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哦,2018年遇见了周周,遇见了《花火》,真是太开心了,希望2019年能够更开心一点,一点就好啦!
在这后来的几十年里,我已经一个人呀,和你过完了一辈子。
“你闻,风里有玉兰花开的香气。”
——《江南十二笺·关秋水》
第一章 好,我跟你走。
傅子望在雨中站了一下午,依旧没有人管他。别墅的大门紧紧闭着,守门的老骆在铁栅栏的亭子里,看他身上都湿透了,忍不住劝他:“你走吧,我们先生不会见你的。”
傅子望摇摇头,不说话,继续在雨里僵持着。
别墅的大门两旁各有一棵高高的玉兰树,大雨一直往下浇,许多开得跟碗口般大小的玉兰花都掉落到泥土,满地颓唐,却又满地春色。
傅子望已经被雨淋得有些头晕眼花了,心神恍惚里,他好像看到一个女人撑着伞朝他走过来,身姿娉婷。
有些玄乎,话本子看多了,他以为那人是玉兰花幻化出的仙人。
“那人是谁?”仙人开口问老骆。
“来认亲的,说是先生的弟弟,但我家先生不让他进门。”老骆瞅了他一眼。
他有些局促,却又释然,从徐州出发时不就做好被人为难的准备了吗,他的出身本就是傅家一段不光彩的秘辛。他不求认祖归宗,他们能养着他,让他活下去就行了,他不是那般贪得无厌之人。这样想着,他的背也就挺得更直了。
“是个有意思的孩子。”她走过来,把伞举到他的头顶,问得温和,“你打算在这等多久呢?”
“等到我哥愿意领我进去。”
“傅少康吗?他可不是个心软的人,你这样的身份,他恨你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帮你。”
雨水湿了她的发,粘在鬓角,衬得肌肤莹白,很有风情,他不禁有些心绪错乱:“我不要他帮我,我只是……很缺学费,我家里没人了。现在就我一个……”
“不如你跟我走,我可以养着你。”她见他神色之间犹犹豫豫,又继续说道,“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若是为了认亲,怕是早就跪到傅老爷的门前了,而不是跑来找你哥。”
“这……”他有些踌躇,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直觉告诉他,她并非是个坏人。其实往最坏了想,他一个少年白丁,也没什么值得人家算计的。
她笑着看向老骆:“你告诉他,我是什么人。”
“这位是关秋水小姐,她可是当今最红的剧作家,像如今光明大影院里排的那些最紧俏的片子,都是她编的呢。”
“把脸上的雨水擦擦吧,”她掏出手绢,递给他,“你不用担心,我是你大哥的故人,你那点学费,我还是出得起的。”
他听话地把雨水擦掉,被手绢拂过的地方,有淡淡的玉兰香。
“像,真是像啊,你和你哥哥从前真是一模一样。”她的目光停在他擦干泥水后的脸上,久久不移开。
他捏着手绢,看到细雨湿了她的眉,长长的黛青像是要扫到发间,有些缱绻的意味。他想,既然仙人唤我去,那便去吧。
“好,我跟你走。”
这一年,傅子望十五岁,关秋水二十三岁。
第二章 你还是换条路走吧。
等到傅子望大了些,他才知道被关秋水诓了。
这个女子,说是傅少康的友人,他却并未见到她与傅少康有什么来往。但她对他是极好的,吃穿用度从未短了他,还送他去了平常人很难进的私立学校。
在傅子望看来,她是个美丽而古怪的女人,家里时常会收到追求者的花束,但她似乎谁都不钟意,只爱对着一堆稿纸写写画画。
他印象最深的是有个影评人写文章,除了评论关秋水的剧本外,还在末尾加了句:关秋水是个很有味道的女人。
这句话,他是赞同的,因为有她在身旁,他觉得学校里的那些小女生,都不太值得欣赏。
她做什么都是笑意盈盈的,除了他拿日常的考卷让她签字时。
“我写过很多东西,独独这一次,是让我最难以下笔的。”她说得风趣,脸色却不太好看。
“对不起。”傅子望很羞赧,他的基础差,很难追上那些打小就在上海念书的公子小姐们。
“也罢,你们还真不愧是兄弟俩,都不是读书的料。”
“啊?我哥以前成绩也不好吗?”他抬头问她。
她不回答他,把话题转开:“子望,你以前为了学费站在你哥门前求了那么久,我很好奇,你明知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为什么还偏要读书?”
傅子望垂着脑袋:“因为我娘说,只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才能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我父亲的面前。”
关秋水忽地笑开:“算了,你还是换条路走吧。你这成绩……想骄傲地见到你父亲,方法可多著呢。”
“比如?”
“我问你,傅老先生是做什么发家的?”关秋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做实业,然后又涉及娱乐产业……”
“他的娱乐产业主要是做什么呢?”关秋水一步一步引导他。
“主要是做电影,开影视公司。”
“这就对了嘛。”关秋水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你这条件,完全可以去拍电影。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量身打造一个剧本。捧人,我还是比较擅长的。”
“啊?”傅子望讶异不已。
“如果你红了,你的照片会贴满上海城的大街小巷,你的名字被老少妇孺口口相传,你的电影会在大光明影院轮番播映……你觉得,到那时候,你的父亲还会注意不到你吗?”关秋水放低声音,带着几丝魅惑人心的味道。
傅子望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脑中忽地闪过“明艳动人”这个词,和一年前在别墅门口一样,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对她点了点头。
阳光落在她的额上,几缕飘摇的发丝泛着金光,他觉得眼前的人不像仙人,倒像专门迷惑他这种少年的精怪。
第三章 没关系,我不当演员就是了。
关秋水为傅子望请了老师,有教他唱歌的,也有教他形体仪态的,有老师问:“若是推他去试镜,别人问起来,该怎么介绍他?”
“就说是我弟弟吧。”关秋水这样回答。
傅子望在一旁听到了,不知为何,心像被谁的手捏住一样,又酸又涩,还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谁要做你弟弟啊!
不做弟弟,那做什么呢?
这个想法一出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撑着倒立的双手一软,整个身子都摔了下去。关秋水手疾眼快地扶住他:“怎么练功都这么不小心。”
他唰地红了脸:“以后会注意的。”说完,他便匆匆离开练功房。
傅子望十七岁时,关秋水已经成了名满上海的剧作家,她写的剧本,情节曲折,每个人物都各具特色,当时电影圈子里的人都叫她“秋水观音”,意思就是,凡是演了她剧本里的人,都像是被点化了一般,会火得一塌糊涂。
在秋水觀音的介绍下,傅子望拿到了他第一个试镜的机会。
在等试镜的时候,有个叫赵钧的演员一直和身边的人闲聊,偏偏声音大得很,许多人都朝他们看过去。
“听说,这次关秋水的弟弟也来了?有这么大的后台,怎么还来和我们抢这些小角色。”
“她算什么后台,不过是凭男人上位的罢了,你还真以为谁愿意买她的账!”
“不会吧?看不出来……”
“谁不知道她痴恋傅氏影业的少东家,不过,我们老板不搭理她,就她一个人在那里演苦情戏罢了,没人要的老女人……”
傅子望冲过去就揪起那人的衣领子,开始动起手来,引得周围的人都开始惊声尖叫……
关秋水来领人的时候,傅子望和赵钧都已经被送到了警署里。
傅子望正欲唤她,门口却来了另一个人。赵钧喊他“老板”,傅子望知道那就是傅少康。
傅少康的身材很高大,浑身透着一种历经风云的气息,这是傅子望十分自愧不如的。他自知在傅少康的面前,他就如同一个毛头小子一般,莽撞而无能。
但傅少康一看到关秋水,就立刻退了出去。
“傅少康,你是在躲着我吗?”关秋水唤他。
傅少康脚下的步子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关秋水连忙追了上去:“我无意打扰你,这次的事,的确是子望不对,他做事实在冲动。可我还是希望你能看在他是你弟弟的分上,放他一马,他是要做演员的,不能染上官司……”
傅少康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径直走开,留下她一个人愣在原地。
傅子望听到关秋水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了一句:“你就这么厌烦我吗?”她的神色颓唐,浑然不似影评人口中“是一个有味道的女人”。
“关秋水,”傅子望忽然叫她,她转过头来,眼角有泪光,他有些心颤,替她擦干,轻声说,“没关系,我不当演员就是了。”
没关系,我不当演员就是了。母亲的嘱托,或者是出人头地的宏愿,我都不要了。这一刻,我只想要你别再难过。
第四章 她也不是无可替代。
不知是关秋水的请求起了作用,还是傅少康念及兄弟情,傅子望最终还是没有吃官司,而且还拿到了那部戏的角色。
他饰演的是一个痴情的白面小生,那个年代的男演员都是以硬汉形象示众,傅子望这个瘦弱的书生反倒博得了观众的注意,一炮而红。
傅子望的通告开始多了起来,他天南地北四处拍戏,和关秋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他去了哪儿都会给关秋水写封信寄过去,信封里夹着香山的树叶,或是香港海岸的贝壳,但关秋水连份电报也未曾给他发过。他有些恼了,大概自己在她心里的确不重要吧。
所以,新戏里的女主角夏晴约他去喝咖啡时,他是没有拒绝的,甚至香港报纸上刊登出他和夏晴共饮的照片,他也没有去澄清。谣言愈传愈烈,仿佛二人真的在拍拖。
过了一段时间,他总算是收到了她寄来的信。
她的笔迹是极好看的小楷,他把信封贴在胸膛,仿佛能闻到他们院子里的玉兰香。
“子望,见字如晤,
你送的树叶与贝壳,我均已收到,都精致得很,我甚为喜欢。前段时间,我忙于赶稿,实在是没时间回信。我看了报纸上关于你的报道,有空可以请夏小姐回来坐坐。
愿你们二人玩得开心。”
傅子望捏着信纸的手直发抖,他可真是够幼稚的,居然想用这些花花新闻来赢取她的关注。
可惜啊,可惜她依旧无动于衷。
自那之后,夏晴对他的邀约也更勤了,他都悉数陪同,虽然大多数时候他都心不在焉。
“……最后他们才发现她是个戴假发的秃子,哈哈……子望,这个笑话不好笑吗?”夏晴抬手在傅子望的眼前晃了又晃,傅子望这才回过神来。
“没有,是我的问题。”傅子望扯扯嘴角,“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送夏晴到了公寓门口,她没有进门,而是抬眼望着他:“子望,或许我们可以试一试?”
天上的星星映在她的眼中,水光莹莹,她眼角下的一粒痣如红豆鲜艳,这让他想起关秋水的眼角下也有一粒泪痣,他不禁有些动容:“好。”
傅子望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夏晴的身上,他想,当男友,首先得做到体贴恋人吧。
随后的日子里,他也的确是这般做的。下雨了,他为夏晴撑伞,晴天时就给夏晴买香港这边时兴的冰激凌,剧组里的人都传他们因戏生情,天生登对。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夏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爱她吗?
不是的,他只是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拥抱其他人,用他人的感情来埋葬少年时对关秋水的依恋与倾慕,说不定,他会发现,她也不是无可替代。
第五章 能见到你便是最好了。
香港的四季不太分明,十二月了,仍有暖意。夏晴在香港的通告都忙完了,决定先回内地待一段时间。傅子望送她离开的时候,夏晴闭上眼睛,他知道她在期许什么。
但他避开了她的唇,在她的额间印上一吻:“你先回上海,我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就来找你。”那天风有些大,他没有回头,也看不到夏晴失落的眼神。
他照常生活和工作,身边没了夏晴,他也依旧如常。经纪人搂着他的肩说:“别强忍相思啦,带你去看维多利亚港的夜景。”
他摇头,他的心的确有空缺,但那并不是因为夏晴。
一月初的时候,报纸上登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女影星夏晴夜宿傅氏少东家的家中。报社记者们不敢去招惹傅少康,那作为夏晴的绯闻男友,傅子望便成了众矢之的。
那段时间,许多记者都堵在他的门口,有香港的,还有从内地赶过来的。
经纪人对傅子望说:“这段时间你就先待在香港避避风头。”
傅子望的嘴角却溢出笑意:“不,我要回上海。”
“回上海做什么?”
“去看雪。”
他的手里捏着关秋水寄来的信,信中只有一句话:“子望,上海落雪了。”
經纪人气得直跺脚,又拿他没办法。
关秋水今年二十八岁了,她早已是各大影视公司争抢的金牌编剧,但她仍旧孑然一身。
傅子望推开院门的时候,关秋水惊叹:“子望如今好生俊俏,香港那边的公司果真是会包装。”
傅子望不好意思地笑笑,关秋水一边替他放行李,一边说:“从前我把你领回来的时候,才跟我一样高,如今竟成了一米八的大明星了。”
“工作而已。”傅子望把备好的礼物给她,又同她细细碎碎地聊了一会儿。
末了,她终于试探性地问道:“子望,你还好吗?”
他明白她是在打探他,他笑开:“我会有什么不好。”
我会有什么不好,能见到你便是最好了。
第六章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背叛你吗?
傅子望回到上海的第二天,就落了雪。他撑着一把黑色大伞,行至一个茶楼,去见一个迟到了五年的人。
“如今发迹了,是要不一样些。”傅少康笑里含酸。
“说来还要多谢大哥多年前放我一马。”傅子望已经收了伞,坐下去,他又仔细瞧着傅少康,“大哥,你好像老了,你的眼角都有纹路了,连眉间也有。”
傅子望又歪着头自言自语:“连你都在开始老了,那个老头子是不是已经风烛残年了?”
“说话放尊重点,那可是你父亲。”傅少康皱着眉,有些不悦。
“所以,今日你把我喊来,就是为了他?”傅子望饮了一口茶,“大哥,我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满心满意想去认父认兄的傻小子了。我已经找到了比认亲更重要的事情 ,对于我来说,已经有人可以充当我生命中的每一个重要角色,亲人、友人,或者其他。”
“谁?那个女明星夏晴?”傅少康观察着傅子望的表情,忽地笑了,“莫不是关秋水吧。还‘其他呢,你以为你会和关秋水有其他的可能吗?我告诉你,且不说你是傅家的血脉,哪怕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你的配偶也绝不可能是个出身寒门的女子,连夏晴都入不了父亲的眼,她关秋水也配?!”
“不管我心里的那个人是谁,都与你无关。”傅子望猛地将杯子往桌上一放,“说起夏晴,我倒想问问你,夏晴夜宿你家的事情是你想看我难堪,故意设的局吧?”
“就算是我设的局,那也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爬进来的。”傅少康得意地看着他。
傅子望不说话,捏着茶杯的指节已经发白:“为什么?”
“因为你过得越不快,我就越痛快。你知不知道,就是你和你娘的存在,害死了我娘。她本就身体孱弱,全靠这夫贤子孝的美梦支撑着活下去。但忽然有一天,一个女人找上门来,亲手打破了她的梦境。她至死,都不愿见我父亲。而我,则被我父亲送去了香港……”傅少康双手握成拳,又无力地松开,“不过,看着你身边的女人心里都念着我,看着你求而不得,我的心也快活多了。”
“哦,对了,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父亲他想见见你。老人家老了,无意中看到你演的电影,开始惦记起你这个儿子了。”
傅子望冷哼一声:“可我如今反而不想见他了。”
“随你,你的小女友来了,我要回去忙了。”傅少康耸耸肩,站了起来,“另外,别以为关秋水有多可怜,当初可是她先离开我的。”
傅少康大步流星地离去,夏晴朝傅子望这边走了过来。她坐在傅少康原先的位置上,捧着杯热茶,率先开口:“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
傅子望极为平静地扫视了她一眼:“无碍。”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背叛你吗?”夏晴盯着杯中的热茶出了神,“所有人都说我为了钱和权倒贴傅少康,可我自己知道,我不过是想看看,你这张对我永远都平淡无波的脸,会不会有出现裂痕的一天。”
“可是我错了,你对我,永远都是冰冷如斯。傅子望,该说对不住的,是你。”夏晴走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左手抚上他的胸膛,“你听听看,你的那颗心,它究竟被放在了哪里?”
傅子望闭上眼,发出长长的叹息:“对不起。”
第七章 你走吧,我不爱你了。
回到家后,已是晚上,屋里停了电,关秋水点了蜡烛。
她捧着蜡烛对傅子望说:“现在上海的家家户户都通了洋电灯,我们从前,连两根灯芯都舍不得点,跟《儒林外史》里的严监生一样。”
傅子望回她:“你这语气,仿佛在追忆往昔,说得好像你比我大了多少岁一样。”
关秋水顺口就接道:“我本来就长你八岁啊。”
她一说完,室内便安静了下来,只余烛影摇曳,映照在关秋水的面庞上,忽明忽暗。
“关秋水,给我讲讲你和傅少康的故事好吗?”他望着她,说得小心翼翼。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关秋水随父母从徐州南迁到香港,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关父投资失败,一家人便住在最混乱的甜水巷里。
也是在关家落魄的那一年,关秋水认识了傅少康。傅少康的母亲去世,傅少康的性格变得乖张跋扈,傅老爷便把他从上海送到遥远的香港,美其名曰“磨炼心性”。
他们是怎么遇上的呢?这又是个老套的英雄救美的戏码了。甜水巷里什么人都有,有欺凌弱小的地痞,也有来了香港不爱念书、只爱到处乱转悠的富家少爷。只是那一日,天公作美,富家少爷傅少康救下了被地痞欺负的关秋水,命运就此便打了个结。
傅少康喜欢叫关秋水小哑巴,因为她总不爱说话,喜欢咬着笔头埋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她倔强地说:“不说话是因为我把我想说的都写完了。你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名震天下的大作家。”
傅少康朝她竖起大拇指:“有志气。”
傅少康和关秋水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他们一起去逛尖沙咀的夜市,看维多利亚港的夜景,从春到秋,香港的大街小巷几乎走遍了。
她那时还不知道他是傅家的少东家,只问他:“你哪来这么多钱啊?”
“自然是做‘梁上君子得来的。”
他说得轻巧,关秋水却又惊又怕,连忙捂住他的嘴:“以后别做这样的行当了,香港这边律法严得很,被发现了,那是要吃槍子的。”
傅少康看着她皱巴巴的小脸,忍不住将她捂着自己嘴巴的小手放至唇边,吻了又吻,轻声呢喃:“知道你担心我。”
“谁,谁担心你了……”她的脸唰地红至耳根,背过身去不理他。
他朗声笑开,身后是灿烂的江海,一派春和景明。浮生若梦,即使是多年以后,关秋水依然记得当时他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直到二十岁那年,关秋水开始拿着自己的剧本跑电影公司。没有人脉,没有名气,哪怕她写得再好,一个大陆妹在那时的香港得到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拒绝。
傅少康缠着她的头发说:“小哑巴,你别怕,以后我养你便是。”
在屡屡被拒后,她的情绪终于爆发:“养我?你拿什么养我?继续做梁上君子?你再这么成日里游手好闲下去,都毕不了业,你拿西北风养我吗?!”
他被她唬得愣住了,一米八的大男人,却像个被抛弃的娃娃,缩在角落,不敢多言。
那一日,关秋水独自跑去尖沙咀喝了一夜的酒。也是在那一夜,她遇上了傅老先生的管家。
那是一个甚为忠厚的老先生,他没有递给她支票,也并没有说什么伤人的话,他只是客观地陈述了傅少康家中的背景,傅氏所涉及的产业……她问管家:“傅老先生为什么没来香港?”
管家轻飘飘地说:“处理这种小事,无须先生出马。”
关秋水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傅家人的眼里,她不过是傅少康人生中的一档小事罢了,在豪门,情爱不过如云烟,转瞬即散。
老管家并未叫她离开傅少康,只说:“若是您愿意独自来上海闯荡一番,或许我们傅氏影业会为您提供些许机遇。”
关秋水没有答话,转身离去。身后的老管家还在说:“少爷的人生太过平顺,需要一些波折来成长。关小姐,难道你真的喜欢他如今这游手好闲的样子吗?”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已经过了这么久,是怎么离开傅少康,又是怎么离开香港的,她都记得不太明晰了。
他们再见面时,是在上海的一家影院,她为友人的新作捧场,他是投资人。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傅氏影业的少东家,而她也成了上海最红的编剧。他们只是互相望了一眼,便再无交集。
但在那次见面后的第二天,关秋水试着敲开了傅少康在郊外的别墅的大门。她想再看他一眼,他开了门,对她说:“小哑巴,你走吧,我不爱你了。”
第八章 春花秋月皆该了了。
“再后来,我出门便遇见你了。你淋着那么大的雨,怪可怜的,便把你领回来了。”关秋水笑了一下,有些缥缈。
“其实,是因为我长得很像我大哥,你才带我走的,”傅子望斟酌了一下,艰难地开口,“或者说,你是因为我是他的弟弟,觉得养了我,日后还会有与他重逢的机会……”
“不,不是这样的。”关秋水有些激动,连连否认,她闭着眼睛,试图蒙蔽自我,“我是因为愧疚,那日若不是我去见了傅少康,或许他的心情不会那么差,说不定就会答应见你了呢……对,我是因为对你的愧疚,而不是因为还念着他……”
看她这样自欺欺人,傅子望的心像被什么绞着一样,他说:“其实,当时你也不是因为傅家能给你帮助才离开他的,而是不想傅少康再在香港跟着你游手好闲,对吗?”
她避开了问题,对他说:“好晚了,早些休息吧。”烛光一摇一晃,薄薄的,她默默捧起蜡烛,轻手轻脚地回到房中,在上楼的时候,她对他说,“子望,你如今长大了,可以自立门户了,是时候搬出去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只余一庭寂静,他才清醒过来,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子望,你走吧,我不爱你。”
这是关秋水对傅子望说的最后一句话,像极了傅少康当初对她说过的话。只不过,她与傅少康是当真有过一段情,而她与傅子望,从来都只是傅子望一人的春花秋月。
如今,春花秋月皆该了了。
傅少康搬出去以后,辗转去香港发展,断断续续地给关秋水写过一些信,但皆无回音。他想,她是那般通透的一个人,他从未对她言过爱字,她却一直都洞察如明镜。可她又是那样偏执,说不爱,便真的不会爱他了。
直到一九三七的十一月,敌军的炮火炸开了上海的门户,上海彻底沦陷。他人在香港,为拍戏,也为避难。
那段时间,到处都是硝烟与杀戮,傅少康躲进上海租界,幸免于难。但敌军不仅要杀人,还要灭国,前者可以用刀枪屠戮肉体,后者只有用文化禁锢国人的思想。
这个时候,大批的知识分子就成了敌军的目标,包括名声在外的“秋水观音”。
不是没有人营救过她,而是她不愿意……
直到有一天,关秋水的友人在整理关秋水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张便笺。友人知道秋水的剧迷众多,便自作主张地将它发表在报纸上,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年轻的时候,我曾对着香港的繁华夜景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名震天下的大作家,到如今,我终于做到了。恩怨、情爱、金钱,或者生与死,我都在纸上一一写尽了、尝尽了。这一生,我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手中的纸笔,更无愧于多年前雄心壮志的自己,真正有愧的,不过一件事、两个人。但,天意如刀,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关秋水绝笔。”
第九章 有个人爱你,爱了好几十场玉兰花开的时间。
傅子望在香港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年少被“秋水观音”捧着成名,中年时又在傅氏影业的帮衬下混得风生水起。
傅子望一生未娶,伴侣却从未缺过,年老了还是风流,据说他专挑比他大的女人交往,这还不够,还必须有泪痣的,不偏不倚,刚刚距离眼角一厘米,朱砂也描不出来的美。
傅子望九十岁大寿那年,香港回归,他拎着箱子嚷着要回上海,一把年纪拄着拐杖,不去东方明珠看夜景,偏偏去了一个无什么人迹的纪念园。
“秋水,我回来了。后人都说你关秋水铁骨铮铮,宁可死在上海,也不躲进租界。实际上啊,只有我知道,你不过还是因为傅少康在租界里。”傅子望笑得有些无奈,“你这个女人,都说会写东西的人,最是心思剔透,怎么你就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呢?!”
傅子望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座白玉碑,上面的“关秋水”三个大字引人注目,这是后人为了铭记文化斗士关秋水特地立的纪念碑。
“我还记得你以前领我读《牡丹亭》时,里面有句唱词是‘情由心生,生可以死,大抵你便是如此罢。你对傅少康执念太深,所以相见,不如不见;生,不如死。”
“你执念深,我又何尝不是呢。”他从包里拿出一本相册,“我連你一张照片都没有,从前你写剧本最红的那两年,有记者要给你拍照,你都拒绝了。后来啊,我每交一个伴侣,都会给她们拍张照片。”
“你看啊,这是Jenny,比我大九岁,她和你的嘴巴最像,前年去世了。这是Tracy,只大了我三岁,现在身体还康健得很,眼睛和你一样清淡,还有Heather,她跟你一样,正好大我八岁,也是个作家,我以前和她最聊得来……”
傅子望翻开相册,白色的纸片在空中像蝴蝶一样蹁跹翻过,恍恍惚惚里,这一张张花花绿绿的照片,终于拼凑成一张女人的脸。她正埋首于一堆稿纸,写写画画,而十几岁的傅子望倚着门框远远地望着她,就那样静静地望着……
“你会不会爱我,这个问题,我已经不会再去深思了。”天上落起了小雨,傅子望收好东西,站起身,“没关系,在这后来的几十年里,我已经一个人呀,和你过完了一辈子。”
雨丝为陵园的草木都染了一层薄薄的白,傅子望撑伞离去,只留下一声苍老的叹息:“你闻,风里有玉兰花开的香气。”
是啊,关秋水,玉兰花又开了,有个人爱你,爱了好几十场玉兰花开的时间。
你知道吗?
编辑/周周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