来往过密,但对孩子到底还是有恻隐之心。
赵月出抱膝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星空发呆,藏在镜片后的眼眶隐隐发紫。林九里拿出薰衣草助眠喷雾轻轻往房间喷了几下,希望他能放松些。
那个晚上好像特别伤感,情绪得到舒缓的赵月出说了好多话,林九里心里的疑惑都有了解答。
“十一年前,我们一家去瑞士旅游,遇到了雪崩,我爸妈当场去世,我侥幸躲过一劫却生了场大病,经常发烧昏厥。后来被当地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收养,他们对我很好,前几年我才辗转查到了祖籍。”
如今老家最后一位还在意他去留的奶奶也离开了,扬州之于他,成了回不来的故土。
赵月出的手掌比窗外的月光还凉,林九里双手覆上他的手为他递去温暖,她红着眼眶,沙哑开口:“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故乡。”这是她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似是而非的情话。
女孩泛红的眼睛有着哀痛,却又眼神坚定,赵月出伸手摘掉眼镜,使劲按了按酸痛的眼睛,才勉强将泪意压住。好像不管任何时候,只要他需要,林九里总会牢牢抓住他。
赵月出眼里排山倒海的情绪剧烈挣扎,却又意外地慢慢趋于平静,最后化作一抹惨淡的笑容。
林九里一直认为,在那场无妄之灾里,赵月出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如果父母出事时他的年纪再小一些,他就不会因为记得而耽于过去的生活;又或者他年纪稍大些,他当时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早早回国,一切或许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赵月出再次匆匆离开,走得比以往都着急,好像在躲避什么不能言说的灾难。
林九里想,也许是太难过,不想在此久留吧。
六
赵月出离开时,俩人约定来年再见要一起去扬州以外的地方看看。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赵月出。
她知道他的近况不是很好,回瑞士后生病住院了,国际版聊天软件的留言也很少再回复。
月亮又圆了六回,初夏时节林九里没等到赴约人。寄出去的信再没回音,聊天软件彻底停止了更新,播出去的国际长途也是占线忙音。
“我早就说过距离产生不了美,再深的感情也会因为见不了面慢慢消磨,你看我跟你爸,哪儿还有一点共同语言。”
林妈妈不是不喜欢赵月出,只是觉得异国恋不现实。毕竟,人家从没承诺过会为了林九里回国。再加上对方特殊的身世,养父母那里怎么可能轻易放人,最后这段感情多半只能无疾而终。她不想自己的孩子受伤害。
这些道理林九里都懂,但年轻时候的爱情总是很勇敢,如果一生只有一次奋不顾身,那她愿意将这一次留给自己和赵月出。
大不了她就冒着被暴揍的风险去瑞士,只要有心,所有困难都能找到办法解决。林九里自我安慰,几乎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勇气。
就在她偷偷订好机票打算飞往瑞士一探究竟时,收到了一封国外来信,里面只有一卷缠着“喜结良缘”几个字腰封的订婚喜帖。
铺开画着墨竹的红色纸卷,里面写的是一段常规的邀请词,落款处盖着“扬州月出”的印章。直到眼里的雾气凝结成水打湿了墨水字,林九里才清醒认识到手里拿的是什么,她哆嗦着收好喜帖,跌坐在门口失去了全部力气。
赵月出没事儿,只是要订婚了。
之前她下了多大决心,现在就有多伤心。林九里觉得自己很可笑,她凭什么就敢大言不惭地跟人说“我就是你的故乡”?
这句平白的承诺,让人觉得无法负荷,所以赵月出才神情复杂地匆匆离去吧。
“他在这里已经没有亲人了,故乡看过念过也就算了,毕竟每个人都要往前看。”林妈妈看得透彻,赵月出能回来早就回来了。这封婚帖,是再三权衡后的无声告别。
之后,俩人默契地断了联系,之前的痕迹随着日积月累慢慢蒸发,生活好似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只有林九里知道,她被那片月光一叶障目,再也看不到其他的心动。
大四那年过得很快,林九里很快就順利毕业了。她依然坚持心愿选择了堪景师的职业,但也答应了妈妈最多三年就会回家就业,安心陪着亲人过平安喜乐的生活。
林九里去了很多地方,带着简单的行李穿梭在不同的城市,站在世界十字路口看过肤色各异的人接踵穿行,在经常有故事上演的火车站见证过各种重逢离合,却始终没再遇见一个让人倾慕的月下少年。
年前最后一站,她终于鼓起勇气去了一趟瑞士,坐着雪国的列车穿梭山峦,望着窗外茫茫的苍白,想了一个人,落了几滴泪,叹了一声气。
回到扬州,一切如故,她想自己应该放下了。
不管接不接受,二十四桥上的明月都不会再登场。
七
瑞士的夏天不会像扬州那样炎热,赵月出却十分怀念被烈日灼伤的感觉,像刻在心头的某种不灭印记。
VIP病房里,赵月出倚着床头打开病人吃饭用的移动桌面,把纯色木盒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弄,一方白玉石印章、一把装在透明密封袋里的九里香、几张扬州风景明信片……
林九里说他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赵月出深以为然。
幸运的是他在灾难里活了下来,不幸的是留下了身心俱创的后遗症,他有眼疾,他有抑郁症。
他把曾反复摩挲过的物件一个个又放回盒子里,然后珍而重之地交给养母保管,她是个特别温柔的女人,在赵月出难挨的日子里给过他许多爱和温暖。
“手术可以开始了,先生您准备好了吗?”年轻的护士小姐前来询问。
赵月出的眼疾是头部受到重创压迫神经引起的,他没有再去见林九里,是因为视力实在太弱了。他不敢在扬州多待,也是怕她起疑。病情在即将痊愈时又忽然恶化,始料未及。
在心似浮萍的这些年,他一直希望有个人能紧紧抓住他,让他有来处和牵挂。那个人真的出现了,他却要走了。
“请再给我十分钟。”
赵月出拥抱了下自己的养母,说了句“我爱你”,又嘱咐了一遍他们之间的约定。然后重新躺回病床,双手交叠放在胸口,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再回想一遍与扬州小姑娘的过往。
浮光掠影,佳人浅笑。
他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是奶奶去世后她在漆黑的夜里跟他说“我就是你的故乡”时,还是在他们如约相见不自觉流露的欣喜神情时,还是在二十四桥上看她穿过芸芸众生寻他时……或许更早,早到初次见面她拉着他说扬州人要团结一致时?
手术后还能不能醒来他不知道。他也曾想像朝不保夕的病人一样问问林九里,如果自己不在了,她会不会想念他?他也想把所有心事告诉她,然后被人永远记在心里不留遗憾。
可他却连一句“我喜欢你”都说不出口。
辗转反侧,长吁短叹,最终他还是决定把遗憾留给自己,那样他的扬州小姑娘就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轻松忘记他,然后在他们共同的故乡喜乐安康。
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没有喜欢,没有承诺,只有萍水相逢后的辗转离别。
那么浅的缘分,不值得惦念。
“如果我没有醒来,请帮我把这封婚帖寄给她。”这是他和养母最后一个约定。
躺上透着凉意的手术台,麻药走遍筋脉,眼前的天花板渐渐模糊,他在最后的意识里好像又听见了她常哼的《扬州姑娘》:
天街细雨茫茫,檐下柳絮飘荡,执笔写一曲山水悠长,江城之上,白舟轻帆,已过两行……
再见,我的扬州小姑娘。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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