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辞帝京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B 热度: 14359
余以嘉

  只可惜,我又晚了一步。

  1.

  我离开那日,京城下了很大的雪。

  子时出发,月黑风高,简直像是做贼。原本是打算等天亮再走的,偏偏随我一同出京的丫鬟青禾咬定此刻是吉时,一定要这时候出京。

  想到此去山高路远,唯一的指望居然是这么个神神道道的小丫头,我坐在马车中,心口一阵绞痛,几乎想要吐血三升。

  我掀开车帘,远远望了洁净无垢的京城最后一眼?。重重朱门次第打开,马蹄声淹没在无边的雪色之中,仿佛万物一道陷入沉眠。

  2.

  要说人倒霉,那确实是喝口凉水都塞牙缝。

  马车一路疾行,过了两天一夜,晚上行至幽僻峡谷,不知怎么停了下来。我正打算探出头去看个究竟,却被青禾一把薅住,顺带着连嘴一同捂上。

  外面一片兵刃相交之声,混杂着呼喝与喊叫,令人汗毛倒竖。不多时,天地间寂静下来,只听到几声鸦鸣,仿若催命。

  青禾紧紧攥着我的手,连呼吸都要省了。我以为是自己因惊惧而止不住双手发抖,低头一看,打战的人原来是青禾。

  不知下一秒等待着的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时间像是停在这一刻。突然间,马车帘子被人掀开,一缕月色堪堪落在来人的肩上,抬眼看去,竟好似宝剑寒光。

  只听这人朗声说道:“两位受惊了,还请多包涵。”

  他声音听起来磊落坦荡,纵然在这种兵刃相交的场合,也有种令人安心的意味。

  听了这话,青禾捏了捏我的手,将声音压至极低:“这人长得剑眉星目的,必定、必定是个好人。”

  孰料她话音未落,这位“剑眉星目的好人”微微一笑,对着他身后的人吩咐道:“把她们两个绑起来,关去第七寨的柴房。”

  被绑着走到柴房的一路上,四周寂静如死,只能听到青禾上下两排牙齿打架。待到屋门关上,柴房里只剩下我俩,听她战战兢兢地说道:“公……公子,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落草为寇?”

  如果不是两只手都被绑着,我一定要在她脑门上敲足三下:“落得哪门子的草啊!绑得跟粽子一样,这得叫落难好吧!”

  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打开了柴房的门,还帮我和青禾松了绑。

  我用余光看他,他也在打量我,四目相对,我稍稍松了口气——这分明就是个小孩子嘛。

  我作出和气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讲话粗声粗气的:“我叫小武。”

  小武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丝毫听不出我们是在套话,一路上有说有笑地把自家卖了个底朝天。

  原来此地叫作七星寨,众多山贼匪人聚居此地,打劫过往行人。昨晚把我们绑来的,是寨中的三当家陈焕之。

  陈焕之,听起来倒是个读书人的名字。可惜的是这人长了个人样,起了个人名,做的偏偏不是人事。我这样想着,却不敢把心声宣之于口,因为身边的小武提起他,满脸都是崇敬。谁敢说陈焕之一个“不好”,只怕这孩子要上去跟人拼命。

  小武把我们安置在了一处还算整洁的院子里,又打了一桶水,便离开了。

  如今在别人的地盘上,我和青禾便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既已如此,我们也就只能把心放宽,争取做个饱死鬼了。

  睡到日上三竿,又吃了几个肉包子,到了下午,小武又来了,说三当家请我们两个过去。

  我和青禾四目相對,心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3.

  青天白日里打量陈焕之,愈发觉得他人模狗样。

  他令下人来上了茶,斯文有礼地示意我们两人落座。待人都坐定了,他才不慌不忙地说道:“昨日多有得罪,还请见谅。陈某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两位,近些时候,可曾听闻京中有无异事发生?”

  这人使着“打一棒子给个枣”的好手段,居然还有脸来打探消息?我冷哼了一声,打算把哑巴装到底。

  过了大概一刻钟,下人又进来,托着两盘衣物,走到我和青禾的面前,停住了脚步。

  陈焕之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青禾却是坐不住了,不由得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和她都是平生第一次出远门,为掩人耳目,两人都作男子装扮,还特意在面上糊了些东西,力求让皮肤变得粗糙暗沉些。饶是如此,却仍骗不过陈焕之的眼睛,他送来的这两套钗裙,便是无声的威胁。

  “两位从京城来,可知京中有什么异动?”陈焕之不疾不徐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没有丝毫不耐。

  我放下茶盏,直直看向他:“有异动。京中的白玉楼先前起了火,不久就要倒了。”

  陈焕之眼中闪过一丝愕然:“这样大的事,姑娘是从何得知?”

  “你既诚心问我,我自然要把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东家多了条狗,西家少了只鸡的琐事,你当真有兴趣听吗?”

  陈焕之闻言笑了笑。我知道,他并不信我说的话。

  白玉楼是本朝太祖所建,高有百尺,通体由汉白玉筑成,皎洁昳丽。相传有神仙居于楼中,消灾平厄,保万年平安。

  如此关乎国家兴亡的一座高楼,怎么可能说塌就塌了。

  陈焕之固然不信,却也没有对我多加为难。随意闲聊了几句,他便遣人送我和青禾回卧房。临行前,他突然说道:“还未请教两位尊姓大名。”

  女子闺名,按理是不能告诉别人的,但我与青禾此刻连脑袋都在腰带上别着,也就顾不上什么礼法了。

  “我叫黄莺,她叫青禾。”

  陈焕之闻言又是一笑。

  这是见面以来,我第三次见他笑,却也是唯一一次,似乎带了些许真切的笑意。

  4.

  陈焕之自然不是个吃素的。

  龙椅上的那位我是不关心的,但他又说,若是一周之内,白玉楼不塌,就要拿我和青禾去喂山里的老虎。

  青禾一听,哭腔都出来了:“这可怎么办啊?”

  我掰了一瓣橘子递给她:“好办。你和我就在这里哭,哭到天黑,再哭到天明,看能不能把那白玉楼给哭倒了。”

  青禾一听,差点从椅子上栽过去。之后的五天,她在屋里来回转悠,跟急着要投胎似的,觉都不睡了。

  终于到了最后一天,她一睁眼,看到我包好的行李,面带喜色:“我们这是要逃命?”

  我摇摇头:“不,是你要逃命。两个人目标太大,趁着还没人来,你快跑吧。”

  青禾气得要挠我,我笑着躲她,两个人正闹得天翻地覆,刚好和推门而入的小武撞上了。

  这孩子依旧是喜气洋洋的,他一把扶起跌坐在地的青禾,冲着我行了个礼:“黄莺姐可真是比大罗神仙还要厉害!我们都听说了,京城那白玉楼,就是被黄莺姐给哭倒的!三当家的要我请您过去呢。”

  这一次相见,我依旧没给陈焕之什么好脸色。

  陈焕之言谈话语之中也不见有什么变化,待我落座后,他在我碗里放了一只猪蹄。这原是上次见面我同他打赌时的赌注,如今白玉楼倒,是我赌赢了,赢家吃起东西来,自然理直气壮。

  半晌,他轻轻笑了一声,问道:“姑娘可听说过白玉楼的传闻?”

  我缓缓放下筷子,看向他:“白玉楼里有神仙,消灾免厄保平安。黄口小儿都会唱的歌谣,你拿这个考起我来了?”

  陈焕之盯着我碗里剩下的半只猪蹄,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倒是听有人说,白玉楼里有神仙的传闻是为了掩人耳目。楼中所住的不是神仙,而是本朝的云鸾公主。”

  我虽然忙着吃肉,却也不免反驳几句:“连我这样不问世事的都知道,那个什么公主七八年前就已经生急病死了,据说龙椅上那位怕睹物伤情,下令衣物首饰一概不许再用凤凰青鸟之类。”

  陈焕之似笑非笑:“姑娘高才,不仅能未卜先知,就连皇家秘事都了如指掌。”

  我岂会咬他的钩,艰难地把肉咽下,拿手帕抹了抹嘴,回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多卤几只猪蹄来给我,我把你阳寿几何、姻缘几段一并算出来,怎样?”

  5.

  在我赢了赌局之后,陈焕之的看守也松了许多,平日我在寨中四处走動,他也命手下不要阻拦。

  他有他的打算,我心中也自有我的计较:当今时局不太平,相比外面的战火连天,这山野贼窝恐怕还更安全些。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出去自讨苦吃呢?

  这一日太阳高悬,我吃饱了没事做,去跟青禾学洗衣服。还没等我伸出手,她的脸就已涨得通红:“公……公子,这可使不得!”

  唉,易容都已经被人识破了,这丫头还叫我公子呢。

  我不想与她多争执,回屋去取皂角,正要出来时,却听到院子里声响不太对劲。扒着门缝看过去,院里竟是两个彪形大汉劫持住了青禾。

  一旁作书生打扮的那人还在唱白脸:“三当家藏人倒是藏得结实!小娘子,刀剑无眼,我劝你不要乱动,小心伤了性命。我们大当家既然相中你,要你做压寨夫人,以后穿金戴银,不比跟着陈焕之风光百倍吗?”

  青禾并未再挣扎,顺从地跟着他们走了。离开之前,她始终低垂着头,未曾朝屋内看过一眼。

  我知道她聪明伶俐,必定能逢凶化吉,却也难免忧心那些人欺侮了她。如今之计,也只有去议事厅找陈焕之帮忙,想办法救她出来。

  我推门进去,看到厅内人数似乎较平日多了不少。众目睽睽之下,我简直像是在告御状:“青禾被大当家的人掳走了!大当家……大当家说要她做压寨夫人。”

  陈焕之听了我的话,将桌上茶碗尽数拂去,他怒极反笑:“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辱我枕侧之人,明日只怕要来取我项上人头!”

  我从没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

  议事厅内一片死寂,陈焕之的军师、下属,乃至一旁侍奉的小厮尽被他的气势所压制,片刻之后才想起表忠心:“手下听凭三当家差遣!”

  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陈焕之便已经部署好人马,决定趁着当晚大当家与青禾洞房花烛、守备松懈的时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夜热闹得很,大红的喜帐浸透了血,颜色更加生动。

  被俘的人不住地叫骂,陈焕之的旧部忙着瓜分财宝,闹出的动静吵得人脑袋都要大了。我不胜其烦,躲到了寨子东边的镜湖湖畔,揣着从小厨房里顺出来的绿豆糕,倒也乐得清静。

  只可惜云翳层层遮住了月亮,无月可赏,有些无聊。

  我正这么想着,忽而听到了脚步声,紧接着便是那人的声音:“赏月须上高楼,在下备了些薄酒在楼上,愿向姑娘聊表谢意。”

  我摆摆手:“什么在下在上的,我哪儿也不去,寨主您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陈焕之自然是应当谢我——早在吃猪蹄的那天,他就开口托我在寨中多走动,引得大当家的手下注意,最好尽快来将我掳走,给他陈焕之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去“夺权篡位”。

  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竟殃及了青禾。

  我想起陈焕之白天的那句“枕侧之人”,虽然明知这是在为开战做铺陈,但听入耳中,仍不免觉得刺耳,便挥手要他走远些。

  见我赶人,陈焕之倒也不恼,反而靠得更近:“怎么,你是畏惧高处,还是……”

  又是话里有话,我烦都烦死了,抓起绿豆糕丢他身上,溜之大吉。

  此时才显现出会轻功的好处,不过眨眼的工夫,我已然踏着水波来到湖心亭中,隔着粼粼湖面看岸边那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陈焕之的声音随着晚风传来,似乎不等入耳便消散了:“姑娘这轻功好生厉害,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唉,这人果然是套话的行家,我不理他便是了。

  6.

  白玉楼倒塌之后,不过数月工夫,天下已隐隐有大乱的迹象。听闻朝廷已派兵剿杀起义的众人,只是各地揭竿而起的队伍多如牛毛,杀了玄武教,也还有白虎帮,不知九重天之上的真龙天子,这些时日是否睡得安稳。

  我早看出陈焕之不是池中之物,但没想到他竟然能得青龙教首领的青眼,甚至要将女儿楚雉送到寨中,用来表现与他结盟的诚意。

  接连几日,暴雨如瀑,楚雉一袭黄杉,扬鞭策马而来,端得是英姿飒爽。陈焕之撑着伞在山寨门口等候,楚雉下马与他一同进寨,神色比泼天的冷雨还要不可接近。

  我原以为有热闹可看,才撑着伞躲在一边张望,这时候失望至极,正准备回屋烤火去,却不想转瞬之间,一道寒光破空而来:“是谁!”

  再快的暗器,也快不过顶级的轻功。然而在我避开之时,那道寒光忽然在面前停住了。我稳了下心神,方才发觉是陈焕之伸手抓住了那柄翎羽刀。

  陈焕之朗声说道:“她是本寨中人,并无恶意,还请楚姑娘多包涵。”

  楚雉出手时未曾留有余力,刀刃原本就锋利无匹,他又是徒手握住,顷刻间便有鲜血涌出。饶是如此,陈焕之说话的语气却仍是温和有礼的,见他如此,楚雉也不好再发作,默然跟在他身后,只当我不存在。

  此情此景着实尴尬,如若不是小武适时出现,引着楚雉到安排好的住处休息,还不知我们三人要无言无语地雨里走到什么时候。

  没等我庆幸多久,到了晚饭时候,小武又过来传话,说陈焕之邀我过去,同众人一道吃饭。到了饭厅,我在陈焕之身边落了座,再看桌上的菜色,浓油赤酱的,很合我的心意。

  美中不足的,是陈焕之时不时伸过来帮忙夹菜的那只手,看得人眉头紧皱:先前也不见他帮忙布菜,难道今日受过伤的手夹起的菜,要比普通的手夹起的更好吃不成?

  更令人烦闷的是,从这天之后,陈焕之似乎默认了同他一道吃晚饭的人里必定有一个我,有次我懒得出门,他竟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见我露面才开始动筷子。

  到了三月春暖时节,我心情转好,忍不住提点他几句:“陈焕之,你拿我作筏子追求楚大小姐,我不生气。但你每天演戏演得这么认真,也不见楚大小姐多看你一眼,是不是也该考虑换个别的法子试试看?”

  陈焕之但笑不语。

  第二日,我便没有再见到他伸过来的筷子。

  这倒不是他转了性的缘故,而是因为朝廷派人生擒了青龙寨的寨主,他和楚雉率着寨里的众人赶去救援。

  他们带兵打仗,自然沒有带上我的道理。

  再见到这两人时,陈焕之眉宇间多了些许疲累之色,楚雉变化更大,看着竟像是换了个芯子,眼中冰霜悉数化为春水,而且是映着桃花的那种。

  我心中疑惑,又不想贸然去问,反倒是身侧的青禾几次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直说就好。”

  青禾拿手帕擦了擦鼻尖,说道:“没什么。公……公子可听说了,平城关一战,楚雉被俘,陈三当家策马追了一夜,终于将她救回,途中还被流矢击中手臂,流血好久都没止住。”

  她字句关情,听得我也不免一笑,调侃道:“人家两个历经磨难,终于化干戈为玉帛,你是羡慕了?”

  原以为青禾会辩解几句,没想到她垂下头:“我羡慕什么呢,由恩生情,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说完这事,她又开始讲起那个不知道絮叨了多少遍的老故事。

  说的是青禾的一个旧相识,十几岁时在府中当丫鬟,侍奉的是入府不久、正得宠的九夫人刘氏。大冬天,刘氏要看梅花,命她去院内折下数十枝,分给众人。

  那丫鬟当时正发着热病,整个人燔炭一般,站都站不稳。她若是在这种时候去雪地里吹上半天风,定然是要失了大半条命去,可若是忤逆了刘氏的意思,也不见得便能善终。

  丫鬟打着哆嗦出了屋门,却不想遇上了门外的大夫人。原来夫人早已看出她有恙,温言劝她好生休息,还命小厮帮她去梅园折花。

  这故事我听得耳朵长茧,知道她接下来就要讲那丫鬟是如何感念夫人心善,恨不得一时三刻将性命交付到她手上,来报她的大恩。

  不等她讲完,我急急问道:“夫人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那丫鬟病好之后折枝花送上,也就算有心了,哪里犯得上以性命相报?”

  青禾的回答听得人不禁皱眉,她一字一顿地答道:“对于施恩者来说是鸿毛一般的小事,对于受恩的人来说,却是重于泰山的恩德。”

  这一点,我自然懂得,我想不明白的是青禾对我说这番话,用意到底为何。

  7.

  自从楚雉回来,她待陈焕之越来越和颜悦色,投向我的目光也变得愈发锐利难当。假如眼神能变作冷箭,只怕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陈焕之帮我夹菜时,射飞掉那双碍眼的筷子。

  我却顾不了这么许多。时局动荡,西南诸势力结成联盟,打着前朝皇子谦王的名号一路北上,眼看就要打到浔阳城。

  为了扰乱军心,那边甚至放出话来,只要交出陈焕之的项上人头,便可饶浔阳百姓与七星寨众人不死。

  冒牌谦王之所以如此放肆,乃是因为他们的兵马远胜于陈焕之,区区一帮山野土匪,自然不配被放在眼里。

  或降或战,全寨的人都在等陈焕之的一句话。

  夜色深沉,山中无人入睡。青禾蹑手蹑脚地收拾行囊,我坐在一边规划远行的路线,不忘大嚼小武白日里送来的葱油饼。万一最终陈焕之降了朝廷,我们两个总不见得也要跟过去端茶倒水做奴才。

  只有烛花发出细小的声音。

  有人敲门,青禾开了之后转身道:“是陈三当家来了。”

  陈焕之见我点头,走进来,对着青禾略一点头:“我有几句话要和黄莺说。”

  大晚上的,青年男女共处一室,若是有管教严厉的父母,只怕要被抓去沉塘。但我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陈焕之又是不折不扣的土匪,所以两人对坐,也不觉有什么不妥。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陈焕之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白了他一眼:“有话快讲,没话走人。”

  陈焕之要纸笔,我给他找来了,捎带着在旁边研起了墨。他人虽然差劲,字写得倒是妍丽:“再按兵不动,最迟后天,谦王就要打到七星寨。正面应战,伤亡必定惨重,归降更是万万不能,所以我想……诈降。”

  兵不厌诈,陈焕之想出这样的主意,我并不惊异,只是他又有什么理由深夜造訪,来特意把这些事告诉我?

  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他接着写道:“降书我已经拟好,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去,演一场戏?”

  我心下了然,点了点头,自始至终没再说话。

  陈焕之难得眼底有了笑意,提笔又写:“今夜红袖添香,他朝便是战死于马下,也没有什么遗……”

  我夺了笔,用一个硕大的“滚”字盖住陈焕之写的那些鬼画符,将他连人带凳子一起踹出门去。

  两军对战,归降时若有女眷跟从,自然是更能令人信服。陈焕之这人,心眼比白日里吃的莲藕还要多上几窍,巴巴地指望旁人给他卖命。我愈想愈气,站在院子里,看着天上一弯月牙,也比往日丑上几分。

  霜重风急,我咳了一阵,像是要把肺一起咳出来算了。

  乌云盖着月亮,四下昏黑,掩嘴的手帕看起来,竟像是染血一般。

  8.

  谦王那帮人,大抵是被陈焕之那张白净的书生脸骗了,抑或是认为两边兵力悬殊,对他而言顺服是最合算的买卖,总而言之,他们对这场归降毫不起疑。

  至于陈焕之是如何在取得信任后生擒下这几位冒牌的皇亲国戚,又是如何策反他们麾下的兵士,我在边上冷眼旁观,一刻也没有错过。

  想要君临天下,就注定要心硬手狠,除此之外,他还有最重要的一样东西——运气。

  似乎是为了印证我的预测,在这之后,陈焕之的军队势如破竹,短短数月,就攻下了京城。同年,建都西京,改国号为“新”。

  陈焕之一天比一天忙,我问过小武,知道了他登基的日子就在下月初十。自从相识以来,不管是做人质还是扮家眷,总是他欠我多些,所以跑路之前揣几件珠玉翡翠在怀里,也没给我造成什么负罪感。

  都说“飞鸟尽良弓藏”,与其近观他在龙椅上端坐,还不如远远走开,去江南水乡买个小宅子,种桃栽柳,那才是神仙过的日子。

  只可惜,我又晚了一步。

  子时三刻,是人是鬼都该睡下了,陈焕之偏偏这个时候来找我。我隔着门赶人:“时候不早了,有事请明儿一早再来。”

  他似乎很轻地叹了口气,又有点要笑出来的意思:“我不是要冒犯你,实在是杂事太多抽不开身,刚刚才和大臣们下了议,人一散我就来找你了。”

  我也有些想笑,这些话听着,竟像是已经做了一世的皇帝。

  见我不回话,他竟在门外径自坐下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旁人近身,登基时皇后要穿的祎衣,我让他们按照大致的尺寸做了,但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提前试……”

  陈焕之的话没说完,就被我的开门声打断。他原本是倚门坐着,一下没反应过来,四脚朝天倒在地上,样子颇有些滑稽。

  顾不上担心会不会被治“大不敬”之罪,我蹲下来质问道:“你疯了?什么皇后不皇后的?”

  陈焕之理所当然地回答:“之前诈降的时候,你不就答应我了?”

  “见鬼,我答应你什么了?”

  “答应与我同生共死啊,”陈焕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难不成你把我当成了只会利用你的小人?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他倒委屈起来了,这下我有理也说不清,正要气得打人。陈焕之没有要躲的意思,只抓住我的手,塞了个东西,然后脚底抹油溜了。

  我看清锦帕里包着的是什么的时候,气得想要直接丢他脑袋上——传国玉玺这种东西,也是能随便给人的吗?

  这下好了,收了别人的玉玺,就更加脱不了干系。

  9.

  距离陈焕之登基还有十几个时辰。

  一层又一层的华服往我身上套,套到最后,整个人都动弹不得,行动僵硬,想不持躬淑慎也不行。想起许久未见的楚雉,我向一旁的青禾询问她的近况。

  青禾回我说,册封郡主之后,楚雉似乎并不欢喜,称病在家休养,已经有段时日了。

  想起她那一刀能扎死三头野猪的模样,如今居然为讨陈焕之的怜惜而装病,也不得不让人赞上一句“能屈能伸”。

  “陈焕之去看过她吗?”

  青禾摇头:“太医去瞧过几次,人参燕窝都送去了,陈……皇上还特意叮嘱再送些鹿茸过去给她补一补。”

  我口中的茶险些喷了出去,楚雉原本就气得上火,陈焕之还送大补的鹿茸过去,当真是缺了大德。

  茶没喷,反倒把我呛着了。青禾一下一下地帮我抚背,不仅不见好,我反倒咳得愈来愈重了。

  嗓子里一股熟悉的甜腥气,我暗道不妙,慌忙拿手帕捂住嘴,眨眼之间,帕子上、手上、裙子上,皆有朵朵血花绽开。

  我咳得脱力,手撑着床,不愿抬头去看青禾的神情,但她的声音,还是免不了钻进我的耳朵里:“公主,你怎么会吐血?你中毒了?怎么会,你明明没有喝……”

  磕磕绊绊地喊了无数声“公子”,只有这一次,她没有中途改口。而公主这个身份于我,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十岁之前,我是云鸾公主。身为皇上的长女,又是皇后所出,普天之下,只怕再也难找一个比我更加得意的女孩子。价值连城的宝石金珠被我拿来当弹珠,丢得满地都是,也从来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青禾絮叨了无数遍的折梅花的故事,并不属于她的什么旧相识,而是她与我母后的一段因缘。皇后娘娘救下一个小丫头,本来便是比喝口水更简单的事,又因为担心那妃子日后再为难青禾,母后悄悄派人把她塞进了钧天监。原因无他,钧天监的柳执掌最是喜欢小孩子,必定会厚待她。

  那时,青禾得空便来向我母后请安,每每都带些外面的小玩意给我,谁又能想到,第二年,这栖梧宫的一切欢声笑语竟都化为乌有。

  “外戚干政,意图谋反”的罪名落下来,母后被赐了毒酒,舅舅打入了天牢,而我十七岁的哥哥肃王,被一箭穿心,钉在了栖梧宫的朱门之上。

  我知道,他手中执剑,并非是为了伤人,而是因为要护住我。

  过去我随口问一句番人的蒲桃,便有人十万加急从南疆发来,父皇把我抱在膝上,笑着问我,知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马,才送来这般鲜嫩的蒲桃。

  可这一日,我哭喊着母妃和肃王是无辜的,哭喊到嗓子嘶哑,始终没有一个人信我说的。

  次月,我被囚禁在白玉楼。

  一囚便是七年。

  父皇当年心软留下我一条命,老来逐渐多疑,梦见几次凤凰青鸟后,忽地想起还有这么个女儿。这一次,他只觉夜长梦多。

  青禾煞费苦心,终于想出了李代桃僵的主意,她找了具同我身形相似的女尸,又在楼内点了一把火。白玉楼说是由白玉建成,底部几处关键结构其实都是木质,不怕烧不起来。

  她费尽千辛万苦,要带我离开牢笼,殊不知,负责白玉楼饮食的宫人常年在药膳中施毒,为的就是万无一失。

  是了,当父皇还在做皇子的时候,确是以“谨慎”与“宽和”而得人心的。

  10.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吐血不要紧,可被陈焕之知道了,又会是什么反应?我心里实在没底。

  出乎我的意料,陈焕之没发脾气,也没在我跟前哭哭啼啼,盘问了我一番后,他消失了一日。再出现时,他开门见山道:“苗疆有个名医,谁请他也不肯出月亮山,我想了想,我们两个可以一起过去。”

  听听,这像刚坐上龙椅的人该说的话吗?

  我腹诽了一万句,到最后,还是拗不过陈焕之的倔脾气。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京城,陈焕之怕我难受,让我枕在他膝上休息,又怕我无聊,有一句没一句地讲起他小时候的故事。

  陈焕之的父亲陈癯,是武功极高的游侠,早年间连皇宫都闯过。

  陈癯说,御膳房的点心真好吃,若是在崇庆殿的屋顶上晒着月光吃,风味就更足了。

  陈癯还说,他在白玉楼里见到一个小姑娘,见她好玩,就把惊鸿照影的步法教给了她。

  当时还年幼的陈焕之表示不满:“教给个外人,都不肯教给我。”

  陈癯跟他解释:“你不知道,白玉楼里什么玩物都没有,那小姑娘無聊得满地打滚,都要憋出毛病来啦。而且人家白得雪一样,眉目像画出来的,比你小子好看多了。”

  陈焕之讲着讲着笑起来,说他第一次见我,虽然黑灯瞎火的,可他还是一眼认定,我就是白玉楼上那个百无聊赖的小姑娘。

  我头脑是昏沉了些,也听得出这是骗人的鬼话,当时黑灯瞎火的,除了半夜不睡的山鸮,又有哪个能在黑暗中把人看得分明?

  明知是假话,我心里却仍是欢喜的。

  我想要告诉陈焕之,我起初讨厌他是不假,但也只是起初。到后来同他相熟起来,知道他虽然嘴巴坏了些,下手狠毒了些,可并不是个特别讨厌的人。

  然而,我实在是太困了,连睁开眼睛都觉得吃力。马车内渐渐昏暗,我强撑着精神问他:“天黑得……好快,现在什么时辰了?”

  这么个简单的问题,陈焕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酉时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混,我也懒得再去问个究竟,又听他说:“太阳快落山了,月亮山很快就到,你先不要睡,我的故事还没讲完……”

  编辑/王小明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