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犹狄坐在宴席的主座上,借着酒杯的遮掩,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他看着宴兴正酣的北荣贵族,认真地思考起来此时离席的可能。
正当他下定决心时,底下有人高声拜谒,说是寻到了暄国皇室马场里养的好马,希望借此机会进献。
犹狄无可无不可地抬了下眼,他身边的阿文思会意,让人将马牵进来。
确实是好马,就是太乖了点,没有野性。犹狄端着酒杯下到场中,绕着这几匹马看了一圈,心里给出了评价。
他嘴角微微地往下一撇,随侍一旁的阿文思立刻准备叫人牵下去。眼前的马却突然垂首,衔起犹狄手中的酒杯,人立长嘶,挣开了牵马人,带着另外几匹马在场中踢踢踏踏地跑了起来。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犹狄袖中藏着的短刀已经握在了手里,正当他准备去制服那匹马的时候,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鼓响,而后随着几声铃音,那几匹马居然就安安静静地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一时之间都看向那摇铃人。
是个自暄国俘获的女奴。
女奴越过众人,不惊不惧地走到犹狄面前,行暄国礼,却用北荣话高声说道:“此乃暄国宫廷遗留下来的舞马,方才所为,乃是踏歌起舞的本性,并非蓄意伤人,还请王开恩。”
犹狄看着她没有说话,场中众人一时被她的大胆行为所惊,纷纷窃窃私语,问是谁家的奴隶。阿文思仍在犹狄身侧,见状低声说道:“她是布温帐下的。”
犹狄沉郁的眉峰微微一抬,问道:“布温呢?”
很快有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对犹狄行礼告罪。不过倒不是布温,而是他的儿子卓马尔。
犹狄的目光在那女奴和卓马尔之间扫了一圈,忽然笑了。他重新坐回主座,侧倚着扶手,说道:“我没有要降罪的意思。既然布温帐下人认得这马,还能役使,那不如让我们见识见识暄国盛时的风采,开开眼界啊?”
犹狄说完,伸手拍了两下,说道:“起乐。”
乐声很快再次响了起来,卓马尔与女奴交谈之后,表演很快开始。那确是华丽而精致的表演,金玉琳琅声响,马匹翩然踏地,似通人性,仿若起舞。
女奴控着马匹表演完之后,从场地最远处,踏着丝竹声行至犹狄近前,让马低头俯首,屈膝下跪,献上了那只一直衔在它口中,滴酒未落的金酒杯。
“向王献上祝福。”
女奴的衣着朴素到堪称寒酸,但骑在马上的身姿仍然清俊高贵。她没有行礼,但她胯下的马匹却向犹狄展现了臣服的温顺姿态。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进献,犹狄也不能。他勾着嘴角,接过了那只酒杯。
变故陡生。
女奴摸出了藏匿于马鞍中的弯刀向着犹狄的头颅斩去,犹狄举着酒杯,神色未变,但左手已经握住了藏在袖中的短刀,生死一瞬之际,他架住了女奴的弯刀。犹狄用力很大,直接将那弯刀震得飞出去,而后他反手一击,狠狠地敲在女奴的右手腕上,借此将人拽下了马。
舞马因受了惊吓四散而逃,主座之上一片狼藉。犹狄将人死死地按在身下,从容地问道:“刚才表演得不错,你叫什么?”
女奴脸色苍白,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说话。
犹狄笑了,卸了她左手腕的关节后,慢条斯理地又问了一遍。
“你叫什么?”
“慕……”女奴几乎是带着彻骨恨意一般,将自己的名字咬碎了再吐出来,“慕……怀。”
“哦。暄国慕家,上都清贵之家,长于文治。”犹狄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我听过。”
在这几句话的时间里,阿文思已经令人将舞马统统打死,并且把卓马尔押到了犹狄跟前,请他处置。在骏马垂死的凄厉嘶鸣中,犹狄注意到慕怀的眼圈比方才更红。犹狄掐着慕怀的要害半直起身,歪着头看了卓马尔一眼。
卓马尔的冷汗瞬间顺着额角淌下,开始急声争辩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犹狄听他颠三倒四地讲完之后,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将滑落在脸侧的头发吹开,而后才说道:“这个余兴节目很有意思,我喜欢。阿文思,带卓马尔下去领赏。”
阿文思有些震惊地看着犹狄,犹狄没理他,直接扛着慕怀回了自己暂居的宣德殿。
二
慕怀被甩到宣德殿的红锦地衣上时,有些难以置信,她看着蹲在她身前的犹狄,问道:“你不杀我?”
犹狄没看她,垂着眼睛研究她的手腕:“因为有些事,需要向你确认一下。”
“你怎么能确定我说的是真话。”
犹狄扬了扬眉峰,手上一用力,将慕怀脫臼的左手腕接了回去。剧痛一时之间让慕怀说不出来半个字,犹狄又托起了她打斗中被自己击中的右手手腕,好整以暇地说道:“我有我的方法,别急啊。”
犹狄摩挲着慕怀右手手腕,缓缓问道:“布温已经死了吧?卓马尔……不,是你跟卓马尔联手做的?”
慕怀痛苦地喘过一口气,声音破碎地说道:“你既然……猜到了,为什么不杀……”
“这个嘛。”犹狄托着下巴想了一会,说道,“卓马尔既然指使你来杀我,想必也告诉你了,我是北荣各家利益权衡之下被推出来的话事者,想杀我的人,有很多。我逐个清理,杀得过来吗?”
犹狄说完之后,笑得眉眼弯弯,他又看了一眼慕怀的右手,觉得这么好看的手却从此废了,不由得有那么点可惜。他叹了口气,说道:“好了,我问完了,你可以去找个我看不见的角落待着了。”
犹狄说完,刚起身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破风声。他偏头一闪,抬腿飞踢向来人的腹部,当看清是慕怀后,他再一次用力攥住慕怀持刀的左手,将她压制在地上。
“原来你的左手也会用刀。挺好。”犹狄虽然脸上还带着惯常的散漫笑容,但眼底却渐渐泛上冷色,“不过这种小伎俩杀不了我,所以我劝你省省,趁着我还没有真的生气,从我眼前滚开。”
慕怀咬着牙不说话。
犹狄恍然大悟。
“你担心卓马尔会杀了你。也对。”犹狄眼底的冷色渐渐褪去,他歪了下头,提议道,“那不如这样,你留在我身边,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过最好有意思点,不然我一旦对你没了兴趣,也会杀了你哦。”
慕怀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犹狄也不恼,在原地动也不动地任她看。最终,慕怀还是点了点头,同意了犹狄的提议。
卓马尔公布布温死讯的那天,犹狄心情愉悦地去了慕怀暂居的朝露殿,跟她说了这件事。
慕怀的反应十分冷淡,她看了犹狄一眼,说道:“你我都知的事情,有什么必要特地来与我说?”
“那我来说一个你不知道的。”犹狄不以为忤,他靠在床头,伸手去绕慕怀委顿于地的长发发尾,绕了几圈之后,他微微用了点力,半带威胁地说道,“现在他们都觉得是你害了布温,要我赶紧杀掉你。你担不担心,害不害怕?”
慕怀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拍开了他作乱的手,说道:“你是北荣各家利益权衡之下推出来的话事者,布温的死活,你在乎吗?”
犹狄哈哈大笑,抱着慕怀亲了她一口,说:“我是真的喜欢你的聪明。”
慕怀在犹狄身边的日子过得很安稳,时间一转眼就到了八月。此时距北荣攻占暄国的半壁江山已过了半年有余,但各家在是否要撤回草原的问题上,却相持不下。
两边吵了一个多月,阿文思忍无可忍,把犹狄从慕怀殿中给薅了出来,一定要他在今天给个准话。
犹狄站在宣政殿上首,看着底下站着的各家掌权人,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开口道:“北荣不擅于经营城池,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既然卓马尔坚持要留在北地经营,那我得给你派个有力的帮手。派谁呢……”
犹狄看着面露喜色的卓马尔笑了一下,而后说道:“不如就……慕怀吧。”
底下各家掌权人闻言齐刷刷地跪了一地,高呼请王撤回决定。
“你看看,阿文思你看看。”犹狄靠在桌案上,勾着一边的嘴角,带着笑意说,“我说我不掺和,你们非让我做决断。我做了决断,又让我撤回,这是”
犹狄伸手在桌案上一叩,最后几个字陡然沉了下去,“怎么个意思啊?”
一片静默之中,阿文思咬着牙开口道:“王,那女人是暄国人,是毒蛇,您不能让她插手国事。”
“苍穹之上的鹰从不畏惧毒蛇。”犹狄一步步踏下阶梯,走到阿文思的面前掐着他的下巴说道,“她杀不了我,也害不死北荣。你们若不服,大可以再争出一个新的结果。”
三
北荣各家最后还是服从了犹狄的命令,接受了慕怀总领各家,经营政事。犹狄把这事说与慕怀的时候,还在翻慕怀的妆匣,那里面放着他新送给慕怀的暄国首饰。他一边翻检着那些珠翠一边说,态度随便到仿佛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慕怀垂着眼梳头,一梳到底之后,她方才开口道:“阿文思说得对,我确实会杀了你。”
“哦?”犹狄挑了挑眉,伸手掐着她的下巴抬起,大拇指暧昧地在她嘴唇上摩挲,语意带笑,“想到新办法了?想怎么杀?”
慕怀也笑,她伸手摸到妆匣旁的银簪,持在手里,闪电般地刺向犹狄的咽喉。犹狄脸上的表情都未变一下,直接伸手死死地捏住了慕怀的手腕。
“早就说了,这样杀不了我。”犹狄甚至低下头又往慕怀的方向迫近了点,银簪尖锐的一端抵上了犹狄的喉骨处,他剩余的话讲得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顺着银簪震至慕怀的指尖,“想要我死,你得再努力一点。”
慕怀甩开他的手,又换了个簪子绾发,没理他人来疯一样的行为,只是趁犹狄不注意的时候,搓了搓自己有些发麻的指尖。
慕怀总管北荣治下各州经营一事虽经犹狄首肯,但北荣贵族们暗地里却给她下了不少绊子。
慕怀既出身暄国慕家,自然颇得家风,长于文治。不过半年,便令北荣贵族心悦诚服。
一年以后,诸州政事开始步入正轨,慕怀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忙,每日都要处理案头公文至深夜。
犹狄把所有的政务都推给了阿文思处理,倒是闲得一如既往,每天无所事事地在朝露殿里晃来荡去。几次之后慕怀被他晃得心烦,搁了笔直勾勾地盯着他表示抗议。犹狄耸了耸肩,比了个手势让她继续,而后自己拖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看她批公文。
慕怀经手北荣政事后,开始推广暄国的文字和官话。犹狄看书就头疼,因此并不认得几个暄国字,但他也知道慕怀的字写得极好。他看着慕怀提笔的左手,突然想到,不知道慕怀右手写的字是不是如她左手写的一样。
两人就这么相安无事了几天之后,犹狄到底是闲不住,有一段时间没去朝露殿。等犹狄再来朝露殿时,他带着一群宫人,抬了好几个大箱子摆在殿中。
慕怀捏了捏自己眉心,盡量平静地问犹狄这都是些什么。
“我前段时间发现你很喜欢林间花鸟图样。所以,”犹狄随手揭开了一个箱子,“给你送来了这些。”
慕怀看着那些堆在箱子里的首饰衣服,眉头微不可见地挑了一下。
“我不喜欢。”
“哦。”犹狄拖长了声音应她,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慕怀平静地跟他对视,隐在长袖中的手心却已经渗出了冷汗。
犹狄看了她一会,最后还是笑了,合上了箱盖,让宫人抬了下去,转而与慕怀说起了旁的事情。
自那以后,犹狄时不时还是会往朝露殿里送些小玩意,慕怀不想与他纠缠,索性照单全收,只是从来不用。到第三年时,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也收了几箱子。
犹狄对此不以为忤,但北荣贵族却看不下去,上奏章说慕怀恃宠而骄,催促犹狄早立大妃。
此时正值冬日,床前燃着炭盆,犹狄看着奏章上的车轱辘话忍不住有些犯困,一本奏章看了个开头就不想再看,直接丢进了炭盆里。
丢了几本之后,他像是找到了乐趣,剩下的看也不看,直接丢进去烧了。慕怀看着室内缭绕的飞灰,忍不住开口道:“这事不给个结果,北荣贵族不会善罢甘休,你烧得了奏章,但定得住人心吗?”
犹狄拿着一本奏章在手上转了个圈,似笑非笑地望着与他隔着烟火对视的慕怀,说道:“那不如我立你为大妃,如何?”
慕怀只当他是随口一说,并不想搭理他。哪知犹狄却像是来了兴致,开始滔滔不绝地游说慕怀,向她说明当自己大妃的种种好处。
“汗王。”慕怀终于忍无可忍,拿起一本公文点在犹狄喋喋不休的嘴上,“有些话说出口前,还请三思。”
犹狄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慕怀说的话,自然是对的。犹狄不表态,北荣贵族便日复一日地上奏章催。他们从十一月一直催到了来年的六月,终于不催了。
因为暄国派林望之率军渡江,正式对北荣宣战。
四
暄国当初被北荣打得丢盔弃甲,一直逃过了沧言江。暄国朝廷仗着沧言江天险龟缩一隅,苟且偷安,内斗不断。如今五年过去了,大抵是终于内斗出了个结果,于是便派林望之率军北伐,以期收复失地。林望之也不负众望,一路高歌猛进,一直打到了杞州方才整军停歇。
杞州离上都已经很近,中间只隔了一道从天关,若是从天关失守,那么上都必定不保。而比这更糟的是,北荣治下的暄国百姓听说王师北上,俱都人心思归,各州有不少百姓揭竿而起,想与王师里应外合,一举将北荣赶回去。
犹狄双腿交叠着架在桌案上听完了阿文思汇报的军情,他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上还转着北荣的国玺,神色之间倒没见太多紧张。
“才五年。”犹狄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手里飞转的国玺,“北荣就兵马废弛,刀剑已锈了?”
阿文思神色一凛,单膝下跪行礼道:“我等必浴血奋战,不辜负王所望。”
阿文思的话说得虽然铿锵有力,但事实却并未如他所言般发展。卓马尔在这外敌逼近的关键时刻纠集了一帮北荣贵族,反了。
卓马尔动作很快,犹狄接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领着人杀进了第一重宫门。汗王近卫请示犹狄,犹狄一脚蹬在桌案上,笑了。
“你们现在立马从后宫撤出宫城,我要亲自去见见卓马尔。”
近卫跪地领命,走得毫不拖泥带水。犹狄孤身一人走到前殿,站在殿门口往下看。丹陛之下密密麻麻地列着北荣贵族的精兵,卓马尔站在最前面,他身旁的旌旗凌空招展。
犹狄吹了声口哨,甚至颇有闲心地鼓了两下掌,夸赞道:“马养得不错。”
卓马尔带着一支近卫,小心谨慎地顺着阶梯往上走,随时提防着可能从宫殿里杀出的犹狄近卫。但等到他们到了犹狄近前才发现,他身后的宫殿里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沒有。
犹狄看着跟在卓马尔身后的阿文思,又吹了一声口哨,阿文思垂着眼,不敢与他对视。卓马尔握着刀,正准备砍下犹狄头颅时,犹狄看了他一眼,袖中短刀横过身前,笑着说道:“最后一个问题,慕怀人呢?”
“我与她的协定是,只要她杀了你,让我上位,我便给她自由。”卓马尔压在头盔下的眉眼显得有些阴鸷,“她现在应该早就离开上都了。”
“很公平的交易。”犹狄侧头一点,甩开了短刀的刀鞘。
卓马尔带着他身后近卫一拥而上。
犹狄勇武非常,刀刃翻飞之下,很快就有人不断倒下,数十人的小队硬是叫他杀出一道豁口,就在卓马尔以为要杀不了他时,犹狄似是晃了一下神,手中的刀慢了一分。卓马尔见状,一刀砍向他的脊背。
然而他的刀却在半途被拦住了。
卓马尔透过刀锋上四溅的火花,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他颇为不满地说道:“你破坏了我们的约定,慕怀。”
“犹狄已经败了。”慕怀单手擎刀,力有不支,但她半步不退,语气平静地说道,“北荣尊位是你的,你何必赶尽杀绝?”
“北荣没有放过败者的软弱习俗。”
“那你更应该将他给我。”慕怀的虎口已经崩裂,血顺着她的手腕滴落,“暄国子民恨他入骨,我亦与他不共戴天。我要带他回暄国,我相信暄国的刑罚会让他比现在更痛苦。”
卓马尔盯着慕怀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撤回了自己的刀剑。他知道慕怀说得对,犹狄死在这里会是个勇士,但他若落在暄国手里,就会有比草原上的腐肉更凄惨的下场。
卓马尔侧身,给慕怀让出一条路,让她架着犹狄离开了宫城,两人擦身而过时,卓马尔低声说道:“阿文思说得对,你是毒蛇。”
五
慕怀带着犹狄离开宫城之后,为防止卓马尔反悔,快马加鞭地离开了上都。一路上犹狄只看着她笑,慕怀被他看得发毛,终于忍不住踹了他一脚,问他笑什么。
“你心软了。”犹狄伸手,把慕怀滑落耳侧的碎发别好,头一次用暄国官话低低地喊她名字,“慕怀。”
慕怀抿着嘴角,没有作声。
两人一直赶路到位于廷州边界的荣镇时,慕怀方才松了一口气。这里离从天关不过三日路程,只要出了从天关,便是暄国地界,可算是彻底安全。
许是因为过于靠近前线,担心打仗会波及自己,荣镇上人口寥落,镇上的医馆里也没什么人。处理好犹狄的伤口出来时,慕怀看着空荡荡的街道,神色有些不豫。
犹狄落在慕怀后面半步,他盯着慕怀的背影看了一会,才走上前与她并肩。他捏了捏慕怀的耳垂,用暄国官话说道:“慕怀,你心太软了,这样做不成大事。”
犹狄自打出了上都,便开始说暄国官话。他官话其实说得有点生硬,个别字句尾音会控制不住地上扬。犹狄也发现了这点,所以最近他都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地去发音。他嗓音沉,这么讲话,听起来便格外认真又深情。
慕怀左手按上自己心口处,那里藏着她从未示于人前的宝物,她轻声说道:“我从来没有想做大事。”
犹狄挑了挑眉,对此不置可否。
出了从天关后的第一个晚上,两个人挤在一间破落的茅草屋子里,犹狄把床让给了慕怀,自己坐在摇摇欲坠的窗框上看月亮。
后半夜时遥遥传来一点不甚明晰的歌曲,温柔又缱绻,犹狄靠在黄土的墙面上合上了眼。他入睡之前,听到慕怀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不过声音太轻,他没有听清。他想了想,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于是他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蹲在慕怀床前。
没过一会,在渺渺的歌声里,犹狄听见慕怀低喃出了一句话。
望之哥哥。
次日一早,慕怀带着犹狄继续往杞州行去。一路上犹狄看着慕怀的表情都十分微妙,中午歇息的时候,慕怀再一次没忍住,问他在看什么。
犹狄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最后露出了一个十分神奇的表情,问道:“你跟林望之是什么关系?”
霎时破风声起,慕怀面无表情地抽出了自己的刀,架上了犹狄的脖颈:“你知道了什么?”
犹狄举起双手,笑得很是无辜:“我若是知道了什么,就不问了。”
慕怀盯着他看了许久,像是在辨认他话中真假,但最终还是未发一语地收起了自己的刀。犹狄耸了耸肩,没再继续追问,可任谁都看得出,他对此的好奇并没有泯灭。
两人一路无话地又行了几日,犹狄没话找话,问慕怀这几日夜间都能听到的歌声是什么曲子。
“是西洲曲。”慕怀看了他一眼,回道,“你没听过?”
“我是虏家儿,”犹狄双臂枕在脑后,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回道,“不解汉儿歌。”
许是马上就要到杞州城门了,慕怀的心情显见得不错,难得没跟他计较。隔了一会之后,慕怀甚至轻轻地哼起了西洲曲。
慕怀哼得很慢,本就绵长的曲调更显得彻骨缠绵。最后四句被她反反复复地唱,直唱到杞州城门前。
望着杞州紧闭的城门,慕怀眼神明亮,她勒马在城门前停下,高声道:“慕家长女慕怀自北荣归来,请见林望之将军。”
她通禀了两遍无人应答,第三遍时,犹狄先于她觉出了不对,但他还来不及出声提醒,就见城门处羽箭破空,一箭将慕怀射落马下。
犹狄本能地伸手一捞,堪堪接住了从马上摔下的慕怀。有一枚林间花鸟的额饰从慕怀怀中跌出,被马蹄踏得粉碎。犹狄来不及管这个,他听见了更多弓箭上弦的声音,于是在把慕怀放在马上后,他立刻掉转马头,向远离城门的方向逃去。
在凌乱的马蹄声与破空声中,慕怀听到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声音沉冷地说道:“慕家长女已死,冒充者杀无赦。”
是吗?原来我在暄国,已经死了啊。
慕怀这样想着,忍不住伸出手虚虚地在空中一拢。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可若是无风,若是无风……
慕怀闭上了眼,第一次任由泪水从自己眼角滑落,跌碎在茫茫尘土中。
六
慕怀再次醒来时是日暮时分,她看着眼前整洁有序的室内陈设,一时之间没能回过神来。没过多久,犹狄推门进来,他看见慕怀醒着似乎有些诧异,立马折了回去,但很快又带着一个大夫模样的人返了回来。
一番折腾之后,犹狄端了碗药进来,他一边喂慕怀一边说她这次只是伤了肺腑,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慕怀默默地偏头,躲开了犹狄递过来的瓷勺。
“行啊,杀我时不惧死,现在不想活。”犹狄笑了一声,捏着慕怀的下巴,干脆利落地卸了她下颌骨,把一碗药倒完之后,方才又给她装了回去。
“乖一点。”犹狄亲了亲她被冷汗浸透的鬓边,温聲道,“我难得救一次人,别让我得不偿失。”
犹狄说完就端着碗出去了,临走之前甚至不忘给慕怀掖了掖被角。
之后几日里,除却慕怀需要喝药或者换药的时候,犹狄人从来不见踪影。过了大概半月有余,慕怀堪堪能下地时,有一日傍晚,犹狄给她喂完药后没有立马走人,而是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了慕怀一圈,方才开口道:“我的人探得情报,说是之前在你手下做事的一个暄国人叫徐泽,率众归附了林望之,所以他才打得这样快。”
犹狄说完见慕怀没什么反应,拿着瓷勺敲得药碗叮当作响,又补了一句,“徐泽不仅说你死了,还把你的功劳都抢了,说是如今北荣境内还有暄国遗风,都是他忍辱负重,假意归顺了北荣朝廷争取来的。”
慕怀看了他一眼,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一个破碎的单音。
犹狄来了兴致,他把药碗往旁边一放,自己倾身靠向慕怀,目光灼灼地问道:“你跟林望之到底是什么关系?”
慕怀扭头看向窗外,正是七月时节,日光晴好,窗外绿树成荫。她看了很久,久到犹狄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轻轻说了一句话。
“也没什么,青梅竹马罢了。”
那是一个不长的故事。慕怀与林望之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慕怀十五岁时,二十岁的林望之恰在宫中当差,跟着宫中人学会了如何骑驭舞马。他兴致勃勃地展示给慕怀看,舞马在他的操控下,向着慕怀优雅地行礼,给她衔来一枝春风。慕怀当时还那样年轻,便也那样轻易地动了心,将自己的终身许给了林望之。
“就一段杨柳枝?”犹狄眨了眨眼,忍不住插嘴道,“你是真的好骗。我怎么没遇上过这么好骗的你?”
“是啊,就一段杨柳枝。慕家与林家金玉成山,我却只对那枝杨柳动了心。”慕怀笑了一声,声音里都带着血染的离愁,“后来北荣攻破上都,他被林家部曲拼死带出,我在中途与他流散,没能渡过沧言江。再后来的事,你想必都猜到了。”
犹狄听完之后,又捡起瓷勺敲了两下木案,最后端着碗走了,脸上的表情似是有些唏嘘,又似乎没有。
那日之后,犹狄便再没来看过慕怀,只有大夫过来给她换药。至八月中的时候,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慕怀的伤口开始恶化,她时常疼得整夜难以入睡。熬了一两天之后,犹狄突然出现在慕怀面前,他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椅子上靠着屏风陪了她一个晚上。
慕怀那天晚上疼得很轻,睡得出奇地好,第二日醒来犹狄又不见了踪影。几日之后,慕怀忍不住了,某天晚上看见犹狄进来,她直接说道:“你既然忙着从卓马尔手中夺回权柄,就不应该浪费时间在我这里。”
犹狄这段时间时不时地消失,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慕怀还能动时,曾在院子里偶然看见过些人,都是当初殷切地在她身后询问政事的北荣人。如今这些人聚集在犹狄身边,足可见对于卓马尔那一众北荣贵族,犹狄早便开始了布局。
犹狄的心思比慕怀以为的还要深,她现在甚至不能肯定,当初宣政殿前一战,到底是自己救了犹狄的命,还是犹狄利用了自己来破局。
“我以为我藏得很好。”犹狄被她拆穿也不恼,反而嘉奖一般亲了亲她眉心,“你是真的聪明。”
他说完,也不管慕怀是什么表情,径自拖了把椅子,继续靠着屏风守夜。对于犹狄的我行我素,慕怀从来没有办法,只得由着他去做。
许是犹狄真有那么点祛病辟邪的作用,慕怀的伤口虽然没有大好,但人却精神了一点。到八月中的满月之夜时,犹狄如往常一般靠在屏风上,漫不经心地问慕怀死后想葬在哪里——是想葬在南边的暄国,还是就葬在上都。
“这能由得我选吗?”慕怀难得地笑了,“我若想葬在南边,你便要挥师渡江吗?”
“北荣不习水战,挥师渡江不太可能。”犹狄也笑,军国大事说得宛如儿戏,“不过你若是想,我可以把你烧成一把灰装在坛子里,然后用投石机投到江对面。”
慕怀想象了下那个画面,笑得更厉害了。她伸手按着隐隐作痛的伤口,喘着气说道:“饶了我吧。我就葬在上都,我生在上都,长在上都,死后也理应归葬上都。”
犹狄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靠在屏风上闭眼睡了过去。
九月初十,犹狄布置好了一切,准备正式收网。他率领近卫从耀州开拔的前一天,慕怀在睡梦中去世。
她去世的那一晚,不知何处起了短笛声,吹了一夜“折杨柳”。
结
暄国兴安七年,九月十八,北荣犹狄自耀州起兵,剑指上都,诛逆党卓马尔众。十月,与暄国林望之交战于从天关,胜之。暄国撤军,固守沧言江天险。
兴安九年,犹狄一统北境,立国曰荣,登基称帝。十三年六月,荣帝北巡,暄国徐泽攻至上都,抢掠京郊,毁坏者甚重。帝怒,率兵击之,诛泽于上都西郊。
史曰:荣以武立国,然以文明摄事,怀化以德,治下民安,有教化之功,此皆荣帝犹狄之明也。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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