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姑姑有一个木头制成的匣子,也许是跟了主人很多年的缘故,一些漂亮的纹路被磨平了。
姑姑时常一个人坐在一把已经被磨得发亮的交椅上,神态似猫一样慵懒,一只手懒懒地搭在月牙扶手上,腕上的玉镯有时被磕出声响,她也不在意,专心地看着眼前的那棵树。
她坐着的地方没有什么可看的风景,窗外只有一棵火红色的凤凰木,偶尔几只不机敏的雀儿落在附近休息,还会被院子里的小孩子用石头吓走。
我问:“姑姑,您一坐就是一整天,不累吗?”
“不累。”?“那棵树您已经看了半辈子,还看不够吗?”
姑姑只望着那棵红艳艳的凤凰木痴痴地笑:“好看,看不够,一辈子都看不够。”
她喜欢那棵树,仿佛着了魔一般地喜欢。
(一)
姑姑也不算年轻了,按年纪我该唤她一声姑姑或者阿姨,但私底下她都让我唤她“姑娘”。
“姑娘,姑娘,听着多年轻啊。”姑姑总是喜欢这样念叨着。
我曾经是个弃子,是被姑姑捡到并养大的,从小到大街坊邻居总说:“恩恩,你是个幸运的姑娘,生在木城,长在木城,木城可是个极有灵气的地方哟,什么树在这里都能活,人也是。”
我并不反驳,只是在心里默默念叨:“我算不上幸运啊,我是被弃于木城,遗于木城,只是恰巧那一天被不怎么外出的姑姑捡到,留了一条命。”
“幸运”这个词多珍贵呀,谁又知道谁是受命运眷顾的那一方。
不过,我仍十分感激姑姑,至少那晚被遗忘在多雨木城中的我,最后还是好好地长大了。
木城这个名字是当地老一辈的手工匠人打下来的——我们这里多木材,也多木匠。
姑姑就是一位木匠,在木城里也很少见的女匠人。
我成年的那个晚上,姑姑把我叫到跟前,給了我一个木匣子。匣子很精致,我虽没有继承姑姑的手艺,也知晓这木匣子是出于姑姑之手,因为上面有两朵凤凰花,那是姑姑独有的标志。
姑姑半倚在美人榻上淡淡地对着我笑:“恩恩,我没有什么东西好送你的,我日子不多了,这个匣子就当贺礼,里面的几封信请你替我存着吧。”
我皱了皱眉,望着榻上越来越虚弱的人说:“姑姑,你不许说这样的话,忒小气了,我要陪你到老呢。”
姑姑还是在笑:“我还不够老吗。”
笑完,她慢慢仰起头,用充满怀恋味道的声音说:“这几封信是你姑父留下的,你不是一直好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讲不清楚,你自己来看吧。”
姑姑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说一句话就要歇一歇,“恩恩,你是个好姑娘,你记住,好姑娘会遇到好姑娘的。”
“好姑娘会遇见好姑娘”是我和姑姑心照不宣的玩笑话,我和她都是孤儿,姑姑在孤身漂泊多年后捡到了我,才算是有了一个家,因此她总说这句话哄自己和我开心。
看她这样虚弱,我心里很难过,面上还是赔着笑应着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话:“我知道,我已经遇到好姑娘了,面前这一位就是。”
姑姑开心地笑了笑,因为动作幅度有些大,又开始咳嗽起来。
木城的确是个好地方,极富灵气,放在古时是王孙都要来一趟的好去处,可姑姑却在中年的时候就患上癌症,木城养木,却一点都不养人。
得到了允许,我很快就拆开了其中一封信。
似乎是姑姑时常翻看的缘故,信封上已经看不出字迹了,能辨认出来的只有一个字——南,而姑姑的名字叫南锦依。
我小心地把信纸从信封中抽离出来,原以为上面会有密密麻麻的字迹,出乎意料的是,信纸上只寥寥落了几笔。
每一笔好像都在说着“我爱你”。
【第一封情书】
问卿卿安。夏已过,秋将至,卿卿身薄,晚出添衣。
问你门前柳树安,窗棂安,眉边柳黛安。
问你安。
(二)
我这位素未谋面的姑父大抵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清俊才子,并非是我小说看多了,而是姑姑一生清高,旁人说她像从画中走出来的古典佳人,能让姑姑记挂一辈子的人必定差不了。
姑姑是甚少提到姑父的,也不愿提起,小时候我问:“姑父去哪里了?”姑姑摇了摇头,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不回来了。”她那时的嗓音就已经苍老得不合年纪,但我听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我只自私地想: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家里只有两个人多好,我才不许谁来分走姑姑的爱。
再大了点的时候我还问她,姑父去了哪里?姑姑还是一模一样的回答,而那时的我已经明白“很远的地方”只是糊弄小孩子的把戏,心直口快地说:“姑父是去世了吗?”
那时候姑姑正在切菜,闻声,切菜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额前的碎发柔柔地落了下来,恰巧遮住了那双裁着秋水的眼睛。她像是嫌弃我话多一样把我赶去客厅看电视,那时候智能手机还没有在小城里普及,电视里放的老牌选秀节目是我的最爱。
怕惹她生气,我在溜之前喊了一句:“您哪怕是沾上烟火也美得像个仙子!”
在此声明,这话绝没有溜须拍马屁的嫌疑,哪怕背景是被油烟熏黑的厨房白墙,脚下是还没清扫的菜叶子,姑姑一站在里面,用“蓬荜生辉”来形容虽略有不妥,但意思却是这个意思。
那时候班里其他同学最怕两件事:一是考试不及格,二是开家长会。
而这两件事却是我最期盼的。
姑姑虽然爱我,但是从不刻意亲近,只有每次我捧着布满红叉叉的试卷装着遭受了巨大打击的委屈模样跑到她面前时,她才会亲昵地用细长的手指轻轻点一下我的额头,说道:“乖乖不难受,我们下次好好考。”
我喜欢她这样柔聲同我说话,也喜欢那句“我们”。
因为木城一年四季温热的缘故,姑姑外出常穿着旗袍,每次姑姑倩丽的身影娉娉婷婷地出现在教室里时,我总会收获一大堆羡慕的目光。
“这是你的姐姐吗,好漂亮啊。”
“才不是呢,是我的姑姑,我姑姑可温柔了,无论我考什么样她都不生气。哎,阿姨昨天回去骂你了没?”
后一句简直就是必杀技,由此我被历任同桌拉黑了无数次。
但每次有人问起我的爸爸妈妈时,骄傲的开屏孔雀马上就会缩成一只灰雀,再怎么虚张声势也不能掩盖赤裸裸的现实。
后来我就明白了,“父母”和“姑父”这两个词,都是我和姑姑不能直面的伤口。
(三)
姑姑叫南锦依。
姑父叫林慕南。
上学的时候,姑姑看着红榜上一上一下两个名字说道:“慕南、慕南,可真配。”
结婚的时候,姑父摊开两个红本子,看着两个人的名字傻笑:“可真是天生一对。”
姑姑和姑父是在大学时期认识的,相遇的地点不是校园而是小卖店。那个年代大学生都金贵,姑姑虽然看着文气瘦弱,也想凭自己的努力闯出一番天地,她是孤儿,学校的费用不能一直靠着亲朋好友,便在课业之余找了份兼职。
这所大学所在城市的夏天同木城一样酷热,每到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小卖店门前的小冰箱旁边就会围起一层又一层的人。姑姑那时候的工作就是拿着一张小板凳坐在冰柜旁边,随时准备拿货收钱。
那时候五分钱的冰棍对很多家庭来讲不算便宜,大多是家长领着孩子来,走的时候只有孩子手上拿着冰棍。
姑姑是羡慕的,也只能在无人的时候装着看手里的单词书出神而已。
姑父虽然读的是中文专业,但研究诗词歌赋之余,他也是个篮球高手,再艳阳高照的天也阻挡不了男孩子对球场的向往。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下来,场外姑娘们的声音都已经沙哑,姑父礼貌地拒绝了爱慕者送来的水,用随身带着的毛巾擦了擦汗,就这样穿着湿漉漉的白短袖来到了姑姑面前。
这会儿我们的南锦依同志刚吃完午饭正犯着困,眼睛也不抬地就把冰水从柜里拿出,再熟练地伸手要钱,一套动作下来堪称行云流水。
但本来十几秒就能搞定的事情,在那一天愣是被延长了半个小时。
对面的人迟迟没有接过冰水也没有付钱,姑姑这才诧异地探头望了望,这一望不要紧,一股难以名状的悸动忽然从姑父的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不负众望,林慕南同学结巴了:“同、同志你好,我是Z大的学、学生,请问你、你是这里的老板吗?”
南锦依同志在心里笑了笑,她实际想说:“我要是老板,用得着大热天的搬个板凳在门口坐着吗?”
但看着面前宛如中暑了的男生,她还是温声细语地回答道:“我不是,我也是Z大的学生。”
姑父机械地点了点头,刚想再说点什么时,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此刻的模样就像是被水浇过一样——头发和白衣上都沾着汗渍,脖子上还挂着用过的毛巾,而面前的姑娘在太阳底下,每根头发上好像都沾了星星点点的光,脸上明晃晃的笑容比阳光还暖。
在姑姑的愣怔下,姑父忙不迭地跑回了寝室,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完仪容后,又跑着来到了商店门口。这么折腾下来,男生脸上又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姑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好心递过自己的手绢请他擦一擦,据说当天就被他“不小心”顺走了。
再次站到姑姑面前的姑父仍是愣头青的模样,姑姑眼尖地发现不远处还有一个男生正在做加油鼓劲的手势,她笑着指了指旁边,开口说:“同学,那边那个男生是你朋友吧?”
姑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声说了句“是”。
那边的朋友还在恨铁不成钢地对姑父疯狂使着眼色。
可惜姑父现在的目光牢牢粘在了面前一见钟情的姑娘身上,顾不上其他:“他是我室友。我想……我想和你做个朋友。”
语毕,朋友立马摇摇头转身走了,那叫一个潇洒干脆。
做个朋友?话是这么讲的吗?这也太没出息了。
姑父也被自己惊到了,他还没有自报家门呢,这么讲会不会把人家姑娘吓跑?然而姑姑也不是一般的姑娘,笑眯眯地对他说:“好呀。”
后来有人问姑姑为什么答应,姑姑说:“他看起来挺傻的,至少不像是会骗人的。”
但我怀疑姑姑就是看上了姑父的脸。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交换了所有能联系到彼此的信息,一段俗气又美好的故事就此展开。
很久以后,姑父在某一封信里写道:“有些人一见如故,有些人一见倾心,真奇怪呀,怎么会有人同时占据两样,而遇见她的人,可真幸运呀。”
“锦依,我可真幸运啊。”
【第二封情书】
今天新学了一个单词,叫罗曼蒂克,我拼给你看:R-o-m-a-n-t-i-c。
我知道你肯定早就知道这个单词,你是外文系的姑娘,只是“浪漫”这一词我实在想同你分享。
就像今天我又废弃了好几张纸,只为了把那几个英文字母写得像你一样可爱,室友刚才笑话我无聊,但我想这就是浪漫。
写字是一件无聊的事情,而此刻我脑海里的影子全都是你。
(四)
姑姑在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也会和我谈起姑父年轻时的一些傻事。
那时候的姑父是校园里有名的才子,还写得一手好字,好到什么程度呢,据说当时整栋理工楼往外送出去的情书都是姑父代写的,男生也就罢了,最后甚至是女生也都要请他写字。姑父面子薄,不会拒绝别人,只能任劳任怨地临摹簪花小楷,写着写着有些累了,趴在桌上小憩,正巧姑姑跑到教室里看他,好奇地凑上去一看,后来听旁边的同学说,姑姑当时的脸色可以说是“色彩纷呈”。
“这是你写给别的男生的,还是其他女生送你的?”
刚从美梦脱离出来的姑父尚有些迷离,下意识地答道:“好像是送给文学院里的一个男生。”
姑姑自动屏蔽了“好像”二字,表情逐漸变得耐人寻味,她循循善诱道:“你们文科男生……还有往来书信的习惯?是因为楼里女生太少?还是你们专业的传统?”
凑过来的脸上带着探究的意味,声音也不由得飘浮起来,姑父看着逐渐放大的爱人的脸,唰地清醒过来。
“不是,这是其他女生拜托我写给她男朋友的情书,哎,我也不知道那个男生现在算不算她的男朋友,反、反正是我替别人写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姑姑存心想逗逗他:“谁说没关系啊,你这不也算是鹊桥了嘛。”
那时的姑父尚带着天真的书生气,满肚子的文墨到爱人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挠了挠头说:“锦依,你可饶了我吧,下次、下次我不替他们写了。”
姑姑轻柔地擦去姑父脸上不小心沾上的墨水:“嗯,下次给我写吧。”
这一写,就写了一辈子。
(五)
大学毕业后的两人都被学校聘请留校当教师,姑父在未遇到姑姑之前,口号是“先立业再成家”,遇到姑姑后,他迅速颠倒了两者的位置,生怕哪天人跑了。
当时挂着“中文系才子”名号的姑父在单膝下跪求婚时,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一张俊脸憋得通红才挤出一句:“跟我回木城吧,先结婚,结完婚再回Z大,好不好?”
面对跪下来的心意互通的爱人,姑姑当然说了声“好”。
就这样,两个人在毕业后的第二天就火急火燎地奔去木城,以结婚为目的,走亲访友,想着等婚礼结束后再赶回Z大工作。
想象很美好,但现实总不愿让爱人一帆风顺。
姑父的父亲是个古板的老人,姑父又是他老来得子,全家人把姑父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们原先的计划是让姑父娶当地的姑娘并留在木城工作。
当初姑父早早就告诉家里人自己在大学里找了个女朋友,山高路远,那个时代电话和电报都不方便,家里人不好说什么,却没想到突然就领人回了家,实在是让他们始料未及。
于是,话本中常见的棒打鸳鸯的场面就出现了。
姑父的家人并没有做出过激的行为,只是在姑姑第一次进家门的时候,在饭桌上表现出了无声的抗议与不满,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只是除了一对恋人之外,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再摆出一张笑脸来。
姑父和姑姑都是极聪慧的人,自然明白了什么。
老人家始终不肯交出户口本,婚到底没结成。
没过几日,学校那边就急着请人回去上任,姑父见事情暂时无法定下,想带着姑姑先回去工作,等以后再慢慢调和家里的矛盾。
姑姑同意姑父回去工作,毕竟那时候比大学生更金贵的是大学老师,但是她却突发奇想地留在了木城。
“锦依,我的父母是不会轻易被说动的,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我答应过你,肯定不会辜负你。”
“我知道,但是我喜欢木城,我想留在这里。”
木城是座钟灵毓秀的南方小城,这对在北方长大的姑姑来说,这里的山水灵木对她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很久以后姑姑对我说:“我真的很爱他,我想留下来获得他家里人的肯定,我的出生是不被命运祝福的,而这一次我想要获得祝福。
“除此之外,我也想知道他过去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想在他生活过的空气中呼吸。”
姑姑年轻时是位美人,老了也一样,这种美不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而是似木雕一样,身上每一道漂亮的纹路都是忍着痛一刀一刀磨下来的,那些刀顺着她恣意生长的方向刻下,她原本的模样或许连她自己也忘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姑姑身上那种草木味道,孑然无尘。
在姑姑说完那句话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她也有过小女儿家幼稚的模样。
【第三封情书】
上次你在信里同我讲的《锁麟囊》我看了,‘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这句话说得真好。
早些年,我听别人唱过这出戏,因没有听全,只稀里糊涂的以为这是一位通透的男子对一位还在尘埃泥沼中挣扎的女子说的话。
后来才知晓,这段词是那人感叹命运时所唱,上苍在捉弄人的同时也在劝诫人。
可改性情是极痛苦的事,锦依,我不愿你受苦。
你不要改,你要笑,多笑。
(六)
姑姑是北方雁,姑父是南方木。
姑父在回Z大赴任之前,花光了所有积蓄为姑姑在木城买了间小房子。姑姑看着布包里的钱票一点一点变薄,实在心疼,姑父却笑着说:“本来这些钱也是留着给夫人用的,我们得有一个家啊。”
我们要有一个家。
北雁南飞,就这样,姑姑在南方小城里安了家。
姑姑是北方姑娘,年轻时未经打磨的性子比寻常姑娘刚烈了些。姑父怕两方起冲突,特意选了离家最远的西楼,临行前嘱托过她:“三年期满我就回来,回来以后我们自己开个小学堂,我不在的日子你别委屈自己,要是有人找你麻烦也不必事事谦让,你的性子很好,不必改。”
姑姑点了点头像是听进去了一般,最后到底还是变成如今温柔恬淡的模样。
本科的学历让姑姑很快在当地找了个中学教师的工作,那年的工资她分了三份,一份存起来做家庭储蓄,一份用于日常开销,一份则是用来买些水果油米好拎到林家拜访。
那时候的姑姑独自忍受了很多东西,爱人父母的冷漠,独居异乡的孤独,婚约无期的愁苦,她还要顶着不受欢迎的压力一次又一次诚恳拜访。那时,她在其中一封回信里写道:
“从前看那些故事,总觉得里面的句子太酸了些,后来自己亲历了一回,才发觉双向奔赴的爱也许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想方设法地多爱对方一点,又不想让对方知道,又害怕对方知道,将一腔的爱意变成负担。”
在这种默默的感化下,林家的表姐首先接纳了姑姑,表姐知道姑父临走之前在新房的院子里种了一棵凤凰木,这种名木好看却也难栽培,表姐便时不时串门来传授一些种树经验。
木城里几乎人人都会种树,表姐耐心地教,姑姑就耐心地学,学着学着,姑姑忽然找到了自己同这座小城的联系,就是木雕。
那时候几乎每个街头巷尾都藏着一位老师傅,姑姑对小摊上那些木质工艺品爱不释手,便大着胆子一一拜访,幸运地在人堆里遇见一位女匠人。两人很快就成了忘年之交,姑姑由此也将手艺学了个七七八八,最后靠着手艺竟也养活了我和她自己,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由此姑姑越发喜欢上了木城,闲暇之余她养树也雕木,忙着忙着就把姑父盼回来了。
凤凰木还有几年才能开花,回礼的梧桐树才刚刚种下,屋子的男主人就回来了。
因为两人从一开始就摆出了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的姿态,姑姑又选择留在木城,还时不时地上门嘘寒问暖,实在挑不出错,长辈再掺和其中,就难免失了长者气度,况且一棵凤凰木、一棵梧桐树都已经种在了小院里,再怎么顽固的人也会不舍得再拆散他们啊。
树要慢慢长,情要慢慢磨,这份感情在外人看来已经无比坚固了。
家人不再反对,两人最后还是欢欢喜喜地领到了红本子,又欢欢喜喜地张罗了宴席。
当初姑父第一次见到院里与凤凰木遥遥相望的梧桐樹很是惊喜,他摸着还未抽条的枝干说道:“凤凰择良木而栖,爱人也要择良人而爱,卿卿,这样真好。”
姑姑知道他的意思,也跟着念叨:“你在,真好。”
【第四封情书】
你知道自己这一生会和很多人相遇,但你不知道很多次擦肩而过,人们都会回头看你。
木城是没有雪的,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起你,眼前就好像下了一场雪,白中一点红,便是你。
你不知道,有一次你穿着红裙子远远地向我跑来,就和家乡里的凤凰花一样,红红的,灼人。只是我走的时候,我们的凤凰木还很小……那么惊艳的景色,要等过几年才能看到,但没关系,好事情不怕迟,念着念着总会来的。
我有些后悔,我不该来这里当什么老师,我只想回木城做你的良人、当你的先生。
(七)
姑父姑姑结婚后的生活和结婚前一样,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只是终于不再分居,姑父也不用再靠写信抒发思念之情了,靠着在当地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履历,姑父很快就当上姑姑所在学校的校长。
那时候的姑父意气风发,事业和家庭他全都握在手里,高兴的时候就坐在自家院子里喝点小酒,姑姑笑话他:“能不能有点志向,真想在这里待一辈子?”
这话就有些无赖了,分明是姑姑自己想留在木城里的。
姑父向来是姑姑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会儿有些醉了,就仰起一张白里透红的俊脸冲姑姑笑,笑里透着傻气又藏着几分心满意足:“从前是有的,后来遇到夫人,平生就这点志向了。”
“哼,一天到晚文绉绉的,尽说着胡话。”姑姑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的感情一直这样好,但寻常人过寻常日子,柴米油盐中难免存在一些争吵。
那一次,是两个人相爱以来闹得最凶的争吵,也是最后一次。
姑姑越来越沉迷于木雕,最初是晚饭时间屋里到处找不到人,一转头发现人正坐在院子里做木活,漂亮的小院里到处是废弃的木屑,姑父也不恼,搬个小凳坐在姑姑旁边,一口菜一口饭地喂着,那叫一个心甘情愿。
后来就发展成姑姑连工作也不想干了,想辞去教师专心同师傅学手艺。
最初姑父也没当回事,只当是姑姑一时兴起,毕竟木活儿本来就不是姑娘家愿意干的工作,他想着等哪天姑姑累了,也就不玩儿了。
谁知道姑姑真的把辞职报告扔到了姑父的办公桌上。
“锦依,你不要胡闹,这么好的工作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
“我没闹,我是真的很想和师傅好好学这门手艺。”
“木活哪有当老师轻松,你玩几天就累了,乖,听话。”
“我真没有开玩笑,我只跟着师傅雕一些小玩意,匣子木簪之类的不累人,这些放到外面卖也值不少钱呢。”
那天两人从学校一直吵回了家里,一回到家姑姑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出来。姑父摘下眼镜,揉了揉隐隐发疼的太阳穴,发觉是自己平日过于放纵了爱人,也不舍得同她赌气,决定还是挽起袖子先把晚饭解决。
等他再去喊人吃饭的时候,发现屋里院外都没有她的影子,大门上只贴了张字条:我去南库了,天黑前回来。
南库是家废弃的木材厂的简称,姑姑一向喜欢去那里捡一些能用的材料。
姑父只好一个人闷头吃饭,那时候天气热,家家户户都开着窗子,很容易听到外面的动静,以往这个时间大家都在家里烧火做饭,平日里都是静悄悄的,这时却忽然有好几道不同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
“着火了——南库着火了——谁家有大盆赶紧贡献出来——谢谢各位了——”
姑父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摔下碗筷就赶去救人。
后来在场的一个人说:“只看见林校长疯了一样冲了进去,怎么和他讲里面没有人都不听,怎么拉都没拉住,后来……就再也没瞧着人出来。”
(八)
信封上的日期有些模糊了,因此整理起来花费了一些时日,这时姑姑的病情突然恶化,本来就不大的人躺在床上更显安静,那是一种可怕的安静。有一天她难得清醒一次,执意要在凤凰木下坐一坐,我拗不过,只好推着车带她去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姑姑突然开口说了话:“红红的花儿,真好看。”
我裹紧她身上的衣服,忙回了一句,“是,好看的。”
就这样,姑姑在树下坐了一下午,回来以后突然精神起来,吵着要吃我做的红豆粥,粥刚端来她便着急地舀了一勺,我吓得连忙说烫,她冲我笑笑,又摇了摇头。
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对我笑。
喝完粥赏完花的姑姑,没几天就走了。
她说:“来得干净,走得也干净。”
她还说:“很满足了。”
那晚姑姑其实没去过南库,只是想一个人出去散心又不想被找到,才随意写了一个常去的地点,她做梦都没料到南库会着火,而姑父会不顾劝阻地冲进去救她。
在姑父冲进去以后,姑姑很快被相熟的邻居拉了过去,她发了疯一样地想进去寻他,被人们死死拽住。姑姑是个文弱的女人,但当时好几个大人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按住了她,火焰侵蚀的声音同姑姑绝望的悲鸣声混合在一起,在场所有人也跟着哭号声沉默地低下了头。
人们能猜到姑姑的绝望,但没人知道那股难以名状的悔意从何而来。
姑姑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也不敢奢求原谅。”
后来,姑姑就捡到了我。
再后来凤凰木终于开花了,红艳艳的一片,煞是好看。
姑姑是北方雁,姑父是南方木。
姑父在书信里写道:
“木城是没有雪的,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起你,眼前好像下了一场雪,白中一点红,便是你。”
北雁南飞,姑父亲手为姑姑种下一棵凤凰木。
后来,姑父窗前的梧桐已枯,姑姑窗前的凤凰正红。
红得像是一个人在哭。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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