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柚

　　那朵惊慌的向日葵，迎着她的太阳，正明媚地生长。

　　01

　　沈葵鬼鬼祟祟地跟在郜则身后。

　　郜则个子高，刚上高二就已经一米八多了，雪白的肌肤包裹住冷酷无情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像是白马王子。

　　他步子迈得大，沈葵差点跟丢，一转头发现他正站在自己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沈葵吓了一跳，郜则向着她钩钩手指，她就乖乖过来，低头站好。郜则问她：“找什么呢？”

　　“迷路了，找路标呢。”

　　“鬼扯。”郜则嗤笑一声，“我看你在跟踪我。”

　　这罪名好大，沈葵据理力争：“大路朝天，你能走，我就不能走吗？”

　　大概觉得和个丫头片子吵架很没有格调，郜则不再理她，自顾自地往前，沈葵毫不犹豫地又跟上去。半天，两人来到一家茶社门口，郜则回头看沈葵一眼，意思是，有本事跟上来啊。

　　沈葵还觉得奇怪，上前就被迎宾拦住了，说非请勿入。沈葵看过很多小说，这样的茶社，不是拿来谈判、就是用来销赃，总之不像什么和平的地方。里面果然传来一声响动，沈葵一咬牙，尖叫：“哥哥——！”

　　迎宾被她吓一跳，她已经钻了进去，里面古色古香，地上碎了个杯子，郜则坐在那里，对面是个大光头。大光头凶神恶煞，看到她却笑了：“找你的？”

　　郜则说：“不认识。”

　　“那我可扔出去了？”

　　沈葵紧张地看郜则，郜则脸色很臭：“……我妹妹。”

　　大光头唱道：“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无聊。钱呢？”

　　大光头笑起来：“别着急啊。”

　　郜则沉默下去，沈葵却握紧拳头，蹭到郜则身边耳语道：“你是不是来收保护费的？”

　　郜则气得抬起手来，沈葵以为自己要挨打，连忙抱住头缩成一团，可郜则只是站起来说：“我走了，钱直接打我卡上就行。”

　　沈葵跟在他身边，谨慎地走出去。一出来，郜则就把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她问他：“他们不会打击报复吧？”

　　“沈葵！”郜则忍无可忍，“别胡思乱想，我是来收房租的！”

　　“啊？”

　　“这一条街，”郜则手从东边滑到西边，“都是我家的，懂吗？”

　　沈葵傻了眼。

　　学校里疯传，郜则是个“武林高手”。他刚刚气势汹汹地过来，沈葵还以为他要来打架，所以才会一路跟踪，想劝他迷途知返。没想到，他根本不是什么小流氓，而是个彻头彻尾的富二代！

　　她结结巴巴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吃午饭？”

　　“因为学校的饭太难吃了。”他说，“所以你也不用给我买什么面包。”

　　沈葵之前以为，他是因为家庭贫困才不吃午饭。为了呵护少年的自尊，她省下零花钱，买了面包悄悄塞到他的课桌里。为了他，她已经好多天没有买过零食了。

　　沈葵一时觉得真心错付：“那……那我买的面包你吃了吗？”

　　郜则沉默一会儿：“太难吃，我都给乞丐了。”

　　沈葵也沉默，片刻，哇的一声哭了——

　　零花钱很少，面包很贵，她的好心，都白费了！

　　02

　　沈葵这一年十六岁，是班长、共青团员、文艺部部长。

　　她学习好，乐于助人，人缘也好。周四下午上完第二节课，郜则站起身向外走去，他每周四都会失踪，同桌小声跟沈葵说：“他一定是去打架了！”

　　沈葵在卷子上标出辅助线，半天才说：“我觉得他不是这种人。”

　　同桌震惊地看着她，沈葵知道，真相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只是没有郜则允许，她也不能随便告诉别人他的富二代身份。

　　外面忽然有人敲了敲窗户，沈葵扭头，看郜则站在走廊里，很不耐烦地说：“出来。”

　　同桌对她挤眉弄眼，被郜则瞥了一眼，立刻低下头去，说来也怪，郜则长得帅，可看起来却很凶。

　　沈葵劝他：“你对同学要和善一点。”

　　“多事。”他冷冷道，“你们背后传我的八卦，以为我不知道？”

　　她真以为他不知道！

　　沈葵立刻低头认错，她低头时，露出头顶一个小小的发旋，毛茸茸的，像是只小猫咪，郜则看了一眼，心想，看起来傻兮兮的。

　　他悄悄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保护沈葵，免得她被坏人欺负了。

　　可他没有认识到，欺负她的，就是自己：“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他一张冷若冰霜的脸，骗得沈葵以为他生气了，乖乖跟着他出去，等下了车才知道是来医院。普通病房门口，两个人偷偷往里看，四人间住得挨挨挤挤。窗边倚了个女人，垂着眼睛，拨弄窗臺上插着的一枝姜花。

　　她的脸苍白至极，却像是在发光。沈葵压低声音问：“你每周四就是来照顾你妈妈啊？”

　　郜则嗯了一声：“要做理疗。”

　　沈葵又问：“你不是富二代吗？怎么不给她换个单人间？”

　　郜则皱了皱眉毛：“她不想花我爸的钱。”

　　这又是大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了，沈葵知道，郜则的父母离异，郜则跟着母亲谢蓉一起生活。谢蓉身体虚弱，没有收入，沈葵以为他们经济困难，所以才会省吃俭用存钱给郜则买面包。

　　她一想到这个又在心疼零花钱，郜则却说：“她住在这里，整晚睡不好觉，我之前跑去收房租，就是为了给她换单人病房。你进去告诉她，是你叔叔帮忙掏的钱，知道吗？”

　　沈葵叔叔和谢蓉是大学同学，曾经还暗恋过谢蓉，替女神掏钱换病房这种事情，他确实干得出来。

　　沈葵点点头，郜则看她一眼：“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这样说，搞得气氛好严肃，沈葵紧张起来，抱着郜则塞过来的一兜橘子进去。她小时候经常去郜则家，谢蓉一看到她就笑了：“小葵怎么来了？”

　　沈葵干笑一声：“听说您生病了，叔叔派我来看望您。”

　　“老沈这么客气。”谢蓉牵着她的手，“阿则总跟我提到你，说你学习好，舞跳得也好，还给他买面包吃……”

　　郜则居然这样夸她？！

　　沈葵立刻竖起耳朵，可郜则已经走进来，打断说：“妈，你瞎说什么！”

　　谢蓉没生气，郜则又说：“医生说了，让你出去转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沈葵，你陪着我妈一起。”

　　他发号施令，沈葵立刻扶住谢蓉，前往花园。已经秋天了，地上铺着厚厚一层叶子，谢蓉问她：“阿则喊你来，是不是为了给我换病房的事情？”

　　沈葵一下子僵在原地：“谢阿姨……那个病房，是我叔叔出的钱……”

　　她不常说谎，偶尔说一次也会结结巴巴的。谢蓉被她逗笑了：“阿则那天给他爸爸打电话，我都听到了。”

　　原来这个谎言，从一开始就有破绽。沈葵这才放松下来：“他为了给您换病房，一个人跑去收房租，我那个时候还以为他是要去打架呢。”

　　“他长得凶，又不说话，从小朋友就少。葵葵，在学校，你多陪一陪他。”

　　沈葵点了头，她可是班长，照顾同学，义不容辞！

　　两个人转了一圈上去，郜则已经把东西都搬到了单人病房，还装模作样地跟沈葵说：“替我谢谢沈叔叔。”

　　沈葵看他，他一脸庄重，见她没反应，还抓住她的手发誓：“这笔钱，等我长大，一定会还！”

　　他说得情真意切，一边谢蓉笑眯眯地看着。这对母子，都是戏精，沈葵夹在中间，忽然恶向胆边生：“那你先把我买的面包还给我吧。”

　　03

　　沈葵看到自己桌子上，又摆了一个面包。

　　面包又大又硬，盖因当时买面包的时候，沈葵生怕郜则吃不饱，所以挑选了最大的一款。而如今郜则每天还她一个一模一样的，沈葵偷偷尝了，果然很难吃。

　　她刚要把面包塞到书包里，一边郜则特意路过：“怎么不吃？”

　　“我还不饿。”

　　“是不饿吗？”他步步紧逼，“还是讨厌我？”

　　沈葵和他对视，他一双漂亮眼睛凝视着她，像是在思考她到底是讨厌面包还是讨厌自己。沈葵败下阵来，含泪啃了一口：“好吃！”

　　郜则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又叮嘱她：“吃吧，都是我的心意。”

　　在他的监督下，沈葵艰难地啃完半个面包，等他心满意足地走了，同桌惊恐地问她：“这是什么新的酷刑吗？”

　　沈葵噎个半死，灌了一大瓶水，下午体育课跑步时，还能听到肚子里哗啦啦的水声，她像个暖水瓶，只跑了一半额头就冒了汗。

　　跑完八百米，她脸色苍白，找了个地方蹲下去。头顶飘来一片阴影，郜则不知道怎么找到了她，居高臨下地问：“你在干什么？”

　　“数蚂蚁。”

　　他嗤之以鼻：“幼稚。”

　　沈葵不想理他，刚要站起来，又缩了回去，郜则总算看出不对：“你怎么了？”

　　“肚子疼……”她从牙缝里挤出小小的声音，“好像是岔气了。”

　　她的脸白得像纸，汗珠从额头一路滚到人中，整个人简直像是水里捞出来的。郜则犹豫一下，忽然蹲下去：“我背你去医务室！”

　　他蹲得很低，生怕她爬不上来，少年人的肩膀稚嫩，远不及日后的宽阔，白色的T恤清爽干净，就像是白鸽的羽毛。

　　沈葵看到他的脊骨显出龙似的弧度，一时忘了肚子疼，只是小声说：“其实我自己可以去。”

　　“你废话很多。”他脸有点红，“我日行一善。”

　　初中的男孩女孩，已经懂了要保持距离，沈葵很久没有和男孩子离得这样近，当她趴在郜则背上时，他半天不说话，沉默地往医务室走。

　　那天的云是棉花似的白，又掺了一点点潋滟的玫粉，就成了甜美可爱的颜色。他的心跳很快，扑通扑通，隔着薄薄的布料，仍旧震耳欲聋。

　　沈葵也害羞起来，视线落在他的脖颈上，看到一颗小小的汗珠，汗珠像是小小的蚂蚁。沈葵伸手，替他擦了，他步子顿住，沈葵以为是自己太放肆了，连忙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不是乱摸你……你脖子上有汗。”

　　“我知道。”半晌，他低声道，“你能不能下来自己走？”

　　沈葵不明就里：“怎么了？”

　　他回过头来看她一眼，这一眼好沉重，藏着千万的情绪，沈葵心跳加速，听到他说：“沈葵，你真的有点沉。”

　　这天晚上，沈葵没吃晚饭，叔叔问她：“是不是肚子还不舒服？小则专程打电话过来，让你记得吃药。对了，你怎么不接人家电话？”

　　沈葵说不出口，要怎么告诉叔叔，他如花似玉的侄女，因为太胖，被人从背上赶下来了？

　　电话又响，沈葵为了逃避尴尬，连忙接起来，那边是个熟悉的声音，罪魁祸首郜则问她：“吃药了吗？”

　　挂电话太刻意，沈葵只能嗯了一声，他也有点尴尬，电话里一片沉默，半天，他才说：“对不起。”

　　沈葵想，太晚了，我的自尊心已经受伤了。

　　她冷冷道：“没关系。”

　　“医生说，你喝水太多，又剧烈运动才会肚子疼。”他斟酌一下，还是说，“下次……还是别大吃大喝了。”

　　谁大吃大喝了！沈葵气得握紧拳头，听到他又说：“你如果实在想吃，放学我带你吃好吃的……”

　　沈葵再也听不下去，大声打断他：“我不想吃！郜则，你真是头猪！”

　　04

　　沈葵从这天起，单方面决定不理郜则。

　　她人缘好，朋友一堆，小姑娘们放学一起回家，路过小吃街，有人小声问：“班长，你最近是不是惹到郜则了？”

　　“没有啊。”沈葵奇怪，“怎么这样问？”

　　“因为他一直在后面瞪着你啊。”

　　沈葵回过头，就看到路灯下，郜则站在那里，英俊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望着她的眼神锋芒毕露。沈葵忍不住打个哆嗦，可他已经转过头，接过旁边摊子上递过来的烤冷面。

　　沈葵不确定道：“他应该只是顺路吧？”

　　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沈葵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却发现郜则已经不见了。

　　路口处沈葵和大家告别，去等公交，片刻，有人在她身边站定，烤冷面的香味飘过来，郜则问她：“吃吗？你最喜欢的加辣，不要香菜。”

　　沈葵憋气：“不吃。”

　　她话音刚落，肚子不争气地响了一声，铁证如山，她到底接过来，郜则这才露出个笑容，却又问她：“这几天不理我，是不是你也生气了？”

　　她当然生气！沈葵重重地哼了一声：“谁会不生气！”

　　“是啊。”他感叹，“这样的大事还瞒着我们。”

　　“啊？”

　　沈葵没听懂，他又说：“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抓他们一个人赃并获？”

　　他到底在说什么？！

　　沈葵一头雾水，刚好公交车来了，她被郜则不由分说地拽了上去。目的地是一家法餐馆，门口的侍应生衣着精致，从装潢到菜单都浓浓地透出“昂贵”二字。郜则轻车熟路，领着沈葵进去坐定。侍者送上菜单，郜则手从上到下滑了一下：“这些都上一份。”

　　沈葵连忙说：“也太多了！”

　　“你肯定能吃完。”他看她一眼，很有把握道，“上次答应带你吃好吃的，别跟我客气。”

　　沈葵不知道他对她的信心是哪来的，一时不知该不该生气，他却忽然指示她：“小声点，人来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沈葵先看到了一个熟人——谢蓉穿着一条翡翠绿的长裙，头发散下，漂亮得堪比电影明星，沈葵忍不住说：“谢阿姨好美啊。”

　　郜则语气不善道：“你们一家的品位倒很一致。”

　　他话音未落，沈葵就又看到了一个熟人，比谢蓉还要熟悉——居然是她的叔叔！

　　沈葵倒抽一口凉气，看到叔叔绅士地替谢阿姨拉开椅子，两人落座，笑语盈盈，哪怕点菜时，也只望着彼此。刨除掉一切不可能，沈葵大胆猜测：叔叔终于吃到天鹅肉了！

　　她心情激动，想要和郜则讨论一下，可点的菜送了上来，他只摆一摆手道：“吃吧。”

　　沈葵为叔叔开心，人逢喜事，居然真把一桌子菜吃完了。她有些脸红，因为坐实了自己饭桶的名声，郜则却没拿这件事嘲笑她。两个人从后门出去，沈葵立刻问他：“叔叔终于追到谢阿姨了？”

　　郜则闻言，学她的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是啊。”

　　他说得阴阳怪气，沈葵总算反应过来：“你不会是反对他们在一起吧？”

　　他又哼了一声：“你不是也因为他们瞒着我们才生气吗？”

　　她生的明明是他的气！

　　可吃人嘴软，她只能含糊道：“其实也没那么生气……况且你不是挺喜欢我叔叔的吗？”

　　“那是以前。”他冷冷道，“我绝不会同意他们两个在一起。因为你叔叔，是個‘水性杨花的男人！”

　　05

　　水性杨花，意思是像流水那样易变，像杨花那样轻飘，比喻妇女在感情上不专一。

　　沈葵回家翻看成语词典，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这个词，越发百思不得其解，不懂郜则这个控诉来源于何处，更何况，这个词还是用来形容女人的。

　　她字典还没放下，大门已经开了，叔叔哼着歌进来，看到她，立刻说：“葵葵，叔叔给你带了夜宵。”

　　叔叔这么开心，一定是和谢阿姨感情顺利，沈葵也开心，可想到郜则阴阳怪气的样子，又忍不住担心：“叔叔，你今晚去哪里了呀？这么晚才回来。”

　　她以为叔叔不会告诉她，没想到她刚问完，叔叔就红光满面道：“叔叔有个好消息要宣布，小葵，叔叔要告别单身了！”

　　沈葵还没想好该摆出什么表情，叔叔就滔滔不绝地把细节都告诉她了。原来，自从谢蓉同丈夫离异后，叔叔就一直默默地照顾她，尤其是她这次住院，叔叔更是每天都去医院，细致入微的照顾终于感动了女神的心，沈先生暗恋多年，从大学时代绵延至今，终于开花结果。

　　沈葵连忙鼓掌：“恭喜叔叔！”

　　叔叔摸摸她的头，心满意足说：“蓉蓉一直夸你懂事，小葵，以后咱们一家四口要好好生活。”

　　沈葵被“蓉蓉”这个称呼肉麻得不行，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家四口……那岂不是说，她和郜则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

　　这一晚她噩梦连连，梦到郜则每天都逼着她吃面包。她没睡好，课间刚要趴下补觉，就被郜则拦下：“你也没睡好？”

　　她心有戚戚，看他一眼，他立刻感同身受道：“我妈昨天回来，跟我说了她和沈叔叔的事情。气得我和你一样，一晚上没睡好。”

　　沈葵无法辩白，只好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立刻掏出个小本子，上面条条框框，写了不少棒打鸳鸯的计划。沈葵觉得不可思议，忍了再忍还是说：“你如果学英语也这么努力，也不会不及格了。”

　　这一下戳中了他的伤心事，他理综成绩优越，唯独英语一门拖了后腿，常被老师点名批评。沈葵话一出口，他就站起身，冷冷道：“看来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这话说得好严重，简直像是要和她老死不相往来。上课时，沈葵偷偷看他，他垂着眼睛记笔记，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脸颊投下细细的影子。他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看来，她立刻慌慌张张地转开头。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就像是做贼心虚，郜则翘起唇角，在心里已经下了判断——沈葵就是怕他生气，才会这样小心翼翼地关心他。

　　沈葵余光看到他面带微笑，一时觉得“男人心，海底针”。放学时，沈葵路过操场，操场旁围了不少女孩子，都在小声欢呼，球场上，郜则正一记扣篮，狠狠扣中全体女生的芳心。欢呼声大起来，他稳稳落地，下场喝水。

　　沈葵忍不住哼了一下：不就是会打篮球，他有那么帅吗？

　　她还没腹诽完，身后女生们突然让开一条通道，郜则分开人海，胳膊夹着篮球，目不斜视地向着她走来。

　　他刚运动完，额头上挂着汗珠，少年人意气风发，望着她的眼神里含着笑，喊她的名字：“沈葵，你来了。”

　　她也出了汗，掌心里湿漉漉的，可更慌张的是一颗心，跳得好快，众目睽睽之下，将要出卖少女心事。半天，她才结结巴巴地说：“我路过。”

　　他唇角挑得更高：“是吗？”

　　大家配合地起哄，沈葵觉得自己要烧起来了，她惊慌失措地转身要逃，可身后，郜则喊她：“跑什么，接住。”

　　耳边响起风声，沈葵慢半拍地转头，就看到一个篮球迎面而来，砰的一声，砸在她的鼻子上。

　　她应声倒地，余光看到郜则一脸错愕，嘴巴慢慢张大，左脸写着“笨”，右脸写着“蛋”，恰好是一个蠢直男应有的神情。

　　郜则！沈葵流下两道鼻血，“死不瞑目”地想：我真是，恨死你了！

　　06

　　沈葵一球成名，这天之后，全校都知道她看见帅哥激动得流鼻血。

　　她在家中休养一个礼拜，肉体上的伤害还是次要，精神上的摧残更为残酷。回校之前，她心情紧张，已经想象出不下一百种被嘲笑的方式，其中有九十九种都和郜则有关。

　　郜则，真是她命中注定的克星！

　　沈葵心情抑郁地坐在书桌前，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有什么东西咚的一声砸在窗户上。她迟疑地推开窗，就看到楼下，郜则正站在那里。

　　他看到沈葵，立刻露出个笑容，平常他看沈葵，大多是嘲笑、冷笑、嗤笑，难得一次这样笑容灿烂，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在发光。

　　“沈葵。”月光满地，澄澈如水，他温柔地问她，“你的伤怎么样了？”

　　沈葵望着他如坠梦中，良久，开口问：“你是哪位？”

　　郜则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你什么意思，打算和我相忘于江湖？”

　　他这样阴阳怪气，沈葵反倒安心：“你知不知道，你刚刚笑得好奇怪，就像陌生人一样。”

　　“沈葵。”他沉默半晌，“我建议你少看点小说。”

　　柔软朦胧的气氛荡然无存，郜则又成了那个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恶霸。沈葵问他：“你来干什么？”

　　“路过。”

　　“那你砸我的窗户干吗？”

　　她这问题问得好蠢，特意来看望她的郜则一时无言。他抬头看她，她还趴在窗框上，月色柔软，她的脸红润可爱，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像是一只甜蜜动人的小鹿。郜则视线停在她身上，一边觉得一个礼拜不见，她好像又可爱了不少，一边心里又有些生气。

　　究竟什么样的笨蛋，才会这么不解风情？他看言情小说上写的，花前月下，女孩子明明都会觉得浪漫。

　　如果沈葵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会觉得冤枉——砸别人玻璃哪里浪漫了？

　　两个人都不懂对方的心，面面相觑半天，他像是忍无可忍：“我手欠！”

　　他转身就走，沈葵看着他的背影发呆时，他又转过头来：“明天，学校见。”

　　这次，他是真的走了，沈葵半夜躺在床上，想到他说的话，忽然一跃而起：郜则这个小心眼的家伙，不会是明天组织了全班同学一起嘲笑她吧？！

　　第二天沈葵进入班级时，正是早读时间。一片沸反盈天间，她从后门偷偷摸摸进来，本意是想悄无声息，却不小心踩到了簸箕。

　　簸箕翘起又落下，金属同地板撞出长长久久的回响，全班一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光看过来，沈葵僵在原地，没想到片刻后，大家默契地转回头，继续早读。

　　居然没有人笑话她？！

　　沈葵梦游一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问同桌说：“为什么没人笑话我？”

　　同桌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谁敢笑你？郜则昨天就警告我们，谁都不准拿你被球砸了的事儿开玩笑。”

　　沈葵下意识地看向郜则，他坐在窗边，手肘支在窗台，翻看英语书的动作专注而从容，完全没有恐吓全班同学的可怕气场。

　　同桌也看过去：“他还说，要让你体会到宾至如归的回校体验，谁如果惹你不高兴，他就会让那个人不高兴。”

　　沈葵闻言，心情复杂，她没有开口，郜則却主动为她做了这样的事情，细致入微地保护她单薄的脸面。

　　早读的声音好吵闹，像是大雨，一路落在心里，可雨点如织，敲在柔软的心头，淹没十六岁的青春，让她的脸微微泛红。

　　她嘀咕：“郜则这个人，真是……”

　　真是什么呢？真是讨厌、真是出人意料？又或者真是让人胡思乱想，拨乱春光，要快乐也草长莺飞。

　　同桌没有听清：“郜则怎么了？”

　　沈葵只好胡乱地说：“郜则这个人，真是爱乱用成语！”

　　恰好，下课的铃声响起来，全班安静，只有这一句还飘荡在教室中。

　　沈葵心里咯噔一声，看向郜则，恰好他也看过来，冷若冰霜的脸上，只有嘴唇动了动。

　　“你完了。”同桌在线翻译道，“郜则看着你磨牙，沈葵，不然你再回家躲一周？”

　　07

　　放学铃声一响，沈葵就冲进了女厕所。

　　她躲在里面往外看，郜则臭着一张脸守在外面：“出来。”

　　“我拉肚子。”沈葵捏着鼻子说，“你先走吧。”

　　郜则不动，像一尊门神，有人要进来，他冷冷道：“沈葵在里面，你去别的厕所。”

　　如是两次，沈葵顶不住了：“我出去的话，你得保证不揍我。”

　　“我揍你干什么？”

　　“我不该把你乱用成语的事说得那么大声。”

　　闻言，郜则又开始磨牙：“我哪里乱用了？”

　　人贵在自知，沈葵三省吾身，没有郜则这样的坏毛病。外面，郜则不说话了，沈葵看他，他在接电话，眉毛皱得很紧，一边听一边走，眨眼就走出了沈葵的视线。

　　沈葵这才从厕所出来，呼吸到新鲜空气。出校门时，她看到叔叔的车停在那里，叔叔喜气洋洋：“咱们今天出去吃饭。”

　　等到了饭店，看到谢蓉，沈葵才后知后觉，原来今晚的饭是团圆宴。

　　三个人都眉开眼笑，气氛热烈，半晌，沈葵问叔叔：“菜什么时候上啊？”

　　“你哥哥还没来。”

　　谢蓉也说：“我跟阿则打电话说了，他怎么还没到。”

　　沈葵成功被“哥哥”二字噎到，又等了半小时，郜则还没出现，打电话他也不接。谢蓉担心起来，和沈先生商量一下，准备去找郜则。大家分头，谢蓉和沈父回家找，沈葵想了想，又回了学校。

　　学校人走光了，沈葵摸黑往操场走，灯火熄灭，唯有篮球砸地的声音一声声传来。郜则果然在那里，他不知道打了多久篮球，浑身都湿透，累得狠了，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呼吸，忽然转过头来：“谁？”

　　“是我。”沈葵这才上前，“你怎么不去吃饭呀？”

　　看到是她，他脸上冷漠的神情一松：“不饿。”

　　“谢阿姨很担心你，快给她打个电话吧。”

　　听到这个，他的脸色又坏起来：“她谈恋爱昏了头，还记得有我？”

　　沈葵皱起鼻子：“郜则，你不会是在吃我叔叔的醋吧？就算他们结婚了，谢阿姨也不会被抢走的。”

　　“谁会那么幼稚。”郜则冷冷道，“我赞同我妈再婚，可是不能跟你的叔叔。”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诋毁叔叔，沈葵终于生气了：“我叔叔到底哪里配不上你妈妈了？”

　　少女的声音软软的，带了哭腔，又甜又糯，郜则一时愣住，沈葵却把眼泪擦了：“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你不喜欢我叔叔，我还不喜欢你呢！”

　　撂完狠话，她就要走，可郜则却又把她给抓了回来，她身不由己地被拉了回来，听到郜则说：“你没有想过你妈妈吗？”

　　沈葵错愕：“什么？”

　　“你叔叔说，一直喜欢我妈，等了她这么多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怎么办？”这一夜只有星星，最后的晚霞落下，城市被无数灯光点亮，这里是世界上小小的一角，只有星光璀璨，少年的眉目英俊，看着她，认真而无奈，“爱一个人，不是看他怎么说的，是要看他怎么做。”

　　他忽然抬起手，轻轻地替沈葵擦掉脸颊上沾着的灰尘。少年的指尖微热，像是蝴蝶的翅膀拂过，稍纵即逝，却一路温热至心上。沈葵的脸又红了起来，他却已经收回了手：“沈葵，这对你、对我们各自的母亲，都不公平。”

　　他看着沈葵张大嘴，一脸错愕，就知道这个小傻瓜从来没有想这么多。这个傻姑娘，聪明都用在了学习上，别的一切都不开窍，可他愿意等着她，耐心地等到她明白的那一天。

　　他的脸也红了起来：“况且……”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的话被她打断，“关我妈什么事？”

　　他本来不想说，可还是轻声道：“你不是你叔叔的私生女吗？”

　　他看沈葵张着嘴愣在那里，以为是她的秘密被自己戳破，连忙安慰她说：“我知道，他不肯做你的爸爸，只让你喊他叔叔，可我会保护你的！”

　　这是少年无从说起的心事，从他偶然看到沈葵父母的照片开始，就如鲠在喉。她喊沈先生叔叔，可父亲那一栏模糊的照片上，分明就是沈先生！

　　这个男人，这样不负责任，伤害了三个女人，郜则看着沈葵眼底还没擦净的眼泪，鼓足勇气，想要抱一抱她。

　　可他还没伸出手来，就听到沈葵震惊地说：“你在说什么啊？！我叔叔和我爸，只是长得像而已啊！”

　　一个人爱一个人可以多久？

　　爱是恒久忍耐，是一见钟情，是从开始就注定一生无从转圜。

　　“他很喜欢你妈妈，所以下了决心，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他告诉我，心里有一个人，就不要再去祸害别人。叔叔和我爸爸长得很像，就连我小时候都会把他们认错。所以我父母出國不能照顾我时，把我托付给了他，他也把我当作亲女儿一样看待。郜则，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你不要误会我的叔叔。”

　　看郜则不说话，她着急地抓住他的手：“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妈妈也喜欢他。算我求你，郜则，你给他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我知道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先把我放开。”

　　他们离得太近，沈葵回过神来，连忙松开他，两个人脸都涨得通红。半天，沈葵说：“那我们去吃饭吧？”

　　他嗯了一声，两个人一前一后，影子投在墙上，姿态亲密无间。郜则忽然问她：“你有没有想过，等他们结婚了，你就要喊我哥哥了。”

　　沈葵低声说：“我知道。”

　　“沈葵，”他说，“我不想只是做你的哥哥。”

　　夜色忽然成了春色，荡开满心的涟漪。沈葵听到自己的声音，小得可怜，少女的羞涩，在这一刻褪去，她颤抖着、却又同样认真地说：“我也不想，只是做你的妹妹。”

　　08

　　沈葵十八岁时，高中毕业，以全校第三的成绩考入心仪的大学。

　　同年，谢蓉同沈先生前往南法，度过两人的蜜月旅行。两人在一起后，没有大肆举办婚礼，因为谢蓉说，婚姻并非爱情的终点，他们错过多年，已经不用任何仪式来证明彼此的感情。

　　可只有沈葵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和郜则。

　　沈葵听到窗户响了一声，爬起来向下看去，郜则站在那里。

　　他仰着头看向她时，像是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玫瑰的颜色。

　　“沈葵。”他喊她，“下楼，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他们没有住在一起，郜则同父亲一同生活。因为他们已经约定，要在可以为自己负责的时候，堂堂正正地牵着手，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沈葵忍不住笑起来，少女的笑容甜蜜，裙摆如花，掠过台阶与重叠的光阴，扑入少年的怀抱。

　　夏日的日光永远明亮，白昼如新。十八岁的青春盛大，快乐也充满整个世界。

　　那朵惊慌的向日葵，迎着她的太阳，正明媚地生长。

　　编辑/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