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是我高三的英语老师,姓周。可能他年纪最大,穿着打扮又很老派,但对同学们都特别随和,大家私下都亲切地管他叫老头儿。
我从小调皮,到了高中尤甚。但调皮归调皮,我骨子里的正义感很强,高三那年,因为看不惯校园霸凌,和一个学姐起了冲突,两人大打一架,双双被退学。
于是,我妈把我送到上海边边儿上一所非常老旧的学校去读书,远离城市、静心思过。
在这儿,我就更是个异类了。虽然我老老实实什么也没做,但我用笔帽当发夹、穿低腰牛仔裤、染头发,这些行为在循规蹈矩的老师眼里,都是罪过。哪怕我第一次模拟考试时,语文就考了全班第一,我的班主任还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我说:“董又梨啊,你不会是作弊了吧,你历史考得这么差,怎么语文考了第一名呢?这舞弊得来的成绩可不光彩哟。”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但她说得煞有介事,好像真的一样。
于是,所有同学、老师,都凭班主任的口,认识了我是怎样的学生。
几乎所有老师都不看好我,认为因为打架转学的我将来不成为社会的毒瘤就不错了。只有周老头儿——那个眼镜经常滑下来、从镜框上边看人的英语老师,在看到我持续性地情绪低落了一个月以后,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小姑娘,你刚来学校的时候是很活泼的,最近是不是吃排头了,一点也不高兴的样子。”我习惯了别人视我为怪物,习惯了别人对我的不友好,突然听到关心的话语,鼻子一阵发酸。
那天,我和老头儿聊了一节课的时间,在那之前,我们说过的话没超过十句。虽然我后来已经记不清具体聊了什么了,但有一个意思他反复地、坚定地传达给了我:他相信我没有作弊,相信我今后会有出息。
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那天老头儿穿的驼色高领毛衣,办公桌上透明茶杯里的茶叶丰厚得泛出黄绿。
走出老头儿的办公室后,我扎起了辫子、穿上了校服、头发重新染回了黑色,拼命地学习。再在学校看到他,我总会大声地、欢快地跟他打招呼“周老师好”,他也会很高兴地回应我。布满灰尘的自尊心好像被重新唤起,我想证明点什么,至少证明,老头儿没看错。
最后一堂英语课,老头儿告诉我们,高考只是人生中一次比较重要的考试,但绝不是唯一的出路,更不可能决定你的一生。只要有一颗积极的心、保持着终身学习的状态,人生就会很充实。相对于高考成绩,他更希望我们成为有担当、有取舍、有道德的人,这些才是最重要的。
高考结束回校领成績单,我碰到了老头儿,他看见我,笑眯眯地掐灭了烟:“这次考得好啊,得填个好专业。”
我笑道:“我已经填了,英语。”
我始终谨记老头儿的教诲,保持着学习的状态不松懈,到现在,终于也算是如他所说,有了点出息——开了几家公司,闲暇时还能像现在这样写写字。我一直想回去看看他老人家,告诉他,他没看错,但终究因为各种琐事,未能成行。
六月份看到老头儿给我的朋友圈留言,我马上回复,约定无论如何,今年一定会回去看他。可是,一忙起来,又拖到了十月。国庆长假,我订好机票,想给他一个惊喜。我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直接开车到老头儿家门口,开门的是师母——穆老师。
穆老师平静地告诉我,周老师七月份就已经走了。
我不相信,慌乱地拿出手机,飞快地翻到周老师点赞的那条朋友圈,声音都颤抖了:“怎么可能呢?!老头儿六月份的时候还给我点赞了,跟我约好了今年要见面的。”我仔细地看着师母,期望从她脸上的表情找到蛛丝马迹,期望她会扑哧一下笑出来,说,我跟你开玩笑呢!但她竟然也开始掉眼泪,把身子微微一侧,让出一个位置,让我的目光顺着她让开的地方看到桌上摆的黑白相框,相框里有个老头儿,就是周老师。
师母说,六月份的时候,老头儿就已经不行了,都不知道他打出那一句话用了多少力气;师母说老头儿常念叨我,说我现在出息了,为我高兴;师母又说,老头儿其实很想看看我,师母有时候让他给我打个电话,他说人家现在正在事业上升期,千万别去影响她……
所以,六月份的那一句话,竟是老头儿对我的最后一次鼓励。
我的心像猛然受到一拳重击,痛到浑身发颤。悔恨、自责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发不出声来。我跪倒在周老师的遗像前,泪如雨下。
我们总是以为未来很远、时间很长,总以为明天有很多,有些事不必马上去做,有些人不必立即相见,我们等完工、等不忙、等日子好、等天儿凉,可是,我们等啊等,却忘了世事无常。人生的谎言或许有一千种,最大的那个,就叫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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