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村,村里有个猫仙人!”
如果十年前的陈村有摄像头,就会记录到下面这个奇异的画面:
两个瘦巴巴的小孩,一人穿一件面粉袋剪成的大褂,两手各拿一束狗尾巴草,毕恭毕敬地将开头那句话连念三遍,然后抬头深吸一口日月之精华,将颤巍巍的狗尾巴草放到……
一只胖得不行的大橘猫面前。
“猫仙人,我可不可以去镇里念初中!”用感叹的语气问出一个问题,我扑通一声拜倒在肥猫面前。
身边的陈舟闻言想笑,刚抬起一点儿头就被我的余光扫到,不客气地伸手摁了下去。
猫仙人是陈村最老的一只猫,真正吃百家饭长大的,陈村所有的猫崽都能或多或少跟它攀上点儿关系,渐渐也活出了点儿传说的色彩。
我们双双低着头,肥猫打了个喷嚏,过了好一会儿,才扭成一个相当妖娆的姿势,伸出了带一簇白毛的右爪,挠了一下它面前的那束狗尾巴草。
我开心地蹦起来,陈舟终于可以抬头,慢慢地站起来,斯文地拍了拍面粉袋上的灰。
“你有什么要问猫仙人的吗?它最近越来越难找啦。”
“不用。”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点儿笑,看起来很温和,但那时我已经能理解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了。
他只相信事在人为。
陳村是芜山青岚镇的一角,很小很偏的一角。只有村里一个老学究办了所不太像样的学堂,小孩们在这里厮混几年,就结束了一生的念书时光。
在出青岚镇念高中以前,我完全没有寒暑假的概念,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大学生支教的高峰期。那些年轻的学生经过一路颠簸来到这里,不管脸色有多苍白,第一次见到我们的时候总能挤出一个还算好看的笑脸。
我一直觉得,支教老师教给我最深刻的东西,不是芜山外还有一个很大的世界,而是如何宽待离别。
一年又一年寒暑,一茬又一茬的年轻面孔,短暂相遇,再难重逢。
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坦然地接受离别。
印象中那个支教老师姓沈名徽,极清俊风雅的一个人,临走的前一天,学堂里的几个顽劣的臭小子鬼鬼祟祟地凑到一起,美其名曰“商量对策”。
当时我和陈舟刚进教室,就那么巧听到了一耳朵。
“……把沈老师的行李箱藏起来……”
“嘿嘿,对!这样他就走不了啦……”
我一惊,刚皱了下眉头,扭头看陈舟的时候,就只看到了他的后脑勺。他已先行一步,抓住背对着他的那一个臭小子,眉毛皱起来,凶巴巴地威胁道:“如果你这样做的话——”
“我会揍你,你,还有你。”他目光锐利地环视一周,很慢,很狠。
在这儿,陈舟不是年纪最大的,也不是个头最高的,但他一定是最能打的。这几个臭小子,好巧不巧,都是他的手下败将,悻悻地呼啦一下散去了。
那天晚上,陈舟在沈徽老师的宿舍前一直站到很晚,活像一尊门神,然后被找了他一晚上的陈伯父气急败坏地拉到屋里狠揍了一顿。
我和陈舟是邻居,他挨打也和别的小孩儿不一样,不管陈伯父下多重的手,他从来也不哼一声。
第二天打水洗漱的时候,陈舟捂着屁股伛偻着腰迈出家门,一看见我憋笑的脸,就立刻装模做样地直起腰来。
那样子实在有趣,我知道他也很喜欢沈老师,就故意在他伤口上撒盐:“喂,陈舟,你不想沈老师留下来吗?”
他酷酷地看了我一眼,左手下意识地摸摸眉梢就走开了,只留下一个瘦削的背影。
“一点儿也不想。”他轻轻哼了一声。
那个背影,就是我心中的陈舟,陈村或者全世界,最酷的小孩儿。
02
猫仙人活成传说,大概还真有几分道理。
我和陈舟念初中的那年,镇里的初中不仅再次调低了学费,而且还包了两顿饭。用我妈的话说,就是花一顿饭的钱吃了两顿饭。
于是我们开开心心地每天去学校吃饭……啊,不对,是去学校念书。
每个月末,校长都会在攒下来的面粉袋上开几个洞,裁成新褂子,堆在操场中央。所有学生从校门口起跑,冲向那里,先到先得。
那时候我就知道,陈舟跑得特别快,我从来没见过他得第二名,他总能挑到用最细的塑料布裁成的褂子,中间还印着某某公司的商标。
说起来我自己都奇怪,现在看来那么粗糙的东西,在我的印象里居然莫名奇妙地舒适,轻便凉爽。
那时我和陈舟一无所有,仍旧可以叉着腰,相视而笑,炫耀身前的彩色商标。
每天中午,学校会发一袋学生牛奶,卡车的货一次性卸下来,堆满了半个储藏室。
我不喜欢那种奶,喝起来甜腻腻的,领了就直接塞给陈舟。
没过多久,就听说储藏室的老大爷被狠狠骂了一顿,据说是盘点货物的时候,有太多牛奶不翼而飞了。
老大爷挨了骂,怒火就发泄到我们身上,一张皱纹深得卡着污垢的脸,轻蔑敌视的眼神扫过每一个怯生生的小孩子。
周柏是青岚镇上的孩子,从来不穿面粉褂子,家里有几个小钱,鼻孔朝天,脾气很大,当然忍不了老头儿的那种眼神,一言不合就呛了起来。
吵得正热闹,周柏话题一转,用和老头儿一样敌视的眼神望着身后排队的陈舟,冷笑道:“我可不是贼,我身后这个才是,穿面粉袋的穷小子……”
陈舟冷冷地抬头,正对着周柏的指头尖,没说话,只是眼神就凶得吓人。
周柏咽了口唾沫,强打起精神:“看什么看,我亲眼看到你桌洞里有两袋奶!”
我当时热血上头,本想立刻站出来替陈舟解释,却被他拉住,一下给拽到身后。
“一边儿等着。”
陈舟跨步上前,平眉双刀似的压在眼睛上,嘴抿成一条细线,那样子活像个罗刹。
周柏咽了口唾沫,一看那架势就明智地选择了走为上策,他自己是练短跑的,运动会得了不少奖,对自己信心十足。没料到才跑出去十几米,就被陈舟拽住了衣领子,挣脱了没过多久又被抓住,来来回回好几次,脸色直发青。
“我错了,你没偷奶。”怎么也逃不掉的周柏当机立断,直接举起了双手认怂,还可怜巴巴地补了一句,“以后我认你当大哥,成吗?”
那个样子太熊包了,有这样的小弟简直有辱门楣,陈舟别过眼睛不想看他,拍拍手上的灰,准备回教室。
才一回头,他就和年级主任的啤酒肚撞了个正着。
03
陈舟不会被开除吧?我看着主任像拎一只鸡崽似的将陈舟领回办公室,一扇旧木门啪地关上了。
周柏没被叫进去,没心没肺地回教室了。我在办公室外提心吊胆地偷听了半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心一横就闭着眼睛推门进去了。
“林主任,陈舟没有偷牛奶,是我给他的!”
我带着赴死的心试探着睁开了一只眼,才发现办公室里气氛很和谐,陈舟坐在主任对面,眯起眼睛向我笑了一下。
“陈戈。”忽然听见陈舟叫我的名字,声音里的笑意暖融融的,“林主任说我是练体育的料子,如果练得好,或许可以跟你一样,去市里念高中。”
我眼睛登时一亮,嘴角无法控制地上扬。
除了每个月末抢面粉袋,陈舟很少去操场,那个煤土渣铺成的跑道上灰很大,陈舟臭讲究,爱干净。
当天中午,我们三个人就一起到了操场,林主任拿着一个计时器,测试陈舟的体能。
我只看见陈舟脚下卷着一层黑灰,炮弹似的飞快地朝我们跑来,头发被风吹到两侧,露出饱满的额头,白白的,很清秀的一张脸。
林主任摁停计时器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
“很好,很……”第二个好字还没有出口,站在我身边的陈舟呼吸忽然重起来,我清晰地听见从他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哮鸣声,他捂着胸口,面色痛苦地折了腰。
陈舟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像巨浪里的一叶扁舟,里面填满了一膛炸药,全身肌肉紧绷得像一块铁板。
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去找校医,校医来的时候,陈舟还趴在地上,两只手上都是煤土渣,胸口也沾上了一大片,他从来没这样狼狈过。
吸了几口药,陈舟才慢慢缓过来,软软地瘫在地上。
他有哮喘,校医的诊断,给他尚未开始的运动生涯判了半个死刑。
我永远记得陈舟缓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他大汗淋漓,发梢都湿透了,眼里也一片水光,但字字铿锵:“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可以练好。”
他死死盯着面露难色的教导主任,我死死盯着他。
“求你。”僵持了很久,陈舟从牙缝里逼出了这两个字。
“好吧。”最终,林主任妥协了,向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多留一阵,等陈舟训练结束。那段时间他总是一身汗味儿,身上脏兮兮的,一身煤灰。
一起回家的时候,他总离我三步远,我总是走着走着就下意识地往他身边靠,三步变两步,两步变一步,然后就被他不轻不重地推上一把。
我知道他不想弄脏我,他也知道我习惯与他并肩,彼此心照不宣。
校医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高个子,非常瘦,像骨头外包了一层蜡黄的纸,突出的颧骨和嘴唇,显得有几分刻薄。
陈舟的哮喘又发作了好几次,起初校医还很担心地给他检查身体,后来就变得冷淡了许多,嘴里反反复复就一句话:“让你爸妈给你买药,我这儿也不是做慈善的!”
陈舟心气也高,自从校医变了态度,他就不再找她,自己忍。他忍着忍着,倒也发现了些章法,调整下体位,掌握适当的呼吸频率,在地上蹲一会儿,也就能缓过来。
那一次他蹲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慢慢沉入地平线下,才全身疲软地坐在了煤渣跑道上。
我红着眼睛看他,全身都酸得不行,说了句一直以来放在心底的话:“陈舟,别练了,行不行?”
他的脸因为缺氧还红着,眉毛仍纠缠着,却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轻轻一下,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脸:“我要上高中,和你一起。”
那一瞬间,我鼻子酸得吓人。
陳舟参加体育生测试的前一天,我偷偷去找了校医,那个看起来就很刻薄的女人坐在窗边的夕阳里,高鼻梁在脸上拉出一道阴影。
我低下头,红着脸说:“老师,您能不能把药借给我一天,就一天,最后一次。”
她没有说话,我听到一阵拉开抽屉的声音,窸窸窣窣的。
我吸着鼻子,觉得空气有点儿呛人,绞着手指继续说道:“陈舟以后一定会成为特别好的运动员……”
我的话顿住了,我忽然意识到,陈舟成为一个好的运动员,这个“以后”,和坐在这里的校医老师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接着,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只瘦削的手,筋骨分明,血管清晰,递来了一个东西。
是一盒全新的哮喘药。
04
意料之中的,我,陈舟,周柏,同时考上了市一中。
初三的暑假,陈舟和周柏要提前去一中参加青训,周柏的父亲有车,每天接送。林主任和一中的老师有些交情,就顺便把我送过去旁听初升高的衔接班。
离开了那个煤灰漫天的操场,在一中干净的塑胶跑道上,陈舟的病情渐渐稳定了下来,正式走上了竞技体育的道路。
交了学费,光明正大地上衔接班的学生们都发了餐券,头一天去一中的我晕乎乎地排了半天队,看着两旁走过的同学们餐盘里的粉蒸排骨流了一吨的口水。
到我的时候,打饭的阿姨朝我伸出手,我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着她。
“餐券呢!”她从里面大声喊了一声,很不耐烦。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手边的一沓餐券,向四周望了望,每个学生的手里都握着这么一张小纸片。
在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我红着脸落荒而逃,回到了空荡荡的教室,假意拿出笔演算黑板上留的一道数学题。
写了一会儿,听到有人敲铁质的教室门,声音很清脆。我抬头,陈舟倚在门口,歪着脑袋看着我,我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不知道是不是练体育的原因,他长高了不少,全身的肌肉线条说不出的好看,尤其是那一双小腿,很细,但肌肉紧实,往那儿懒懒一靠,有点儿雅痞气。
“在食堂没看见你,吃饭了吗?”他也不走近,就倚着门框,远远地问。
“啊,嗯。粉蒸排骨真好吃。”我如此回答,甚至给了他一个笑脸。
陈舟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吃那个,我也吃了,真的很好吃。”
他的皮肤已经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显得牙齿格外白,被那个笑感染着,我也笑了出来。
第二天来的时候,我在书包里偷偷带了两张烙饼,等所有同学都离开教室,才做贼似的关上门,回到后面的角落,从书包里拿出饼,一边啃一边背英语单词。
才啃完了一张饼,就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我以为是风吹的,随意地抬了下头,整个人就定住了。
陈舟站在门口,双臂环抱,冷冷地看着我。
他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我,我有点儿承受不住,想逃,但又情不自禁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那眼神就像他打架看对头时那么凶,又比看对头还冷上十分。我垂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草稿纸上,晕开了几朵墨花。
“你别这样看着我,没有餐券难道是我的错吗?”我捂着眼睛,不再看他,眼泪从指缝流出来,是委屈的。
难道我不想堂堂正正地来上衔接班吗?
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门口已经空了。
回来的路上,陈舟一句话也没跟我讲,靠着车窗,下颌线绷得很紧。
不讲话就不讲话,我自暴自弃地想,晚上在被子里又偷偷抹了一把眼泪。那是我第一次把贫穷的滋味嚼烂了反复品尝,像在自尊心里撒了一把玻璃碴。
白天陈舟还是不理我,我不知道他在赌什么气,但幼稚的就是要跟他赌到底。
分离前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开了口:“中午食堂门口等我。”
下课后,为了错开了第一批吃饭的同学,我故意磨磨蹭蹭地耽误了很久。陈舟站在食堂招牌底下的阴影里,衬衫前襟汗湿了一块,固执地也等了很久。
我们一言不发地并肩走进食堂,冷战也没有将肩距拉远,肥大的短袖不时擦在一起。
我挑了个角落的位置,陈舟一言不发地去打饭,回来的时候只端了一个托盘。我知道他也只有一张餐券,只能兑一人的量,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投奔”他。
咣的一声,餐盘放在了我们之间,然后是两双筷子。粉蒸排骨,芹菜肉丝,鸡蛋羹,一碗紫菜汤,都是清淡的菜,他知道我一点儿也不能吃辣。
“带饼了吗?”对面的陈舟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从书包里掏出两张已经凉了的饼,分他一张。
他边吃饼边吃菜,嘴里说了句:“伯母的面发得真好,明天多带一张吧。”
“好。”我別扭地低下头,也拆了筷子,夹了一块粉蒸排骨,糯米清香,排骨流油,真的很好吃。
“不要再骗我了,好吗?”吃完了一张饼,陈舟忽然闷闷地开口,很不高兴的样子,然后又很快补了一句,“我也不骗你。”
我撇撇嘴,想做出个不太在意的表情,越想就越在意,最后还是服了软,小声说了句:“嗯,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骗你。”
那头的陈舟终于松了口气,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声音说:“都会过去的,陈戈。”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如此相信并期待着。
05
正式开学后,我和陈舟成了两颗偏离的星星。
他是那颗亮得太快的星星,身体素质好,被训练老师寄予厚望,每个人都对他说,你参加市运动会的那天,就是刷新纪录的那一天。
陈舟训练的时候,总会有人红着脸给他送冰水,在食堂排队的时候,也总有几道目光流连着不舍得离去。
而我,是一颗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亮的小石子,日复一日地趴在一方书桌上。我不会唱歌不会画画,更不会一门像样的乐器,只能咬着牙,攥紧自己手里唯一的武器——一支笔。
我和陈舟不在一个班,除了每个月一起回家,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他偶尔会在跑操的路上把我拦住,硬塞给我一些小零食。
我抱着一袋薯片,感受到周围好几道探询的目光,有点儿不太自在。陈舟似乎也被这种局促感染,下意识地挠了挠头,我立刻看见他胳膊外侧有一道狰狞的伤口,从上臂一直延伸到胳膊肘。
“你能不能跟老师说清楚,不要哪里缺人就叫你去填,你的身体也不是铁打的啊!”一股火气直冲上心头,我立刻咬牙切齿地拎起他受伤的胳臂,扭过来,细细地看。
陈舟转过头去,用空余的一只手摸摸眉梢,他觉得窘迫的时候就会这样做,然后咕哝道:“我是免学费进来的,多做一点儿也是应该的。”
我愣了一下,火气忽然被浇灭了,然后轻声对他说:“陈舟,都会过去的。”
“嗯。”他应下了,又笑了。
我相信他懂我的意思,那笑容无比无奈又有九分的温柔。
我没想到我抬起陈舟受伤的胳膊时被人拍了照,那张角度暧昧的照片在几个小时后就在学校里疯传。陈舟人气很旺,不过一个上午,就有好几个人旁敲侧击地问了我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
被三番五次打扰,我只好红着脸说:“我们是邻居,就像兄妹一样。”
她们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拉长了音调重复道:“噢,兄妹啊。”
我的躯壳点头,灵魂却在无法被人听见的地方叫嚣:才不是呢!
后来的好长一段日子,我都刻意回避着陈舟,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告诉那些女孩子,我是一个诚实的家伙。
高二的体质测试有长跑,在即将站上跑道的时候,我在起点线旁看见了陈舟,有点儿奇怪地皱了皱眉毛。
他应该早就测完了啊。
起跑的哨声吹响,我挪到内道,稍稍一扭头,脸立刻红成了一只熟透了的柿子。陈舟在我?前面一点儿点儿的地方,陪跑。
我已经能听见观众席上起哄的声音,不禁又羞又怒:“你干什么!”
陈舟像是没听到一样,根本没有看我一眼,定定地盯着前方。
可能是太想追上陈舟揍上一顿,他又总是在我前面一点儿点儿的地方,我憋着一肚子火,硬是冲到了最前面,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坐在跑道上大喘气的时候,我的火气已经消了大半,软软地推了他一把,他扭过头来笑了一下。
不过一小会儿,陈舟的呼吸已经稳定下来了,用一种戏谑的口吻问我:“我这个哥哥做得怎么样?”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
陈舟双手撑着地,上身仰着看着天空,问了句很认真的话:“别人的话,有那么可怕嗎?”
我在心里默答:不可怕,但是我心里有鬼,所以我怕。
但被他这么高调的一搅和,怕也没有用了啊,我只好自暴自弃地说:“一点儿也不可怕,你满意了吗?”
陈舟又笑了,带着点儿耀武扬威的味道:“满意,下周三,体育馆,来看我打球吧。”
“嗯。”我一口应下。
06
陈舟打篮球特别帅,他有一双大长腿,好像几步就能跨过一个标准篮球场。运球、过人、急停,紧接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后仰跳投,球空心入篮,观众席响起一片热烈的欢呼声。
他不是专门练篮球的,但他很好胜,在竞技体育里,这是好品格。陈舟干什么都凶,更何况是对抗性这么强的篮球,带球时,前面两个人拦着,后面一个人追着,他还是找准机会,起跳出手。
那个姿势,像一弯新月,高高地跳起来,全身的肌肉线条因为用力而绷紧,脊背和小腿弯成一条柔软的弓形线。
从后面追陈舟的人也起跳,他的表情因为用力甚至有点儿变形,我看见他的膝盖重重地顶到了陈舟的膝窝,只一个瞬间的事,陈舟立刻表情剧变。
球进了,裁判的哨声响了,陈舟捂着膝盖,重重地跌倒在枫木地板上,很响的一声,打在我的耳膜上,他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用侧摔来减少一下冲击力。
陈舟表情扭曲地抱着膝盖,疼得在枫木地板上打滚,抱着大腿的手臂肌肉暴起,像连绵的山丘。
经过校医的简单处理,陈舟被立刻送往医院,我跟着周柏混上车,到医院的时候,在市里务工的陈伯父已经提前到了。
谁都没有想到,不过临时上一场篮球赛,会让陈舟肌腱断裂。
那可是一个短跑运动员膝关节的肌腱。
经过一番检查,医生决定立刻手术,推荐了一种可以保持肌肉张力的生物缝线,好好复健,陈舟仍有参加竞技体育的可能。
听完价格后,等候室里的大人们都沉默了,那个撞伤陈舟同学的家长是第一个开口的,带点儿尴尬的笑:“普通缝线,我们出钱,这个就……”
我眼泪汪汪地看他们渐渐争吵起来,锱铢必较,寸步不让。
我到现在都无法理解,他们知不知道他们嘴里的缝线,关乎一个少年还有很远很远的未来。
派陈舟去打篮球的教练似乎一下老了十岁,交握成拳的双手颤抖着开了口:“陈舟这件事,我于心有愧,钱我也愿意出一份。”
他的表态让陷入僵局的谈判缓和了一点儿,三方开始重新讨论手术费的分配,陈舟紧锁的眉头放开了一点儿,没过多久却又皱了起来。
“医生,请问复健大概要多久?”
“因人而异,至少也要一个月。”
陈舟和教练几乎同时深深叹了口气,教练粗糙的大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低声解释道:“还有三周就要举行市运动会了,大学招体育生,最看重的就是这个,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连面试的资格都很难拿到……”
“医生。”陈舟突然抬了头,“一个月后,你可以保证我能恢复到原来的水平吗?”
听到这话,医生用词很保险:“小同学,从头到尾,我说的都是‘可能。”
陈舟抿了抿唇,恨恨地说:“我不相信这个缝线可以决定一切,反正一定会错过市运动会,之后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自己复健。那种东西,不要也罢!”
“陈舟!”我的呵斥脱口而出,顶着大人们沉重的目光,以最严厉的口吻问他,“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你不怕自己后悔吗?”
他的眉展平了,凶戾从眼睛里褪下去,挤出了一个苦笑:“你知道我的家境,陈戈,我们赌得起的,只有我们自己。”
最终,陈伯父拍了板,他脸色阴沉,声音沙哑地对医生说:“就用普通缝线吧。”
他说话的时候,我看了眼陈舟,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就立刻合上了眼睛,紧抿着嘴,表情是相当平和的,没有一点儿反抗,也没有一丝恨意。
而我,需要很多很多很多年,才能对当初做出这个决定的人们,稍微少恨那么一点儿点儿,即使我清楚地知道,他们没有错。
不管陈舟怎么追着赶着恢复训练,仍然错过了三周后的市运动会。陈舟是那种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会放弃的人,纵使获得面试的机会渺茫,仍旧全力准备着。
我多希望机会可以偏爱他一点儿,可理智的一面带来的负面情绪几乎时时刻刻包围着我。为了不让他看见我的消极,我常常不打招呼就躲在升旗台的栏杆后,从缝隙里看他一个人留到最晚,拉伸、慢跑,在冲刺时跌倒,痛苦地抱着膝盖打滚。
这些时候,我只能捂着眼,因为害怕看见一双同样红着的泪眼。
那是一个美得很独特的黄昏,将熄的落日只留了一束金芒,笔直得像一把利剑,穿透了厚重的云层。他从旁边的楼梯走上来时,垂着头,有点儿落寞,看见了蹲在地上的我,脚步停了一刹,没有打招呼,继续往前走。
我没有忍住眼泪,大声叫住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腔勇气:“陈舟,我帮你补习好不好,我们一起考大学!”
陈舟的脚步顿住了,背着我,我看见他抬起左手,大概是又摸了摸眉梢。
他始终没有回头,声音里有藏不住的钝痛:“来不及了,你知道的。”
他说得对,我知道,甚至比他还清楚。前两年高强度的训练和比赛让他掉了太多课,在同级生一轮复习已经过半的时候,陈舟还需要从新课开始学起,他不是天才,真的不是。如果没有体育加分,他连搏一搏的机会都没有。
泪眼迷离里,那个背影酷得一如既往。
尾声
高中最后的一届运动会,猎猎的彩旗插满了操场。
那是我们在高考前最后的集体苦中作乐,我因为高二那年在陈舟的带领下拿了体测长跑的第一名,被委派去参加了三千米长跑,当然也不过是凑个人数,我压根儿就没有打算跑完全程。
我有好一段日子没见过陈舟,走进操场的那一刹那,第一件事就是环视观众席上攒动的人头。那里的人太多太多了,多到面目都看不清楚,一想到他或许也会在某个地方静静地注视着我,所有的目光便像箭矢一样从四面八方将我包围。
站上起跑线,我忽然觉得旁边戴志愿者帽的男生有点儿眼熟,他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那个嘴唇的弧度,像极了陈舟。
发令枪响,高三的我们奋力奔跑着,去赴一个未来。
第二圈的时候,在汗水模糊的视线里,我瞥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戴着志愿者帽,不远不近,就在我身前一步远。
我紧紧咬着牙关,调动身体的一切力量,拼命地想要追上他。
我快一点儿,他就快一点儿,我近一点儿,他就拉远一点儿,永远永远,就那么刚刚好的一步。
耳畔的风吹乱了头发,鼓起了我的运动服,像一个小小的帆。因为脱水,我的嗓子火辣辣地疼,空气里是所有人的加油声。
在即将冲过终点线的刹那,泪水和汗水混合着,我偏头去看离我那么那么近的陈舟,那是我们相距最近的时候,几乎并肩,我看见他融在阳光里的一张侧脸,抿着嘴,坚定,无言。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非常不舍得迈出最后一步。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三千米,短得不过一步之间。
冲破终点线的那一刻,阳光明亮得刺眼,我失聪一般,世界从未那么静谧过。
站在我前方的陈舟,向我伸出一个拳头,我也握拳,轻轻与他碰了一下。
那年夏天落幕之际,我和陈舟一起离开了陈村。我带着大包小包,被簇拥着送上系着红绸的小轿车,他则和父亲一起带着简单的行李坐上通往市区的中巴,即将开始在城市里的摸爬滚打。
“再见了,陈戈。”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
那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他留给我的永远是背影,这次也不例外。
那时我终于明白,陈舟最吸引我的那种酷劲儿,就是因为他永远看得清现实,而且永远不欺骗自己。
可以做到的,拼了命也要做到;做不到的,就把念想断得干干净净。
再见了,这个土石堆砌起来的小村庄;再见了,因为自尊心在被窝里流下的那些眼泪;再见了,所有咬着牙撑过去的隐忍的岁月。
后视镜里,那辆灰扑扑的中巴和村庄一起消失在身后的弯道,我垂眼默念道:再也不见了,陈舟。
害怕多年以后相遇,不知以何贺你。
编辑/王小明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