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很高兴在《花火》B与各位相见,感谢叉叉带我上稿!这是个星河为证的故事。天地辽远而寂寞,但你始终不是一人。我们和故事里的人一样,夜夜枕星而眠。
我曾向你说过,我没有遗憾了,现在想想,其实是谎言。
我有遗憾。
这一辈子,我来不及爱人,也来不及被爱。
刚上大学的时候,星辰沉迷于旁听航天系的专业课,虽然那跟她自己的专业八竿子也打不着。
室友陪星辰去上了一次课,满黑板的物理符号看得人头晕眼花。室友一低头,发现她竟然正在勤勤恳恳地记笔记,不禁肃然起敬:“我还以为你是看上了航天系的哪位同学,结果你真是来学习的?”
星辰握着笔沉吟:“是看上了一个……”
室友眼睛一亮:“哪一个,指给我看看?”
“他不在这里了。”星辰望向窗外巨大的航天器模型,“我只是想抓住一点什么。”
上他上过的课,看他看过的书,这里的青天白云曾映入他眼中,证明这世间,他存在过。
1.
星辰的故乡额济图是一块风水宝地。在那片茫茫戈壁上,额济图是唯一的绿洲,夏季冰雪消融,青草连绵生长,风吹草低见牛羊,有种田园牧歌的美。
星辰那一年已经十六岁,按照蒙古族的说法,是可以当家的姑娘了。所谓“当家”,意味着她要每天骑马把家里的牛羊赶到牧场上吃草,风雨无阻。
这样的日子本该周而复始地过下去,只是某天,牧场旁边突然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一辆辆卡车从远方开来,运来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器械和一支工程队。工地里叮叮咚咚地开了工,弄得草场泥沙飞扬,俨然是一场北风过境。
“呸、呸、呸!”星辰吐掉嘴里的沙子,嘀咕道,“到底是在搞什么……”
这支工程队效率奇高,在草地上迅速搭出了一座白色遥感塔,塔上摆满黑压压的仪器。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人登上塔顶,朝下说了一句“观测信号正常”,下面的人群传来一阵欢呼声。
星辰看得入神,竟没发现自家的马已经悄悄越过警戒线,冲进了工地里。直到那边传来马儿的嘶鸣,星辰才意识到自己恐怕闯了大祸。
马驹被人群围了起来,笼头被牢牢拽住,蹄子不安地刨土。牵着马的人笑道:“哪来的马?不如今晚开伙做马肉火锅得了。”
“别!”星辰大惊失色地飞奔过去,“这是我家的马!”
她突然冲进人群,一张脸脏兮兮,凌乱的大辫子也糊在脖子上,活像个小疯婆子。众人顿时一起默了默,只有一个人越众而出,问她:“不是已经让村支书通知过牧民,不要来这片草场放牧了吗?”
星辰心里一咯噔,在心里暗暗埋怨她的老爹,什么都没给她说!
那人见她不作声,竟然说:“严格来说,按照法律,你要被抓起来了。”
星辰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地往说话人那边看。原来这就是刚才站在塔上的那个人,他戴着口罩看不见神色,清亮的眼睛中殊无笑意,倒不像是在吓唬人。
有人问他:“纪工,那你看怎么办?”
“……算了,小姑娘不懂事,也没闯出大祸。”
纪昨非宽宏大度地一摆手,牵过马,将星辰也一起带走了。到了警戒线外面,他弯下腰,把缰绳放回她掌心里:“下不为例——再有下次,我也救不了你了。”
他想想,又道:“如果寻不到别的牧场,可以来找我,我替你打报告。”
这会儿他的语气温柔下来,简直不像刚才那个不苟言笑地说着“你要被抓起来了”的人了。
星辰呆呆點头,纪昨非盯着她七倒八歪的大辫子看了一会儿,出于追求严整的强迫症,伸手替她拨正了,结果又把她吓了一跳。
他给她留的心理阴影似乎不小,让她很怕他。
纪昨非颇有些无奈,看她被吓出的满头大汗,自觉有愧。他在工装口袋里掏了掏,只掏出了一双白手套,倒也聊胜于无。
“小姑娘,拿着擦脸。”
星辰握着白手套,看着青年挺拔如北国白杨的背影消失在工地中,后知后觉地“哎”了一声,心想:这人真傻,蒙古姑娘成天在地里打滚,哪还用绢儿帕儿擦脸?
2.
星辰回了家,向左邻右舍打听那座塔是怎么回事,得到的答案是他们从酒泉来。
这就不奇怪了。
酒泉有个航天中心,星辰是上过学的,对此还是略知一二。额济图跟酒泉离得近,小时候,星辰还亲眼见过几次火箭发射,那场面很奇妙,像是在白天看焰火。
一天午睡时间,星辰被毡房外嘈杂的叫声吵醒,掀开帘子却被吓了一跳。外面那群穿蓝色工装的人,一望即知是来自遥测塔。他们抬着一个人,身边跟着穿白大褂的医生。那病人急促地呼吸着,浑身痉挛,星辰看了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了。那天他虽然戴着口罩,可星辰记住了他的眉毛,长眉入鬓,本带着温柔的英气,现在却因为痛苦而紧皱。
医生正要说明他们的身份,星辰就二话不说地拉开了毡房的帘门:“进来吧。”
纪昨非被安置在铺着羊羔皮的大铺上,轮番用药打针。医生在他肋骨下方挤压,一阵几乎撕裂胸腔的咳嗽过后,他的呼吸才逐渐平稳下来。
毡房里挤满了人,星辰在外面急得像蚂蚁似的团团转,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情况。过了一会儿,他的一个同事和医生走出来,两个人都面色凝重。
“好像比上次更凶险了。”
“这是病情的正常发展。”医生说,“你们劝他早点回北京吧,在这待久了没好处。”
星辰下意识地问:“纪工他……”
两人这才发现她的存在,同事惊奇道:“你认识纪工啊?”
星辰讪讪地闭了嘴,显然没人记得她是那个闯入工地的姑娘了。
过两天,恢复如常的纪昨非登门道谢。他带来一些草原上难得一见的葡萄、苹果、梨子。星辰受宠若惊,拿出家里专供贵客的奶糕和马奶酒招待他,他却摇头婉拒:“我不能喝酒——再说,我是来道谢的。那天我来不及回营地,幸亏你家的毡房离得近,我才能得救。”
星辰赧然道:“这个嘛,你帮过我,我也帮了你,算是扯平了吧?”
纪昨非疑惑地看过来,显然并没想起两人之间的渊源。星辰打散了头上细细的辫子,编成了那天的大麻花辫给他看,他才恍然大悟地“噢”一声。
星辰泄气地撇着嘴:“我是长了一张多普通的脸啊,你竟然都不记得我了。”
“啊,不是的。”纪昨非笑了一会儿,含蓄道,“你今天洗脸了……”
这是说她脏呢!星辰恼羞成怒地转过头,想想又觉得不服气:“可我就认出你来了,你还戴着口罩呢!我这才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吧。”
纪昨非抱歉地笑笑,伸出手言和:“是我错了。来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纪昨非。”
星辰大度地握了一下他的掌心:“我叫敖登格日乐,是星光的意思。你也可以叫我星辰。”
敖登格日乐,星光。
纪昨非认认真真地重复一遍,笑道:“这是我学的第一句蒙语呢,我很喜欢。”
3.
纪昨非说“我很喜欢”,并不是恭维,而是真的很喜欢,因为他的工作就是探索星辰大海。
每天晚上,星辰在牧场上徘徊,总能看见遥感塔上那道蓝色的清瘦身影。他久久地看向深空,而星辰好奇地看向他。他究竟在凝视什么呢?一样的星空,难道他眼中的景色跟别人有什么不同?
星辰终于被邀请上遥感塔,是在八月十三日那天。她之所以能把这个日期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每一年的这一天,英仙座流星雨的流量会达到峰值,也是这一天,她走进了纪昨非的世界。
“你想看哪一颗星星?”
纪昨非屈膝坐在地上,遥遥指向夜空,像是这片星域的国王。
“随便吧。”星辰绞尽脑汁地想,“北斗七星?我只知道这个。”
“我可没办法让你同时在望远镜里看见七颗星星呀。”纪昨非遗憾地摇了几下头,忽而灵光乍现地打了个响指,“等等,我想到了!”
他娴熟地转动望远镜,眼神专注:“在哪呢……啊,找到你了。”
星辰透过望远镜望向夜空,看见了一片暗绿色的云雾。她撇撇嘴:“没什么特别呀,不亮,颜色也不好看。”
“这是猎户座的塔比特星,距离太阳系十六光年。这意味着你出生的那一瞬间有一束光从这里出发,经过十六年的岁月来找你,‘here you meet your starlight(你和你的星光在这里相遇)。”纪昨非向她眨眨眼,“现在觉得它特别了吗?”
星辰听得似懂非懂,打了个哈哈:“你英语说得真好,跟磁带里念的一样。”
“好好学习,你以后能比我说得更好。”他说。
“谢谢鼓励,不过不会有那一天啦,”星辰吐吐舌头,“我早就不上学了。”
纪昨非转过头,目光清冽地看过来。星辰说:“嘿,你别那样看着我,在我们这儿上学还真没什么用。我以前英语学得还不错呢,可是学好了能干什么,说给我家的小牛小羊不成?”
他被她堵了话,也不纠缠,只是含笑指向望远镜上印着的单词问:“你英文学得不错,那我考考你,这是什么意思?”
星辰一下子语塞,闹了个大红脸,好在天黑,怎么也看不出来。纪昨非倒也没有存心为难她,很快解答道:“cosmos,宇宙。”
“我学过宇宙的单词,应该是universe(宇宙)!”星辰抓住了表现的机会,得意扬扬。
“不一样。”纪昨非摇头,“universe只有空间,而cosmos包含了空间和时间,cosmos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宇宙。”
星辰懵懂点头,其实还是不明白有什么不同。
后来她才懂得,纪昨非为什么那样强调“时间”的概念。这个许多人都可以随意挥霍的事物,恰恰是他最求而不得的。
那天晚上,英仙座流星雨如期滑过夜空,纪昨非对她说:“我上大学的时候选择去学航天,很多人也说学这个没用。可是直到此时此刻,我都没有后悔过。我甚至可以说,这一辈子,我都没有遗憾了。”
星辰大概能听出来他在规劝自己,含糊地应了一声,心思却全在数流星上。数到第一百零八颗,困意袭来,她迷迷糊糊地睡去,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怎么能把“一辈子”这么轻易地说出来呢?
人生在世,怎么会没有遗憾呢?
4.
第二天,星辰腰酸背痛地从遥感塔坚硬的钢制地面上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纪昨非的外套。纪昨非枕着手臂睡在旁边,面色苍白。星辰悄悄摸了摸他的面颊,感觉到一片冰凉,连忙把外套披回了他身上。他那天发病时脆弱的模样实在令她印象深刻,让她潜意识里就觉得他是个经不起风吹的娇贵人儿。
星辰顶着太阳跑回家里,刚进门就被堂屋里一道黑色的人影吓了一跳。
她爸两天没回过家了,显见是刚从牌桌上下来,污乱的胡子都在胸前打了结。他眼也没睁,只是瓮声瓮气地问:“一大早也不开伙?”
星辰连忙上灶煮沸了奶茶,烙了两个饼端上桌。她爸拿起饼咬了一口,猛地扔在了地上:“烙个饼都半生不熟,生养你来有什么用?!”
那张饼咕噜咕噜滚到脚边,星辰张了张嘴,她爸就狠狠地抬脚踹翻了饭桌。她躲闪不及,滚烫的奶茶瞬间泼在了手臂上。可她爸头也没回,只留给她一个冷硬的背影,最后还是邻居巴音听到动静,过来把她带回了自己家。
巴音比星辰大三岁,几乎像是她的亲哥哥。刚才她被烫着的时候没掉眼泪,到了巴音面前,泪水才止不住地落下。巴音一边替她搽药油,一边叹气:“你就顺着你爸吧,别招惹他了。”
星辰像小兽似的呜咽一声:“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妈妈走之后,他才……”
“他就是看你总往那白塔跑,以为你也心野了,想去外头,生气呢。”巴音道,“你忍忍,等你長大了,你爸就管不着你了。”
“哥,我走不了的。”星辰皱了皱鼻子,“我就得跟我奶奶、我姥姥似的,烧火做饭,在草原上放一辈子牛羊。”
巴音笑了:“谁说的,等我攒够钱,我就带你……”
星辰猛然抬头,巴音被她清亮的眼睛一看,嘴皮打了个磕绊,把后面半截话吞回了肚子里。
星辰没听巴音的劝,开始故意跟她爸对着干。
纪昨非开了一辆越野车到她家门口,问她要不要出去玩,她二话不说就跳上了纪昨非的车。
“你也不问去哪?”纪昨非好笑地敲敲方向盘,“跟家里说一声,我们去酒泉,要隔夜才回来呢。”
“我爸这几天不在家。”星辰垂眼把林林总总的肉干、奶酪扔到后座,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咦,去酒泉干吗?”
纪昨非打了个响指,难得显得神采飞扬:“去看火箭——我造的。”
他们在下午出发,原本计划晚上就到酒泉,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车子开到半路竟然猝不及防地熄了火。纪昨非下车检查,发现是电池漏了电。停下的地方放眼四望都是戈壁,他们的处境很尴尬,只能等待救援。
星辰看一眼他瘦削凹陷的脸颊,担忧道:“太阳下山后戈壁滩上会很冷,你能撑得住吗?”
“我没那么脆弱。”
纪昨非虽是嘴硬,但犹豫片刻之后,还是乖乖穿上了棉衣。星辰忍笑忍得浑身发抖,被他狠狠瞪了一眼。
“说真的,我差一点就成了宇航员,想不到吧?”
星辰上上下下打量他,眉头一挑,表现出不信任:“哈?你瘦成这样,见风就咳嗽,一上天就该被卷跑了吧。”
纪昨非笑笑:“是啊,我是骗你的。”
他笑意浅淡得不达眼底,星辰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正想出声补救,却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纪昨非接起电话,刚听了两句,就垮了脸:“你说什么?!”
5.
古人说“祸不单行”,诚不我欺,来救援的车子竟然在路上陷进了流沙里。纪昨非火冒三丈地给基地打电话,催促那边的人尽快派车,否则他宁可徒步走到酒泉。对方显然被他吓坏了,连声请他镇定,千万别冲动行事。
星辰就没见过纪昨非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忍不住问他:“如果赶不到酒泉,你怎么办?”
纪昨非面无表情地指向戈壁滩上的大石头,郑重其事地说:“要是错过这次发射,我一定一头撞死在那里。”
星辰被他严肃的语气吓到,连忙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不许他离开半步,生怕他真要寻死觅活。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空气果然逐渐冰冷下来。车上没法开暖气,星辰跑前跑后捡来枯萎的沙棘树枝,娴熟地在地上生起一堆野火。纪昨非想要帮忙,却被她摁住了肩膀:“欸,你就在这烤火,别乱跑,戈壁上有野狼的。”
小姑娘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一望即知是在唬人,纪昨非失笑:“你就不怕野狼了?”
“开什么玩笑,草原上长大的姑娘还怕狼?”
星辰正要收回手,纪昨非垂下眼睛,突然瞳孔一缩,握住她纤细的手腕质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他眼明手快地把她的袖管捋上去,露出了下面一大片烫伤的皮肤。他看着是手无缚鸡之力,可星辰挣扎了一下,竟然没能挣脱他的手。
“怎么弄的?”他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星辰讪讪地笑着说:“不小心弄的呗……反正也不疼了。”
纪昨非松开她的手,没说话,看样子像是生气了。脾气好的人一旦生气就不太好哄,星辰有点怕他不理人,厚着脸皮地逗他笑。可他不为所动地板着脸:“知道怎样辨别一个人在撒谎吗?假笑、触摸鼻子、眼神闪躲……中了一样是心虚,中了三样就是骗子。”
星辰的假笑凝固在了脸上,正在摸鼻子的手,继续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纪昨非轻轻触了触她的伤处,问:“到底疼不疼?”
她鼻子一酸,诚实地点了点头。
救援的车辆在凌晨到来,星辰被迷迷糊糊地抱上后座,感觉自己睡在了一个温暖安稳的地方,醒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原来枕在了纪昨非的膝盖上。他合着眼睛,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淡青色的影,手却稳稳护在她头顶,免得她撞到车门上。
后来,纪昨非告诉过星辰一句话,宇宙间最惊人的奇迹不是恒星,不是行星,甚至根本不是一个物质,而是时间里的一个瞬间。她深以为然。
因为对她来说,那个瞬间,就是这一刻。
说实话,那天的火箭发射没什么特别的,虽然那可能是星辰这辈子距离火箭发射现场最近的一次。
火箭消失在云端的那一刻,在场所有人都在尖叫、欢呼甚至流泪。有位工程师拍着纪昨非的肩膀:“可惜啊,多想和你一起再看下一次。”
“没什么可惜的。”纪昨非摇摇头,“生命从星辰中诞生,当我去世的时候,我将归于星辰的怀抱……这难道不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吗?”
纪昨非是笑着的,眼角都笑出了深刻的纹路,星辰却分明在他眼眶中看见了晶莹的水光。
她不曾细想,冲动地踮起脚,给了他一个纯粹温暖的拥抱:“祝贺你呀!”
纪昨非一瞬间浑身僵硬,迷惘地看向她。她却坦然地松开手,云淡风轻地一挑眉:“不是你说的吗?‘我将归于星辰的怀抱。”
“那只是句玩笑话。”他无可奈何地说:“你太胡闹了,蒙古姑娘都这么奔放吗?”
当然不是了。
星辰仰起笑脸,回答:“是啊,我们都是这样。”
6.
火箭发射成功之后,星辰每天都在担心纪昨非要走,毕竟他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好在那座白色遥感塔还稳稳伫立着,并没有要被拆除的迹象。星辰每天都要确定一遍它还在那里,似乎只要它在一天,纪昨非就不会离开。
一天清晨,星辰习惯性地看向远方的遥测塔,却隐约在草原边际看到了一团暗黄的风沙。她眯眼看了一会儿,发现那团风沙离牧场越来越近,不由得悚然一惊。
是沙暴!
草原上年年都有沙暴,只是往年她老爹都在家,不至于手忙腳乱,今天他却不知去了哪里喝酒,根本不见人影。星辰一咬牙,顶着已经夹杂着泥沙的大风,将牛羊赶进棚屋,冲进毡房拿油纸,想将棚屋盖起来。
可惜沙暴已经逼到眼前,老毡房被吹得摇摇晃晃。星辰眼看不好,正要跑出去,毡房却在此时“哗啦”一声,不堪一击地倒下了。
星辰眼前一刹陷入黑暗,毡房用的毛毡又厚又重,压得人动弹不得。空隙里的空气一点点变得稀薄,在星辰就要昏迷过去的前一刻,一双强壮的手臂把她挖了出来,巴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谢天谢地!”
巴音把星辰背出沙暴中心的时候,遇上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纪昨非竟然也在这里。他正靠在石头上咳嗽,脸色青白,看起来很不好。看见他们两个人,他愣了愣,又很快神色如常,目光越过巴音的肩膀,确定星辰完好无恙,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看到星辰家的毡房塌了,想来看一眼,没想到我的身体这么不中用。”纪昨非自嘲地一笑,“你没事就好。”
星辰连忙从巴音背后跳下来,想去扶他:“你……”
纪昨非却没等她把话说完,朝巴音礼貌地一点头,旋即匆匆离去。星辰怔怔地望向他清癯的背影,他似乎难受极了,身形微微佝偻着,不再如往日挺拔。
巴音沉默半晌,问:“你总往塔上跑,就是为了这个人吗?
星辰不说话,他又说:“这么一个病秧子,你也不嫌……”
“别说了。”星辰低下头,打断他,“你不明白,他不一样,他跟草原上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7.
星辰最最怨恨纪昨非的一件事,就是他的不告而别。
那一天,年迈的村支书突然登门,给她带来了酒泉一所高中的入学通知书。村支书颤巍巍地说她运气好,一位客人在饭桌上特地过问了她家的事,知道她是今年村里唯一考上高中的女孩儿,错过入学未免可惜,便资助了她的学费。
星辰捏着通知书,正想问那位贵客是不是姓纪,又突然想到,他为什么不将通知书亲手交给她?这可不像纪昨非!
她似有所觉,疯了似的跑向遥测塔,却只来得及看见牧场上空盘旋的直升机。直升机下面站着纪时非的同事,星辰指着天上大声询问:“那是他吗,是纪昨非吗?”
有人已经认得她,点头应道:“他那天不知怎么跑进了沙暴里,弄得自己又犯了病。北京派了人来,非要接他回去不可。”
那人又道:“原本他就是来看他的最后一支火箭,现在心愿已了,是该走了。”
什么“心愿已了”?他在姑娘的绮思里种下懵懂的心愿,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走了吗?
直升机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星辰明知他听不见,还是拼尽全力地大吼了一声:“纪昨非,我讨厌你!”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将是他们在物理意义上的最后一面。
倘若她知道,她一定会说,纪昨非,谢谢你。
8.
星辰原以为她读书的事会被她爸阻拦,没想到他闷坐了一会儿,就挥挥手放过了她。大约纪时非的面子实在管用,替她扫清了所有障碍。
纪昨非回了北京之后倒也没有音信全无,托同事留下了他的电话和邮箱地址。只是他的病情时常反复,一个月要在ICU病房进进出出好几次,总是很难接到电话。星辰跑到县城的网吧摸索着学会了发邮件,便开始在每个周末定时轰炸纪昨非的邮箱,什么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往那里发,俨然把他的邮箱当成了树洞。
而纪昨非总是好脾气地一封封回复她的邮件,过了几个月,他才略微苦恼地跟她打商量:“你能别把邮件当成短信发吗?你的邮件把我的邮箱都占满了,我连工作邮件都看不见。”
于是星辰学会了给他写很长很长的信,一般是抱怨高中里恐怖的学习压力。从草原到城市上学,她落后的不是一点半点,上数理化课更是犹如在听天书。
但星辰很快发现自己找错了倾诉对象,纪昨非此人根本不知课业压力为何物,他就是那种“小学学完高中知识,初高中开始生吞大学课本”的神人。听过星辰的抱怨,他竟然寄来了自己小学写下的高中数学笔记,笔记本的封面上甚至还印着奥特曼打怪兽!
星辰觉得自己的智商被明晃晃地嘲笑了,气得把笔记本丢进了柜子里,结果第二天,她又不得不灰溜溜地、珍而重之地把笔记本拿出来。
小学的纪昨非已经能写一手工整的钢笔字,星辰将自己凌乱的字迹写在下面,像一排小松树和一排歪瓜裂枣“交相辉映”。她忍不住在邮件里写:这就好像我们在一起上学呢,要是你真的在这里就好了,我一定没有这么辛苦。
过了几天,他回复:相信自己,你一个人也能行。
星辰想要的当然不是这种公式化的回答,带着一点微妙的报复心理,她将一个正在追她的学霸男生夸大成了一个可以跟纪昨非本人比肩的天才,写进了下一封邮件里。纪昨非很快回应:有个人替你辅导功课挺好。
星辰气结,好在看到下一行,他话锋一转:但是,介于你现在的成绩实在惨不忍睹,我建议你不要恋爱。
心情莫名由阴转晴,虽然他说话的口吻实在很像长辈教导小孩子。
这样斷断续续过了一年,纪昨非的回信时间间隔得越来越长。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只是他们达成了某种默契,星辰从不追问他的病情。直到纪昨非整整两个月杳无音信,她才慌了神。
她请了一天假,守在公共电话亭给纪昨非打电话。电话五毛钱打一次,她把身上的零钱都用光了,也没有打通。后面排队的人斜眼看她,她走到大街上,毫无征兆地痛哭起来。
她才发现,自己和纪昨非的羁绊原来这么浅。他就像掠过地球附近的流星,一个不察,她就找不到他了。
星辰开始省吃俭用,攒去北京的路费。在她快要攒够买一张站票的钱的时候,老师突然告诉她,有人打电话找她。
她把电话举到耳边,听见里面的人“喂”了一声。
纪昨非啊,他曾经清润如溪水的嗓音变得比沙子还要粗粝。星辰捂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纪昨非像往常一样询问她的学习,她一一回答,却在最后没来由地问他:“纪昨非,你说,感情有质量吗?”
这是一个广为流传的问答,但纪昨非还是顺着她回答:“有,因为它有惯性。”
星辰掐着自己的手掌心,颤抖着说:“那你知道吗,因为你拉过我一把,所以从此以后,我所有的惯性都向着你。”
这句话说出来的那一刻她如释重负,她不在乎他反应如何,只是害怕来不及。
纪昨非果然没有回答她,他沉默了很久,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其实很怀念在草原的时候。”
过了几天,星辰再次收到来自他的邮件,这一次他一改往日闲聊似的口吻,显得格外郑重其事。
“致星辰:
我曾向你说过,我没有遗憾了,现在想想,其实是谎言。
我有遗憾。
这一辈子,我来不及爱人,也来不及被爱。”
这是纪昨非给星辰的最后一封邮件。
9.
北京的八月总是让人昏昏欲睡。
“七〇一研究所已到。”
机械的报站声猝然打断梦境,星辰缓了缓,才让自己从往事中解脱出来。她跳下公交车,举目四望,很快找到了那栋被梧桐树环绕的建筑。七〇一研究所,更为人熟知的名称是喷气推进实验室。纪昨非曾向星辰抱怨过这里夏季无穷无尽的梧桐絮,让他在夏日也不得不戴上闷热的口罩工作,以保护他那娇气的肺。
实验室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对游客开放。星辰从展厅出来时,恰好看见了一个高挑青年的背影。这个人穿着眼熟的蓝色工装,也有一把好听的声音:“结构动力模型需要修正……”
星辰心脏猛地一跳,恍惚地追上去。那人听到脚步声,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让她如梦初醒地停了下来。
当然不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重逢总是比离别少,尽管只少一次。
喷气推进实验室有一条长廊供人缅怀,那两旁挂满了一幅幅面容或苍老或年轻的照片,纪昨非也在那里。
二十二岁入选火箭军,二十四岁因病退伍,成为幕后工程师。
风华正茂的青年在相框里微笑,容颜不变,再也不会老去。下面写着:纪昨非,1990—2019,平生功业,皆付与星辰大海。
编辑/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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