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自尊常常将人拖着,把爱都走曲折”。爱是平等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不会因为一方不够优秀、两人不够般配而消失,所以一定要抓住它。坚持热爱生活本身,就已经非常了不起。希望大家能够从这篇小说中感受到绵长的爱意和芭蕾的魅力。
雨后潮湿的空气和她哭得泛红的脸一起将他的心揉作一团。
1
接近早晨八点,谷礼再次按响大门的门铃,与电话传来的忙音相同,依然无人应答。可寄过来的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的时间和地点不会出错,他只好另外再想办法。
这栋两层的舊式别墅围着一堵围墙,密密麻麻的花枝让谷礼倍感疲惫。走到尽头,他才看到一片没有覆上花枝的墙头——虽然不宽,但足以让他翻过去。凭借身高优势,他顺利骑上墙头,正跨过腿,打算一跃而下,却发现墙的这头是几条挂满了衣物的晾衣绳。
“我只是出来兼职的。”他闭上眼睛。
八点到了,没能在这个时间顺利开始上课让他感到一阵焦虑。他坐在窄窄的墙上不知是前进还是后退,只能寄希望于衣服还没被挂完,有人能出来发现他。
在他的着急盼望中,二楼的落地窗帘突然被拉开了。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生穿着鹅黄色的吊带裙出现在他眼前,显然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因为她停下了拉帘子的手,还拉回去半截遮住自己,只探出半张脸。
谷礼第一时间低下头,发现不能假装自己不存在,只好尽量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千百句解释涌到嘴边,最后只说出一句话。
他向她问好:“早上好!”
这嘴长了还不如不长。他暗暗骂道。
“嘿——”女孩看起来却心情不错,“早上好!”
说完,她就消失在了窗前。没几分钟后,一位阿姨出现在后院,仰起头问他:“你是方小姐请来的家教吗?”
坐在墙头上局促的男孩挺直了腰杆,朗声回答道:“是的,我叫谷礼。实在抱歉,刚才一直没人开门,我看上课时间要到了,才……”
“谷礼!”那个女孩从门后蹿出来,“洋葱头?”
“什么洋葱头?”谷礼摸不着头脑——下意识抬起了扶在墙上的手,身子瞬间失去平衡,混乱中滚进了一堆潮湿的衣服里。
在两人慌张、无措的询问声中,他顶着一条纱裙慢慢抬起头。
真是个狼狈的开始。
方未艾和徐姨忙前忙后,安顿好他,收拾好衣服,才坐下来正式交谈。她们给了他一把钥匙,为忘了他是今天来和没注意来电而道歉。他也为早上的闹剧道歉,双方正襟危坐的样子像是一场谈判。
三天前,方徵雅通过剧院的人事主管联系上他,请他为自己的女儿补课。
他当晚策划好了这一年方未艾的课程排布,虽然出师不利,冷静几分钟后,他在脑子里修改好了今天要讲的内容,清了清嗓子,抬眼看向她。
她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松散的发丝留在肩头。
对上那双细长的眼睛,他这才后知后觉,他们的确是认识的。
2
教书是苦差事,教方未艾更是难事一桩。
她走神和敷衍是最基本的,跟谷礼熟悉起来后,赖床、不写作业、想提前下课也是常事。他不会发脾气,严肃起来的几分唬人也镇不住她。
天生散漫——他这样评价她。
她耷拉在书桌上,看着谷礼端着水果盘子过来,撑起头,指着摆得整整齐齐的草莓惊叹道:“它们刚参加军训回来吗?如果不能刚刚好摆成正方形,你会不会把多余的悄悄……”
她的食指滑过脖子,笑起来亮亮的。
谷礼看着她胳膊下崭新的作业,挤不出笑,只能叹气:“七分钟,快点吃,再不学,你的英语没得救了。”
“救不了就不救了。”她一口塞下好几个。
方家离市区太远,他每个星期只周末两天过来。方徵雅与徐姨说好,提前给他收拾出一个房间,若是结束的时间太晚,以便他休息,平时要像照顾方未艾一样照顾他。她开的薪水也远高于市场价,免去了他再做其他工作的必要。
这样的真心以待,让谷礼更为自己不能起到应该有的作用而羞愧了。
“谈点什么?”方未艾的态度总是很好。
两人并肩踏过干瘪的草坪,搬来靠椅坐在小喷泉前,清爽的晚风拂面而过。水面上浮着淡紫色的睡莲,黄蕊沾着水滴,晕开在透绿的池中。
见他没说话,方未艾又主动提起小时候的事情。
方徵雅十九岁成名,过了两年有了方未艾。但她忙于表演事业而无暇顾及方未艾,只好将其送往丈夫的父母家照顾。
“你还记得我们都在花坛边沿走一字步吗?就数我们俩走得最歪歪扭扭。”
谷礼回想起来,也笑道:“我现在平衡感也不太好,而你都能跳芭蕾了。”
他看着方未艾——坐在椅子上也端端正正的,于是感慨道:“你小时候就爱玩,整条街都要被你闹翻了,被狗追着跑过几条街,现在文文静静的,看着真不习惯。”
“你不也是?又黑又内向,顶着一个洋葱头,我一开始都不敢和你讲话,怕动一下你,你就哭了。”
两人笑得前仰后合,惊走了正在觅食的麻雀。
方未艾慢慢解释道,四年级时,她被母亲带回这里,开始学芭蕾与念书交替的生活。她顺利考上顶尖舞蹈学院的附属中学后,好像人生就不会再有第二条路。
而现今,母亲让她学习文化知识的态度就像当初让她学习芭蕾一样坚决——观看过几次她的期末表演后,母亲认为她不能倚靠芭蕾谋生。
“我是方徵雅的女儿,她是天才,我更应该是天才。”方未艾看着自己笔直的腿,“可我不是。我再努力也只能得到‘标准的评价,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放弃。”
她有限的心力都倾注给了一件事。
这天晚上,谷礼躺在床上想起,整个客厅的一面墙都被摆满了证书和奖杯。里面也有属于方未艾的,但方徵雅路过时从来不看一眼。
晚上是自习的时间。谷礼去自己房间取了最近在做的设计稿,准备赶工,回来发现她正在翻看他画速写的草稿本。
“这是我吗?”
草稿本上,一个女生头发扎起,眼梢有一颗痣,身形流畅,预备位的姿势。
“嗯。”他不好意思地合上本子,尽管还画了许多其他东西的速写,还是觉得可能会冒犯到对方。
然而,方未艾显得有些单细胞:“可是,芭蕾舞裙不止这一种哦,太刻板啦。还有,你这个预备位画得也不太标准,但你好会画画。”看着他摊开准备参加比赛的建筑设计稿,她更加惊叹了。
方未艾又追问:“自己学的吗,可不可以教我?你是学建筑设计的,觉得我们家好看吗?”
他一个一个地回答——说小时候就爱涂涂画画,没想到能坚持到现在,可以教你,但学习要放在第一位,你家很漂亮,但是安全系数比较低。
方未艾完全忘了谷礼是她的老师。她像多了一个玩伴一样快乐,眼巴巴地看着他,让他无法拒绝。
3
而后的小半年,谷礼忙于比赛、学年设计和申请留学,方未艾奔波于艺考。两人只有周末上课时见面。她看着谷礼专注的神色也不敢打扰,偷闲的时刻少之又少。
再次临近夏天时,方未艾认真了不少。可是,短时间能够补起来的知识太有限,目送她进考场时,他比她还要紧张,
尽管这一年里谷礼只见过方徵雅两三次,但是,今天她没来,他到底还是有些意外。平日里看,她并不是不关心方未艾。
方未艾捏着透明文具袋进了学校,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前,突然回头直直地看向他和徐姨。
会顺利的。他在心里回应道。
那张一开始就定好的计划表,事实上只完成了不到七成,这样不足以让她考上方徵雅所期望的综合性大学,去她自己想去的舞蹈学院却绰绰有余。
高考结束后,方未艾邀请谷礼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他仔细看了时间,发现与自己一个比赛的决赛几乎重合。这个比赛获奖的概率很大,导师已经说了他不能离开,如果他不去参加比赛,不太妥当。
他只好回复方未艾:尽量。
一般毕业也是成年,但方未艾所在的学校,学芭蕾要上七年的课程。她今年十九岁了。谷礼有些感慨,她五六岁时张牙舞爪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
最后当然是错过了,他匆匆赶到学校时,大部分人都在往外走。
方未艾的短信姗姗来迟,让他在校门口等她。她穿着一条过膝的浅绿色礼裙,在一群形形色色的男孩女孩里像一个小精灵般快步前行。
“毕业快乐!”他拿出一个礼盒,“其实还有别的礼物,但是暂时还没准备好。”
方未艾打开,眼前一亮,虽然只是一条珍珠手链——他没有送与芭蕾相关的东西,真是太好了。
她立马戴上,拉着他逛起了学校。
他们走到偏僻的角落,远方澄澈的黄与蓝越来越远,路灯啪地亮起。
“我最喜欢我们学校的地方就是路灯光,是像落日一样的橙色。”
谷礼问:“因为喜欢橙色吗?”
她摇摇头:“相比于其他的灯光,它更暗一些,让我觉得很安全。”她又絮絮叨叨地说,“刚才的舞会,因为没有舞伴,我就没跳了。会跳舞的人也很多,愿意和我一起的也有,但坐在那儿,感觉谁也没办法和我跳这支舞。”
于是,谷礼停下脚步,欠身向她伸出手:“那方小姐愿意赏我这个脸吗?”
方未艾挑眉,假装打量道:“你会跳舞吗?”她这样说着,但还是分了一只耳机给他,调高了音量。
在她的指导下,一只手搭在她的蝴蝶骨上,一只手轻轻地握住她,谷礼紧紧跟着她的脚步。
最基础的维也纳华尔兹,没过两分钟,他就能不再慌忙地迈步。方未艾摇曳的裙摆扫过他的裤腿,从他手底旋转再离开。
不像舞蹈要求的那样,她很开朗地笑着,眉眼弯弯。谷礼也无法掩盖开心,尽管在不合适的场合跳着不伦不类的舞。
这样的姿势下,她的嘴与他的耳朵距离很近,他能听清她说的话。
“谢谢你,总让我想起我也能这样开心。”
如果是俯视,他们一定只是在这个范围里一直回转,可能会有松开手的片刻,但总会再次回到彼此身边。
一曲终了,方未艾在胸前展开手臂,右脚向后点地,轻轻半蹲又起,做了一个标准的芭蕾礼。
4
谷礼的前半生像一座钟,当他抬眼看向别人时,对方的瞳孔清晰地映着倒计时。
遇到方未艾之后,他第一次有了放松的感觉,然而,在为她补上的毕业舞后,又反反復复地想起了时间。所幸她顺利升学,所在校区离他不远,很快又成为正式的芭蕾舞者——进入了学校附属的舞团,如果表现优异,会被推荐去中央芭蕾舞团。
不练习的时间里,她几乎都在谷礼身边画画,纸上是各式各样的芭蕾舞裙。两人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天。她低声告诉谷礼,自己马上就要在省剧院表演了,表演的剧目是《四人舞》,服装由她设计和制作,徐姨手把手教的。
谷礼注意到了她说这话时的低落情绪,便说了一箩筐鼓励她的话,并承诺自己一定会去看,让她好好练习,不要太紧张。
方未艾闷声应着,又喝了一大口鲜榨果汁。
国内对芭蕾舞剧、话剧和音乐剧的观赏还没有十分普及,但这一场演出,座位意外地被坐满,来观看的学生不在少数。
演出即将开始了,谷礼的邻座还没有来,可能是大雨的缘故。
大厅寒气逼人,他拉紧了外套。
观众席慢慢暗了下去,舞台灯亮起,帷幕拉开,四位形态各异的女舞者站在舞台中央。她们的裙子几乎长到小腿中部,远看像一团粉色的雾。
音乐响起,她们停顿了几秒才开始舞动,仿佛从画中走出。
黑暗中有人好像坐在了谷礼的身旁。
音乐转向快板,独舞开始了。他翻看手中的宣传单,上面有剧目、演员简介,用油墨印着“方未艾”三个字——他借着舞台灯光,勉强能看清。
他不太看得懂芭蕾,但能欣赏这种优雅、柔软的美丽。舞者们就像云一样,裙子起起伏伏,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
现在站在台上的就是方未艾,他的位子靠前,能看得清楚。
她身材纤长,动作标准流畅。
失误出现得很突然,独舞部分中的双起双落,完成第一次后,足尖就没能再完全立起来;尽管她情绪稳定地完成了这个部分,但观赏性大大下降了。
周围有人在小声讨论,谷礼不明白这个错误是什么程度的,只能紧紧地盯着方未艾。她在一旁候场时只是冷着脸,看不出来情绪。
表演结束后,谢幕时只有三个舞者出来,他心脏狂跳,立马站起来。
旁边的人拉住了他。那人是姗姗来迟的方徵雅,她对谷礼说:“小礼,拜托你劝劝她。”
这话,每次他们见面,她都要再提起一次。一开始,他还会劝说她尊重自己女儿的意愿,不要一味否认女儿的才华,后来放弃争辩,只附和着对方。
他无暇顾及,点头离开,轻车熟路地走向后台,拦住工作人员,询问方未艾的去向,最后还是打通了电话才找到人。
她的生活两点一线,没有空闲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只能去相对熟悉的天台。
“真漂亮。”谷礼握着临时在路边买的一小束多头玫瑰,小心地靠近她:“你真的很有设计裙子的天赋。祝贺你初次穿自己设计的服装的演出。”
“很漂亮对吧,跳起来的时候更好看。”方未艾笑着,捏起裙子向他显示其中层叠的细纱和精致的绲边,“或许我当时爱上的不是我妈妈的舞姿,而是大红的裙摆。
“不用安慰我,谷礼,我总觉得这样的事情会发生,所以发生时不觉得遗憾,只觉得果然如此。”
她说着不用安慰,却压不住涌上的委屈。她哽咽着说完,背过身去。被谷礼抱住时,她也没有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而是昂着头,不管不顾地流泪。
雨后潮湿的空气和她哭得泛红的脸一起将他的心揉作一团。
5
芭蕾追求超负荷原理,身体需要承受大于标准压力或负载,舞蹈才能变得更加强。强者的才能没有上限,每一年都有更年轻的人做得更好,“十岁芭蕾神童”都已经是批发的称号,让想慢慢进步的普通人觉得毫无道理。
方未艾一次又一次摸到了自己的边界。
恍惚中,她被谷礼带回了方家,想起第一次看芭蕾那天。
那时,爷爷奶奶要给她看母亲的巅峰作《堂吉诃德》。方徵雅的灵巧溢出小小的屏幕,她穿著大红色的裙子大跳、追赶再大跳,有挥洒不完的生机。
她被这魅力震慑住了,才在家人的询问中点了头。
一开始太过顺利,方未艾总是能轻松地把大家需要反复练习的动作一次性做得标准,在不理解音乐与原作的情况下也能跳出或热烈或沉静的舞蹈。可惜,在流畅地达到一个顶点后,她就开始快速坠落。
方未艾清晨醒来踏出房门,空气中是饱满的花香。谷礼已经早早起床,站在冒着热气的水壶前,只穿了一件卫衣,单薄得像个影子。
他不过多询问,比谁都让她感到舒服。
“谢谢你的外套。”
谷礼接过,利落地穿上,背上挎包准备告别,被方未艾叫住。
“等我一起。”在对方疑惑的眼神里,她说得理所当然,“我去舞团呀。”
表演结束后,她就向艺术总监和老师说明了鞋底板断裂的突发情况。得到她们的理解后,她迅速离开了——大概能想到老师们还会说什么——太遗憾了,那个孩子太可惜了,明明是方徵雅的女儿,总感觉缺点什么。
还能缺点什么?不过是虚无缥缈的灵气罢了。
司机猛地踩了刹车,打断了她的回想。半个身体猛地撞上栏杆,她疼得直流眼泪,发现谷礼也没坐稳,正在龇牙咧嘴地捂着头,眼睛泛出泪花。她看到他的狼狈样又觉得好笑,伸出手想去揉揉他的头发,还未抵达就被推回,让她坐好。
她还来不及失落,谷礼的学校就到了,他站在原地看了她几秒才转过头。她也不再看他,两人默契地躲过悲伤的兆头。
影响一个人舞蹈生涯的因素太多——先天条件、努力程度,可其中那一点抓不住的天赋又能算什么呢。
她照常练习,把每个动作练到最娴熟。她听到旁边的人讨论,下次表演,首席舞者会去表演《吉赛尔》,《关不住的女儿》的女主角空了出来。
方未艾捏紧了把杆:这次一定要把握住。
芭蕾舞者好像能够参与正式的表演就应该非常满足,可是能进入舞团的女孩,没有谁不想当首席舞者。
她站在最靠窗的位置练习单足立地旋转,总觉得同伴的眼神若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让她如芒在背。
谷礼或许要离开了,他很久之前就开始准备的比赛和出国都已经接近尾声。她想让他看到自己作为女主角大放异彩,也要向妈妈证明她可以像妈妈一样优秀。
“墨尔本吗,很好的地方。”
谷礼来找她,宣告了最后的去处。她咬着吸管,眼神涣散地四处看,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她从未了解过墨尔本具体在哪里,天气如何,要叮嘱他什么,只觉得好的地方都十分遥远。
他从小就学习好,最终也以市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其他任何技能,他学习起来也很轻松。
上学,深造,成名归来,谷礼的人生没有几分钟在浪费,怎么会为她停留呢。
6
方未艾也想去一个很好的地方。
她一口气按灭舞蹈教室里所有的灯,摸着黑往外走,但困倦先击倒了她。
徐姨没等到方未艾回家,急忙联系了谷礼,让他先去舞蹈教室查看,她随后就到。
谷礼想起她最近疲惫不堪的样子,吓得飞奔出宿舍,求着宿管阿姨给他开了门。
气喘吁吁地赶到舞蹈教室,他发现她就坐在走廊边靠着熟睡,这才安心了不少。
这里正是通风口,不知道她待了多久,他应该先将她送去医院,还是先带回家。
谷礼最终在舞蹈教室与最近医院的中间位置订了酒店,临时照看她。
徐姨在客厅告诉谷礼,方未艾从小身体素质就很好,应该不会出问题。虽然这样说着,但他们谁也不肯睡,轮流坐在她的床边。夜里她虽然发了低烧,但很快退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还没到六点,方未艾就猛地醒来,抓过手机确认过时间后就打算出门,才发现屋子里还躺着两个人。
被按着休息了一天后,她还是过量地练习着。谷礼问起原因,她只回答了“不安心”三个字。
但她还是只得到了不太好的评价。
老师单独叫了她出去,反复斟酌着怎么说才能不伤人。
“你可能遇到了一个瓶颈,因为在舞台上你显得有些不自然,平衡和舒展度都不够好。这并非是你练习得不够……”
谷礼的手在她面前晃荡:“方未艾?”
她反应过来,接上了刚才正在聊的话题,但他已经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他认真地看着她,眉头微微皱起:“我很担心你,你看起来不开心。”
她还没告诉谷礼,下次表演,自己不能作为主角出场,微妙地岔开话题,说他不爱买衣服,总是来回穿着相同的几件。
“那下次我们一起去买,你给我挑。”见方未艾依然兴致不高,他逗她说,“或者把你做的裙子给我穿,那么多条,分我一条总可以。”
方未艾这才露出一丝笑,说:“你敢穿,我就给你。”
两人又一起乘车回到方家,远远看见有一些人站在她家门口探头观望着,房屋的一角腾起滚滚黑烟,消防车及时抵达。
谷礼握住方未艾颤抖的手,替她拨通了徐姨的电话。她吓得流不出眼泪,紧紧地盯着屏幕。万幸的是,手机那边传来徐姨爽朗的声音:“小艾?”
原来徐姨提前和她发了消息说要回家抱新出生的孙女,但她没看到。
谷礼问候了几句,挂掉了电话。
那房子里就是没有人了。
方未艾闭上眼,不敢看燃烧着的家,腾腾的热气几乎要点燃她的睫毛。消防员们向他们确认屋里没人后,开始直接灭火,并让他们退远一点。
“我能进去一趟吗?还有一侧是相对安全的吧。”谷礼上前一步,在对方不理解的神情中,他的眼球映着跳动的火光。
“很快火就会灭掉,到时候再找也来得及。”方未艾瞬间猜到他的想法,可无论是衣服,还是奖杯,对于此刻的她已经无足轻重,“真的没关系,谷礼,你听我说。”
她用双手掰过谷礼的头,强迫他看着自己。对方始终不敢与她对视,只是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房子有四分之一成了黑色,没法再继续住,方未艾内心坚持的一部分随着它一起成为灰烬。
证书被烧了个干净,只剩看不出名字的奖杯,方徵雅指挥着工人把它们和破铜烂铁放在一起丢掉,碰撞出刺耳的声音。
方未艾的房间离着火点较远,所有的服装、作品都保留了下来。
谷礼抱着它们,像是被彩色的花朵簇拥着离开了,如他们初见那天一样诞生于一片生机中,尽管女主角缺了席。
7
方未艾走得悄无声息,但没忘办理休学手续。
学校通知到方徵雅,而后她转告给了谷礼,他才有了一些实感。
谷礼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去过一次方家,他踏在焦黑的草坪上,想起落地窗前曾有一个女孩笑着向一个疑似小偷的人问好。属于方未艾的时间凝固在了某一刻,他恨自己没能抓住她。
墨尔本的七月,充斥着寒冷。雪堆积与松动的声音与汽车打滑的声音交错。
距离他上次收到方未艾的消息,已经有几个月了。他知道她在尝试着做些什么,應该不会很顺利,但来信总是轻松的语气,让人捉摸不透。
他一边快步走回家,一边滑着手机屏幕,手指被零摄氏度以下的天气冻得失去知觉。
面前突然传来熟悉的蹩脚英语,大喊着“别跑”,路人为追逐着的二人让路。
追不过惯犯的女孩依然尽全力奔跑着,踩在厚厚的雪上,一路跌跌撞撞。
谷礼的临时反应总是很慢,所以他需要提前计划好所有可能的结果,短短的前半生里只有两次依靠直觉的时刻。她跑过他身旁时,打了滑,重重地撞在了他身上,让他手上的手机瞬间飞到了路中间。
谷礼好好接住了她,但背部撞上路边干枯的树,树枝上的积雪悉数抖落在两人身上。
方未艾睁开睫毛还挂着雪的双眼,看着谷礼震惊又难过的神情,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被落进脖子的雪冷得一个激灵。
裹着谷礼的被子,戴着他的围巾,方未艾欲言又止。
室内暖烘烘,但擅自和他断了联系的这两年,让她怒不敢言,眼睛跟着忙前忙后的他转着。
方未艾想说这次来墨尔本正是来找他的,但第一次住旅馆就丢了手机和刚兑换的现金,语言不通,身无分文,她举步维艰。她还想说她已经在芭蕾舞裙制作领域已经小有名气,收到了很多定制的邀请函,许多国内外舞团向她抛出橄榄枝。她想说她独自乘着火车走了几千公里到冰冷的俄罗斯,看着红日热腾腾地升起,见过冬风从镂空的塔尖呼啸而过。
她还有很多个抱歉要说,很多个故事要讲。
她还想说很想念他。
她常在一些新闻上看到他意气风发的脸——觉得他配上多夸张的赞美都名副其实。只是,她总认为这好像和她乱糟糟的生活毫无关系。
谷礼的床对面挂着一张日程表,每天都有迹可循。她看着看着,眼眶变得湿润,好像一点点回到了他的生活,此时他正在一旁纠结、估算着纸还能用多久。
谷礼在房间踌躇着,左摸摸,右碰碰,最终还是坐在了她身旁,声音与她的重叠。
“我很想你。”
“我喜欢你。”
声音响起得太同步,让他们自己也乱了阵脚——难道那句话是自己说的?
看着对方仓皇的模样,首先反应过来的方未艾哑然失笑,眼泪滚落下来。
谷礼立马问了下一句话:“愿意和我约会吗?”
“说说去哪里,我考虑一下。”她搭上了他温暖有力的手,紧紧地握住。
他们一起去买了新手机,补办了电话卡和方未艾的证件,订了最近一趟航班的机票回到相遇的城市。
看方未艾的神情,她的确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过。谷礼一直抓着她的手,迫不得已时才松开一会儿,想到那个不顺的沉闷的初春,就知道这里充满着对她来说不太好的回忆。
他不禁犹疑自己坚持为她准备那份礼物是否正确。
反常的高温被瓢泼大雨浇灭,又是一年盛夏。方未艾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前,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带着谷礼大步往前走。
8
那场意外源于徐姨的失误,方徵雅和方未艾都表示了谅解。那栋老房子住了三代人,后来又疏于打理,本就岌岌可危。没人提起过要如何处理,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带着漆黑的尾巴,独自熬过风吹日曬。
谷礼看到过方未艾更新动态,静默的风景画配上泰戈尔的一句诗——“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
可是,没有人能摆脱过去而活着。她们都心知肚明,把往事翻过,权当翻过一页书。
三年前的某个下午,方未艾无限惆怅地说,芭蕾舞台向着观众倾斜,舞者的身形就是第一道关卡,芭蕾是为了观赏而生的,它的美丽天生就带着残忍。
今天,谷礼为她拉开幕布,展示了在老房子里为她搭建的一个小小舞台。
橘红色的灯光充盈着这方小小的天地,让她眼前一亮。她慢步查看了每一处细节,抚摸过侧方隔间里整整齐齐挂着的她大学时制作的裙子。尽管裙子的样式简单,版型也不够成熟,却承载着她最初的感情和记忆。
谷礼坐在台下,不知所措地把玩着自己的手,看着一旁,解释道:“你毕业那年,我就开始画设计稿,没想到今年才刚好完成。如果你未来某一天还想跳舞,可以到这里来。方老师同意后,我才改装的,你不用担心。如果你需要布景,我给你做。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给你改成工作室,总之……”
他站了起来,看着台上似乎是站在夕阳下的方未艾,半个身体在幕布后,探出头等待他的下文,好像突然出现在人间。
“自由地跳舞吧。”
方未艾快步跳下台,抱住谷礼。
她总是太心高气傲,觉得自己经历了各种失败,却还是只能做个平庸的人,真是让人沮丧。她甚至嫉妒过谷礼的一帆风顺。
他就像一棵松树,不能为她遮风挡雨,但安静地注视着她,感受着她的悲喜。无论她走多远,再回头,他总是屹立在那里,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将困顿的她拉入快乐的幻境。
她只能回报一支舞给他。
她终于不必再担心能否获得所有人的赞赏,是否跳得精妙绝伦、完美无瑕,只需要跟随着直觉舞动。
而台下有爱人温柔的注视,在等待她谢幕。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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