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

　　他就像海湾边的灯塔，吸引着她这一叶孤舟奋不顾身地靠近。

　　01

　　许初涵的毕业实习是在本市的一家医院，她和几个实习生一起被分到了肿瘤科。刚进科室的时候，负责接领他们这群实习生的宋医生一路讲了许多注意事项。

　　“你们每个人都会跟一个主治医生，主治医生平时很忙，能学到多少东西都是靠你们自己。”宋医生又严肃强调了不能迟到，不能早退等要求，才让他们解散，各自去找带教的主治医生。

　　“许初涵，你等一下。”宋医生叫住了她，“你的带教医生是言烨。我记得你在填表的时候是这么写的吧？”

　　许初涵点了点头。

　　“他最近出差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宋医生有些欲言又止，却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言烨的毒舌可是整个科室出了名的，你怎么会想跟他？”

　　许初涵没想到自己从别人那儿听到的对言烨的评价竟然是“毒舌”。

　　要知道，她甚至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言烨更温柔心善的人了。没几天，等她真正见到言烨，她才明白原来“毒舌”只是言烨众多标签的其中一个，而言烨的另一个代名词是冷淡，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淡。

　　这天，路上堵车，许初涵早出发一个小时还是免不了踩着点赶到科室。她匆忙穿上白大褂，拉开门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个人。

　　许初涵退后几步，连连道歉，抬起头，恰好对上言烨冰凉的目光。许初涵愣了足足有一分钟，她以为自己和言烨的重逢不会像现在这样兵荒马乱，什么准备都没有。

　　言烨似乎刚出差回来，什么也顾不上就赶到了医院，手上还拎着公文包，眼里尽显疲态。他比以前高了不少，眉宇间不再有当年的温柔，反而多了几分凌厉和成熟。

　　这样的言烨让许初涵有些陌生。

　　她踌躇着站在原地，而言烨的视线在许初涵的名牌上停住，眉头微皱：“许初涵？”

　　许初涵下意识喊了个“到”，她舔了舔唇想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但对方的声音冷若冰霜，毫不留情：“白大褂的第一颗扣子没扣。你不知道作为一名合格的医生，仪表很重要吗？”

　　许初涵这才如梦初醒，她低头扣好纽扣，讷讷道：“对不起……我会注意的。”

　　言烨将公文包放下，套上自己的白大褂，取下听诊器：“今天要查房，跟上。”

　　言烨是肿瘤科的主治医生，查房的时候身后跟了好几个人。许初涵抱着笔记本站得远了些，听着言烨和病患沟通。

　　许初涵记得自己认识言烨那会，他还只是个医学生，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成了主治医生。许初涵拿着水笔做笔记，刚写了几个字就没墨水了，她也没带另外的笔。她正想偷偷溜回值班室拿一支，眼前却忽然出现一支水笔。

　　“谢谢。”

　　言烨对她的表现似乎很不满意，眉头皱紧了：“查完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言烨说完，转身进到了下一间病房。

　　另一个实习生凑了过来，小声道：“不是吧……言医生这么凶？”

　　凶不凶倒是不知道，但确实是吓人的。

　　许初涵仍然记得自己当时是有多么忐忑地走进他的办公室的。那会言烨在看病历，似乎很忙，许初涵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言烨头也没抬：“知道自己今天错在哪儿了吗？”

　　许初涵认错的态度诚恳：“我没有准备足够的笔，也没有注意墨水是不是够用。以后一定会注意的，红、黑、蓝三色笔各备一支。”

　　听到这，言烨才算是抬头看了她一眼：“若不是老宋硬把你塞到我这，我一个实习生都不会带的。还有，如果什么事情都指望着我能手把手教你，那是不可能的。全科室这么多病人，我不能浪费他们的时间。”

　　许初涵从小成绩优异，身边的人都夸她听话懂事，她还从来没被人这么直白地说教过，顿时红了眼眶，攥紧手心，隔了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了句：“我知道了。”

　　言烨听出了异样，但没说什么。

　　许初涵转身要走，却憋不住想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等她又重新站定在言烨面前，她忽然就怂了。万一他压根都不记得自己，那她这么多年的喜欢岂不是成了笑话。

　　言烨见她去而又返，问：“怎么？还有事？”

　　许初涵紧张得掌心都渗出了汗，她从口袋里掏出言烨给她的水笔：“这个还给你。”

　　“不用，你自己留着。”言烨没看那支笔，仿佛那支笔就是他随手给出去的，微不足道的东西。

　　02

　　许初涵当初会选择这所医院，是因为知道言烨在这里。简单来讲，她就是为了言烨而来。却不承想六年过去，言烨还是言烨，却不再是她心里的那个言哥哥了。

　　现在的言烨浑身上下都透着冷淡，他拒绝任何人的接近，拒绝所有的示好。

　　只不过，宋医生除外。

　　当宋医生从小护士那兒听说言烨欺负许初涵了，连忙跑过来道歉：“都怪我，怪我，我是见难得有人想让他带教，所以才硬要他接受的，先前告诉过他，让他对你别那么冷漠，但这家伙……”

　　许初涵听懂了。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宋医生的叮咛，说不定言烨对她会更加冷淡。她不知道自己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比起想知道言烨记不记得自己，她现在更想知道以前那个明朗的言烨去了哪里。

　　她本无意窥探言烨那六年的生活，但却止不住科室里小护士们的八卦。

　　“哎，以前的言医生才不像现在这么冷漠毒舌呢，我真怀念那个时候的言医生啊。”

　　“现在的言医生碰上面，我都不敢跟他搭话。”

　　说到以前和现在的差别，自然会有人问其中原因。

　　没等那个小护士回答，言烨平静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病历看完了？相似案例整理出来了？”

　　刚还围在一起的护士们纷纷缄默地作鸟兽散，许初涵被身后的姐妹们出卖了个彻底，她在言烨的死亡注视下，吓得一激灵，立马跑去整理病历。

　　经过一两周的相处，许初涵发现言烨其实并不算冷漠，尤其是对病人而言。许初涵每天都会和言烨一起去查房，科室里有些病患的年纪挺小，其中一个小男孩才不过七岁。

　　小男孩任由言烨给他听诊，等言烨取下听诊器，小男孩才抓着言烨的衣角问：“哥哥，我是不是快好了呀？”

　　另一边小男孩的母亲忽然就红了眼眶，撇过了头，言烨默不作声地回握住了男孩的手，脸上是许初涵不曾见过的笑容，他俯身揉了揉男孩因为治疗而掉光头发的小脑袋，温声道：“嗯，快好了。”

　　男孩的眼睛亮了一下，又灰败下来：“可是，哥哥，我想去外面玩，想去游乐场。”

　　“等你好了之后，可以天天去游乐场玩。”

　　言烨又叮嘱了小男孩的母亲几句，才转身离开。

　　窗外天边的晚霞渐渐散去，连带着言烨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淡了下来，就好像那个对着小男孩温柔笑着的言烨不曾出现过。

　　宋医生走在许初涵身边，对这种情形早就见怪不怪了，大抵是看出来许初涵心里的困惑，他用着仅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醫生嘛，什么事都见得多了，看惯了生死，也就无所谓笑与不笑。

　　“可是呢，言烨这个人，表面看似冷淡，骨子里却是热的。”

　　当天下午，小男孩收到了一份礼物，是乐高玩具的游乐场系列。

　　03

　　“言医生，我发现你也没有看起来这么冷漠无情呀。”许初涵抱着言烨要求整理的病历本放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言烨并不知道老宋和许初涵将他里里外外给剖析了一遍，他翻看着许初涵这几天写的记录表，说：“科室接收一个病人的流程，现在你弄懂了吗？”

　　许初涵忙不迭地点头：“懂了，懂了。”说完又拿出自己写的一篇论文请言烨看一看，把把关。

　　自从知道了言烨的另一面，许初涵倒也没有那么怕他了。反而会趁言烨有时间就跑去问他一些关于学术上的问题，言烨虽然看起来不好接近，但实际上对于勤奋好学的实习生还是乐于回答的。

　　而且许初涵在这方面看过的论文、案例不少，探讨起来也很容易。这么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多少也变得熟了起来。许初涵还曾“偷偷摸摸”地把言烨办公室里那盆枯死的盆栽给顺走了。

　　言烨从没见过像许初涵这般缠人的女生，可偏偏她的缠人只是“馋”他的临床理论，他总不能将人拒之千里。

　　这几天言烨值夜班，他从办公室里出来，路过另一间办公室的时候看到许初涵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面前的电脑屏幕泛着莹莹微光。他走进去，看到屏幕上是他主管病人的病历记录，而许初涵手边还放着一个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字。言烨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都是她记录的一些病人的喜好和习惯。比如一号床的病人怕苦，喝药前会要一点果干，二号床的病人每天中午都会固定睡一个小时等等，事无巨细。

　　言烨慢悠悠地往下翻看着，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震动起来，许初涵猛地惊醒，直起了背。她看到身边站着的言烨，顿时吓了一跳，语无伦次地解释着：“闹钟它……我，就是想小憩一会儿。”

　　言烨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午夜一点半。他记得这个时间，并不是许初涵值班。

　　他放下笔记本，忽然问了个问题，这个问题让许初涵愣了一瞬，一下子想起很久之前她为什么会选择了走医生这条路。

　　言烨问：“许初涵，你为什么会想做医生？”

　　04

　　“你为什么会想做医生？”

　　在许初涵的印象中，好像很多人都问过她这个问题，她的父母、长辈、同辈等等。很多人都表示不理解，毕竟读医又苦又累，或许以后还会碰上医闹。

　　而许初涵并不在乎这些，她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她会认真坚定地盯着提出问题的那个人，就像此时她盯着言烨，眼底闪着莫名的光泽，她轻声说着，像一阵风怕吹碎了所有美梦。

　　“因为你。”

　　许初涵并不是所谓的“圣人”，也没有什么鸿鹄壮志，她只是单纯地为了某个人而踏上读医的旅程。

　　在她十几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在那个逼仄的病房，她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从各个病房传来的啜泣声，还有自己父母压低嘶吼的吵架声，混着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压抑沉闷的味道让她喘息不过来。

　　她有的时候在想，是不是自己去了天上，父母的生活便会好过点。

　　住院部一条偏僻的走廊里养着几盆不知道是谁种的向日葵，许初涵晚上睡不着觉就会坐在长椅上，望着被窗户框起来的弯月。

　　直到某天有个男生过来给向日葵浇水，他拎着洒水壶，猝不及防地闯进了许初涵的视线。大概是看到她眼里泛着水光，男生默默地转过了头，给她留了名为自尊的空间。

　　一连几天许初涵都能见到男生来浇水，她好奇地问了他的名字。原来是主治医生的儿子，医学在读，假期前来照顾妹妹的。

　　许初涵靠在长椅上，看着言烨浇水的身影，忽然问道：“哥哥，你说如果我变成了天上的那颗小星星，爸爸妈妈会开心吗？”

　　言烨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他摇了摇头：“人死之后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你的这个假设并不成立，所以你的问题我也没有办法回答。”

　　许初涵撇了撇嘴，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似乎有些失落。

　　言烨沉默片刻，让她等一会儿，自己从医生办公室取来一副听诊器，他把听头贴在自己的胸口上，示意许初涵戴上听诊器。

　　许初涵照着做了。扑通、扑通……她听到了属于言烨的，稳健有力的心跳声，通过听诊器落在她耳朵里，每一下都是那么响亮。

　　言烨又将听头递给许初涵：“你再听听你的。”

　　许初涵愣怔地接过，一只手都在发抖。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有些害怕，害怕去听自己的心跳声，或许更准确地来说，是害怕自己的心跳声会逐渐消失。

　　她自己尚且恐惧死亡，又怎么能让自己的父母面对她的死亡，承担失去她的痛苦。

　　从那以后，许初涵再也没有说那样的胡话了。

　　住院那段时间，许初涵过得并不算好，手背上扎满了针眼，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但言烨就像投入深海里的光，在那一片令人窒息的海域，让她再一次感受到了些许的温暖。虽然只是来自一个陌路人的温暖，但却弥足珍贵。

　　后来，许初涵坚定了自己要走学医的道路，在她负重前行之时，有那么个医学生给予了她无畏的勇气，她也想把这种勇气传递给更多的人。

　　在离开医院之前，许初涵送了一幅画给言烨。从主任医师那儿听说言烨在南方的某医学院就读，她暗暗记在了心底。等她终于考上了和言烨同样的大学，言烨早已毕业。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会记得那个通过另一种方式给了她答案的言烨，所以毕业实习她才会来到他所在的医院，选择了同样的科室。

　　他就像海湾边的灯塔，吸引着她这一叶孤舟奋不顾身地靠近。

　　05

　　许是因为许初涵那天说的话过于露骨，言烨默不作声地和她拉开了距离。许初涵不以为意，她也没问言烨还记不记得她，她想着，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自己的心意。

　　言烨平时要坐诊、查房，实在是辛苦。许初涵便會从自家煲了汤带给他，言烨皱着眉推拒：“你自己留着喝。”

　　许初涵哪里会听话，她把保温饭盒搁在他的办公桌上，说这是为了感谢他对自己论文上的指导。

　　言烨不知怎么就叹了口气，此时，有个护士来找他签字，见他喝了一口汤，脸色直接黑了，便问：“言医生，这汤不好喝吗？”

　　言烨：“不怎么好喝。”

　　“那，为什么还要喝完？”

　　言烨签完字，他不由得出神。他为什么要喝完？无非是因为这是一个女孩的心意，沉甸甸的，滚烫的心意。

　　许初涵这隔三岔五地送汤，在一个科室的护士都瞧出了端倪。上次说“两年前的言烨是很温柔的”?那个护士悄悄拉住了许初涵。

　　“初涵，我劝你还是放弃言医生吧。”

　　许初涵不明白：“为什么啊？”

　　护士犹豫着该怎么开口，咬咬牙道：“言医生早就有了喜欢的女生，长头发，很漂亮，叫齐欢。两年前还在咱们科室住过院。不过她在两年前就去世了，因为肿瘤。”

　　有些话点到为止，不必说得太明白。护士是想告诉她，言烨心里一直有那个女生，所以他才会性格大变，变成如今冷漠的言烨。

　　而许初涵她自己呢，只是一个局外人。在她朝着言烨努力靠近的时候，他却离她越来越远。她不曾参与过他的快乐，也从不曾感受过他的悲伤。

　　06

　　言烨对许初涵依旧是不冷不热，要说有什么细小的变化，大概就是她上交的报告里批注更多了，言烨甚至还会给她推荐一些有个肿瘤学的论文。

　　许初涵拍毕业照那天，她站在医学院的楼下等了很久都没等到言烨。明明几天前她才和言烨说过，他也答应这天会来祝贺。然而他食言了。

　　晚上回到医院，她才知道原来是临时安排了一场紧急手术，言烨是主刀医生。许初涵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失落，积极投入到工作中。

　　手术结束之后，言烨疲惫不堪地躺在医生休息室。许初涵过去的时候他微微抬起了眼皮，见到是她，便掏出一个保温杯，还有几袋红枣枸杞。

　　“礼物。”他言简意赅。

　　许初涵想不明白为什么言烨能这么直男，但她还是接过了保温杯。随后她又听到言烨轻声说：“初涵，做一个医生很难，做一个好医生更难，希望你能一直做一个好医生。”

　　许初涵紧紧抓着保温杯，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没听明白，她说：“我也有一份礼物送你。”

　　她将几个月前从言烨办公室顺走的盆栽拿了出来，当时还长着杂草，现在一株向日葵俨然立着。许初涵脸上洋溢着自豪：“没想到这盆栽里原来还留有葵花籽，可惜都发霉了。所以我去买了新的籽来种。你看看，是不是很好看。”

　　言烨怔住了，他伸手摸着向日葵的叶子。

　　“你不喜欢吗？”许初涵见他有些不对劲。

　　言烨凝视着那盆向日葵，嘴角流露出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些许笑意。很轻，很淡，仿佛下一秒那笑意就会消散。

　　他说：“我很喜欢，谢谢。”

　　07

　　许初涵越发感觉言烨被磨平了所有的棱角，温柔平和得不像她初来乍到时那般的“毒舌”，不止她这么以为，就连科室的其他医生都这么觉得。

　　几天过去，医院组织了一次去往偏僻乡镇的医疗义诊，许初涵和言烨等医生一同前往。抵达乡镇之后，他们开始为当地的居民提供测血糖、量血压等医疗服务。

　　刚结束忙碌的一天，忽然有个大婶提着一篮子鸡蛋过来，她热切地拉住言烨的手嘘寒问暖着：“言言，你都多久没回来了，咱们街坊邻里的阿姨都怪想你的。”

　　言烨礼貌地笑着说：“李婶，你们过得还好吧？”

　　也是到了此刻，许初涵才知道原来这个乡镇是言烨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家。

　　医疗义诊持续五天，本以为会很轻松，不料中间却出了点意外。许初涵平时负责采购晚上大家的晚饭，她正提着盒饭走在路上，路过小公园时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许初涵循声而去，发现前几天和言烨寒暄过的李婶倒在地上，神色痛苦地攥着自己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一看就是哮喘发作的症状，许初涵连忙联系了言烨。

　　许初涵焦急地问：“李婶，李婶您带药了吗？”

　　眼见李婶呼吸越发困难，而哮喘发作的时候她更不能离开。许初涵彻底慌了，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临这种情况，之前在科室，万事都有言烨兜着，哪怕是死亡，她见得也并不多。

　　李婶的呻吟拉回了许初涵最后一丝理智，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解开李婶衣服的领口，保持她的呼吸顺畅。李婶忽然颤巍巍地抓住了许初涵的手，许初涵感受着她的体温变得越来越冷，忽然没绷住，哭了。

　　好在言烨带着几个护士匆匆赶到，采取了一系列急救措施后，总算将人送到了医院。

　　言烨看着仍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的许初涵，他叹了口气，拿出一包纸巾给她擦着：“许初涵，你救回了李婶，为什么还要哭？”

　　许初涵用手背捂着眼睛，却仍是止不住眼泪。

　　老宋说，他们这些医生见惯了生死，笑与不笑又有什么所谓。可事实并非是这样的，能选择学医这条路的，骨子的血必不是冷的。

　　只是，学会淡漠是他们的必修课。

　　对生命的敬重，对死亡的淡漠。

　　08

　　李婶一家给许初涵送了一面锦旗表示感谢，目送着李婶一家人的远去，许初涵怔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到街边买了一盒油炸小馒头。

　　许初涵用牙签挑了一个咬着，她将装小馒头的盒子递给言烨。言烨接过之后却出了神——齐欢也很喜欢吃这里的油炸小馒头。

　　言烨垂下眼，问许初涵想不想去看向日葵田。

　　在那片有着粉红色晚霞的天穹下，许初涵看到了言烨所说的那片向日葵田，金黄与翠绿色交相辉映，向日葵在风中摇曳，却依旧朝向那被晚霞染透的半边天。

　　她忽而听到言烨在身边轻声说：“许初涵，向日葵总是会向着太阳生长，那你呢。”

　　许初涵听明白了，他是看透了自己的那些小心思，想让她放手。

　　可是她并不想听懂啊。

　　尽管许初涵一直知道言烨在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着距离，但她仍是不甘心：“言烨，我有一个朋友，她很喜欢你，喜欢你好几年了。”

　　话头从一个朋友开始，才不会显得那么狼狈。

　　“在她生命黯淡的日子里，你就是照亮她生命的那道光。如向日葵向阳，她也一直向着你。”

　　那个傍晚，言烨并没有回应许初涵的表白。

　　他只是眺望着那片向日葵田，说起了自己的妹妹，那个叫作齐欢的女生。

　　09

　　言烨的父母都是医生。平时工作很忙，没时间顾家，所以几乎大部分时间是言烨照顾自己，照顾比他小几岁的妹妹齐欢。后来，由于各种原因，父母选择和平离婚，齐欢跟着父亲，而他跟着母亲改了姓。

　　齐欢初中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当时她害怕地拉着言烨的手问她会不会死。言烨安抚着她，向她保证着，在填写高考志愿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地放弃了自己想考的专业，选择了读医。

　　因为要治疗，齐欢不得不住进了医院，父亲很少来看望，母亲也忙着救治其他病人。只有言烨一到假日就会跑到医院照顾齐欢。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齐欢治愈成功出院了。而在齐欢的撮合下，父母的关系总算缓和了一点，言烨本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却不想两年前齐欢的病再次复发，并以摧枯拉朽之势让他们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

　　这次，齐欢没有被救回来，在齐欢走后，随之而来的是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冷战。

　　言烨独自一人坐在齐欢的病床边，床头柜上放着齐欢送他的礼物，是一盆埋着葵花籽的盆栽。那时的言烨很累，身体上的、精神上的疲惫将他彻底压垮，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爱笑的言烨了。

　　至于许初涵所说的那个故事，他并不太记得了。那会他在医院里照顾齐欢，疲倦得沾床就能睡着，他不敢相信这样的自己会给许初涵莫大的希望和勇气。

　　再之后，他成为一名医生，遇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病人，那段过往渐渐被掩在时间的流沙下，谁也不会记得了。

　　言烨凝视着许初涵闪着水光的眼睛，他以一种无奈的口吻说：“初涵，你还小，或许弄不懂崇拜和喜欢之间的界限是什么。”顿了顿，言烨继续道，“而且，我也并不是你的太阳。”

　　他说完这话之后便迎着风走远了，许初涵远远地望着那道被风吹起衣角的身影，没出息地哭出了声。

　　许初涵没想到言烨这次会做得这么决绝，在医疗义诊结束之后，言烨将她划给了宋医生带教。之后他便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上面，再后来，赶上某个地区发生地震，他立马动身前往去往灾区做志愿医生。

　　许初涵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宋医生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见小姑娘这副坚定的样子，他实在是不忍心将几天前和言烨的对话告知她。

　　“我看许初涵那小医生也不错，对你喜欢得很，你真的没有半点动心？”

　　那時的言烨正在分析病人的病历，闻言才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他很冷静地说：“老宋，喜欢是一码事，爱又是另一码事。而在喜欢和爱之后的，选不选择共度余生，或许和这两样无关。”

　　老宋依旧不依不饶地问：“那你是承认喜欢她了？”

　　“我喜欢她，只是觉得她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更何况，生命太过沉重，而他又太过脆弱，他怎么担得起她的喜欢。

　　10

　　许初涵奔向言烨用尽了她几年的勇气。

　　去往灾区的路上，许初涵在想，言烨可以爱很多人，可以爱他所有的病人，却唯独不爱她。但许初涵还是决定再无所顾忌地向他飞奔最后一次。

　　许初涵时常会想起言烨脸上的黯然，他是医生，他一直在救别人，却忘了怎么救他自己。

　　刚抵达灾区，许初涵很快就投入到了救助灾民的工作中，每一天大大小小的手术，她就像个不知疲惫的陀螺，从早忙到晚，几乎没有时间去打探言烨的消息。

　　好不容易闲下一两分钟，许初涵靠在帐篷边，阳光刺眼，她抬起了手，却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在那片向日葵田，言烨对她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向日葵总是会向着太阳生长，那你呢。”

　　“许初涵，我并不是你的太阳。”

　　许初涵一直朝着言烨努力，却忘了自己原本学医的初衷便是想要将这份温暖带给更多的人。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并不是那株向日葵了，而是那照亮别人的太阳。

　　而言烨，自始至终都在告诉她，引导她。

　　只是她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

　　灾区附近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梨树园，许初涵忙累了就会靠在生了锈的栏杆边上吹风。空气中飘着几缕梨花香，清香又甘甜。她拿出手机点开言烨的微信，指尖在键盘上敲打着：“言烨，我也来援助了。这里有一大片的梨花，很美。”

　　许初涵给自己、给言烨最后一次机会。若是能再遇，她决不放弃。可若是不能，那只能感叹他言烨只是她十几年来一场无缘的悸动。

　　五月末的春风卷起几片梨花飘落在身后的青石板上。言烨靠在树干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半晌又抬头望着梨树，他似乎有点想念那个如小太阳般的许初涵。

　　若是许初涵在这里，她肯定会很喜欢这里。言烨正欲拍照，另一边有人在喊他：“言医生！又来了个病人！急需手术！”他收起手机匆匆离去。

　　同样的地点，却不是同样的时间。若五天后，言烨再来到这个地方，他一定能看到那个喜欢了他几年的许初涵，不远千里地奔赴着他，她站在梨花之间，风会卷起发梢，而她笑意盈盈地在给他发着消息。

　　只可惜，当许初涵到了这里，言烨又被调去了其他地方，他们之间又一次错过了，再也回不了头。

　　言烨彻底忙完那段日子，闲下来才想起许初涵，点开消息看到的便是一个月前许初涵发的那句话，以及最后的——“言烨，我会做一个好医生的。”

　　那是言烨送许初涵保温杯时，他对她的期许。

　　这天，言烨怔怔地抬头望着被晚霞染红半边的天际，祝福着不知身在何处的许初涵。

　　遇见她，或许是他此生为数不多的浪漫和幸运。

　　他贪恋那点温存，却不得不放手。

　　尾声

　　在言烨办公室的抽屉里，保存着一个小女孩送的一幅画。白纸上不过是用浅黄色的铅笔，简单地画了几笔，乍看之下，也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言烨问那个女孩：“你画的是什么？”

　　女孩说：“我画的是哥哥你呀。”

　　顿了一秒，女孩抬起头，笑意盈盈：“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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