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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归途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B 热度: 13607
池薇曼

  

  作者有话说:开始写作以来,我习惯用便签纪录某一刻想到的句子,有些变成了故事,有些就那么被遗忘在便签创建的时间点,这个故事的灵感就来自我在便签里记录的一句话。当你摸黑回到家,有人开着灯等你回来,这该是多温馨的一件事。愿所有黑夜,都有人为你点灯。

  我路过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为我而点亮。

  你仅有一盏微灯,当我靠近时,你却愿意把所有光芒与温暖,毫不保留地赠予我。

  Scene 01

  寒假的第一天,我去言炽家找他,才得知他前几天去了沽镇。

  沽镇以灯饰闻名,灯饰的制造业与批发业都很发达,这几天有灯饰博览会。言炽喜欢灯具,他利用假期到各个城市旅行,拍摄当地的特色灯具,自然不会错过此等盛会。

  沽镇离A市不算远,最近一趟高铁有余票,我果断订了票出发。

  我本想给言炽一个惊喜,到灯博会的会场“偶遇”他。走出客运站,我沿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绕了几圈,彻底辨不清方向,只好打电话给言炽。

  接通后,不等他发话,我立刻说道:“言炽,我遇到麻烦了。”

  那头人声鼎沸,言炽问:“什么麻烦?”

  “我来找你,但迷路了。”生怕他听不清,我解释道,“我在沽镇。”

  此刻我站在便利店门外,冷风刺骨,迎面驶来一辆巡逻车,我吸了吸鼻涕,惨兮兮道:“要是你没空,我找巡警哥哥帮忙。”

  终于,言炽发话了:“把你的定位发我,我过去找你。”

  挂断电话,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言炽赶到便利店时,我正蹲在门外吃着炸热狗,顺便逗一只狸花猫玩。

  “周觅云!”他几乎要把我的名字咬个粉碎,“你还挺会享受。”

  狸花猫一溜烟跑了,我起身,谄媚地将热狗递给他:“辛苦炽哥来接我,请你吃。”

  他嫌弃地皱眉:“你真体谅我的话,就少给我添麻烦。多大的人了,还会迷路?”

  我嘀咕:“要不是为了找你,我才不会迷路呢。”

  听了这话,言炽的俊脸上乌云密布,生怕他一气之下扬长而去,我连忙改口:“你别生气,我很想见你才过来的,不是故意给你添乱。”

  言炽不为所动:“既然你如愿见到我了,那我现在送你去车站。”

  “别啊!”

  我赶紧去拽言炽,手里的炸热狗比我更急,先一步飞扑向言炽,正中他的肩膀。我吃东西爱加很多番茄酱,这根炸热狗涂满番茄酱,言炽的衣服顿时粘上一大坨番茄酱。

  最终,言炽在权衡了是揍我一顿还是撵我回去之后,选择了第三种方案——回他下榻的酒店换衣服。

  一路上,我老实地跟着他。

  沽镇遍地皆是“前店后厂”的家庭式小作坊,随处可见采购灯饰的外国商人,目之所及,皆是各式灯具。我无心欣赏沿途风景,言炽今天穿白色卫衣,番茄酱渗进布料里,化成触目惊心的暗红色,不少路人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举起包包,试图给他挡住那片污渍。他比我高许多,迈的步伐大,我又跳又跑,才勉强跟上他。

  大概是我的动作过于诡异,言炽皱眉:“周觅云,你再闹,信不信我把你丢河里?”

  他午饭估计吃的是火药,我左看右看,确定附近没河,才敢接他话:“你这样子怪吓人,我帮你挡着,免得别人误会你。”

  “我这样子,拜谁所赐?”

  吃了火药的人惹不得,我老实认错:“是,是,我有错,炽哥你别生气。”

  言炽拿过我的包掩着肩膀处,催促道:“走快点,七点半有灯光秀。”

  他说这话,表明他不赶我回去,我顿时心花怒放。

  Scene 02

  此刻,我跟言炽置身举办灯光秀的广场。

  夜色正浓,四周的大厦通体被LED灯笼罩,犹如一只只发光的大盒子,灯光图案随音乐不断变幻,行道树上缀有红、黄、蓝等颜色的彩灯,灯影幢幢,绚丽夺目。

  前来观赏夜景的市民人山人海,我问言炽:“我们来看人,还是看灯?”

  大厦的LED灯随音乐变成荧光蓝,衬得他面如寒霜:“我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你喜欢灯光秀,我才带你过来。”

  我们读初中时,市民中心晚上开始出现灯光秀表演,彼时我尤为钟爱闪闪发光的事物,节假日经常拉言炽陪我去看。后来上了高中,学业繁忙,我很少再提去看灯光秀。

  现在比起灯光秀,我有更感兴趣的事:“附近有什么好吃的,我没吃晚饭,快饿扁了。”

  “我记得你刚吃过热狗,还有半瓶番茄酱。”

  我如实回答:“热狗大半根砸你肩膀上了,番茄酱也是,我没吃多少。”

  灯光一暗,言炽的脸色更黑了。我小心翼翼地退后一步,就听见他说:“跟我来。”

  言炽带着我穿行于夜色。不多时,我们来到一条繁华的小吃街。

  入夜的食街人头攒动,我专心嚼着三鲜炒米粉,言炽凝望远方,留给我一张疏离的侧脸。

  我跟言炽从小认识,幼儿园到现在上大学都念同一所学校。他一直在我身边,不,准确地说,是我一路追赶他,努力与他并肩。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亲密的关系,越长大,言炽离我越遥远。而有些距离,不是我奋力去追,就能追上的。

  我出神间,言炽忽然扭头:“你吃饱了?”

  “没……喀喀……”我往嘴里扒米粉,被噎得直翻白眼。

  他给我递水,语气温和了些:“慢点吃,我会等你的。”

  吃完饭快深夜十点,灯博会期间,沽镇所有酒店都住满了。我临时过来,没考虑住宿问题。言炽比我早到几天,他定的是双人房,勉强同意收留我一晚。

  關上房门,周围再没有其他干扰。我终于问出心中的疑惑:“炽哥,你是不是因为校运会的事在躲我?”

  言炽没回答,他拿起相机包:“我去拍灯,你早点休息。”

  我前面说过,他喜欢灯具,夜晚正是欣赏和拍摄灯景的最佳时间段。

  我在心中冷笑,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我决定先养精蓄锐,等他回来,才有力气严刑逼供。

  Scene 03

  言炽在躲我,这不是我乱说的。

  十二月初,F大举行冬季运动会。前一天,我们班跑女子八百米的选手得了流感,没法上场。班长找到我,说她记得我的八百米成绩不错,让我顶替生病的女同学上场。

  跑八百米前,我给言炽发信息,让他来给我加油。可直到我冲到终点,仍不见他人影。

  当天我状态极佳,跑了第一名。F大的运动会挺隆重,获奖选手要上台发表感言。

  等我站上颁奖台,正好瞥见言炽挺拔的背影经过操场外沿,原来他有来看我的比赛。

  那一刻,为了让他回头,我抓住话筒吼道:“建筑学专业的言炽同学,服装设计的周觅云喜欢你,祝你天天开心!”

  我的告白赢来热烈掌声,言炽停顿一下,大步离开。

  这场不到十秒的告白用光了我所有的力气。下台时,我脚步虚浮,崴了右脚,室友林卿扶我回寝室。

  室友们都知道我喜欢言炽。我总是跑去找他,让他请我吃饭,教我功课,他从不拒绝。大学里追言炽的女生不少,他对谁都爱理不理,室友们比较过他对我的态度后,一致认为,我跟言炽这对青梅竹马,感情坚如磐石。

  我也是这样想的。

  经过操场外沿的凉亭,我打电话让言炽过来。既然跟他告白了,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逼他給我答复。

  言炽迟迟没来,我发热的头脑被冷风一吹,就开始动摇了。我坐立不安,忐忑地问林卿:“假如言炽拒绝我,我该怎么办?”

  林卿摊手:“那你就换一个人喜欢啊。觅云,你太过死心眼,除了他,再不肯去喜欢谁。你被言炽一叶障目,看不见整片森林,才会患得患失。”

  我据理力争:“我不是不肯喜欢别人,而是言炽就是最适合我的人,我没必要另外再找。”

  林卿摇头:“你都没试过喜欢别人,怎么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我恶狠狠地晃了晃拳头,“管他呢。言炽敢说不喜欢我,我就灭了他。”

  感情里的好从来都是主观的,你认为那个人适合你,他就是最好的。哪怕世间有更多客观上比他好的人,你也没法因此喜欢其他人。

  那天我并没有等到言炽。他发信息给我,说教授找他。

  回到寝室,我接到外卖小哥的电话。有人给我买了东西,正骨水和冰激凌,正骨水是治疗扭伤用的,冰激凌则是我跑完步后最想吃的。

  会给我送这些的人,除了言炽还有谁。

  当时我想,他即使忙也记得关心我,我再等等吧。

  怎知接下来我去找他,他就说他报名了由某房地产公司赞助举办的景观灯设计比赛,要专心画设计图,让我暂时别打扰他。我们在外地上大学,寒暑假都是一起回家的。这个寒假,我的专业期末考试时间排到挺晚,言炽没有等我,先回了家。

  很显然,他在躲我,或许是为我当众表白的行为生气,又或者……他在逃避我的感情。

  我追着他来沽镇,假装迷路,总算逼得他现身。

  无论如何,我都要他给我一个回复。

  Scene 04

  闹钟在头顶尖叫,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吓了一跳。

  言炽变得跟天花板一样高,我指着他,磕磕巴巴地问:“你吃了啥,怎么变巨人了?”

  言炽很清楚我刚睡醒时的智力基本为零,他关掉闹钟:“不是我变巨人了,而是你躺在地板上看我,显得我很高。大冷天的,你睡地上不怕感冒?”

  我一骨碌爬起来,才发现我裹着棉被躺在地上。我用力想了想,记起昨晚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等言炽回来。看来,他回来前,我就睡着了,还从沙发滚到了地面。

  “你居然不叫醒我,眼看着我睡了一晚地板?”鼻子有点塞,完了,我可能真的要感冒。

  他扯出一丝讥诮的笑:“我以为你更喜欢睡地板。”

  他这是要气死我,报复我把番茄酱弄他衣服上。

  等我抱起被子放回床上,才明白他为何现在才叫醒我。他的床铺整齐,显然昨晚没回来,想必是顾虑到我,在大堂凑合着过夜。

  我昨晚脑子里只想着追问他告白的回复,此刻意识到男女有别,不由得脸颊发烫。

  我特意用冷水洗了把脸,走出洗手间,就见言炽拎着我的包,我的随身物品已经被他收拾好。

  “你看看还有什么没拿?楼下有家粥铺,味道不错。”

  粥铺离酒店不远,我点了猪肝菠菜粥,言炽点的鲜虾粥。

  点完单,见我盯着桌上的调料瓶,言炽幸灾乐祸地丢出一句:“不用找了,没有番茄酱。”

  哼,没有就没有。

  他的口味向来挑剔,这家粥铺的粥黏稠香浓,入口即化。

  适才言炽退房了,我问他:“我们喝完粥就回家?”

  他漫不经心地剥着虾,顺便隔开我试图从他碗里偷虾的筷子:“你有想去的地方?”

  “当然。”我刮着碗底所剩无几的粥,“昨晚睡觉前我查过,沽镇在几个地级市交界处,周围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好吃的也多。

  “那就去吧。”

  我又要了一碗鲜虾粥:“我们先去L市。”

  我给虾剥壳时,言炽已经订好去L市的车票,告诉我下一班车四十分钟后发车。

  我们赶在发车前一刻抵达车站。我逼着言炽坐靠窗的位置,以防他谈话途中逃走。

  大巴发动,车身剧烈颠簸,我胃里的食物跟着排山倒海般翻滚。

  这一路,生怕会吐,我极力憋着不敢张嘴。

  言炽照顾脸色发白的我,感到奇怪:“你以前不晕车。”

  我确实不晕车,一想到要跟他谈判,并且我俩的关系可能因此决裂,我就紧张得想吐。

  L市纺织业发达,遍地是服装厂,有好几个布料批发市场。我学服装设计,平时会自己做手工裙子和包包,经常会买一些材料。

  下车后,我缓过来,就拉上言炽去逛L市最大的布料城——城南布料城。

  布料城除却布匹,还有纽扣、拉链、缝纫线、毛线团等出售,在我看来就是乐园。

  言炽耐心陪我挑选面料,经过一家窗帘店门外,有人惊讶地喊道:“小炽?”

  Scene 05

  顺着言炽的视线,我看见一位身材偏瘦的妇人。她穿红色羽绒服,个子不高,绑着低马尾,正用惊喜的眼神打量言炽。

  “刘姨。”

  我也跟着他喊:“刘姨好。”

  刘姨是言家以前的用人,言炽的父母工作忙碌,基本是刘姨照顾言炽,有时候连家长会都是刘姨去参加,她待言炽视如己出。

  我家父母也工作,但我妈妈在高中教美术,照顾我的时间比较充足。我读小学时,如果妈妈来不及接我,刘姨就先把我接到言家。

  可惜,我们读初一时,刘姨因为一件事被辞退。

  刘姨拉住言炽寒暄,我跟言炽打了个手势,继续去挑面料。

  早些年布料城主要做批发生意,近年游客激增,零售反而利润更可观,现在布料城大部门店铺支持全国邮寄服务。我把买好的材料寄回家,返回窗帘店。

  才一个多小时,言炽摇身一变窗帘店员工,耐心地给挑选窗帘的女客人推荐窗帘,专注的侧脸优美。显然,女客人对他的兴趣远比对窗帘高,听得心不在焉。

  我有种自己的宝物被人觊觎的不悦,上前不动声色地挤开女客人。

  女客人没有买窗帘,她走后,刘姨关了门:“今天早点收档,你们没吃午饭吧?刘姨给你们做好吃的。”

  言炽多半不好意思去,我抢先答应下来:“好的,刘姨,我快饿扁了。”

  刘姨住两室一厅的小户型,屋子很整洁,客厅里堆放着许多窗帘的存货。

  她进去厨房忙碌,言炽想帮忙,却被她赶出来:“你跟云云看电视。”

  客厅里只有我跟言炽,我寻思着该如何开口,却听见他说:“觅云,你是故意带我去布料城的。”

  言炽与我相识多年,我的想法,他岂会不懂?

  同样,他的想法,我早就猜到了:“我只是看你想来见她又不敢,好心帮你……难道你要找我算账?”

  刘姨离开言家后,给言炽写过一封信,信中说她回到老家L市,在城南布料城开了窗帘店,欢迎他放假来玩,还附上从A市去她家的详细乘车路线。

  这些年,言炽一直没有来找刘姨,他在为刘姨被辞退的事自责。他以拍灯景为理由,走遍L市周边的城市,却不敢踏入L市。

  “我不跟你算账。”他真诚地凝望我,“谢谢你,觅云。”

  我撇嘴:“谢倒不必了。我问你,你这些天为什么躲着我?你不说,我再也不理你。”

  言炽露出为难的神色,我极少从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良久,他才说:“那天我去凉亭找你,听见你跟你同学说的话。”

  原来他听见了……那么,他躲着我,是因为他确实不喜欢我,怕拒绝我后,被我灭了?

  这个结论让我心寒。我随口说说而已,又不会真的动手,因为我舍不得。

  我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不用再说了,我都知道。”

  这顿午饭很丰盛,刘姨手艺好,然而对刚失恋的人来说,任何美味佳肴都食之无味。

  饭后稍事休息,我们离开刘姨的家。

  言炽问我接下来想去哪兒玩,我恹恹地答:“我想回家。”

  他挺诧异,但还是买了回家的票。担心我再度晕车,言炽又去药店买来晕车贴,他撩起我的头发,要帮我贴到耳朵后面,我打掉他的手。

  他一愣,把晕车贴递给我:“怕痒?那你自己来。”

  我没吭声,上车后,立刻闭眼假寐。

  这一路我始终闭着眼,我怕一睁眼,泪水就会汹涌而下。

  Scene 06

  至今二十年的人生里,我做过两件堪称疯狂的事,一件是运动会上向言炽告白,另一件事,则发生在我跟言炽读初一时。

  言炽上小学时,言家父母因为一些事跟言炽的二舅舅断交。初一那年暑假,这位二舅舅病重住院,要动手术。二舅舅很疼言炽,给他送过许多玩具,言炽想去探望二舅舅,却提前被父母下了禁令。

  言炽左思右想,制定了一个计划。他暑假要上美术班,当天打算装病请假,早上赶过去医院探望二舅舅,天黑之前回来。言炽跟刘姨说了这个计划,她同意了。

  她打电话给言炽的美术老师,帮他请病假。之后,我跟言炽出发去他二舅舅家。我们坐了四个小时的车,才赶到医院,手术时间很长,言炽终究没来得及看一眼二舅舅,我们就不得不踏上回程。

  言炽到窗口前排队买票,我则去一旁的小卖部买水和食物。

  我买完东西,就遇到一位拖着行李箱的妇女,说她肚子疼,托我帮忙照看一下行李。我还没说“好”,她就不由分说地把行李箱强塞给我,自己匆匆地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我只好待在原地,片刻后,一位行色匆匆的中年男子在我面前停下,他注意到我手中的行李箱,仔细察看一番,忽然指着我的鼻子怒骂,说我偷他的行李。

  我试图辩解,中年男子嗓门大,很快引来保安。

  言炽闻讯赶来,他不停地安抚受惊吓的我,我努力跟他说清楚事情经过。折腾许久,才证明我是清白的,却也因此错过了最后一班车。

  言炽不仅没有责怪我,还反过来安慰我:“觅云,幸好有你在,我才能见到二舅舅。”

  我们重新返回医院,言炽如愿见到了二舅舅。

  由于当晚我们没有按时回去,这件事自然暴露了。

  不久后,刘姨被言父辞退,言炽试图为刘姨辩解,可言父充耳不闻。

  言家很快换了新钟点工。新钟点工干活利落,却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做完工作就走。

  从那时起,言炽跟家里的关系变得愈发紧张,性格也愈发沉默。

  放学后,他经常留在学校打篮球或者做作业,仿佛在抗拒回到那个家。

  我能为他做的,只有陪在他身边。

  听妈妈说,我小时候智力发育迟缓,两岁半了还不会说话。

  我脑海里有关言炽的最初记忆,是幼儿园小班时。午饭后,所有小朋友都在教室里睡地铺,言炽总会睡我旁边。

  我不听睡前故事就睡不着,言炽和我都钻进被子里,只露出小脑袋,面对面地侧躺着。他一边观察老师的动静,一边压低声音给我讲故事,眼珠子乌溜溜如黑色珍珠。

  刘姨知道我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样,特意交代言炽在幼儿园里要帮忙照顾我。他很听话,会教我把弄乱的玩具收拾好,悄悄替我吃掉我吃不了的肥肉,在我人生最初的记忆里,他占据了很重要的分量。

  后来我渐渐长大,他依旧照顾我,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也是喜欢我的,却原来并非如此。自从我跟他告白以来,他想方设法地躲着我,多半是怕我被拒绝后会难过。

  既然现在弄清楚了他的想法,我不会再让他为难。

  寒假以来,我主动与言炽保持距离。

  任何跟言炽有关的消息,室友们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听到这些消息,不再像以往那样激动。室友们隐约猜到我跟言炽间发生了什么,渐渐地,她们不再跟我提起他。

  我借了许多设计类书籍自学,把时间安排得满满的。以往我三天两头地去找言炽,室友们总担心我挂科,现在我满脑子学习,她们更为忧心。

  这天,林卿拽着我出门:“你别整天闷头画设计图,出去转转,捕捉灵感。”

  我们来到多媒体综合楼,其中一间阶梯教室里人满为患,讲台上有人在展示模型,是言炽。

  林卿凑到我耳边:“那个景观灯设计比赛,你家言炽拿了一等奖呢。”

  当初言炽说他报名参加比赛,我就想好将来要他拿奖金请我吃蛋糕,现在回想起来,恍若隔世。

  林卿很快离开,我站在后门听了一会儿言炽的展示,默默离开。

  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冷静。我怕再多看他几眼,我又会恢复成从前对他死缠烂打的自己,他不喜欢我,我不该再纠缠。

  Scene 07

  这晚,我照例在图书馆学习到闭馆时间。

  从图书馆回我住的女生公寓F座的路上,有一段很长的林荫道。大一时,学校要求新生必须上晚自习,我跟言炽抱怨这条路没有路灯,很黑。我怕黑,非让他下课后送我回宿舍,顺便让他请我吃夜宵。

  我这么做当然不只是为了吃。楼下总有不少由男朋友送回來的女生,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羡慕极了。言炽送我到楼下,就掉头回去,丝毫没有留恋。我早该察觉到,他并不喜欢我。

  真是奇怪,从前我觉得言炽应该是喜欢我的,他做的任何事,我都觉得那是喜欢我的证明;反之,自从得知他不喜欢我,跟他有关的珍贵回忆,处处充斥着他不喜欢我的细节,让我不敢再想他。

  走着走着,我忽然踩空。

  我掉进路边一个一米多深的坑里。当我艰难地从坑里爬出来,黑暗中我蠕动的身影,吓得一对路过的小情侣屁滚尿流。

  脚踝处钻心地痛,我顾不得查看伤势,原地坐下,打电话给言炽。

  他很快接通,我直接朝他吼道:“言炽,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他很快打过来,但我没接。

  掉坑里时,我以为我要死了。黑暗中,我眼前却浮现出白天阶梯教室里看见的言炽,许久不见,他并没有多大变化。世界上没有周觅云,地球依旧会转;言炽的世界没有周觅云,依旧过得很好。这个认知,简直让我无法呼吸。

  右脚很痛,我艰难地往前挪动。

  夜色尽头走来一道漆黑身影,那人走近了,忽然紧张地询问道:“周觅云?”

  我不理他,言炽又问:“你怎么了?”

  “摔了一跤,死不了。”

  言炽要来扶我,我推开他,他力气远比我大,很快压制住我奋力抵抗的双手,将我打横抱起,我想踹他,一动右脚又痛得冒冷汗。

  “你别乱动,摔到哪里了?让我看看。”

  附近没有路灯,经过分岔路口,他抱着我朝有路灯的地方走去。

  “看什么看,你又不喜欢我。”虽然这两件事没有逻辑上的关联,但我心里难受极了,脱口而出。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喜欢你?”他似乎联想到我最近的反常举动,忽然问,“周觅云,那天在刘姨家,你说你都知道,你知道什么了?”

  “当然是知道你怕拒绝我的告白我会灭了你,才躲着我不见。”我又不傻。

  话音刚落,言炽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不该高估你的智商……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你这样的话,你掉哪个坑里了?”

  他比我更凶,于是我老实了:“就路边新挖的坑。”

  “坑前面有放警示牌,你没看见?”

  “天那么黑,谁看得到。”我不敢实话说我当时在想他,没看路。

  言炽把我抱到路灯下,给我检查伤势,校运会我伤的是右脚,刚才又伤到了同一个位置。

  我的脚肿得老高,校医室关门了,言炽送我去校外的诊所。

  所幸坑不深,这次扭伤没有伤及骨头,医生说静养一个月就好。我们走出诊所,已经是深夜十二点。

  言炽问我:“去我的住处吗?”他租了一处校外的房子,平时在那里画设计图。

  现在回学校的话,宿管肯定不让进门,我点头。

  Scene 08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言炽的住处。他这处房子电器齐全,冬天时,我经常跑来这里吃火锅,有时甚至带上室友们过来。

  言炽显然不满被人打搅,但还是忍了,只是再三叮嘱我们必须把厨房弄干净才能走。

  进门后,言炽轻轻将我放到沙发上。我的脸颊还残留有他后背的余温,不由得紧张,开始没话找话说:“听说景观灯设计比赛你拿了冠军,奖金怎么花?”

  “花在该花的地方,没钱给你买吃的。”我哼了一声,又听见他说,“你饿不饿?冰箱里有饺子。”

  我在图书馆苦读一晚上,早就饥肠辘辘,言炽煮的速冻饺子很好吃,我连汤都喝完了。

  吃饱喝足,我才想起问他:“你刚刚说你没说过不喜欢我,那就是……你喜欢我?”

  他抱臂,居高临下地审视我:“周觅云,我做过什么,让你产生了我不喜欢你的错觉?”

  “那可多了。”我掰着手指一一细数,“你寒假不等我就回家了,你从来就不会主动打电话给我,你听见我的告白连头都不回……还有,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态度还高高在上?”

  言炽配合地坐下,柔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会改正。”

  “太晚了,我已经不喜欢你。”我这段时间过得太难受,怎能轻易原谅他。

  他凝视我,良久,才低声说:“虽然晚了,有些事情,我还是想告诉你。

  “我听见你的告白时没有回头,不是因为不喜欢你,而是因为我紧张。觅云,在感情上,我從来都没有你万分之一的勇敢。”

  外人眼里,他很优秀,只有他自己清楚,其实是他避开了不擅长的事,只做擅长的事。

  他不擅长表达感情,不知道该对我的感情做出何种反应,干脆什么都不做。

  那天接到我的电话赶往凉亭时,听见我跟林卿的对话,他想,他不能再这样下去。没有任何人的心,经受得住一再的辜负和无视,他担心,将来有一天,我突然就不喜欢他了。

  但是,直接说喜欢,他又觉得不足以回应我。

  于是他决定送我一份惊喜,寒假前那段时间,他对我避而不见,是因为怕我察觉到端倪。

  他没料到,我居然理解错了他的意思。

  我拒不承认自己有错:“谁让你不说清楚。”

  他苦笑:“是我不对。你在操场说喜欢我时,我在心里回答说,我也喜欢你。可是,你根本不会听见,我应该早点亲口告诉你的。”

  他落寞的口吻,让我的心揪紧。我不过是想出口恶气,并没有让他难过的打算,更何况,我其实还是很喜欢他。

  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其实,你还有补救的机会。”

  他殷切地望着我:“愿闻其详。”

  “从今以后,要全心全意对我好。”

  言炽跷起小指,跟我拉钩:“我一定做到。”

  倦意来袭,我让言炽给我读睡前故事。本以为他会嫌弃地拒绝,没想到,他真的去书房拿了一本书,轻声念给我听。

  这么多年来,我的幸福始终都在我身边,真好。

  Scene 09

  在我养伤期间,言炽经常来接送我上下课。

  这天夜色正浓,言炽从图书馆送我回寝室。

  路上,他忽然问我:“你有没有发现这条路有什么不同?”

  每天都走的路,谁有空去注意。我盯着地上自己清晰的影子,过了好几秒,才恍然大悟:“装路灯了?”

  这条黑咕隆咚的路,居然沿途都装上路灯。

  言炽又指着其中一盏路灯问:“你觉得这些路灯有什么不同?”

  我盯着路灯看了几秒,晕乎乎地答:“这路灯像一坨——”

  “是云,”言炽抢在我说出某个不雅字眼前,揭晓谜底,“觅云,这些路灯是云朵造型,创意源自你的名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喜欢这份惊喜吗?”

  原来那些坑是为装路灯挖的,他可害惨我了。

  我顾不得计较这些,使劲点头:“很喜欢。”

  他去参加比赛,再跟校方交涉,申请用奖金安装路灯,都是因为我怕黑。他说他不擅长表达感情,可他骨子里,却是标准的浪漫主义者。

  “我也喜欢,”言炽补充道,“我也很喜欢你,周觅云。”

  好多天后,言炽跟我说起他学建筑设计的契机。

  刘姨刚走那段时间,言炽很消沉,节假日都窝在家不出门。我听说市民中心有灯光秀,就拉着他去看,希望他能开心起来。

  言炽说,当他看到我为建筑师们设计的外观灯光而欢呼,他想,将来成为一个能让我展露欢颜的人,也不坏。

  短暂又漫长的生命里,我路过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为我而点亮。

  你仅有一盏微灯,当我靠近时,你却愿意把所有光芒与温暖,毫不保留地赠予我。

  我愿以盛世灯火,点缀你所有良夜。

  编辑/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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