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一朝重逢,春风又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B 热度: 13933
昼伏

  

  作者有话说:故事本身还是有挺多不足,算是练习氛围感的一篇习作吧。只要读到这个故事的朋友能够感觉到这种所谓的“氛围”,哪怕只有隐约一点,就很好了。感谢编辑小明耐心的帮助,也感谢认真阅读的你。

  偏偏她喜欢上他的那一刻,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聪明,一点也不体面。

  1

  真真挺能忍。

  小时候去社区医院接种疫苗,针头一亮出来,其他小朋友就哭得乱七八糟,瞧不出五官。可实习护士找不准血管,在她胳膊上一连扎错几次,她也没吭一声。邻居们夸她最乖,妈妈心疼地抚过她下唇上的齿痕,轻轻叹了口气:“我就怕她这性子往后会吃亏。”

  妈妈说中了。好比这回,她和好友去新开的休闲馆体验真人密室逃脱游戏,意外被脱落的道具砸中脚踝。她蹙了蹙眉,将不适强按下去,店员扫过几遍,还真把她当作了没事人,言辞越发不耐煩,就差直接说“你们碰瓷”了。

  她维权不成反被扣这么一顶帽子,她的好友大为光火,便说要在公众号、电视台上曝光他们,一下子没人搭腔了,对方反而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

  真真隐约觉察氛围不对劲,正想劝好友先同她去医院,忽然涌入一群人,把门堵了个严严实实,脚步声里夹着几句碎语——“司总监,就是她们”。

  她艰难地转身,没承想对上一张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脸孔。

  “司允?”

  “真真?”

  一清一沉,两道声线微妙地覆住彼此,令人辨不出情绪,也叫真真迟迟说不出那句——好久不见。

  2

  司允从前不这么叫她。

  他压根不爱叫人。

  有一阵,他们总在一家旧书店“适格”遇见,他从书架抽出一本竞赛笔记,埋着头唰唰演算,旁边的她翻过泛黄的文集,漫不经心地打几个哈欠。某次大雨,他往外张望数次才开口向店主借伞。店主没有多余的伞,她抽出自己那把:“一会儿有人来接我,你用我的吧。还的时候来高一(七)班找符真真就行。”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体育课后,她出了一身汗,刚到走廊就瞧见他杵在窗边,拎着一把伞和一支冰棍。发小任子良追上来扔给她一盒冰激凌:“超市老板进了一种死贵的冰激凌,吹得天花乱坠的,你尝尝好不好吃,不好吃,咱们投诉他去。”

  他听到,把伞放在窗台,闷不吭声就走了。

  真真“哎呀”一声:“我亏了。”

  高二时,两人分到同一个班,还做了同桌。司允依旧不常叫她的名字,仿佛她的名字是什么秘密,不能轻易吐露,以至于语气温和的提醒在他口中也像略显生硬的祈使句,比如“明天换座位,记得把这堆东西收拾好”,又或是“起风了,关窗”。

  后桌问他们两人是不是关系不好,真真想了想,说:“他只是有点内向。”他恰好进来,眉头不赞同地蹙起,似乎想说什么,她狡黠地眨眨眼,他老实地坐下,不说话了。

  现在的好友就不在意这个,夸赞道:“别管他当时是内向还是高冷,你们这么多年没见了,他现在还能跟你好好讲道理,又做伤情鉴定,又查事故原因,不错了。”

  真真正在诊室上支架,勉强笑了笑:“我倒宁愿今天不必见他,宁愿我没骨裂。”

  被打发来陪着她们上医院的年轻店员一下红了脸,立军令状似的:“符小姐,你放心,如果确定是我们的责任,后续的道歉和赔偿一定到位!”

  不过,真真也没料到是总监亲自接送她上班这么个到位法,开门那一秒,她实实在在地蒙住了。

  司允说,休闲馆的生意不错,员工又都是固定岗,今天还得继续上班,暂时腾不出人手,协助她通勤的任务就落在了他这个从总部来巡查分店的灵活人员头上。她一路都在暗自懊悔刚才没认真化妆,还没细想,就被他扶着坐上了副驾驶座。

  等到系好安全带,她后知后觉,哪里用得着人来,为她付费约车不是最简便?可若要追问,她又期待什么答案呢?人都是会变的,纵然司允在学生时代以难打交道闻名,还不许人家进入社会后练达人情吗?

  这不,中控台上放置中式西式各一份早餐,他温和地请她挑一份,已足够证明他的妥帖。饮料杯身依旧温热,不知怎的,她蓦地有些鼻酸,咬着吸管偏过了头去。

  3

  给别人带早餐原本是真真的习惯。

  高中时,任子良爱赖床,次次上学能踩点,绝不早到,早饭当然是来不及吃的,全靠真真捎带。好在他在校庆晚会上表演出了好一通风头,自此偷摸往他抽屉里塞吃食和情书的小姑娘层出不穷,她才解放了一阵。

  起初她还没意识到有志愿者顶替了她,连续几天买多了早餐。瞥到司允默默地揉捏着腹部,她指着三明治和牛奶,开口:“司允,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没人吃的话,就只能扔掉,太浪费了。”

  他冷淡地拒绝了。她不禁奇怪,往前数几个月,她替溜号去看篮球赛的同学检查各班大扫除,他独自打扫。等了好一会儿,她提起其中一个垃圾桶:“我赶着回家,不介意我搭把手早点弄完吧?”同样是话术,她当时也没见他不接受啊。

  她不确定是否惹得他不快,躲在书后偷偷打量。他捋下来的袖边几道折痕深刻,却还露着大半截筋骨分明的手腕,她又忆起他提桶泼在后墙黑板报那幕——水流蜿蜒,倒映出粼粼的落日,而他扎起的袖口垂落,显出过分拖沓的原形。在个头蹿得最快的年纪,有几个会常常穿着不合身的衣衫?

  她陡然生出不安,为她发现了别人不欲人知的秘密。

  没几天,她往桌边添了两个箱子,一个是零食箱,一个是小型医药箱,上面贴有便条“任君取用”。同学们相当捧场,谢谢说个没完,她以余光扫司允一眼,摆摆手:“我就是想着,自己要是哪天饿得厉害,或者感冒了、肚子疼了,还得大老远跑去学校另一头,该多难受。”

  司允原本没打算光顾,可意外哪里是他说得准的。班里新订的练习册到了,他握着美工刀拆箱子,不料被人撞到,划破了手,而医务室早关门了。真真替他消毒、缠纱布时紧张得不行:“疼不疼?”

  他面色平静如常,她才宽下心来:“我还当这套装备只能放着积灰,谢谢数学课代表的信任,给了它们一个表现的机会。”

  第二天,她一边吃着小蛋糕,一边翻找要交的作业,司允说,不急,突然又问了一句:“好吃吗?”

  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抿了抿唇,拿起作业就要走。她赶紧抓住他的校服:“好吃的!”她又翻出她最中意的口味的果汁,“这个也好喝!”

  口腔中甜味散尽,她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想,他刚才莫不是在害羞吧?

  4

  好友听完这段往事,啧啧道:“真纯情啊。”

  真真敲了敲碗沿:“是你要问的!”

  好友来投喂真真,正好撞上便宜司机司允送她回来。等人一走,好友立刻架住她:“怎么回事,我还以为是随便哪个小店员,速速交代!”

  她垂下眼,只说好友误会了,就如早上的她一样。

  司允任职的公司近些年向生活娱乐业进军,游艺休闲会馆搞得如火如荼,在周边几个省渐渐扎稳了根。然而,从上半年起,不同城市的分店接连有人闹事,还弄出几场不大不小的舆论风波,总部深觉有异,责令各店加强防范。她们这回遇上的店员一开始态度不佳也是出于这个缘故。

  仔细排查监控后,真真倒是弄明白了,前一批游客里有俩熊孩子在密室里肆意搞破坏,才叫后来的她遭了殃。店方承担责任固然理所应当——

  “就怕有心人借题发挥,毕竟现成的事故摆着。”司允说道。

  而交涉当天,真真好友的口吻,听着似乎有媒体方面的门路。

  成年人的沟通,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真真于是颔首,表示会和朋友聊聊。

  两个精致的礼袋和一堆面值可观的卡券,好友扒拉过自己那份,嘟哝道:“倒是挺有诚意。”

  不过,她没那么容易被勾走,而是回身抱住了真真:“还是先跟我说说你和那个漂亮前同桌的故事吧。”

  漂亮——这话不错。从前就有不少人用这词形容过司允,当然都是背着他的。唯一一回有人当面这么说他,还是班里排话剧,极端追求视觉效果的文艺委员搭错筋,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他一冷脸,周围气压骤降,堪比制冷功能开到最大的中央空调。

  真真连忙打圆场:“哪有这么高的女主角,还是给男主角留点面子吧。”

  文艺委员还委屈呢:“那也没有这么好看的脸了啊。”

  真真也不得不承认,哪怕与他近距离相处了几百天,也不敢说自己能对那张脸完全免疫。春困、夏乏、秋盹、冬眠,他亦免不了有眉眼沉沉的时候。巡查老师快要经过他们这扇窗时,她轻轻推他一把,他便稍微挺了挺肩背,不住颤抖的睫毛总让她想起纪录片里蜂鸟的振翅——是世间不易得的风景。

  “哦……所以你就起了色心?”好友故意调侃。

  天地良心,她那时真的只是关爱同学,她一贯是热心的人。大学时,好友非要走独立路线,不让爸妈陪着,自己推着两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风风火火地进了校门,一听新生宿舍没安电梯,当即傻眼。

  跟好友前后脚报到的真真看得好笑,没介意两人素不相识,还不住一栋,也帮她扛上了四楼。

  这番“关爱同学”的解释却正中好友下怀。

  “真真啊真真,明明一句话就能否认,你却说了这么多,果然还是动过心吧?”

  5

  真真没想到司允第二天还会来。

  雾气不尽,雨刮器扫过,湿漉漉的一片。

  “开空调还是用毯子?”他问。

  靖城有雨和无雨的时候,完全是两个季节。从大学到工作,她在这里待了七八年,竟还得靠一个刚来几天的人提醒她留心天气。她抚着光裸的膝盖,莫名脸热。

  “不是初来乍到。”

  “什么?”她抖开厚实的毯子,没太听清。

  “没什么,”他说,“你腿上还有支架,裤装的确不方便,下次换条厚点的裙子吧。”

  毯子上绣着冷杉和六角雪花,颇有圣诞的气息,她动作稍顿,然后大着胆子吐槽:“你的品位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那是临近高三时的事了吧?

  任子良接连几次大考失利,真真整理了最近几个章节的笔记,又逼着他好好温习,下一回月考才像话一点。没想到,那份笔记被他的其他小伙伴看上了,提出集体购买笔记来补习的想法。

  她动了心思,找上同样排名靠前的司允,邀他一块出一份全科的完整笔记。他深深望她一眼,她的心脏止不住地跳,想着:“他应该没发现——我看到他的助学金申请材料了吧。”

  最后他只说:“明天我先拟一份大纲和目录,你看看。”

  事前说好收益平分,分账时她偷偷改了数字,把大头给了他。没几天,她窝在座位上睡著了,醒来后发现身上多了一点温暖的分量——和旁人聊天时,她说起过想买新的围巾。而司允坐在她身边,还披着那件她眼熟的旧校服,风一吹,外套发出一阵单薄的响声,他嘴边攥着拳,压低声音咳嗽。

  不知是谁最先发现春雪,少年人蜂拥而出,教室很快空了。她没动,恹恹的,司允还以为她不舒服,难得地宽慰了她:“没事,这里也有。”他指着围巾一角,小驯鹿追逐六角雪花,鼻尖顶住一朵,天真又快乐。

  十七岁的符真真缩到了围巾下,不欲让他发现自己疯狂涌上来的羞愧。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隐蔽地帮助他,并呵护他的自尊,事实上却是他包容了她幼稚的善意和拙劣的谎言,还报以不动声色的温柔。比起他,她实在太浅薄。

  好在二十五岁的符真真已经能自然地接纳他的照顾,还玩笑着夸赞道:“你这个人也没变。”

  他低声接了一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空气蓦地安静下来,若有似无的潮湿贴上皮肤,她慢吞吞道:“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6

  二十六岁的司允很忙,未必能次次准时到。从黄昏等到夜深,真真喝了不少西北风,冲他招手,还没叫出他的名字,先打了个凶猛的喷嚏,头狠狠地往下栽。

  他面上倦色颇浓,却还郑重地道歉:“对不起,让你等太久了。”

  真真缓缓抱起手臂:“要不,你别再来了,直接去找我朋友把澄清的事了结了吧,我自己可以的。”

  斟酌片刻,他道:“作为公司的一员,利用合适的资源,做好善后和公关工作,是我的职责所在,所以,那天我得开这个口,至于后续事宜,分店的人已经在和你朋友沟通了。这几天送你,老实说,是我的私心。”

  他问:“真真,我们也算朋友吧?”

  朋友?这个微妙的词唤起了真真的一段记忆。

  她还记得,高三元旦假期后,司允迟迟未返校,她循着往常登记资料的记忆摸到他家的地址,却被筒子楼里家家户户如出一辙的门脸给难住了。她小心地避开走廊上湿漉漉不住滴水的床单与墙根堆着的破家具和垃圾,像解谜一样努力辨认着褪色掉漆的门牌号。她正要再上一层楼,楼梯却被几个流里流气的男生霸占了。

  其中一个瞧见她吹了声口哨,像打开了这个群体的某个开关,轻佻的笑随即没完没了。她下意识地捏紧书包肩带。

  两串脚步声缀跟了上来——司允提着一套铝制饭盒,旁边挨着一个高挑的女生——她认识,那是一班的郁芷。

  郁芷常常会穿过整条走廊来见司允,要么给他带各种东西,要么找各种话题同他聊天。换了别人,他早就敬而远之了,唯独她,纵然他从不接受她的各种示好,也总会回应几句。真真不知道,原来在人后他们这样亲近。

  那群男生怪声怪气地问:“允哥,都是你朋友啊?”他们还特意在“都”字上加了重音。

  司允轻飘飘地扫过真真:“不是。”

  擦肩那瞬,司允身上某些沉重的东西像是趁机传染了她,她再也待不住,头也不回地离开。

  如今反而是司允来向她确认他们算不算朋友。

  她知道,冥冥之中她握有了一种权力。可她竟一点也不开心。高三下学期,司允转学回原籍地高考了,那之后他们再没见过。她想象过挺多次,他或许还是有点冷,不爱笑,但一定会长成骄傲的大人吧?她希望他能意气风发,永远抬头挺胸。她一点也不想让他放低姿态,即使是在她面前。

  所以,她用力点点头:“当然,我们是朋友。”

  “对了,你哪天走,我送你?”她又问。

  “就你和我?”

  她不明所以:“还要叫些陪客吗?”

  他忽地笑了:“不用叫,也不用送。我周六一早就走了,你多睡会儿吧。”

  他替她推开门,是个类似半抱的姿态,轻柔的气息落在她的颈间:“真真,我们下次见。”

  7

  平安夜那天是周末,司允说他知道一家不错的餐厅。去的路上,有人过来兜售圣诞头饰,毛茸茸的鹿角挺讨喜,他们还没说话,旁边有个小孩先冒出了哭腔:“妈妈,我要这个。”

  家长同她讲道理:“就剩最后一个了,是哥哥先来的,要送给姐姐,我们去别处买好不好?”

  真真一下心虚得不行,摆摆手:“小朋友喜欢就买吧,不用管我。”

  没几步,司允觑她:“真不要?”

  她不太好意思:“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

  晚餐吃到尾声,司允离座去付账。她脸皮薄,不论和谁,这种事从来没争赢过,索性不再客气,自己在点单时默默地把价钱记下,回头再转账给对方。可这回她把钱算了两遍,一份甜品也见了底,他还没回来。

  她数着墙纸上跃动的烛影,再跳三下,她就去找他。

  她尚未起身,司允的手像一阵风,轻巧地探向她的头顶。

  “来,小姑娘。”红白丝带缠绿枝,小小的铃铛和花苞藏在羞怯的叶片中,他为她戴上一顶花环。

  他猛灌了一口冰水:“本来只是试着问一问,没想到除了挂出来这些,餐厅还真剩了一些半成品,就请服务生教我做了一个。大小还适合吗?”

  她说不出话,只觉得内里热烘烘的,脚趾也不安分地动着,她简直想蜷缩起来,蜷成小小的一团。

  他瞳孔中的烛焰,碎金一样明亮,真真不合时宜地想,若梅菲斯特出现,她大概也会心甘情愿地请求停在这一刻。

  可惜,一记突如其来的通话,为他们的相会仓促地画下句号。屏幕变暗,标记着来电人身份的“郁芷”两个字随之消失,司允歉疚地说公司临时有会,他得和同事回总部。真真微微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

  如果没有这通电话,如果他愿意,他们可以去她的大学,或她寓所附近的小公园,在她熟悉的风景里,选一张长椅坐下,她很乐意同他分享他错过的这些年。又或者他们干脆什么也不做,就沿着江边一直散步,运气好的话会遇上整点的烟火表演。她知道几个绝佳的拍照地点,只是得注意,人潮太挤,他们不要把彼此弄丢。

  好友拨来视频通话时,真真还在街边等车。那边的派對热闹正酣,吵得不行,她这边的车流声也不遑多让。两人对着吼了半天,愣是什么都没听清,最后她只好大喊了一句“圣诞快乐”,竟然激起路人一片参差不齐、口音各异的回应——“你也圣诞快乐”“Merry Christmas(圣诞快乐)”。

  好友傻兮兮地笑了:“真真,你头上是槲寄生欸。”

  是吗?可他留给她槲寄生,却和另一个人飞快地离开。

  好友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你想多了?遇上紧急会议,捎个同事一起回公司不是很正常?”

  真真不知如何向她解释,郁芷与司允不仅仅是同事。

  当初司允突然转学,谁也说不清原因。真真没办法,最后找上了郁芷。

  那是她第一次了解到,原来对于司允,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过客,郁芷才是女主角。她知道他们俩上的同一所初中,认识彼此的家长,却不知每次合照,旁人都默认他们站在一起,不知他们每年一起过生日,他准备的礼物从不重复,分外用心,更不知他父亲在工地上出了事故,是郁芷家里帮忙周全。手术那天,他们并肩而靠,共同熬到天明。

  郁芷说:“司允这个人性格又倔,心思又重,这些事是绝不肯向外人提的。不过,他少有朋友,我很感激你能关心他,才告诉你。”

  真真脑子里乱糟糟的,胸口也闷得不行。她还有好多问题,可好像已没有立场问了,最后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这时候了还转学,不会影响高考吗?”

  “不用担心,他很厉害的,我们约好一起去A大呢。”

  这差不多是明示了,真真是个识相的人,之后避开了他们的一切消息。

  8

  真真原以为此番重逢,于她,于司允,都会是新的开始。目送司、郁二人离开后,休闲馆副店长揶揄他们果然是连体婴,却将真真震得愣在原地。

  副店长从前在郁芷手下做事,说他们始终在一处,上的同一所大学,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生活上亲密无间,工作上也是最佳拍档。人人称他们登对,等着喝一杯喜酒。

  真真想大声反驳他:郁芷是你邀请来靖城参加圣诞活动的不假,但司允不是追着她来的,他是为了……

  可她又忍不住想,哪怕副店长话里仅有百分之一是真实的,也在明明白白地提醒,她与司允之间横亘着那么多年的空白,而那些岁月里是郁芷与他寸步不离,创造共同的回忆。

  好友握住她凉透的手:“我认识的你,是最赤诚又勇敢的啊。如果想不通,别害怕,也别瞎猜,亲自去问他吧。”

  司允给过她地址。

  新年第一天,云层是丝绸般的铅灰色,漏不下日光。真真掖了掖围巾,按响门铃。比起开门那人是郁芷,郁芷的拖鞋、围裙、未扎起的头发,也许更让她不知所措。

  那一刻她似乎短暂地失去了语言能力,连一句最简单的问好都说不出,实在太失礼了。一副主人姿态的郁芷却并未计较,而是平淡道:“是你。”

  真真见过那种冒冒失失撞入陷阱的飞虫,她现在就是这么一只,而郁芷像每一位早有准备的猎手,从容以待,并且从不失手。

  郁芷的叙述相当简短,年少心动,一发不可收,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也不得不卑微到尘埃里。外来户漂泊不易,她替司允家里人搞定工作,又缠着父亲设立助学金好让他申请。从校园到社会,她一直追逐着他,日日围着他打转,恨不能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再面冷嘴硬的人,也免不了动容。只是,恩情与自尊纠缠,家境与感情在天平两端一上一下,多年来他们彼此拉锯,但终究牢不可分。

  真真头一回痛恨起自己过于强大的想象力,她几乎毫不费力地在脑海中补全了那些被郁芷一笔带过的细节:老街区不太平,司允送郁芷出巷子时沉默如骑士的守候;他们顺利完成第一个项目时欢喜的对视;昨夜司允去医院吊水,灯光下他们依偎的影子……

  郁芷说:“我知道司允偶尔会厌倦,想往外跑,见见不同的风景、不同的人,透透气。但这总归是我们的事,你明白吗?”

  那个“我们”深深地刺痛了真真,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她不会再做不体面的事。

  9

  春节,家里人出国旅游,任子良硬拉着真真去沙滩上散步,边走边问:“怎么了,出来玩不开心?”

  真真说她就是工作有点累,还没缓过劲。

  他嘘她:“得了吧,不就是失恋了吗,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闺密都告诉我了。”

  她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那你还问!”

  他顺势歪坐在地上,又把她也拉下来:“直接问不是怕你脸上挂不住吗,来吧,说说,今天我就是你的树洞。”

  她抱着膝盖半天才开口:“那就从我喜欢上他开始说吧。”

  那时司允在一家离学校挺远的奶茶店打工,约莫没打算让认识的人撞见,偏偏任子良也是这么想的,和队友们一块进了对面的网咖开黑。老任提前回来,真真去给小任通风报信,一眼认出了穿着制服、戴着口罩的司允。

  她下意识躲到他的视线外,却看到他被老板训斥了好几回。她一时没忍住,将卫衣帽子拉到最低,埋头走到他的柜台前,粗着嗓子点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他冲了业绩就跑。

  结果,任子良他们各分了一杯后,莫名其妙多出一杯。她一看,是她最喜欢的口味——司允还是发现了。后来她就光明正大地去奶茶店了,观察得多了,她开始着急,在他打包外卖时偷偷扯他的袖子:“你这样不行。虽然你可能不乐意,但口罩拉下来,多笑笑,明白吗?”

  又过了好一阵,她再去,在灯柱下捡到他。

  他太用力,把手里的制服帽捏得皱皱巴巴的。

  她硬着头皮凑过去:“这老板太抠门了吧,制服都不发,让你们自己买。”

  他仰起头,一丝迷茫掠过,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呢?”

  她的心脏当即拧了一下,涩涩地疼。

  还问为什么,又不是品牌多大,生意多好,一家奶茶店哪儿用得着那么多员工。老板招他这个兼职学生,就是想他露脸,好好做个花瓶招揽更多顾客。他倒是勤勤恳恳,卖力敬业赛过任何人了,众多潜在消费者过门不入,老板怎能不气?

  她也忘了当时哪来的勇气,脱口骂了他一句笨蛋。他听了,双眼瞪大,眉角却还耷拉着,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委屈。她被那一闪即逝的脆弱击中,蹲到他身边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没关系,交给我。”

  多神奇,当年司允这个名字,要么出现在排名表前列,要么出现在学校贴吧或空间的精修图里,偏偏她喜欢上他的那一刻,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聪明,一点也不体面。只是,原来没有她,他也能过得很好。那么,她就祝福他一直过得好吧。

  任子良挑眉道:“这么大度?”

  真真摇摇头,她只是不愿把别人想成坏人,尤其是在感情这种论不清对错的事里。晚风渐大,她绾起头发,拍掉沙粒:“走吧。”

  10

  那次和郁芷见面后,真真很少再回复司允的消息,出国旅游后,更是直接关机不问世事,只是偶尔对上再也刷不出新消息的聊天窗口,她仍会呼吸一滞。

  某晚她梦到从前。她和“適格”书店的老板早就混熟了,向他求了好久的情,请他聘用司允。

  司允头一回进书库,没经验,一动,扬起一层的灰。她忍住笑,翻出两个口罩,又用旧报纸折叠了帽子。没等她踮脚给他戴,他先弯了膝盖,有点乖。

  掸了半天的灰,他忍不住问,为什么口罩上是喵喵嘴。她不好意思说这口罩原本是给任子良家那只花粉过敏的大猫做的,便大声说,因为可爱!梦里她有着全知视角,分明看见他红了耳朵。

  整理工作快结束时停电了,她一下顿住。黑暗中,司允伸手探她,一触即分,又缓缓下移,最后珍而重之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其实适应了一下就能勉强视物了,也发现了出口指示牌上一点荧荧的绿,但她没说话,呼吸声和心跳声是这样吵闹。

  这一夜在半梦半醒间辗转飞逝,出门时她颇为昏沉,望见司允,还以为是幻觉。

  他瘦了,也憔悴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照样温和。他说:“真真,好久不见。”

  同一个故事,不同的人讲出来,都各成一种模样,更何况是不同的故事。他与郁芷,原本就没有什么。出差回去后,他便申请调职到靖城。为了处理好离开前的事务,他加班加得狠,还把自己折腾进了医院。

  郁芷说他疯了:“你的事业、生活、朋友都在这边,你一点都不留恋吗?”

  他听得出她真正想问什么——“连我在内的一切,都留不住你吗”。

  他的确感谢郁芷过去的相助,独立后也一一回馈,但也仅限于此了。他的真心从来只给过一个人,那个过去他甚至不敢像其他人一样亲昵地唤她“真真”、不敢对其泄露自己心意的女孩子。他的余生,也想在她身边度过。所以,他说:“不必劝我,你请回吧。”

  他刚输完液,精神不济,无力相送,听见关门声便以为人走了,于是进了卧房休息。谁料郁芷居然留了下来,还遇上了真真。

  “那你现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司允面上闪过复杂的神色,却又拿捏出一副平淡的语气:“那时我联系不上你,状态有点糟糕。郁芷……大概是吓到了,就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那天他输完液已是深夜,郁芷追上去想送他回家,他拒绝后便自顾自地走了,瘦骨伶仃的样子。

  第二天,郁芷打电话给他,艰难地说完了所有的事情。最后她说:“目送你离开那一刻,我明白你永远不会为我回头了,那至少我不想看到你再独自走夜路吧。”

  真真几乎不敢去想,那些天他得有多狼狈、多痛苦才会令痴心守了他多年的郁芷屈服,甘愿退出。然而,被郁芷一骗就跑掉的她才是他受折磨的根源,难道不是吗?钝痛的胸膛里隐秘地蹿起一簇怒火,她软弱地质问自己:“符真真,你何德何能?”

  可司允心疼地抚过她的脸颊:“真真,别哭。”

  高三转学前他曾在校服上写下告白,又留下老家的地址、邮编与电话号码,叠好后放在她的座位上,但他什么回复都没收到。他以为这就是她的回答了,所以,往后宁愿远远注视着她,也从不敢轻易打扰,不敢走到她面前,问上一句“你还记得我吗”。在爱面前,他们都曾是胆小鬼。

  她捂住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笨蛋”。别误会,她在说她自己。她那时以为是司允忘了带走,偷摸把校服带回家,藏进衣柜深处,试图保留一点他的痕迹,却做贼心虚不敢再去看,就此错过。

  年轻的情意多么脆弱,藏之于心,却不宣之于口,便陷入岁月的陷阱。

  所幸,他们又是多么无畏而坚定。纵然阔别久,一朝重逢,心如旧草,春风又生,他們便决计走向彼此。

  此时此地,相爱与拥抱是司允与符真真唯一的结局。

  编辑/王小明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