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2004年3月21日晴
“辜之涯不理我的第五天。耶,开心。”
写完这句,棉花咬着笔杆子瞧窗外。盎然的绿意,染得小姑娘连目光都是明快的。
事实上,在辜之涯不理她的第一天,她沮丧得彻夜难眠。
翌日,看不过眼的棉花妈妈发现端倪,故意对她说:“若男孩子突然不理一个女孩子,多半是因为她有了别的小伙伴,所以他不高兴。”
并且最近,棉花确实有了新的小伙伴,一个叫陈泥的小男生。
“陈泥不是傻子!”
棉花恶狠狠地咬退了小区恶霸,将陈泥从对方手中解救而出。
当天晚上,她又对辜之涯解释了一遍——尽管陈泥看人的眼神呆呆的,喜欢走僻静之处,遇见打招呼的邻居也绕道而行……
但,他不是傻子。
一个傻子,怎么会知道在她种花的时候,默默搬来泥土呢?
虽然他依旧一言不发。
孰料辜之涯直接宣布:“如果你继续和陈泥来往,就不要跟着我了。”
彼时,棉花攥着还沾着泥土的手,嘴一撇。
“为什么你们都讨厌陈泥呢?”她不解地问。
连那个光环加身、在她眼里并非凡夫俗子的辜之涯,竟亦不例外。
辜之涯却说:“不是讨厌他,而是讨厌他带来的关注。”话一顿,“算了,和你说了也不懂。”
在棉花眼里,辜之涯无所不能。可在辜之涯眼里,棉花与陈泥没甚区别。
她学习成绩不好,记性差,经常被留下来背诵课文。“加”和“减”一旦多了“乘”,就脑子打结闹不清。
其他小姑娘每逢周末便出入少年宫学习舞蹈或绘画,她的眼里整日就只有花。
梅花、菊花、水仙花……
印象中,辜之涯每每下楼买盐打酱油,都能看见棉花在院子里忙着种花的身影。
后来,她身边多了个叫陈泥的影子。两人一弄就是大半天,忘乎所以。
关于陈泥的背景,辜之涯有所耳闻。
陈家父母脾气暴躁,情急之下吵架动起了手。陈父一不小心将陈母推到栏杆处,老式小区的栏杆年久失修,陈母失足意外过世,陈父判刑。
自那时起,陈泥来到这儿,跟随爷爷奶奶生活——流言蜚语也一同跟了来。
棉花与陈泥亲近,和自找麻烦有什么区别?
她有了麻烦,又整日缠着辜之涯,等同于麻烦也找上了自己。
……
逐渐成长后,辜之涯也思考过。换种情景相遇,说不定他会对陈泥亲近。可放在当时,他内心仅有的念头不过是:棉花和陈泥的互动令他烦不胜烦。
偏偏他还无法眼不见心不烦。
因棉花从小就和跟屁虫似的缠上了他。
认真追究,棉花也不是这个小区的原住民。她姓林,名眠嬅,小名棉花。棉花父亲早逝,母亲带着她再嫁到此。
由此,林母生活得小心翼翼,对谁都和和气气。
一开始,她带着棉花来辜家寒暄,只因辜之涯的妈妈是区委会主任,以后少不得需要对方照顾。
那日傍晚登门造访,棉花倚着母亲的小腿,通过腿缝,看见客厅里有个正在专心练琴的小王子。
小王子和她年龄相差无几,长得却有些高,坐在琴凳上身子也筆直。
黄昏的光晕为他的侧影加冕,从此朝夕都失色。
002
棉花并未因辜之涯的告诫而远离陈泥。
她其实尝试过好几天不下楼,却总能从窗户处看见蹲在花丛旁发呆的男孩。
陈泥始终不喜欢说话,但他周身都写满了两个字:等待。
奇怪的是,在辜之涯眼中,少根筋的棉花居然读懂了他的等待,怜悯心霎时铺天盖地而来。于是她又蹬蹬蹬跑下楼于是她又噔噔噔地跑下楼,在恍惚里迎向了陈泥难得的笑容。
这可给辜之涯急坏了。
打记事以来,鲜少有他把控不了的事情。
无论是复杂的天文、数学、地理,还是五花八门的诗词、歌赋、成语。尤其辜家父母对这个儿子的宠溺程度众所周知,什么主意都是这个小大人拿,包括寒暑假一家人去什么地方旅行……
名副其实的小王子。
而棉花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在挑战“小王子”的权威,奈何他竟毫无办法。
因为,棉花说:“腿长在我身上,我就爱跟着你啦。”
辜之涯问她哪儿学的这些话,她还能准确报出某部泡沫偶像剧的名字,第几集、第几分钟。
从此,“偶像剧”三个字也被辜之涯拉进黑名单。
好不容易忍过小学,奈何中学也开始实行区域教育,不需要考核,于是棉花又顺理成章地跟了辜之涯三年。
及至高中,他以惊人的分数考进火箭班,棉花堪堪留在普通班,与他相隔两幢教学楼。
但棉花并不泄气——
“我妈说,办法总比困难多。”少女拍拍辜之涯的肩膀,劝慰他,“每逢课间操时间我还是会出现的,别伤心。”
辜之涯默默扒拉下她的手,面无表情地背“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可惜青天对精力旺盛的少女来说,真不算什么。她果真有办法层出不穷地闪进他的眼。
况且,棉花与辜之涯的距离不过两幢教学楼。她打听到他们班的课表,算着他去送练习册的时间,绕很远的路,只为和他狭路相逢。
那阵子,某品牌出了一款鱼香味的方便面,风靡全校,很容易卖断货。一旦谁抢到,仿佛挖到稀世珍宝般去四处炫耀。
为了让辜之涯也有炫耀的资本,棉花打算与小卖部老板套交情,为此还列了个计划表——
周一买××,周二买××,周三买××,开始搭话……
等等。
认识棉花的人都觉得,她是个极其聪明的姑娘,怎么辜之涯就觉得她傻?
当事人一针见血:“聪明没用在正道上。”
“那要是有个女孩儿每天为我抢好吃的,我都高兴死了,谁还管她聪不聪明啊。”
篮球队的A某对辜之涯如是讲,食指上转动的篮球让他看得心发慌。
“又不是我一个人吃了。”他语气极为不耐道。
末了,男孩微眯眼眺望。入眼的是一幢白色教学楼,陈泥的班级就在那里。
亦是棉花的班级。
本以为,陈泥自闭过头,连小学都无法正常毕业。可谁知,他竟跌破众人眼镜地考上这所学校。分数虽然也不高,却好歹可以与棉花相提并论。
棉花喜欢研究植物,爱好到现在也没改掉。
上次两个班合并上生物课,辜之涯经过实验室楼下,曾碰见陈泥帮她搬东西的画面。
他静静看她,她不知在说什么,手舞足蹈、笑颜如花。
003
棉花的歌曲列表里常年躺着一首《送别》。
据说辜之涯的妈妈喜欢,尤其那句“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这也是辜之涯名字的来源。
曾经特别长的一段岁月里,棉花都觉得,她是最了解辜之涯的女孩了。
她清楚他的优秀,更深知他的性格,惯于“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所以外人眼里完美的辜之涯,渐渐地,在棉花眼里其实没那么完美了,可她依旧喜欢缠着他。
甚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若允许别人纠缠,自己会如何感想。
随着青春期的到来,那个“别人”很快也跟着来了,名字很好听,叫徐欢雪。
棉花注意到徐欢雪,还是在她最喜欢的课间操环节。喜欢是因为能轻而易举地见到辜之涯。他个子高,总站在最后的位置。
那日课间操结束,人群摩肩接踵地挤在楼梯上,同学们各自说说笑笑,辜之涯被一条瓷白、修长的腿拦在楼梯拐角。
两人并未有多余的言语交流,全靠眼神交汇,这画面一时将小说里那种打打闹闹的校园氛围感拉满。
棉花对徐欢雪的初步印象比较刻板——
女孩的名字常年出现在红榜,偶尔会挂在辜之涯后面。
“欢雪,之涯,好像小说男女主角哦。”
路过红榜的甲乙丙时不时会这样打趣,导致棉花努嘴不满的表情特别明显。
除了成绩,学校的文艺晚会上也从不缺乏徐欢雪的舞姿。
据说她的小提琴造诣还颇深,和辜之涯的钢琴评级差不了哪儿去。关键,她还是辜之涯的同桌。
林林总总,棉花察觉到危险。
尤其在这些标签化印象的背后,还让她发现,其实对方也有点可爱呢。
徐欢雪和所有朝气蓬勃的女孩子一样,会与关系不错的同学较真、打闹,肯低下骄傲的头颅主动示好,除了那点好学生的骄傲气质让人烦恼……
可这点骄傲,与辜之涯身上的如出一辙。
这么看,两人实在般配极了。
“因为你嘴里乱七八糟的‘般配,所以你就撒谎把人气跑?”
足球场台阶上,辜之涯说话的神色不善,甚至微微结了霜。
不过是几分钟前的事儿。
徐欢雪无意间发现了在台阶上兀自听歌的辜之涯,笑嘻嘻地坐过来问他听的是什么。没等辜之涯回答,她伸出纤白的手意图拿耳机。
孰料下一秒,白色小东西落入其他人的手心。
诧异的两人回头,发现背后正气鼓鼓的棉花。
她宣布主权似的将耳机挂进耳蜗,随即露出劣质的惊喜表情:“呀,辜之涯,这歌不是我让你听的吗?”
徐欢雪一听,关系好到这种程度了?当即面色讪讪地离开现场。
事后,
“她被气跑了你很不开心?”
棉花站的台阶更高,第一次用俯视的姿态看辜之涯,能观察到男孩每个细微表情。
辜之涯大概不适应这样的打量,稍微侧了下脸道:“重点不是谁气跑,而是你撒谎。”
片刻,他正头,眼神莫名灼灼——
“说真的,林棉花,我不喜欢你撒谎。”
004
“那我再也不撒谎了,好不好?”
足球场阶梯之上,有个少女歪了很久的脑袋做冥想状,最终道。
辜之涯下意识地摇摇头,表示没打算当真,折身离开。
可自那之后,棉花便开启了“讨打模式”,见谁都说真话。
開学发新书,同桌买来花花绿绿的书皮做包装,问她好不好看,她很诚恳地评价:“有些花里胡哨。”
期中考试,发布成绩的时候,年级上开了一场家长会。家长会上,棉花再度成为拖后腿的角色。可这一次,棉花被着重点评,因为平常与她并列拖后腿的男生,这次都进步了十几名。
那名男生的妈妈也和棉花等人住同一个小区,低头不见抬头见。家长之间的攀比心起,她得意不已地凑到班主任面前献殷勤。
棉花妈妈拉着棉花路过时,忍不住斥责她,“××都知道收心努力了,你怎么还不开窍。”
棉花想了想辜之涯说的要诚实,于是毫不忌讳地答:“××是抄的啊,抄我们班长。情况是BLABLA……”
不出意料,男生妈妈顿时黑了脸。
而作为小区老好人的棉花妈妈,逼不得已将梨花当众暴揍。
棉花妈妈按着她的脑袋要她道歉,不能因为嫉妒就诋毁云云,棉花宁死不从,大腿根处挨了好多巴掌,事后都青了。
当天事情闹得挺大,辜之涯正好上体育课,也来凑热闹。
目睹全过程的他不忍心,放学后想了又想,拿了化瘀的药膏去林家,顺便数落棉花口不择言。
她却依旧底气十足、掷地有声:“可我答应过你,再也不撒谎的啊。”
辜之涯便再说不出什么狠话。
他将在手里握了很久的药膏递过去,看女孩抹掉眼角委屈的眼泪,快速重展笑颜。
“辜之涯,你还是关心我的嘛。”
她兴冲冲地打开盖子闻了下,药膏里有股隐约的奶香。女孩深吸一口,闭着眼睛报其中的草药名,留辜之涯在内心默默惊叹。
到林家之前,他看过药膏的成分,与棉花报的相差无几。
看来她这么多年研究花草植物等,并非一点收获都没有。
“你的高考志愿可以填植物学相关专业。”辜之涯突然道。
棉花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她将药膏涂上指腹,往大腿根抹去。因为都打在后面的皮肤,她看不着,索性让辜之涯帮忙。
早已有了男女之别的男孩脸一红,哗一下将全身镜拉到她面前。
“自己弄!”他极其别扭地说。
棉花在背后冲他做鬼脸:“有什么了不起,略略略。”
辜之涯听着她软糯的声音,莫名感觉如芒在背,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005
辜之涯离开了棉花的卧室,却没离开林家。
棉花抹完药膏,火辣辣的感觉顿时消减许多。她舒坦地躺了会儿,这才拉开卧室门走出去,却听见一男一女在谈话。
男的说:“阿姨,我认同您的教育理念,但不赞成您的教育方法。棉花已经十七岁了,虽然在待人处事方面比较迟钝,可自尊心不比别的女孩少。这样当众动手的做法,以后还是不要了。”
棉花妈妈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之涯这么懂事,真羡慕你妈妈。”
“棉花也有她的优点。我妈就经常说想要这么个活泼的女儿。”
“倒、倒是有方法可以做她的女儿。”棉花的声音关键时刻跳出,还带着一股子害羞的味道。
辜之涯回头,看她抱着门把手、咬着嘴唇冲他笑。
男孩心一沉,这下彻底离开了林家。
可闹归闹,辜之涯的一番话还是在棉花心里埋下了种子。
她对陈泥说:“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很想永远永远听他的话。我总觉得他的话都很有道理,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
惯然沉默的男孩深深地看过她一眼,忽而道:“我明白。”
然而愿望与现实常常相悖。
高考后,棉花并没有跟随辜之涯的脚步去北京。他考上名校,她留在本地一所二流本科。
其实北京也有分数比较低的院校。但棉花思来想去,决定留在本地念这所学校的植物学,因为它的植物类专业算是小有名气。
分别之后,她与辜之涯的联系骤减。
一来是各自忙着办入校、选寝室、熟悉环境等。二来是辜之涯不喜欢发短信,只会偶尔上QQ。作为班长的他要负责在班级群里收发信息。
他们重新建立联系,已经是初冬的样子了。
北京冬天的风没有南方温和,跟刮骨似的,一刀又一刀。
辜之涯领教了厉害,也没忍住给家里打电话,让寄特别厚的外套过去。
谁承想接电话的是棉花,她在那头嘻嘻哈哈,说阿姨无聊,找不到牌搭子,她来帮着凑一桌麻将。
外头的风依旧在呼啸,沉重的乌云迟迟未散,辜之涯的心情却忽而畅快。
他想起某个午后,一个少女抱着门边,害羞地说:“倒、倒是有方法可以做她的女儿。”
……
思及此,辜之涯想也未想脱口而出。
“我不在家,你替我多陪陪她。”他讲。
棉花不住地点头,随后问他在北京的具体情况,说经常给他留言,他几乎不回复。
辜之涯的诉说欲望被无端勾起,难得说了些有的没的。
得知他被冷到怀疑人生,棉花想也未想:“那我给你送衣服吧!正好我们系最近要组织去北京的植物研究园参观。”
辜之涯点点头,“带你看未名湖。”
可当辜之涯在车站看见拎着两个沉甸甸大包的狼狈女孩,立时觉得未名湖不美了。
那有什么可看的?
需要她如此跋山涉水、费尽周折而来。
006
后来两人的联系逐渐多起来。
棉花在QQ上的消息,他大部分会回复。只是因为做实验或去图书馆,他会回复得不及时。
常常她睡觉了,他才登上Q。
又一年冬,棉花开玩笑说,书上给他俩这种关系安了一个名字,叫“异地恋”。
辜之涯心如明镜,她想试探的是什么。
可他想想,还是打出了那一行字:我和徐欢雪,应该不算异地吧。
当然不算异地,只是隔了不同系的教學楼而已。徐欢雪时不时会在他眼前晃悠,伸出修长瓷白的小腿拦住他,和他打招呼,一如高中时代。
那时辜之涯的大学生活并不顺利。
课业上倒还好,可以应付,主要是人际关系。
他凭硬实力坐上学生会主席的位置,可实际大家都听副主席的。因为对方能说会侃,还经常发些小东西和大家联络感情。
一来二去,他这高冷的学生会会长自然被排挤在边缘。
大学等于一个小型社会,无法做到像高中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饶是辜之涯,心态也没忍住被影响,甚至生出一丝独在异乡的孤单感。
而徐欢雪,是辜之涯在这所学校里,唯一不需要刻意迎合的人。
她让他感到自在——便以为是爱。
得知徐欢雪成了辜之涯的女朋友,棉花的头像迅速黑掉,再也没亮过。
他猜测她应该隐身了,于是发送一个没有意义的问号过去,依旧没得到回复。
原来静静地盯着聊天框,不被回应的感觉是这样。
那夜,辜之涯想了又想,觉得欠棉花一句道歉。
不为别的,就为他过去的不礼貌。怎么能看见消息不回复呢?
可向来都是棉花先向他服软的。所以道歉的过程,辜之涯还是做了一定的心理挣扎,隔了大约一周才打出那通电话。
电话被接了,可话筒里都是沉默的电流。
好半天,他才开口,说衣服不够换洗了,让她帮忙通知辜妈妈,给寄厚外套过去。
“那风实在受不了。”男孩下意识地皱眉头。
棉花不知怎么,福至心灵了一般,忽然欢欣。
“辜之涯,你想找的是我吧?”她直截了当地问,“想找我,但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只好说衣服不够穿,真笨。”
都说女孩子有诡异的直觉,棉花竟也不例外。
一时间,辜之涯不知说点什么,只好随口搪塞:“随你怎么想。”
他尴尬的时候惯会逃避,棉花立刻又开心了几分。
“那我给你送换洗衣服好不好?”她紧接着追击,“上次只看了未名湖畔,都没去爬长城,好可惜啊。”
辜之涯也终于舒了心,没说好与不好,只道:“爬长城风更大,你自己也多穿衣裳。”
语毕,他匆匆摁断。
生怕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从眼里、嘴里和心里跑出来,他不知如何抵挡。
难不成,他会喜欢她吗?棉花?那个小跟屁虫,做什么都不行的笨鸟?这个念头光闪过,辜之涯已然不可置信。
只是习惯吧。习惯她在身边围绕,习惯她叽叽喳喳。
“但习惯不是爱啊。”
他喃喃地宽慰道。
007
那一面始终没见着。
辜之涯与徐欢雪在食堂吃饭,无意间说起棉花来北京的事情,说打算带她爬长城。因为怕她被周遭的小旅行社欺骗,也怕她找不见路。
徐欢雪拿筷子的手停顿了一会儿,很快恢复正常。
“高中的时候你是不是喜欢过棉花啊?”
她状似大方地问,笑容也是明朗的。
辜之涯被问得一怔,她摇摇筷子说:“先声明,我不介意从前啊,只是好奇想知道。”
思考了片刻,辜之涯仓促否认:“不算、不算喜欢吧。从小一起长到大,总觉得她的事不能不管。”
徐欢雪点点头,“哦,这样。”
而后在棉花与辜之涯约定见面的那日,她很“巧合”地生病了,让辜之涯陪她去医院打吊针。
本以为打吊针的时间不会长,谁知她说头晕要输葡萄糖。一来二去,再回到学校,棉花已经不见了。男生宿舍的门卫室只剩下一堆换洗衣裳,依旧是两大包。
他打去电话,是陈泥接的。
记忆中,陈泥对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因为话不多,所以叫人印象深刻吗?
“什么花都有花期。等太久,是会谢的。”
辜之涯如遭雷击。
徐欢雪的病回头就好了,辜之涯自然不傻。
可质问不过刚开了个头,她一句话怼回来:“你说不喜欢,我就想试试嘛。当初你可是为了她让我生过好多气,我只想证明自己的重要性,你就原谅我嘛!”
一拳打在棉花上。
是真的打在“棉花”身上。
此后,那个叫作棉花的女孩,彻底在他的生活中销声匿迹。
辜之涯不是没想过主动联系,解释当时的境况,可他隐约觉得无颜面对。
棉花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他心知肚明。奈何他早就因為自己的骄傲而错过了无数花期。
他心里清楚,她不会再为他开了。
后来两人再重逢,辜之涯研究生毕业,在北京工作两年。公司有优惠政策,能将户口迁移,辜之涯回去办手续。
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他竟莫名地紧张,猜测着遇见故人的概率。
结果想什么来什么,他和那个不知不觉间长成大姑娘的棉花迎头打了个照面。
见他,女孩也是一愣,旋即很快展笑颜,无所顾忌地拍拍他的肩。
“辜之涯!回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啊。”
一下子,辜之涯还觉得自己矫情了。
他居然以为和她之间有笔账该清算。他们会尴尬,会无言,谁知全是寒暄。
棉花行色匆匆,辜之涯看出来了,主动说回头见:“你先忙去。”
女孩点点头,飞快地朝远处跑。辜之涯下意识地目光跟随,才注意到她跑的方向尽头,是陈泥。
男孩自远处伸手,她飞扑过去牵他的,那样甜蜜自然。
回到家,辜之涯还在走神。辜妈妈一边帮他拿行李一边说:“棉花这小丫头,出息啦。当初都说她学习不好,可你看看现在,人家可是市里重点培养的生物人才,帮着拿到好几项研究专利,今儿要去接受嘉奖。”
怪不得穿着特别讲究。
翌日,辜之涯早醒,下楼去一家老店买早餐。
忽想起什么,他转身去报亭买了一份日报,上边头条果然是棉花。
那姑娘笑得眉眼弯弯。
辜之涯晃了好久的神,察觉有人派自己的肩膀,回头,弯弯的眉眼就在眼前。
008
早餐店。
棉花毫无形象地吸溜着猪脚面线。
明明已经算本地家喻户晓的人物,还依然跟没长大似的。
她边吸面线边吐槽辜之涯:“当时你为什么没来啊?真不够义气。你知道我和陈泥等了多久吗?脚都要冻没啦。”
辜之涯反而有点气:“我给你发短信了,你没看见吗?”
“短信?”棉花疑惑,“有吗?我记不清了。你知道的,我记性不太好。当时……好像手机在陈泥那里,我手太冷了,又怕错过你的信息,他帮我保管。”
有人目光一沉。
“你说什么了?”棉花问。
她不知何时停止了进食,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人。
辜之涯动动嘴,诚实道:“我叫你别等了。我陪徐欢雪去医院看病,估计回不来。”
棉花若有所思点点头:“哦。”她小声喃喃,“那看没看见其实不重要。你做了选择。”
辜之涯:“什么?”
棉花扯唇,摇头:“没事。”
语毕,她一大口喝完汤,站起来埋单、告别。面上依旧是笑着的,可眼里的光有些不一样了。
“有些话本来不想说的。但为了不遗憾,想想还是说吧。”
女孩本已背过身,渐渐地又转了回来。
“那天,我真的等了你好久啊。”她絮絮地说,“我想给你打电话,又怕你有什么急事不敢打扰。你知道的,我一向怕你生气,怕你觉得我麻烦。结果北京的冬天真的太冷了,我在来的路上还是感冒发了烧,在门卫室晕倒。陈泥送我去医院,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醒来他告诉我,你不会来了。还抱来一盆明显染过色的花,说是在哪儿发现的新品种,逗我开心。”
棉花:“我一眼认出,那不过是普通的铃兰。可看着他努力欺骗我的样子,顿时我就不忍心拆穿啦。”
话到这儿,女孩一顿,深吸口气,眼里有晶莹闪动。
“当时我就想,从小到大,全世界都说他是傻子。可如果一个傻子都懂得骗人了的话,那么这个被他善意欺骗的人,对他而言该多重要?”
就像当年的她,为了他一句“不喜欢撒谎”就开启耿直模式,四处惹事。
为了他一句“适合念植物系”,就宁愿相隔两地,也要做让他看得起的事,而不只是做他身后的跟屁虫。
END
“或许骗人的傻子和傻傻的骗子,才是天生一对吧。”
末了,棉花总结。
但辜之涯沉浸在过往中,没能注意到女孩口中用词。
骗人的傻子,是陈泥。那么,傻傻的骗子,又是谁呢?
所以辜之涯不会知道,那些事到如今,他还在穿的外套,都是一个女孩将自己的零花钱一点点存起来买的。
因为他说北方的冬天冷到反人类,于是她便去网上搜索最好的羽绒服品牌,只希望给他温暖。可这个傻姑娘,又怕男孩不接受,只敢欲盖弥彰。
又或许,或许,傻傻的骗子,不止她?
曾几何时,有人望着一幢白色的教学楼发呆。
看着实验楼下并肩的少男少女生闷气。
因为她抢鱼香肉丝方便面老是抢两包,所以他根本不领情……
傻的是,辜之涯从未敢深思。
大概他总觉得,种花是一件俗气且浪费时间的事情,不值得花心思吧。
因为他不爱种花。
所以注定是,等不到她发芽。
编辑/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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