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遗憾之所以让人意难平,是因为它永远也没有办法弥补,因此趁着遗憾未成,尚可以挽回时,我们能够坚定、热烈地走向对方,或者放下遗憾,好去莫回头。
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这里似乎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没有人回应的爱和一个无法弥补的永恒的遗憾。
1
覃之秋在岚风街81号开了家花店,斜对面是家宠物店。
花店店面不大,新刷的白墙上挂着一幅淘来的旧画,他用老式皮卡车运来了一屋子的家什,有磕破一角的招财猫,還有些零碎的小玩意儿,待到将它们都妥帖地摆放完毕后,就算是装修好了。
开业的第一天,覃之秋起了个大早,在店门外放了一大捧玫瑰,打着花苞儿的秘鲁百合,还有包装得很漂亮的满天星。他想了想,又扯了一条红色的横幅,亲手在上面写了几个墨色大字“春天花业”。
覃之秋在竹藤椅上跷着腿,视线跟着来来往往的路人转,也没等来一门生意。
真是一个不太愉悦的上午,他想。
对面宠物店突然跑出来一条瘸着腿的哈巴狗,冲他吼了吼,连带着店里其他狗也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叫声,覃之秋宽慰自己,就当作这是给他的第一份新店贺礼吧。
这叫声其实蛮像鞭炮声的,还挺热闹,连带着他这冷清的店铺也染了些活力。
覃之秋等得倦了,伸了个懒腰起身,隔壁的小吃店传来了茴香鸡蛋的味道,偶尔还能听见杯盏碰撞的欢快声音,他摸了摸肚子,饿了。
他走到了收银台,弯下腰摸出了一把老旧的铜锁,想要关了门,一抬头,却看见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站到了花店的门口。
他的第一个客人来了。
覃之秋走了出来,女孩正侧着头看着他在黄水仙上写的花语。她穿着平常的白色绸裙,一双半旧的浅黄凉鞋,头发很黑很长,有几缕还从肩头滑到了花瓣上,覃之秋很想将它们别到她的耳后,但这只是一个不可能付诸实践的想法。
“小姐,你想要买这朵黄水仙吗?”
女孩摇了摇头。
覃之秋也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得像一个老板,他还不熟练,或许接下来他应该再诚恳地推销自己店里的花,说漂亮的白玫瑰可以直接腌制成食品,或者说茉莉花还能够驱赶蚊虫,又或者是今天买花会送小礼物。
至于送什么,他还没想好,不过没关系,总会想出来的。
他与她随意聊了几句,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接着女孩却突然抬头朝他笑了一下,很明亮的久违的微笑,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他的心中像是刮过了一阵和煦的岚风,心重重地跳动了一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何回应。
“老板,祝你开业大吉。”
覃之秋收到了正式的祝愿,他立在那里,似乎看见了远处的白鸽盘旋着落在了尖尖的屋上脊,听见了门口那棵法国梧桐被春风刮起的哗哗声,还有那只瘸了腿的哈巴狗,凑到他的脚边乖顺地蹭了蹭。
这是一个还不错的开端,覃之秋收回之前的话。
开业的第一天,覃之秋接到了一份长久的生意——对面宠物店的那个漂亮女孩光顾了他新开的店,希望他每天都可以选一束最新鲜的花送到她的店里,报酬除了买花钱之外,还有一屋子活蹦乱跳的宠物。
他可以随时随地去与它们玩乐,覃之秋很喜欢这个额外的报酬。
第一天,他选了一束带着露水的黄玫瑰,包装的时候很小心,他找了一张最结实的彩纸,剪成了一个蝴蝶结捆在枝干上,可是在写卡片时却犯了难——他好像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忐忑地捏着卡片送花时,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头顶的广告牌。
原来她叫陈桐,桐花万里路的桐。
2
陈桐在岚风街84号开着一家宠物店。
一年前,她大学毕业后盘下了这家店面,店中有皮毛光滑的布偶猫,也有软绵绵的大狗,还有被遗弃的奄奄一息的小动物。她雇了学过兽医的崔叔,小动物生病时就会把他喊来,无事时她也不拘着他,随他去送上高中的女儿上学。
大部分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坐在店内。
今日,岚风街开了一家新的店,这种情况很常见,馄饨铺倒闭了换成了书店,书店歇业了,一家咖啡店又悄然开张。陈桐透过玻璃门看着那个年轻人慢慢悠悠地搬着花,或许他在哼着歌,她猜想,开业的第一天自然都是欢乐的。
他能够撑多久呢?陈桐不知道,不过她倒是希望他能撑久一点,岚风街迄今为止还没有一家花店呢。
春风刮过,他门口的横幅像面旗帜一样飘来飘去。陈桐很想去告诉他,再这样下去,招牌就要被吹走了,她拍了拍身旁趴着睡觉的哈巴狗,指着招牌示意它先去提醒他出来看一下,哈巴狗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
这条哈巴狗叫等等,是陈桐从一场车祸中捡来的。那时它被撞伤了腿,眼看着要活不了,陈桐和崔叔照顾了它好几夜,才把它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现在它是她的小跟班,宠物店的老大,还能简单听懂她的话。
陈桐看着等等跑去对面吼了一下,那个年轻人却不为所动,甚至往后退了退。
看来还是得亲自去一趟,陈桐想。
“老板,你怎么想来这里开店?”陈桐问,她对他有点好奇,他带着简单的银框眼镜,身上有一种温润的气质,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有一种恰到好处的节奏感。
“因为这里是岚风街啊。”他笑了起来,然后又道,“原先我的高中也在岚风街,不过现在已经拆迁了,我一直想在那里开一家花店,如今又找到一条岚风街,也算是缘分吧。”
原来如此,陈桐又想,即使名字相同,这两条街也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又怎么能代替呢?不过她并不打算刨根问底,毕竟他们才刚刚认识。
陈桐一直以来都像是个固执的蚌,只会在必要的时候张嘴吐吐泡,大部分时候严丝合缝地关闭着自己的内心,不会多说话。
刚刚问完之后,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样沉默地立在那里。
“你呢?”最后还是他开了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开一家宠物店?”
陈桐在大学毕业之后,拒绝了和父母一起到国外定居的请求。她的同学都在灯红酒绿的大城市里拼搏,而她回到了这座潮湿的南方小城,她出生、成长的地方,守着一群猫猫狗狗过日子。
有点没出息,按照世俗的眼光来看。
“我忘了,或许只是不想离开家乡罢了。”
陈桐撒了一个小小的谎,她其实没有忘,只是不想告诉他而已,谁让他们才刚刚认识呢?
但陈桐觉得他与自己身上有一种相似的地方,至于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一旁的等等乖觉地跳到了他的腳背,然后淘气地咬了咬裤脚。她看着他白皙俊秀的脸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好像从未笑过呢。
和她一样,他们两个都不曾笑过。
想到这,陈桐抬起头朝她笑了一下,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
“老板,祝你开业大吉。”
果不其然,他笑了,还怪好看的,像今早的朝霞一般绚烂,陈桐想。
覃之秋在岚风街扎了根,陈桐与他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们在热气腾腾的早餐店坐着同一张桌子,在图书馆恰好借了同一本书,又或者在背着摄像机拍晚霞时偶遇。他每日都会给她送来一束鲜花,有时是新摘的桔梗花,有时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还有的时候他实在想不出,就让等等去挑一束。
无一例外的是,每束花夹带的明信片上都会有两个俊秀的字——陈桐,但也仅仅是一个名字而已。
陈桐时常产生一种错觉,他好像很喜欢写她的名字,写过一遍又一遍。
3
覃之秋从来没有体会过南方的雨季,他自小在西北长大,记得苍茫壮美的落日、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干燥得似乎剥离了全部水汽的空气。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绵绵的、从未停歇的细雨。
覃之秋坐在店里,看着屋外潮湿的青石小路,稀稀疏疏的雨落在沟壑里。有的时候透过起雾的玻璃门,他能够看到陈桐蹲在地上帮等等捋着毛,或是站起来拨弄着店中那架老旧的收音机,咿咿呀呀的歌声模糊地传到他的耳边。
她看上去很安逸,没有那么多的野心,或许有,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你在找什么?”一日覃之秋撑着伞照例去送花,但却碰到陈桐在找东西,脸上有着罕见的着急。
“在找奶团子。”陈桐绞着自己的衣袖。
她一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覃之秋知道,他还知道奶团子是陈桐新捡回来的一条狗,有一只眼被戳瞎,她好不容易才把它救了回来,因为它喝牛奶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缩成一团,所以陈桐喊它奶团子。
“你不要着急,我去店外面找找。”覃之秋放下了花,执着伞走了出去。
覃之秋其实并不了解陈桐,他们之间的沟通并不多,但是他本能地认为他们是一类人——两个孑然一身的人。他很少看到陈桐身边有熟悉的面孔,她会耐着性子照顾别人送来的病恹恹的宠物,也会善意地买完佝偻着背的爷爷手中所有的青菜,还会在邻居有事时帮他们看一会店。
她很好,可周围人来人往,依旧没有人停留,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是,她并不希望有任何人在她的身边停留。
覃之秋忽然生出一种遗憾来,为了他,也为了陈桐。
他找到奶团子的时候,身上已经湿透了,奶团子趴在下水道边,那里有一只被遗弃的绒布拖鞋,它拼命地往里面钻,覃之秋把它抱起来的时候叹息着说了一句。
“大笨蛋,长得再像也不一样。”
陈桐也有那样一只粉色的绒布拖鞋,奶团子就喜欢衔着它跑来跑去,这一次又认错了。
自从覃之秋把奶团子从雨幕中抱回来之后,他与陈桐的距离也拉近了些,少了之前的几分客套。那天她很焦急地拿来了吹风机和洗得很软的毛巾,手忙脚乱地给他吹头发。后来她会主动地和他打招呼,而不是非要像原先那样目光交汇,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她才会朝他挥一挥手。在中午人少的时候,她会煮上一壶姜茶,捏着海碗的边缘给他送过来。
他感冒了,在那个雨天之后,持续了几天才好。
他痊愈之后,陈桐很开心,还邀请他去家中吃一顿午饭。他到那里的时候,就看到了嬉闹着的等等和奶团子,乱七八糟的厨房,还有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陈桐。
“抱歉,我还不太会做饭。”
她羞愧得脸红了一大片,覃之秋忍不住笑了。
他接过了陈桐手中的小炒锅,熟练地翻炒蔬菜。他很会做这些简单的菜,从前高中的时候,父母在外地上班,都是他一个人过日子,油盐酱醋也算得上他为数不多的沉默的朋友。
覃之秋低头,看陈桐坐在小板凳上择菜。她看上去有点笨拙,却很认真,奶团子在一旁乐呵呵地咬着拖鞋,等等滚来滚去,有时候滚到他的脚边,就会停下来舔一舔他。
这与他构想过的生活大差不离,但还是少了一些什么。
“陈桐。”覃之秋喊她,看她抬起头后又补充了一句,“你的名字很好听。”
她笑了,眼睛弯起来,像一泓澄澈的月牙泉。
他很早很早就想这样说了,陈桐,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名字。
覃之秋觉得这是他吃过的印象最深的一顿饭。味道没什么特别的,或许只是有了陈桐,等等和奶团子的陪伴,就像是水中的沉舟过了千载万载,终于在侧畔长出了一树春,他心中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破土而出。
他沉沉地睡了过去,在陈桐家的沙发上,醒来时抬头,蓝白格子的窗帘摇曳,屋外的斜阳照在他的眼皮上,像是扯开了一匹金色的绸缎,楼下放肆欢快的笑声传来,而屋中却静谧万分。
“你刚刚睡着了。”陈桐坐在餐桌边,抱着奶团子唤他。
覃之秋看着她,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种虚妄,没来由的恐惧淹没了他,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陈桐,你不会再走了吧?”
声音很小,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4
陈桐抱着奶团子僵直地坐着,这一刻的气氛太过安谧,每一刻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暧昧味道。
她突然害怕覃之秋会说出其他话来。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伸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皮,斜阳给他镀了一层柔和的光,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未醒的梦呓,做不得真。
陈桐反倒开始思索起来,她喜欢覃之秋吗?
在店外的梧桐树下,覃之秋逗着奶团子,衣襟上染着春风的气息,在他那个小小的花店里,他郑重地写下她的名字,又或许是在刚才,他突然而来的一句问询,眼中蒙上一层水雾来。
没有吧,陈桐想,或许那些只能算是细碎的好感,和喜欢比起来分量太轻,隔着过往岁月的千山万水,像是一江春水,风一吹,就皱了。
陈桐给自己的心上了一把锁,她拥有的唯一一把契合的钥匙被丢在了很多年前的春天,她在等着那个人回来,回来“咔嚓”一声卸掉她心上的围墙。
陈桐等的那个人叫陆洵。
他是她的青梅竹马,两个人一起在岚风街出生,那时这里还没有让人眼花缭乱的店铺,只有一家小小的冰棍店,一家开了很久的包子铺。陆洵会载着她在偏僻的巷中飞奔,他那辆单杠的自行车很破旧,只能载一个陈桐而已。
陆洵模样干净,眼睛里流着暖意,对于陈桐来说,他是她触手可及的太阳。他经常来她家中,帮她给捡来的小麻雀搭一个窝,说笑话逗她开心,又或者只是两个人简单地聊着。陈桐的爷爷记性很差,总会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姓名,住址,他也不会恼,总是坐在院中的水井边耐心地陪着他说话。
他们在一起十八年,从医院中相邻的襁褓到穿着一样校服的学生。
他们的第一次分开是上大学的时候,陈桐去了西北的一所大學,陆洵则留在了这座南方小城,隔着广袤的土地,任何联系都会渐渐断掉的,陈桐很早就明白这样的道理,只不过对于陆洵没有理由的放心,让她忽略了潜在的危机。
后来,他离开了她,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有时候陈桐会想,她回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不过时间久了,她也忘了。
她的心上长了一道苔藓密布的围墙,墙上开了一扇安了锁的门。她想,或许在这里,她的墙会裂开一道口子,然后墙皮缓缓地剥落,等待着最后一刻轰然倒塌,又或许她站在原地,那把锁会再次寻到一把契合的钥匙。
覃之秋会是那把钥匙又或是那一道缝隙吗?
对于未来,陈桐不确定,但是现在,他还不是。
陈桐有一种感觉,覃之秋的心中有一道伤疤,积年累月下,长出了盘根错节的枝干,她触碰不到,也没有能力阻止伤口继续扩张。
他想靠近她,但是又害怕靠近她。
5
覃之秋的头开始疼了,许是旧疾又犯了。
他已经过了能够撑得住日夜颠倒的年纪了,也很久没有像今日一样睡到傍晚。他扶额坐了起来,看着陈桐站了起来,走到了厨房,油烟味从里面飘出来。
“留下来吃个晚饭吧。”陈桐端出了热好了的剩菜,给他盛了一碗饭。
“谢谢。”覃之秋道了谢,他很客气,却有一种久违的放松。
那日之后,覃之秋与陈桐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进一步地拉近,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缺少了怦然心动的勇气,而她也是如此,他们两个人已经丧失了暧昧的能力。
覃之秋给自己的花店定制了一个灯箱。每到夜里,那一盏写着“春天花业”的招牌闪着鹅黄色的光,在岚风街并不显眼,很普通,却像是在他的心上接了一根电线,它很努力地让自己亮起来。
在第二个春天来临的时候,他已经跟奶团子和等等它们混得很熟。他给陈桐捡来的脏兮兮的小狗洗澡,她会适时地给他递沐浴露。有时候,陈桐会把前几日他送来的花撕成一片片,放在宠物的澡盆里,在他开着三轮车去进货的时候,陈桐会坐在他的收银台后,抱着胳膊看那个缺了一角的招财猫。
一切风平浪静。
六月初,崔叔的女孩在附近的考场高考。陈桐给崔叔放了一个长假,索性关了门。覃之秋坐在他的竹藤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蒲扇,奶团子和等等就很欢快地跑了过来,咬着他的裤脚把他拖到了对面。陈桐看起来很诧异,但也没阻止。
覃之秋也关了门,陪着陈桐在岚风街闲逛。
“这里是四中,我曾经在这里上的高中。”陈桐指着对面的一栋楼朝他介绍。
覃之秋抬头看去,隐隐约约能够看到教室里攒动的人头,下课铃声像展开羽翼的白鸽飞到四处,站在这里也能听见。
“我高中很讨厌上晚自习,太无聊了。”覃之秋没话找话。
“我也是。”陈桐顺着他的话说,“不过有喜欢的人陪着也不算无聊。”
覃之秋突然觉得陈桐有些悲哀,和他一样,他们原先的激情都化为了灰烬,在灰烬中长不出来一模一样的花,即使长出来了,也不过是东施效颦,不一样的。
“他在这里出了车祸,很严重,或许留下了残疾,但性命总是无虞的。”覃之秋想起了之前陈桐跟他说过的那个青梅竹马,“他知道我在等他,但是他没有来。”
“或许他只是不想拖累你。”覃之秋很平和地和她聊天。
“也许吧,可是他已经拖累了,我被他困在这里,走不出来。”陈桐指着自己的心,“但是感情都会慢慢消耗的,说不定下一次他来找我时,我就不要他了。”
覃之秋还记得陈桐说这句话时语气笃定,那时他觉得陈桐真的会不要那个叫陆洵的人了,可是他错了。
当陆洵站在岚风街时,陈桐的眼陡然亮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她。
覃之秋眼中的陈桐,她会与他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会很自然地帮他包扎花束,也会在他生病时,冒着大雨给他买药,他们在夜色弥漫的阳台上聊天,偶尔会开个不痛不痒的玩笑,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他们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可没有一个人愿意捅破它。
她喜欢陆洵,即使他缺少了一个胳膊,在她眼里,都像是断臂的维纳斯。
覃之秋想,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喜欢的,只是那个与她名字一模一样的,叫“陈桐”的女孩。
不是她。
6
陈桐从来没有怀疑陆洵会回来,但是几年过去了,她已经不再那么笃定了。
或许,他不是放弃了她,而是放弃了爱与被爱的能力。
就像覃之秋一样,从玫瑰和满天星盛开的季节,到开满紫藤花的日子,春去秋来,岁月一天天流逝,他还是那样,会开怀大笑,但之后却又会冷寂下来,陈桐能够感觉到,他只身走在一条无人陪伴的路上。
却甘之如饴。
六月初,岚风街尽头的高中正在高考。在燥热却异常寂静的日子里,陈桐抱着等等在空调冷风下等待着,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改不掉,她的店面快要到期,在续租的问题上,她第一次犹豫了。
老街那家开了二十多年的冰棍店歇业了,招牌被撤了下来,接下来会换成什么,陈桐也不确定,她唯一确定的是她已经记不清它的味道了。
陈桐和几只狗在街上游荡,在她身后几米远跟着覃之秋,他不打算上前,她也不打算等他。
就是在这时,她看到了陆洵。
陆洵站在街角那个关门的冰棍店前,他看见了她,然后走了过来,说:“陈桐,你还喜欢吃咸蛋黄味的冰棍吗?”
她恍惚了,就像是很多年前,他骑在那辆单杠自行车上,举着冰棍朝她笑着,问:“陈桐,你想要香草味的还是咸蛋黄味的?”
陈桐又记起了那个味道,也许,它其实一直停留在她的味蕾,只是她故意忘了罢了。
她回头,覃之秋早就走了。
陈桐转过头看陆洵,她早就知道他受了伤,但乍看见他右边空荡荡的衣袖和一下子松懈下来的表情,陈桐的心又一下子死灰复燃,像是他的出現给她的心撒了一颗旧种子,长出了一模一样灿烂的花。
“我找过你,在西北的那个大学里。”陆洵对她说,“那里的风沙很大,不像这里那般潮湿,我本来以为你不会习惯的。”
陈桐不知道陆洵来找过她,她在大学的日子里从来没有见过他。
“那后来呢?为什么不来见我?”陈桐垂眼问。
“找错人了。”陆洵罕见地停了一下,“碰到了另一个陈桐,和你名字一样,在一所学校,背影也像。”
陈桐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她应该说“那可真是太巧了”,或者是像以前那样笑骂他一句“笨蛋,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又或者是牵起他的手拽着他去晃悠,略过那个话题,但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也没做。
“她溺水死了。”陆洵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低下了头,“那一刻我差点疯了,我以为那是你,幸好不是。”
陈桐的情绪是在一瞬间崩溃的,她在从未变过的下课铃里流了泪,她终于肯正视自己的心——她害怕失去陆洵,像他害怕失去自己一样。
陈桐踮起脚吻他,没胳膊也没关系,他是她独一无二的维纳斯。
当陈桐独自一个人回到她那家狭小的宠物店时,覃之秋正在梧桐树下扫着包装的碎彩条,他抬头看她,眼睛弯了起来,像是山谷里吹来的微风,温柔,平静,还带着一丝甘甜。
“他回来了,真好。”覃之秋说。
“是啊,真好。”陈桐面对覃之秋时从未展露过的伤痕累累的心这才袒露出来,不是为了爱,倒像是同病相怜的知己,她说,“覃之秋,你等的那个人也会回来的。”
覃之秋只是看着她笑了笑说:“或许吧,或许有一天她会回来。”
“她和你有点像,喜欢流浪的小动物,即使是省下零花钱也要给它们买吃的。”这是陈桐第一次听覃之秋那么详细地说他的过去,“我与她是高中的同学,她住在我家对面,一推开窗就能看见她家的阳台,我还记得那里种了很多花,有向日葵,长得很好的吊兰,还有堆在一起的旧花盆。
“她的父母在国外工作,因此她喜欢来我家蹭吃,我做饭的手艺也是那样练出来的。
“她笑起来很好看,和你一样,不过也不一样。”覃之秋转过身子捡被风吹走的白茉莉,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其实一点都不一样。”
陈桐没有听清,她看覃之秋站了起来,然后很认真地挑选绑花的彩带,等等和奶团子在地上咬着丢弃的花,白鸽依旧在屋顶盘旋,她忽然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她叫什么名字?”
覃之秋的动作像是发条停了的木偶,刹那间停了下来。陈桐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慌张,但那也只是一瞬,最后他还是平和地说:
“很好听的名字,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名字。”他抬头对她露出了一个粲然的笑,“我不告诉你。”
7
覃之秋一直在想,那天,陈桐是想买一束什么样的花送给他?
是缀满枝条的粉色樱花?还是发出清香的郁金香?又或者是像她家阳台绽放的向日葵那样,开得无比灿烂的花,不过他没有等来那一个答案,她离开了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她一直都是那样善良的一个人,为他买花的路上跳下水救了一个高中生,自己却沉了下去,变成了江边飘浮的孤独的灵魂。
属于覃之秋和陈桐的那条岚风街拆迁了,带着他们所有的回忆消失了,他来到了另一条岚风街,开了一家普通的花店,等待着他的“陈桐”路过这里,进来买一束花。
他喜欢陈桐吗?
是的,很喜欢,也可以说是爱。在高中时一起走过的岚风街,她握着筷子对他说着笑话,在荒僻的巷子里,她省下来小零食,悄悄地喂养那些流浪的小狗,那些回忆的碎片总会在午夜梦回时刺穿他的心,伤口淌出一丝血来。
他本应该和他的陈桐住在一个小小的房子里,养着几条狗,过着平凡但幸福的生活。
更何况他还没有开口对她说过一句告白呢,覃之秋想着,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这里似乎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没有人回应的爱和无法弥补的永恒的遗憾。
尾声
岚风街又要拆迁了。
老旧的街道适应不了现代的节奏,挖掘机开了进来,长满青苔的石砖被掘了出来,围墙被推倒。围在一起的居民在梧桐树下闲谈,一些为了能搬进更宽敞的屋子而雀跃,一些店铺的小老板却在为以后的生计而愁眉苦脸,但在漫长的日子中,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岚风街唯一的花店搬走了,又过了一段日子,那家闹腾腾的宠物店也搬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搬去了哪。
毕竟岁月可回首,但不会停留。
编辑/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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