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我的心与江上飘着的月一起沉入水底,压抑又沉重,好像永远都不能再浮起来了。
01
我把猪弄丢了。
手中的牵绳松了一下的那个瞬间我就觉出不对,赶忙从手机里抬头,就见一条矮墩壮硕的黑影咻一下蹿出去老远。
下意识是要追的,一秒后疼得摔坐到地上,我才想起自己脚踝有伤。
有好心人来扶了我一把,我正要看过去,就听他朝旁边的朋友说:“快,大家帮忙追一下!”于是我扭头的动作就止住了,一听这声音,不用转头看也知道是谁了。
江泽扶起我,坚持要送我去医务室。他刚跟学生会的一群学生干部开过会,一行人从行政楼出来就看到一只黑猪如脱缰野狗一般从我手里弹射了出去,眼下其他人已经在江泽的号召下群起追之而去了。
医务室的老师给我喷过云南白药后开始冷敷,江泽听了我的道谢,还坐在一边不肯走。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相处,既无话可说也不敢看他,心思又都放回那只猪上。
那是一只身价百万之上的贵猪。我们农大学校后山有个猪场,繁育的猪都是珍稀品种,今天下课我因为行动迟缓落到最后,老师抓壮丁恰好逮到我,让我把一只香猪送到实验楼去。大黑猪看起来很乖,老师往它脖子上拴绳时甚至还主动配合,下山一路它丝毫没嫌弃我行动不便,慢悠悠地在前方领路。经过操场时想来是受了一些刺激,它一踢后腿直接“越狱”了。
这是专门用于人类器官移植实验的珍贵香猪,往往新生见到它后第一句感叹的都是?“在下竟不如头猪值钱”。现在这样的巨额财富在我手上跑丢了,以我的家庭情况,必然是赔不起的。为此我有些焦虑,坐立难安。
最近适逢校园文化节,学校对外开放参观,各处校门大开,如果这只猪跑出去了……如果丢了,无论被人捡走、钻进林子还是冲到路上被车撞到……我几乎没法想象如果校方将这消息通知我爸妈后会是什么情形,只觉自己跟这猪一样危机四伏。
我悔恨难当,刚才如果不是急着回文化节各部联合活动的群消息,多关注一下那只猪的情绪,也不至于在它应激逃跑后才后知后觉。
“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疼得很厉害?要我帮你拿点止痛药吗?”江泽不知什么时候放下手机朝我发出人文关怀。
人一紧张就有些口不择言,我一时忘了跟他之间的过节,瑟瑟地问他:“江泽,你说我要是刷盘子打临时工,多少年能把这一百多万补上?”
他怔了一下,反问我道:“或许你说的是故宫的盘子吗?”
确实,大概只有那种文物级的盘子才能出如此天价。我有点醒了,没再说话。
他伸手将我脚踝上的冰袋翻了个面:“我刚微信叫了不少人去帮忙围堵,不乏有经验的学长加入指挥,开车的开车、跑步的跑步,等那边有消息会立刻通知我,你先别着急。”
我“嗯”了一声,不知该再说什么,所以又沉默下来。周围的气氛写满了“尴尬”二字,他好像想说什么,被这空气压抑得没能出口。
这份尴尬源于他的“表白撤回事件”。今年暑假开始时,他发消息说喜欢我,在我沉浸在巨大的震惊无法回神时,第二天又收到他的第二條消息——“你当我没说。”
那个暑假我们再没联系,最近开学再碰到,已然不知怎么相处了。我几乎到了听到他的名字就想逃跑的程度。
我想过,他说那样的话,或许只是因为输了游戏、打赌恶作剧之类的缘由,可又觉得他分明不是那样恶劣的人。“当我没说”这样四个字,确实伤到我了。后面他真的做到了假装无事发生,可我心里却一直硌硬着。
一串震动声打断了我怨气四溢的追忆,他接起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句,然后问我:“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学校南边有条江,据说曾有位浑身大牌、放浪形骸的校友带着学校培育的天鹅去游泳放风,结果放丢了,具体的赔偿条款没人知晓,但后来都说那个同学时常穿着杂牌帆布鞋,啃咸菜。
我眼一闭心一横:“你就说猪找没找到吧。”
他好像笑了一下,唇角是好看的弧度:“好消息是,他们在农学院堵到香猪了,已经直接送去实验楼。坏消息是,那猪把农学院的白菜啃了,是新培育出来的二代新品种玫瑰白菜。”
我:“……”
果真祸不单行,古人诚不我欺。
02
拎着礼物去农学院找培育负责人道歉的路上我心情忐忑,头脑中总不自觉地想起上个月翻修月光园的工人在培育区摘了两颗桃子所造成的巨大影响。
凝聚高新科技与大量心血培育出的新品种,是完全不能按照大众对常规果蔬的认知价值来判断的。是以我敲门进办公室的时候,姿态摆得格外低。
应声的是个漂亮小姐姐,架了副金丝边眼镜,见我腿脚不便,特意拖了把椅子过来。江泽作为本次道歉的搭桥人,为双方简单进行了情况介绍。
漂亮姐姐听完我在猪场上了某某专业课后就开始脸色不对,敛起眉头,一脸凝重,不知在想什么。新培育的大白菜我应该也是赔不起的,我吞着口水,不知道她下一秒会如何索赔。
就听她忽然问我:“上个礼拜咱学校闹了场四级地震,听说三年级有个同学反应迅速,直接从二楼跳下去了,于是成了全校唯一的地震受害者……不知……”她说话间瞥了一眼我的脚踝。
欸?所以她刚满脸认真,是在想这个?
我默了一下,肯定她道:“嗯……是我。”
她嘎嘎嘎地笑起来。
很难想象,如此漂亮的人会发出这种笑声,她的笑点好像很低,笑得好似下一秒就要岔气,即便如此,她依旧坚持断断续续地说话:“久仰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江泽没忍住也跟着扑哧笑了出来,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行了,行了。”
这个动作自然又亲昵,想来二人关系应该十分亲密,我瞥过一眼就不敢再看,在别人对我所做蠢事发出的笑声里将头埋得更低。
她终于止住笑,歪头打量我,一双眼睛眯成新月:“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呀?”
我赔着笑脸,骗她说是因为习惯了前两年教室都在一楼,一时忘了这个学年换到二楼上课了。
但其实当然不是。
那天江泽不小心打翻矿泉水瓶,将一包玉米种子浸湿了,他急着要去忙别的事,就把这包湿玉米塞给我,央我帮他晒一下。他说这是种子工程专业的新骄傲,果实甜糯,亩产两千斤,微波炉“叮”一下就能变成好吃的爆米花……总之就是非常宝贝。他说完就走,我来不及拒绝,于是顺手在能晒得到太阳的窗口置了条延伸出去的平台,窗内这侧压了重物,把玉米种子摊开晾在窗外的平台上很是稳当。
窗下是学校的假山石林配半池睡莲的造景区。地震来的那一刻,我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这两把种子真撒到下边可就难收回来了,当即冲去了窗口。事后想来自己也觉得可笑,怎么会有人能做出这种事,可是事情发生的那一瞬我还真的就那么做了。宛若我在下意识里早刻上一条准则——不想看到他有一点失望或不快。
这样的理由如今自然是没法说出口了。
暑假初时收到的表白消息,像闪闪发光的王子同我开的一个玩笑,只有我为此失眠、焦虑,坐在窗边看全了日落与日出。
第二天一早,我鼓起所有勇气,回了一条明确表述自己愿意试着与他在一起的文字。
消息一经发出,我几乎没心思再做别的,分明手机的声音和震动都开到最大,仍旧隔几秒就要按亮手机查看。可他的回应如石沉大海,杳杳无踪,直到下午四点我才收到他的消息:“你当我没说吧。”
那一瞬,我的心与江上飘着的月一起沉入水底,压抑又沉重,好像永远都不能再浮起来了。
那样不顺的我,今天的道歉倒是很顺利。美女说被香猪啃食坏的白菜没有造成什么不可弥补的损失,只是需要费些精力,如果我空时能来帮帮忙最好不过。预料中的金钱赔偿化作乌有,只需付出一点劳动力就能解决问题,我当即情真意切地表示一定为此鞠躬尽瘁。不知道美女又从哪理解了笑点,嘎嘎地笑着送我出门,还嘱咐江泽说:“好好送送人家,大外甥。”
我起初大脑没转过来,下楼被拴在门口的羊驼唾了一口口水才如梦初醒。我问江泽:“刚才那位是……?”
“我小姨啊,在农学院还挺出名的,取得过不少成果。你没听过?”他意外地眨着眼睛。
“啊,听过,听过,如雷贯耳。”
江泽生在一个搞农业研究的世家,是被誉为“农大之光”的江老教授的得意大孙子,家中父母两边的亲戚里都有不少专业领域的人才,而他也遗传了这份头脑,主修动物科学之外又兼修了不少旁的,几乎完美地集齐了本校明星专业。虽说课业繁多,他的业余生活依旧丰富,大一那年就已经在学生会竞选上了主席,他好似一个人际王,总是精力充沛,可以跟所有人保持热络友好,礼貌周到又热心,朝你笑一笑时,会让人情不自已地想要陷进去。
我对比着看看自己,就显得有些惨不忍睹了。于我而言,这样的他属实是遥不可及的天之骄子。
那条消息,我本不该当真的。
03
我没想到美女小姨会来找我。
据说她带学生时又严又凶,可她此时笑眯眯地拉着我说话,温柔可人,让人很难想象這是农学院出名的“凶狠美人”。
她扛了小半蛇皮袋的玉米种子给我:“听说你当时好像是为了这种玉米种子才受伤的?我特意多给你拿了些,祝你早日康复。”她强塞给我后,不顾我灰溜溜的样子,盛赞我当日英勇。
看她走远,我内心有些空落落的。
如果连他的小姨这种非相关专业学院的老师都知道了,那江泽没理由不知道吧……是在同我装傻吗?这样想起来,我就显得过分可笑了。
我整日里看起来乐和随和,但实在是个敏感脆弱的人。
父母当年早早结婚生下了我,之后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并不顺遂。我开始觉得或许一切都该怪我,因为我的降临让他们过得这样艰难困苦。
一天天长大的过程里,我没像别人家的小孩那样哭闹撒泼过,也不曾索要过任何玩具或漂亮裙子,讨好型的人格像是一根扎进肉里的软刺,时间久了,同身体长到一起,再就剜不出来了。
我相貌一般,成绩一般,家境更是。从没指望过江泽这样的男孩子会对我生出青睐,可一旦他说出来过又收走,我便受伤极了,愈发觉得自己差劲。
部门群里的消息滚动不停,我抹抹眼眶低头去看手机。校园文化节期间,各种活动目不暇接,我们组织部和兽医系有一个关爱校园动物的联合活动,直白一点说,就是抓学校里的流浪猫狗去做绝育。刚有同学反映,西校区一处草丛里有猫叫,适逢中午大家各有安排,部长在群里问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人去带那猫到手术室。
“@顾筠,你有空不?”处处碰壁的部长最后锁定了我,像是晓得我不会拒绝。
“O(好)K的,抓到了我会在群里跟大家说。抱歉,我刚看到消息。”
我将小半蛇皮袋子的玉米放回寝室,带着纸盒箱、手套和猫零食出发了。现在脚踝已经消了肿,走起路来没什么影响,奈何心情低落,我一路叹气,走得浑浑噩噩。
我过去时,那只猫仍在原位。太阳大好,她眯着眼睛揣着手趴得端正。我用零食引它,想等它放松了,我再靠近实施抓捕。奈何它太过鸡贼,只有远远把吃的扔给它时才吃,人若一旦上前便要退开躲远。一包肉干转眼被它消耗殆尽,它吃完也不见对我有半分亲近,反而一脸鄙视地看着我,全程离我两米开外。
怎么连个猫也看不起我。一时情绪作祟,失智且反常的行为先于大脑,我做了一个自己事后琢磨也觉得是个非常错误的决定——仗着那处是个死角,我直接扑上去同它玩起“猫鼠大战”,一人一猫胶着互博。
今日自卑感泛滥,四肢也沉甸甸的,被它拍了两爪子之后我才终于成功抓到它。
“刚叫你好几声,怎么不理我。”身后有气喘吁吁的声音,江泽不知从哪跑了过来。
“啊?”我一脸大汗,“我没听到啊,可能斗得太专心了。”
他平日春风一般的人,今天难得看起来气鼓鼓的:“这是出了名的凶猫,我跑过来一路喊了三四声‘小心。”
我低着头不看他,逞强说:“没事儿。”
他却不理,过来非要撸我袖子。
夏衣单薄,胳膊上被那猫隔着布料抓出两道血痕,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本来能忍住的,可他捧着我的伤处又是皱眉又是叹气,我就有些忍不住了。
他说得消毒处理,我说宿舍有纱布和酒精。
他说还得打狂犬疫苗,我说今年打过,已有抗体。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04
但我其实并没打过狂犬疫苗。所以第二天没课时,我偷偷去了附近医院打针。
暑期打工赚来的全部收入勉勉强强够交疫苗钱,情路坎坷还要破财,我按着注射处的棉签悲从中来。
说起来,我是因为江泽才加入学生会的,不然以我的性格根本不会主动尝试这些。我还记得那个夏天很热,我们这群新生被指引着穿行过长长的招新广场,我的皮肤被晒得发红,想找一处楼檐下避避,隔了挺远就看到了他。他眉眼温柔,似映朗月,长身立在一处门口,皎如玉树临风前,酷热的暑气仿佛半点沾不到他。
我选在了他旁边不远处的小阴凉里,竖起耳朵时能听到他跟形形色色的人招呼说笑,忍不住就关注着他,羡慕着他的social(社交)能力。
我也很想拥有跟谁都能快速找到话题、相谈甚欢的能力,这样就不必只是通过从不拒绝别人的请求来维系人际关系。那天,他走到我面前递到我手里一杯冰水,他说:“同学,你的脸好红,热坏了吧?”他又说,“不知道你有没有找到喜欢的部门或协会,我刚加入了组织部,你要不要也考虑看看?”
那年组织部的竞争还蛮激烈的,我因为想偷学一点他的社交技巧,努力挤了进去。但有些东西似是天生,没那么容易偷师。在长久的相处中,我非但没能从他那获取所需,反而在他的无边魅力里沦陷了自己。
虽说从没期望过被他喜欢、被他回应,可他的那个表白却也勾出了我心底漫无边际的向往与遐想,甫一出现,就像疯长的春草,席卷大地。
我甚至因此被吓到了。
我本是不敢答应的,可又想勇敢一次。漫漫长夜,我努力做心里建设,甚至特意连夜买了心理学课程的电子书,诚心拜读。然而这独一次的勇敢妄为收效可怜,被尖锐扎伤的蜗牛缩回了壳里,且缩进了比以往更深的地方。
我的暑假全程黯然神伤,而他的假期在充满山野、草地和大眼驴子的驴场实习中轻松度过,那些田园的闲适宜人都化作照片发在他的朋友圈里。
上次他说“嘎嘎美女”是他小姨的时候,我曾有过一瞬庆幸。事后又觉得自己真是多虑。即便如此,他跟更多的女生同样言笑晏晏,谁让他本就是人气选手、社交达人。
我已经大三了,再坚持一下,很快就会到外出实习的阶段——我的校园生活并不长了,只需坚强一点,就可以躲进与他再无相交的人生轨迹里,自然也就远离了这份煎熬。我丢棉签的时候对着垃圾桶这样鼓励自己,惹得护士姐姐侧目好奇。
05
医院附近的老小区里有个二手市场,我揣好注射单按着导航逛了过去。校园文化节里,我们部跟素拓部还有一个给校园动物安家的联合活动,直接点说就是给绝育完的猫狗做一些小窝。眼下木房子们敲敲打打之下都拼了出来,垫在里面的东西却还没有,受捐的一些毯子和被子有限,没人想接挑拣海绵垫子的活儿,我就主动接了。
这一路,我看到冷饮店就想起江泽递给过我的冰水,看到街边的流浪猫就想起他捧着我伤处时的神情,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往每次我像今天这样独自外出做任务时,他都主动说要跟我一起。我整个人疯魔了一般,越让自己不要想他,他越要在我的脑海里冒出头来。
以至于我淘够二手铺垫才发现自己忘了砍价。
几张海绵垫子裹成大大一卷,我还顺道买了两张凉席插进里面,想着跟海绵垫一道剪好铺进木屋可以让小动物夏季清凉一些。这里离学校不过二十分钟路程,我抱着这一卷成果决定步行回去。
天本就热,满怀抱了这些东西更是胸前捂得厉害,三五分钟不到我便已一身是汗,碎发被沾湿黏在脸上,因为没有空手,只能忍着不去拨开,眼镜因为汗液的润滑顺着鼻梁下滑,像是戴在了脸颊上,如此动作状态走到学校里,我的双臂已经酸得要命,有限的体力被蒸去了九成。
我没想到会碰到江泽。我从他身后擦身而过,然后听到他跟身边人说话的声音才知道是他,趁着他没发现,我赶紧加快脚步,不太想让他看到我这样带点狼狈的惨兮兮的模样。
但他最近真的很难缠。不知谁叫了声“同学,你东西掉了”,然后没几秒,江泽就举着一张白纸蹿到我眼前。他看起来脸色有些黑,一只手夺过我的负重夹在腋下,那一大卷让我精疲力竭的海绵垫、凉席放在他身上好像小了很多,可能这就是人高马大的优势吧。
他空着的那只手在我眼前狂抖捡到的纸:“不是跟我说打过了?”
我撒谎水平有限,而且发挥经常不稳定。比如我刚说完“想着再扎一针巩固一下疗效来着”,就被他翻了一个白眼。我故作淡定地拿回我的注射单,重新叠好塞回了口袋。
显然我蹩脚的借口被他秒速识破,他不给我留情面,戳穿得非常彻底:“不凑巧我刚好识字,这不是加强针的注射单,白纸黑字写着是五针疫苗首次注射的记录单。”
我没说话。
他又抖了抖奪过去的一卷物什:“那么这个呢,又是什么?能不能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别人让你做什么就做吗。这是一个人能干的活儿吗?!”
不知他怎么就突然发了脾气。认识那么久,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失态。
我本想回“一个人能干啊”,可见他这么激动又不好反驳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而我的无动于衷好像进一步刺激了他。
他好看的剑眉几乎要竖起来:“顾筠,你这个人原本就独,两年啊,我好不容易靠近了你一点,怎么放了一个暑假,我们之间就变得比普通同学还生疏了?”
他越说声音越大,周围好多人听到,我都替他不好意思。
他突然有些委屈地问我:“是我搞砸了吗?是因为我表白那件事让你尴尬,所以你才这样吗?可我不是都撤回了,你大可以不用这样躲我避我啊。”
周围人群里已经渐渐有八卦的吸气声,我只想求他把嘴闭上别再说了。
“不是,没有,你别多想。”我违心地这样回他。
其实从他说出上面那个观点开始,我就知道我们的是无法彼此说服的。表白是可以撤回的吗?在我看来,那一定要是绝对真诚才可以出口坦白心迹的话。我不会应对,消失了一晚,他就要急着撤回了吗?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什么,他的喜欢如果如此脆弱又急不可耐,就也真的该别再往来才好。
那天他被人有急事叫走,转身前看我的眼神不满又不甘,像是会烫人,我后来回想起,总觉得周身滚烫。
自那之后,我再接再厉,更加彻底地贯彻“尽全力避免与他接触”的指导方针,快马加鞭地完成了手上领过的所有部门任务,一周后向部长递了退会申请。
06
我一连在图书馆扎根了几天,床头横幅也换成了“实习使俺快乐”,沉浸一件事,果然能适度摆脱一些烦恼。
这天下午没课,我早早跑去图书馆占了个天字一号级别的位置,就听手机嗡地一震,是美女小姨发来的微信。
她问我:不是说要劳务抵债,怎么也不见你来帮忙?
之前她送我玉米那次,我问她需要我做什么,她说让我安心休养,她忙不过来时自然会叫我。我当真了,一直处于待机状态,原来是需要我别当真,时不时去问问吗?
我赶忙道歉,并在她说出“今天活多,下午课后就来吧”之后,赶忙答应下来。
我在图书馆近水楼台,立刻找了几本与蔬菜培育和种子工程相关的书本来看。而我特意做过准备、掌握了一些相关知识后,按地址找过去时,就见美女小姨满手面粉,朝我招呼:“快点,快点,人手不够。”
原来她是找我来包饺子。
我顺从地洗了手,坐在收拾出来的区域擀饺子皮,没一会儿就见江泽拎着醋和香油进门来了。
美女小姨拉江泽加入,我们三人凑成一圈,营造出一种一家人包饺子的错觉。她频频关心我最近学习生活怎么样、上次那位老师还有没有再找我之类的问题。我忍不住问她:“怎么今儿突然张罗包饺子?”
“今天是世界粮食日,吃饺子是传统嘛。”她说起来十分笃定。
“……”从未听过如此荒诞的借口。
我埋头专心擀皮,就听她口若悬河:
“猪肉是合作的猪场送来的,早上刚杀的呢。
“素菜是我们系自己研发的玫瑰白菜和彩色水芹,在外面不太吃得到的。
“咱们这一顿太高贵了。”
她说到一半被系主任叫走,就只剩我跟江泽面面相觑了。我们默契地保持了五分钟沉默,是他先打破安静,他说:“你的退会申请我不批。”
“好像不需要审批,只是存档流程需要一份书面文字。”我淡淡地纠正他。
他抿着嘴不说话。
直到美女小姨回来,我们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饺子煮出来,美女小姨拉着我不许我走,硬是留了我一起用餐。她明显是想撮合我跟江泽和好,我虽不悦,但毕竟间接啃了她的白菜,总不好驳她面子。
吃饭的时候,也基本是她单向跟我们说话,难为她一个人在这样的气氛里苦撑了。等我们吃完收拾好,又整理过实验室,天已经大黑。
她坚持要江泽送我回宿舍。
江泽没答应也没拒绝,默默地打包了一盒饺子,然后跟在我后面往外走。
他说:“你刚才就吃了那么几个,晚上肯定要饿。我装了一点给你,等饿了,把饺子过下热水再吃。”
他又说:“反正我就是不批,你要是退会,我更见不着你了。”
夜幕沉沉,穿行的人工林枝叶太密,灯光照进来显得微弱极了。黑夜静谧夹杂凉意,我的心中也幽寂起来,蓦地生出一股力,让我想在当下做出一个了断,斩去这一切不该属于我的烦恼。
“我回复你的时候是欢喜的,带着十二分的勇气。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反复,就好像全程只是为了戏耍我,但既然已经有了句号,就不要再搅进我的生活了吧,毕竟我这个人心理素质还挺差的,真的已经够难过了。”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他歪了歪头,想了一会儿:“你什么时候给我回消息了?”
我听了,也歪了歪头。
“我等了一夜,一直去看手机有没有未读。第二天听说信号塔坏了,还有些庆幸觉得说不定是由于这个才没收到你的信息。因为前一夜几乎没怎么睡觉,早上跟驴哥斗智斗勇的时候就有点走神,隐约感觉到手机震了,结果掏手机时不小心把手机摔进石槽里被驴给嚼得稀碎,手机卡都弯了。那个生态驴场很偏僻,我求工人送我到附近的干路上,然后倒了两趟小巴,才到附近有营业厅的镇上。车子难等,我补好卡、备好手机都下午三点了,登微信却没看到你的消息。
“看你不理我,我怕是因为自己唐突了、心急了,所以没能让你接受我。我不想搞砸这份关系,就想试着挽救一下、争取更多的缓冲时间,于是跟你说请你先当我没有说过。你总是善良体谅好说话,我以为应该可以的。
“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不知道那话会让你这么受伤,我一直都告诉自己先克制一下再图长远。原来那一刻手机真的震动过,不是我的错觉……就还,挺高兴的。
“其实那头猪啃的玫瑰白菜是已性状稳定的培育品种,没什么损失,但我求我小姨帮我缠住你,因为我发现开学后你总避着我,我实在没什么办法了。我急着想烧一个瓮,把你请进来。”
我听完头歪得更厉害了,下意识地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我是真的纳闷,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喜欢我呢。
这是一个古往今来被提出过无数次的问题,答案五花八门,大部分趋于“没有理由”。
他上前一步,凑得离我有些近,反问我:“那你觉得我应该喜欢谁?”
太近了,我几乎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喷在我的脑壳上,不知怎么就有些紧张,我错开眼睛,随口胡说:“起码得是个校花、系花之类的。”
我自己說完,就也觉得有些老土。
“从来没有规定说一个人只能喜欢相似的人,比如胖子只能喜欢胖子,白种人只能喜欢白种人,高个子要去喜欢高个子,有钱人要去喜欢有钱人。”他像说饶舌一样,“而且我觉得你不比任何人差,你真的很好。”
“你总是默默在帮衬别人,从来不争不抢,永远温温柔柔。这样的性格让我忍不住去关注你,日复一日看你热忱又柔软,好像微微一笑就可以什么都不计较,于我而言,无疑是一抹可以汲取无限能量的温暖,所以我才会不想你一个人太辛苦,在你独自外出办公时总要跟着你。”
我以为我的勇气在那一晚已经熬光,但这一刻,听心上的青年这样说着,那颗暑假里跟随江上月一道坠入水底的心脏,好像又轻快地升起来了。
编辑/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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