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现实中的男主原型,其实是姑苏绣郎——张雪先生。“星空”也出自他手,第一眼看到时,我的确被惊艳到了。那时,我就在想,在这样快节奏的时代里,默守传承又不断摸索创新,本身就难能可贵,再加上刺绣自古归于女红,他遇到的阻力必定大于常人,可这条路再难,也总有人会一步步、坚定地走下去。
无论那颗星行至何处,我都愿意等她归来,像等春柳萌发,清荷繁盛。
楔子
中国刺绣艺术馆的展厅里,多了一系列极简主义精品。
那是荣获江苏省艺博奖金奖的绣品,几件绣面秉承了苏绣的精细雅洁,一树春柳、一朵清荷、一枝檀香……日常不打眼的小物件,在大片留白中以水墨画的形式呈现,着实惊艳了众人。
作品出自沈润安之手。
参观者只知他年少创作“星空”成名,却不知眼前的苏绣,真正承载了他小半生。
01.
苏州几乎年年下雪,却不是年年都会下暴雪。
偏巧沈润安初来苏州那年,大雪连着下了三天。
他走进店铺后的绣坊时,温小熏右手捏着针线,左手虚扶着绣绷,眼睛一眨一眨,正睡意浓浓地打着瞌睡,眼看就要睡过去,余光忽然瞥到一道阴影。她以为是母亲进来了,顿时吓得清醒了不少。
谁知,门口处是未曾见过的男生,身板挺得笔直,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温小熏皱了皱眉,有些生气地冲他道:“喂,你打扰我——”睡觉了。
温小熏的话还没说完,薛阿婆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传来:“阿润,你怎么来啦?”
被唤作阿润的男生回过头,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外婆,我来给你送暖手袋。”
薛阿婆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哎哟,我家阿润真懂事。”说完,她想起一旁的温小熏,乐呵呵地介绍说,“阿润,这是小熏,绣馆老板家的女儿。”
他闻言,自觉地上前一步,嗓音和弦般动听:“你好,我叫沈润安。”
随着他的动作,柔和的光线铺洒开来,将他清俊的面庞照得分明。
温小熏转眼将他扰人清梦的事忘得干净,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我是温小熏,熏是那个,那个……”她支吾半天,搜肠刮肚憋出一句诗,“‘熏风自南至,吹、吹……”
那是不久前,她无意翻看到的一句诗。因为那个熏字,她还特地留意了一下,当下却怎么也想不起完整的句子了。
沈润安抿抿唇,善意地为她解围:“‘熏风自南至,吹我池上林。这是白居易的《首夏南池独酌》,这首诗比较偏,你知识很广。”
温小熏面红耳热,窘得不知所措时,听得母亲扬声问:“小熏,你的刺绣做好没,是不是又在偷懒?”
也不知母亲是几时过来的,温小熏生怕沈润安将她打盹的事抖出去,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怎么应对。
可彼时母亲似乎没打算和她较真,注意力很快集中到沈润安的身上:“快中午了,润安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好吗?”
看似征求的意见,却是肯定的语气,沈润安看他外婆一眼,懂事地点了点头。
几个人往店铺走去,温小熏拖沓着脚步跟在最后。
今年的雪可真大啊,沉沉地压着院子里单薄的枝丫,一不留神脚就会深陷在厚重的积雪里,
平日里白墙黑瓦的房子覆上霜雪,黑白相衬间,她想起外来游客总爱念叨:一下雪,苏州就变成了姑苏。
思绪漫无边际间,她抬眼就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沈润安,估计是来时走得热了,外套被搭在他的臂弯处,他的上身只着一件雪白的毛衣,仿佛和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
这姑苏,原来可以这样美。
02.
后来,聽母亲讲,沈润安是同他父亲一道回来过年的。
“那他妈妈呢?”温小熏好奇地追问。
母亲叹口气:“小熏,不是每个人都有妈妈陪在身边的。”
温小熏不明所以,但看母亲不愿再讲,便讪讪地闭了嘴。
绣馆从小年起正式放假,除夕那天,母亲做了桂花糖年糕,让她送到薛阿婆家。
薛阿婆自小长在镇湖街,做的苏绣远近闻名,母亲晋升为国家级工艺美术师,也没少得到她老人家的指导。绣馆开业后,阿婆应母亲的要求,一直在那里帮忙。
温小熏对她自然就带了三分敬重。
笃笃地叩响沉重的木门后,温小熏乖巧地站在门口,却不想,开门的是沈润安。
见是她,他礼貌地让开一条道,问:“有事吗?”
温小熏把包好的年糕交给他:“妈妈让我拿来的。”
“谢谢。”沈润安接过年糕,看她四下环顾着什么,解释道,“我爸要走,外婆去送他,你要见她的话,得等等。”
啊?温小熏没发现他语气里的低落,大大咧咧地问:“你爸不和你们一起团年吗?”
走在前面的沈润安顿了顿脚,又闷头不语地往前走,温小熏郁闷地摸摸鼻子,走进屋内和他面对而坐,才注意到他眼眶泛红。
“我,你,那个……”她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绞着手指语无伦次,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敏捷地跳下椅子,还不忘叮嘱沈润安,“等我叫你,你再出来哦!”
说完,不等他反应,温小熏一头扎进院子里,捣鼓了半天后,冲屋内大喊一声:“好啦!”
见无人应答,她又扯着嗓子喊:“沈润安!沈润安!可以出来——啦!”
原本沈润安情绪不佳,扛不住她一声高亢过一声的呼唤。他走出屋子后,院子正中的雪人格外显眼,却不见声音的主人。
他正要叫她,她猛地从雪人身后蹿出来,笑眯眯地问:“好看吧?”
明明不大点身量,偏偏她堆出了大她那么多的雪人,脸上写满得意,沈润安难得地笑了,却问:“你不冷吗?”
经他这么一提,温小熏看了看自己冻得通红的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那股直抵心尖的凉意。
沈润安无奈地走过去,甫一拉住她的手,温暖的触感四下蔓延,她下意识地缩了缩,却被他牢牢地攥住。良久,等她的手恢复了知觉,他才松开。
都说眼睛不会骗人,但温小熏直直地望着他的眼,却摸不透他的情绪。想了想,她试探着问:“你现在好些了吗?”
沈润安并不回答,轻飘飘地撂下一句:“常听人说江南女孩秀气,你怎么就像只猴子?”
说完,他转身回了屋,温小熏杵在原地,腮帮气呼呼地鼓起,嘴角却分明凝着笑。
03.
温小熏没想到,年后会在绣坊里看见沈润安。
和她一般大的男生坐在棚架前,认真地分着一股绣线,她惊得张了张嘴,看看他,又看看薛阿婆:“他、他这是,要学刺绣?”
阿婆推了推老花镜:“是啊,这孩子偏要学,以后我就带你俩了。”
就这样,沈润安成了阿婆的关门弟子,但温小熏隐隐有种感觉,最初阿婆是不愿让他学刺绣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让他分绣线,似乎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直到某天,温小熏偷偷溜出绣馆玩,碰巧撞见街角的老树下,镇上的几个男生把沈润安围在中间,其中一个指着他道:“欸,沈润安,你做什么不好,非要去学刺绣,可别是个女的吧?跷个兰花指给我们看呗!”话音刚落,旁人跟着哈哈大笑。
无聊透顶!温小熏撇撇嘴,正要过去时,沈润安已经面无表情地绕开他们,最先出口伤人的男生看不惯他这副模样,阴阳怪气地说:“没妈的人啊,就是有娘生、没娘养!”
温小熏愣了一下,没来得及反应,只听见一声哀号,沈润安勾腿将对方狠狠地摔在地上,一只手摁着对方,一只手紧握成拳:“你再说一遍?”
谁也没料到,看似文弱的沈润安会有这样凶狠的一面,摔在地上的男生明明怕得声音颤抖,却不想丢了面子,眼睛一闭,嚷嚷道:“我说,你是没妈——”
眼看沈润安的拳头就要落下,却被一双绵绵软软的手及时拉住,温小熏冲他摇摇头,示意他算了,转而瞪着那帮男生道:“一个个就会嚼舌根,你们怕是长舌妇吧!滚、滚、滚,看着你们,我眼睛都要瞎了!”
话虽不好听,好歹是帮他们找了个台阶下,几人很快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沈润安就着花坛坐下,下颌紧绷,视线落在不知名的地方,温小熏用胳膊碰碰他:“他们可烦人了,你别跟他们计较。”
沈润安沉默着收回目光,良久,他垂下眼睑:“我不在意这些,我只是想帮外婆。”
他侧过脸,格外认真地看着温小熏:“她年纪大了,一个人做刺绣太辛苦,我想,等我学会了,多少能帮到她。”
温小熏听懂了,他在寻求一个肯定。
常人不理解男子刺绣,就连阿婆也因担心他被人看轻而有所保留,在这么多阻力面前,他需要有人肯定他的选择。
于是,她迎着他的目光,笑得真诚又温暖:“男生學刺绣也未尝不可呀,做你想做的就好。”
微风拂过老树的枝丫,冬日里最后一批枯叶簌簌吹落,在沈润安的心底,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随着新芽慢慢滋长。
04.
学刺绣这种事,说慢也慢,说快也快。
前者如温小熏,学了那么多年刺绣,始终长进不大;后者如沈润安,此前是零基础,却在短短几个月里入门,不足一年便开始掌握其精髓。
再后来,沈润安学得久了,在阿婆没空时,也能像模像样地为温小熏指点一二。
“这里的水乡船篷图,宜用装饰性更强的箩飞针,盘金绣用在……”少年近在耳畔的声线愈发清越,像古井里沉静的水,温小熏听着有些走神。
她的指尖突然被人碰了一下,沈润安见她没听进去,略微蹙了蹙眉,而后默不作声地抽走她手里的绣针,亲自示范起来。
温小熏退到一旁,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灵活运针,突然想起什么,唤了他的名字。
沈润安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
岂料温小熏的圆脸突然凑近,他下意识地退开些距离,便听她笑嘻嘻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哦!”
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他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头又蹙起来,温小熏心虚地摸摸鼻子:“之前我妈不是让我们去参加艺博奖的‘银针杯吗?我,我帮你报名了。”
帮他报名?言下之意分明是,原本该由两个人完成的作品,她轻巧地变成了他一个人的事。他顿时觉得好气又好笑。
温小熏把脸揉作一团,故作苦恼地说:“你也知道,我其实申报过,但交上去的作品从来没得过奖……与其白费力气,还不如把机会留给有实力的人,比如你,对吧?”
不等他回应,她又抢白道:“还有啊,这事儿先别告诉我妈,到时候你拿个奖回来,她一高兴,说不定就不追究我没参赛了呢。”
她的小算盘倒是打得挺响,沈润安假装没看到她眼里闪过的狡黠,好脾气地说:“可以。”
温小熏做好了软磨硬泡的打算,着实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了,怔忪间,听他接着说:“我负责作品,你来配线、试样。”
算不上什么难事,温小熏悬着的心放下来,大手一挥就答应了。
05.
绣品的制作过程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是让人一筹莫展。
沈润安画了很多底稿,每次底稿一出,温小熏便按着他的意思,从八千多种颜色的绣线里选出合适的,但呈现出来的试样,无一让他满意。
“刺绣不能永远停留在技巧层面。”沈润安将画笔搁在一旁,盯着半成品看了半晌,而后将它放到一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温小熏明白他的意思,苏绣要发展,需要创新,但创新谈何容易,按传统的做法,哪怕一件三十厘米乘以四十厘米的尺寸的绣品,也要花上半年的时间。
可如今,他们要设计构思,最后做出成品,剩下的时间还不到半年。
那是温小熏学刺绣以来最焦头烂额的时光,沈润安画了一稿又一稿,她的样品做了一件又一件,偏偏两人都陷入了胶着状态。
是燥热的夏夜,晚饭后,温小熏拿着新出的样品去找沈润安,还没跨进他家院子,便听到嘈杂的声响。
她快步走过去,正巧碰见一个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跨出门口,男人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眉目间和沈润安有几分相似,身份不言而喻。
薛阿婆拿着扫帚追出门,洪亮的嗓音几乎响彻整条街道:“你给我滚!滚回去过你的小日子,阿润是我的外孙,凭什么跟着你回去受气?”
男人脸色也不太好看:“妈,你说的什么话啊,润安是我的儿子,我还能亏待他不成?”
“别叫我妈,你还好意思说阿润是你儿子!他回来这些年,你来看过一次吗?”薛阿婆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像快要喘不过气来。
男人继续辩解:“妈,我回来不就是要补偿——”
“不用了。”一道挺拔的身形出现在门口,沈润安清冷地睨着男人,“您走吧。”
沈父颓然地叹口气,终于不再坚持:“润安,有什么需要的话,随时来找爸爸。”
等男人走远,温小熏仍藏匿在暗处,总觉得无意间窥探了别人的家事,脸烫得惊人,正要开溜,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来都来了,你跑什么?”
像是被现场抓包的小偷,温小熏脸红到耳根:“那个,我是来送样品的,绝对不是故意偷听……”
沈润安瞧着她面红耳赤的样子,蓦地轻笑两声,左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像淙淙溪流融了冬雪。
06.
当晚,温小熏和沈润安人手一杯薛阿婆熬制的新鲜酸梅汁,爬上了黑瓦屋脊。
晚风裹挟着恰到好处的凉意,温小熏惬意地眯了眯眼,余光瞥到身旁的人,张嘴就不过脑地问:“你和薛阿婆好像很讨厌叔叔?”
话一出口,她就看到沈润安不算好的脸色,才意识到这个话题令人不快。她干笑着打个哈哈,想岔开话题,却听到他说:“比起讨厌,隔阂的成分居多吧。”
夏夜绵长,沈润安看着镇湖街上亮起的昏黄暖灯,整颗心都变得柔软无比,压抑了多年的往事,他头一次试着与人倾诉。
母亲因病逝世时,沈润安八岁,此后,经商的父亲带着他风雨里奔波,一直顾不上再娶,直到两年后,父亲领回一个女人,对方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那个比沈润安小了几岁的孩子,软糯而又自然地叫沈父“爸爸”。
沈父以为,十岁的沈润安不晓得其中世故,却没料及他早慧,很多事比旁人看得通透,比如那个被领回家的男孩,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沈润安转瞬就明白,母亲还在世时,父亲就已经做了错事。
继母也并非什么良善温婉的人,明里暗里表示介意沈润安的存在,不知沈父昏了头还是格外珍惜这个重组的家,对她事事顺从。
所以,苏州大雪那年,父亲把他送回镇湖,含糊地对阿婆说忙于生意,无暇照顾他。
沈润安默默地听着,心里却明白,父亲在他和新家之间做了取舍,或许只有他离开了,那里才能真正稱作“家”。
小熏恍然记起他红红的眼眶,那时,他该有多难过啊。
再后来,薛阿婆打电话给沈父,不巧被继母接了电话,一直蒙在鼓里的阿婆才察觉出这件荒唐事。
老人家气沈父对不起自家女儿,也气阿润受的委屈,打那以后,便不肯再收沈父给的生活费,婆孙俩就靠那一针一线维持着生活。
夜深了,阿婆常常还戴着老花镜做刺绣,沈润安这才有了学刺绣的想法。
温小熏唏嘘不已,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往事这般辛酸,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沉默了很久很久,她忽地指向浩瀚的星空:“沈润安,你看。”
少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泼墨般的夜幕中,万千晚星交替闪烁,构成一片星海。
“那一颗颗星生来孤独,时有难以消解的愁,却在漫长的生命中,遇到相似的另一颗,在某个瞬间默契地发光,照亮彼此。
“于是,所有的愁绪,都被那束亮光驱散了。
“沈润安,以后,如果难过,不要憋着,我想成为照亮你的那颗星,分担你的喜乐与哀愁。”
温软的话音落下,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拂过,她指给他的星空和星光,皆悄无声息地印在了他的心上。
07.
参赛作品的构思被提出来时,温小熏一脸茫然地看着沈润安。
“是我那番话给了你灵感?”
沈润安在设计底稿,淡淡地嗯了一声。得到肯定的答复,温小熏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半开玩笑地说:“我,缪斯女神本人了!”
拿铅笔的手一顿,沈润安看她一眼:“不是,你是星星。”
话说得轻而急,温小熏没听清,追问他说了什么,他却薄唇紧抿,不肯再讲。
那件作品在构思设计阶段经过反复修改,到成品绣制出来,已经过了小半年,所幸赶在了大赛截止前。
斩获金奖后,经媒体一宣传,“星空”曝光在大众的视野里,业内人士赞它大胆地运用了现代化元素,糅合了不常用的针法,为传统苏绣开辟了新的道路。
大篇大篇的溢美之词纷至沓来,随之声名大噪的,是年纪轻轻便初露锋芒的沈润安。
省电视台派人过来采访,他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全程礼貌而客套地回答记者的提问,只在谈到作品的创作时,难得笑了:“‘星空的灵感源于一个朋友,我想表达的正如她所言——人们是无垠宇宙中的孤单星球,但很幸运,彼此能在运转的途中相遇。”
他提到的那位朋友找来时,电视台的人刚走不久。
温小熏大步跑进沈家院子,没注意脚下的青苔,脚底一滑,眼看就要扑到地上,沈润安手疾眼快地拉了她一把。
诸事不顺,走个路还能绊一跤!温小熏又气又憋屈,泄愤般一脚跺在青石板上,作用力反弹到脚上,疼得她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沈润安扶正她的身板,一眼扫过她通红的鼻尖,也不知她哭了多久,他拧了拧眉:“你哭什么?”
这话听在温小熏的耳朵里,简直像是凶巴巴的质问,她一愣,抖落睫毛上的泪珠,扁扁嘴,哭得更凶了。
她没看到沈润安皱成一团的眉头,更不明白关心则乱,哪里还顾得上语气。
08.
那是十几年来,温小熏和母亲吵得最不可开交的一次。
母女俩水火不容,谁都不肯让步。起因倒也不复杂,“星空”夺奖后,温母蓦地反应过来,问温小熏的作品呢。
她磕磕巴巴地说,这次她没参加。母亲的苛责在意料之中,毕竟在过去的时间里,母亲曾无数次责备她偷懒、不肯认真学刺绣,但这次,母亲竟气得口不择言:“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就像是洒了满地的汽油瞬间被火星点燃,温小熏再也忍不住,冲母亲吼道:“是啊,是啊,按理说,你该生个有天赋又乖巧的女儿,延续你们家绣三代的传承,可你怎么就生了我呢?我不够心灵手巧、不够聪明,你不该把我生下来的!”
她自懂事起,就开始学刺绣,却从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是否喜欢。她抱怨过无数次,只被母亲当成玩笑话听了进去,在母亲的眼里,她的孩子理所应当成为最优秀的刺绣师。
可惜,她既没有天赋,也不曾真正喜爱刺绣,她向往海阔天空的世界,一心想逃离绣线飘扬、有着八千绣娘之称的镇湖。
一口气宣泄完长久以来想说的话,温小熏舒坦了不少。
沈润安默不作声地听完,整理蚕丝线的手一滞:“你早就决定……要离开镇湖了?”
温小熏晃荡着双腿,没吭声。严格说起来,的确很早很早,她就萌生了离开的想法,早在他来镇湖之前,但如今——
她思忖良久,蓦地仰起脸看着他,一本正经地问:“你觉得,我该离开吗?”
沈润安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视线,声音一如往常般清冽:“做你想做的就好。”
——做你想做的就好。
不是留她,而是随她,要走便走。
记忆的碎片从脑海里掠过,温小熏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对他说过同样的话,现在他原原本本地还给了她。
“我想过,高中毕业后在省内读大学,或者直接出国念书,只要不是在镇湖就好。”她刚哭过,眼睛酸涩胀痛,几乎又要落泪,却学着他风轻云淡的姿态道,“可现在看来,既然要走,还是走远一点好。”
内心有道声音在叫嚣:不是的,只要他开口,哪怕是一丝半点的挽留,她就乖乖地待在省内。
显然,他没有。于是她头脑一热,草草地决定了人生的走向。
年少时奇异的自尊心作祟,她没法儿收回说出口的话,却还是抱了一丝希冀问:“那你呢?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不出差错的话,会读省内的大学,毕业后回到这里。”
温小熏的眼睛望向别处,心猛地下沉之际,又听沈润安说:“刺绣于我是职业,也是艺术,但它的创作周期太长,我们这辈人大多耐不住,再过十年,如今四十多岁的绣娘渐渐老去,若新人还没成长起来,苏绣的传承就会出现断层。”
他喜静,性格里内敛的成分居多,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让人意外,但这也正是她所介怀的,既然他已决定如此,为何不肯对她说一句留下呢?
想来,这么多年,是她误会了什么。她用冰凉的手覆住眼皮,很多话如鲠在喉,最终在她的叹息声中化作虚无。
09.
温小熏和母亲僵持良久,总算是有了结果。
母亲拗不过她的坚持,抑或是意识到不该强人所难,索性就随她去了。
高考完没多久,江南便进入了梅雨季,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连带着青石板路也积起了水洼。
温小熏申请了多伦多大学的预科班,那边开学早,再加上需提前适应环境,几天后,她便收拾好行囊准备走了。
走之前,温母和她约定,出国是她的选择,不能中途放弃,不能动辄回家。
温小熏咬咬牙答应了。
她走时,仍是阴雨绵绵,沈润安和薛阿婆、温家父母一行人为她送行。
年迈的阿婆路上抹了好几次眼泪,拉着温小熏的手絮叨个不停。
“小熏啊,你就是我看着长大的,教刺绣的时候,我没少黑脸,你怪不怪阿婆?”
温小熏忙不迭地摇头否认:“阿婆,你说什么呢!”她咬了咬唇,嗫嚅道,“您肯教我,是我的荣幸,怪我太笨了。”
这话倒是不假,那么些年里,薛阿婆待她如亲孙女,她都感觉得到。其他三人倒是没怎么说话,父亲一向寡言,而母亲大抵心里有气,至于沈润安——她捉摸不透。
她进安检前,母亲脸色稍霁,终于松了口:“你实在呆不惯的话,就趁早回来。”
温小熏一怔,转而咧开个大大的笑,连连说是,但她清楚,依自己的性格,这一去,纵使再难,也会念完预科,以及之后的三年本科。
眼看着快要登机了,她忍不住转向一直沉默的沈润安,装作玩笑般地问:“你不祝福我平安什么的?”
于是,他当真就说:“一路平安。”
温小熏咂舌,这就没了?她撇撇嘴,拖着沉重的身子迟缓地过了安检,直到人潮彻底遮挡了他们。
她当然不知道,身后的沈潤安逐渐手握成拳,眼底仿佛大雪汹涌,一如他初来的那年。
10.
温小熏怎么也没想到,到多伦多的第一年,她会时常躲在被窝里哭。
身处异国他乡,她像是离群的鸟,几度对自己说,算了,服个软回去吧。第二天醒来,她又坚定地否决了这种念头,因为当初哭喊着要走的人也是她。
起初她跟沈润安置气,不肯打电话给他,更不曾告诉他自己的联系方式。
后来实在熬不住了,她还是没骨气地按下那串数字,过了很久才接通,从听筒传来他低低的嗓音:“喂,你好。”
一听见那道熟悉而温润的声音,温小熏瞬间溃不成军,她捂着嘴,差点哭出声:“我一点儿都不好。”
没料到是她,沈润安明显一怔,而后听出她话里的哭音,忙问:“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温小熏吸吸鼻子,“就是有点儿想家……”
沈润安舒了一口气:“我和阿姨观点一致,如果待不习惯,你随时可以回来。”他略微沉吟,仍选择继续道,“但是,小熏,你已经成年了,你要明白,有些路再艰难,也只能一个人走。”
温小熏更加委屈,不是的,她想听的不是这些……可他好像永远都是不温不火的模样,弄得她起伏的心绪也一点点趋于平静,直到开始后悔打这通电话。
随便聊了几句,温小熏便挂了电话,此后也很少再联系他,只是偶尔从母亲口中听到他的消息,譬如,他又完成了一件刺绣,又拿下了什么奖,哪个前辈又在公开场合夸他……每每这时,她的心跳还是会莫名地加快。
明明彼此远隔重洋,甚至话都说不上,但她仍为他感到骄傲。
与有荣焉,大抵就是这样;而喜欢一个人,更是如此。
她以为这种状態将一直持续下去,转折却来得始料未及。
那是待在加拿大的第三年,温小熏在准备报告要用的资料,满屏密集的字母看得她有些疲惫,她退出文档界面,突然心血来潮,在搜索界面输入了“沈润安”三个字。
第一页大多是对他获奖作品的报道,以及寥寥几语的个人简介,她往下滑动鼠标,竟意外地发现一则采访视频,她毫不犹豫地点进去。
画面上的沈润安端正地坐在藤椅上,整个人清瘦了很多,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外搭黑色风衣,少年感退去,更添几分儒雅。
她瞥一眼视频日期,发布时间就在不久前。
看着看着,温小熏的眼睛逐渐氤氲了一层水雾,记者絮絮叨叨地问了什么,她再也听不进去,拿起手机便打了电话给母亲,细看之下,手还有些抖。
尾声
电话甫一接通,温小熏便直截了当地问:“妈,沈润安是不是生病了?”
“你从哪儿听说的?”温母反问她,被逼问得紧了才松口,“润安本来不让我讲,不过,现在既然平安无事,告诉你也没什么。”
温小熏只知沈母因病逝世,却不知她死于一种罕见的遗传病,而且该疾病在下一代男性的身上发病较早,多在二十岁左右。沈父回来那次,就是想带他去大医院检查。
事实上,她走后的第一年,也就是她第一次打电话给他时,他的身体已经出了问题,后来虽查出是良性的,可为了防止病变,他仍遭了不少罪。
记得采访视频里,记者问:“听说近年来您已经动了两场大手术,那您又是如何顺利完成‘熏风南来系列作品的呢?”
沈润安望向那几件刺绣,眸光深邃:“这几件刺绣,原计划在三年前就该完成了,我想把它送给一个人。她是曾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星星,后来她离开了,但无论那颗星行至何处……”
温小熏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落地时,母亲打来电话告知,道路积雪,他们的车开不走。
她挂断电话,无奈地摇摇头,抬起头时,一眼看到了那道高高瘦瘦的身影。
周遭的嘈杂都成了背景音,沈润安站在人群中朝她浅笑。
也顾不得什么行李,温小熏撒开手飞奔过去,埋进温暖的怀抱时,她竟一时想不起当初为什么要远走。
“喂,你当初不留我,是不是怕自己遗传了致命的疾病?”
“你见过哪颗星、哪阵风,被禁锢在一方狭窄的天地?”
温小熏愣住,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他尊重她的意愿,而非自私地把她留在身边,无论患病与否。
“骗人!”温小熏仰起脸,只到他下颌的高度,她踮起脚,附在他的耳边低语,“那你解释一下,‘熏风南来是几个意思?”
她想起那天的采访视频,末尾,他说:“无论那颗星行至何处,我都愿意等她归来,像等春柳萌发,清荷繁盛。”
他为作品命名《熏风南来》,旁人或许不解,但她在听到的刹那,他的顾虑,他的心意,他不曾出口的挽留——她都懂了。
他在等,等星辰归,等熏风来。
好在如他所愿,这星辰与风,曾往北去,却终是南来。
编辑/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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