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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日如风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B 热度: 13742
久念

  作者有话说:写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王菲的一首粤语老歌,取材点也落在了我熟悉的粤语区。故事发生在广东小城,少男少女曾在旧日岁月中彼此取暖,也曾在黯淡中看到了光。希望可以在怀旧的氛围传递出这样一种真挚的情感给大家。

  “陆以如,你相信我吗?以后的你,会有很好很好的人生。”

  【I】

  暴雨在四月的一个早间来袭,这座广东小城是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闷热湿润。临近夏日,大雨又急又频繁。

  培英高中周一的年级大会改在体育馆举行。操场上的学生撒腿跑进体育馆,室内的空气仿佛都是湿漉的。各班点完名就把缺勤的人上报,年级主任握着考勤名单沉下脸。

  做完上周总结,年级主任就站在体育馆门口蹲点,终于等到迟来的两个人。

  陆以如全身湿了大半,披了件宽大的士林蓝校服外套,白皙清瘦。她一旁的男生留着板寸头,只穿了件纯黑T恤,气质冷硬醒目。

  年级主任挑眉,开口就用粤语训斥:“知唔知(知不知道)几点了?明年就高考,开个大会仲(还)迟到?”

  话毕,他又看了眼这对奇怪的组合,突然认出男生,音调拔高:“温闻,又是你!校服呢?”

  男生一动不动。

  温闻,年级公认的刺头儿男生,上星期才因挑衅老师被留校察看,现在又明知故犯。年级主任气极,连坐起陆以如,把两人丢去体育馆外罚站。

  暴雨还在下,乌云搅得天空昏暗一片。陆以如与温闻站在门廊下,沉默地听着雨和大风声。

  陆以如心里的鼓打个不停,她鼓足勇气说:“谢谢你搭我来学校。”

  她快速看了一眼身旁的人,他还是那副样子,轮廓立体,眉眼漠然得出奇。

  换作从前,陆以如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和这种男生有牵连,更别提道谢。可这事,的确发生在半小时前。

  那时天色昏沉,暴雨已有预兆。陆以如忘带伞,边祈祷边骑单车,但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雨突然下起来,她一时打滑,单车掉了链子,直接把她摔在路面上。

  她坐在路上揉腿,心想真是厄运连连,抬头就看到骑着摩托的同校男生停在面前。

  他摘了头盔,一头板寸,陆以如心一紧,呆呆地与他对视好久。

  见她还坐在地上淋雨,男生突然说:“上嚟(上来)。”

  他说的是地道粤语,语气很冷。陆以如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男生不耐烦地指指后座。

  大风刮来,罚站的陆以如清醒了些,又说:“也谢谢你的外套。”

  她身上的校服外套也是温闻的。回校中途雨越下越大,陆以如下摩托时全身湿尽。校服上衣是白色的,被雨浇得发透,她站得无措,男生看也没看,扔了件外套过来。

  她与他从没说过话,这一切让人匪夷所思。她站久了,甚至冒出危险的念头,她说得小心:“为什么要帮我?”

  意识到女生在说标准普通话,温闻酝酿了下,才问。

  “你哭了吗?”

  “啊?”

  “那时你在哭?”

  雨下得细密,坐在地上的她抬头时,脸上确实挂满雨水。陆以如一怔,突然意识到这是场误会。

  但保险起见,她选择沉默。

  见女生没动静,温闻摸了摸鼻子,突然说。

  “我不习惯看人在我面前哭。”

  这里的人说惯了粤语,他的普通话意外地比她想象中要好,但仍带有粤语的懒音。男生音色低哑,听得人喉头一紧。

  陆以如的心忽然狂跳起来,比刮风还猛烈。

  【Ⅱ】

  其实打从一开始,陆以如就觉得自己和这座广东小城格格不入。

  半年前父母车祸去世,她被判给舅舅一家抚养。舅舅早年来广东打工,后来在这边定居,關系疏远。她也是来了这里才知道舅舅家以开影像店谋生,家中还有个小她三岁的表弟唐屿。

  家里穷,也偏爱弟弟,待她冷淡,陆以如自知寄人篱下,一声不吭。但更让她在意的是语言不通,她生在内地,春季转进这里的高中,同学大多说粤语,多半排外。

  小城高中对外地生的排挤是微妙的,比如在同学间说普通话就一秒安静。她名字中的“如”在粤语里发音像“鱼”,同学嫌普通话拗口,干脆“以鱼”“以鱼”地喊她。

  不尊重,有时候念个名字就能听出来。

  陆以如下定决心学粤语,她找到一部旧随身听,往里头下满粤语歌,没日没夜地塞着耳机。这天语文课,老师点她回答问题,陆以如起身,鼓起勇气用粤语回答。她吐字不清,找不准调,班上响起一阵笑。她硬着头皮往下说,声音渐渐弱下去。

  句子断在了半截,她的自尊心也悬在半空,卡在这难堪的停顿里。

  这天的陆以如过得如坐针毡,好几次有顽皮的男生路过她,装模作样地学她的发音,又引得一阵笑。她忍了一整天,放学后独自走过铁桥,黄昏的风很轻。

  她在宽宽的河岸停下来,看沉默的河流、余晖和归鸟,突然觉得迷茫。

  温闻是在这天晚上的河岸边发现陆以如的,那时他刚送完最后一单烧鹅外卖。

  他家开了家广式烧腊店,卖烧鹅饭配例汤,在街坊间卖得久了,老顾客很多。温闻一放学就骑上摩托帮店里送餐。这天送完最后一单,他的摩托骑得呼呼响,穿过晚间燥热的风。

  途经河岸时,他的余光捕捉到岸边一个黑影,当即踩了刹车。他跑得急,头盔摘了一半,突然停脚。

  他以为有人轻生,这时才看清那个人。女生戴着耳机,手握随身听与歌词本,口中在哼歌。

  温闻一挑眉,认出她来——陆以如。他觉得眼前这一幕很怪,看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她在听歌学粤语。

  陆以如闭着眼哼歌,唱的是王菲的老歌:“来又如风,离又如风,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是《如风》。

  她唱得认真,咬字却不清,她也察觉到了,又把这句唱了好几遍。

  学得乱七八糟,温闻听得想笑,跟着念了一句。

  清静的河岸突然冒出一声低沉的粤语。陆以如吓了一跳,赶紧睁眼,撞见眼前人,脸一下烧红了。

  她磕磕巴巴:“你、你在这干什么?”

  温闻忍下笑意,把她这句话用粤语复述了一次,陆以如一怔。

  “跟住我读啊。”他说。

  直到温闻皱眉看着歌词思考,陆以如才确信他真的想教她学粤语。他看了好一会才说:“跟着歌学,你会找不到音调。”

  一语中的,陆以如认真起来。

  两人并肩坐在岸堤,借着月光研究这张薄纸,他念一句,她跟读。温闻声线磁性,陆以如听走了神,看了一眼他的侧脸。

  五官立体,眼窝很深,有几分像混血。陆以如心一跳,广东男生的轮廓都这样吗?

  出乎意料的是,温闻教得有耐心,陆以如琢磨着他不像看上去那么冷,反而是有点一根筋,才会想帮她帮到底吧。

  她正想着,肚子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

  温闻一顿:“没吃饭?”

  陆以如从傍晚练到现在,只买了瓶矿泉水填肚,她沉默。

  他起身:“跟我走吧。”

  再次坐上温闻的摩托车后座,风让万物异常明晰。男生小麦色的脖颈近在咫尺,肩臂隐有肌肉线条,陆以如看了一眼,低头拽紧了他校服腰间的褶皱。

  摩托车停在一家休市的烧腊店旁,温闻把卷帘门拉起,店内还有余留的食物香气。陆以如咽了咽口水:“这是你家开的?”

  温闻嗯了声,进厨房转了一圈出来:“烧鹅卖完了,我给你做点别的。”

  眼下吃什么她都愿意,陆以如赶紧点头。

  端上桌的是一盘色泽油润的干炒牛河,陆以如尝了一筷子就被惊艳。她闷头吃到一半,面前突然被放了一盒冰的维他柠檬茶。

  温闻靠在冰柜旁扬了扬下巴,说是给她解腻。

  这个牌子在广东家喻户晓,陆以如却是第一次喝。她插上吸管喝了一口,涩中带甜,茶味很浓,喝久了很过瘾。

  柠檬茶冰冰凉凉,抵消掉晚间的燥热,陆以如突然觉得,这是她来这里之后最开心的一天。

  【Ⅲ】

  那天后,陆以如曾真心实意地以为一切都会好转,又在几天后发现是错觉。“希望”这么奢侈,还降临不到她头上。

  高二功课重,陆以如放学常常留校写作业。这天傍晚她刚到家,却发现家里乱作一团,舅舅刚说完一句“唐屿不见了”就急匆匆地拎着车钥匙出门,舅妈见她回来了,反倒停下来冷言刺了几句。

  话音里像在怪她因晚归而没法照看弟弟,陆以如愣了一下,意识到他们从没过问她放学去了哪里,却对几小时未归的唐屿这么上心。唐屿和陆以如关系不好,无事也来挑衅她,她在家做不了功课,只得留校补,他们却也不在意。

  最后,陆以如垂下头说:“我也去找吧。”

  她独自出了门。天色黯淡,陆以如茫然地走着,晚风袭来时,她的脚下忽然被一绊,脚踝传来一阵刺痛感,崴了脚去寻人,这路怕是走不远了。

  陆以如叹了口气,一时间心里掠过很多人,最后想起一辆黑色摩托车。骑着它的男生平日冷硬,却在关键时刻有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她凭着记忆走到烧腊店时,温闻正靠在店门前吹风。陆以如语序混乱地说了半天,温闻听完,二话没说骑上摩托。

  唐屿是个叛逆欠扁、不学无术的初二男生。这是陆以如对这个表弟的全部印象,她对找他毫无头绪。温闻听完她的描述差点想笑,又问了她唐屿的放学路线。

  陆以如大致说了一遍,补充道:“舅舅在这条路上找过了。”温闻摇头,他常年送餐,知道还有另一条更近的小巷。

  这天晚上,他们的确在这条路上找到了唐屿,却是在巷子深处。瘦小的唐屿被几个高年级学生围着捉弄,老式路灯昏暗,摩托车逼近时,他们看过来。

  温闻冷下臉,跳下摩托车就往里走,他一言未发,冷冽中带点痞气,身形比高年级生还高半个头,刚把为首的人衣领拎起,几个学生就垮了劲。

  唐屿咧着嘴抵在角落,看着这个救星从天而降,偏偏温闻气场又强,唐屿的脑中顿时闪现出港片里的冷酷男主,一颗心兴奋地狂跳起来。

  打发走几个学生,唐屿还抵在墙角,陆以如没好气地走过来:“回家。”唐屿直起身,脚步踉踉跄跄。旁边的温闻看出不对劲,一把拉住他:“哪受伤了?”

  唐屿腰上被踹了好几脚,还硬装出没事的样子。温闻想帮他去药房买药,见唐屿站在这辆黑摩托车前,想碰又不敢,他渴望地看着温闻:“我能坐吗?”

  陆以如脚一顿,她平时怎么没发现这个表弟这么丢人?

  从药房买完药膏出来,三人在店门前分别。陆以如带唐屿回家,他们关系本就不佳,一路上都没话讲。快到家门口,唐屿突然推了推她,闷声道:“今天谢谢你。”

  “还有,”唐屿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那个人是叫温闻吗?还挺酷的。”

  酷吗?老式单元楼的声控灯在这时灭了,黑暗中,陆以如又想起温闻的脸。这张脸冷得过分,偏偏人好得很。店门口分别时,温闻突然塞给她几帖冰贴,是他从药房买的,他老早就看到她有些发肿的脚踝。

  陆以如正想说什么,他已经发动摩托车引擎,透过头盔看了她一眼,快速骑走了。

  什么嘛。

  她站在原地想笑,有什么也把埋进身体的软刺带走了,留下空荡,又被微妙填满的缺口。她动了心。

  【IV】

  世界的变化是在静默中产生的。世事飞快而过,陆以如的生活也在发生改变,如锯齿上开出小花。

  这天是普通的周四傍晚,陆以如在房间温书,背后传来动静。唐屿不知何时推了个板寸,走到她面前,鼓起勇气:“喂——你同我讲讲闻哥吧。”

  闻哥,陆以如笑出声,看了眼唐屿的新发型,头一次发现这个讨厌的表弟也有可爱之处。她敲敲他的脑门,像寻常姐弟那样一样调侃他:“你这小鬼想干吗?”

  唐屿把温闻当成头号偶像,推了个同款寸头,想变得像人家一样酷。他天天缠着陆以如问温闻,两人关系奇异地迅速拉近。

  与此同时,学期最后一次大考里,陆以如拿了全级第一。她学得刻苦,名字高居级排行榜的榜首。出成绩那天,她站在走廊上看了许久排名,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人。

  她在隔壁理科榜上找了半天,终于在末尾看到温闻的名字。

  从顶端到谷底,陆以如试图用手掌丈量两个名字的距离,差得好多啊,她心想。

  那天傍晚,唐屿又拖着陆以如去烧腊店找温闻,温闻正坐在里屋看电视,课本被随意扔在桌上。

  陆以如看着他叹气,手往桌上一拍:“放假我帮你补习吧。”

  漫长的暑假到了,广东的天燥热,老风扇吱呀转着,给影像店吹来一阵闷风,陆以如替舅舅守店,热得没精打采。

  店外阳光烫得空气发白,突然传出一阵引擎声。穿着黑T恤的温闻跳下摩托车,后面跟着小弟唐屿。唐小弟左手一筒冰镇绿豆沙,右手抱一个西瓜,大摇大摆进门:“闻哥从店里带来的。”

  陆以如双眼发光。

  三人在店里铺好凉席,唐屿拿勺子挖着西瓜,卧在一边看漫画。陆以如搬了张小桌子,往桌上铺满花花绿绿的辅导书。

  “今天学英文。”她喝了口绿豆沙,冲温闻说。

  高考英语听力在店里播了一下午,成效甚微。陆以如看着温闻满是红叉的卷面,一脸难以置信。对面的温闻丝毫未觉,还在转着笔蒙下一道题。

  最后陆以如也选择放弃。三四点的光景,唐屿盖着漫画书睡着了,剩下两人也觉得倦,陆以如翻找起店里的碟片箱,把最爱的一部影碟掏出来,放进老DVD机。

  等待读碟时,温闻还在收拾着桌面,看到陆以如的试卷时,他的手一顿,半晌才出声:“问问你,你成绩这么好,长大想做什么?”

  陆以如的视线还停在电视上,这是一部香港老片,开头的旺角人潮涌动,主角迷失在繁华拥挤街景中。

  她思考了很久,说:“你知道香港也被叫作玻璃之城吗?明明都是粤语区,香港却有好多玻璃大厦,走在街上抬头,周围的大厦都在闪光。”

  如果人生也可以这样闪闪发光就好了。陆以如生来穷困,父母也疲于生计,出车祸那天,他们正急着赶去商品城进货,走时也是劳累脏乱的,一辈子也没攒下钱。陆以如想,就算为了父母,她也要过得争气。

  “我啊,我以后要在玻璃大厦上班,我要我的人生也发光发亮。”

  她说得郑重,一转头,身边的男生不知何时已闭上眼,浅浅睡着了。他的轮廓线条分明,倒有几分像香港电影里英俊青涩的金城武。

  喂,醒醒,有这么一瞬间她想拍醒他,想问他,你说我们以后能殊途同归吗?

  但陆以如没有这样做,她只是看着温闻的侧脸,周围静得仿佛能听到命运的指针在转动。

  【Ⅴ】

  天气凉下来时,培英高中如期开学,陆以如回校念高三。高三功课吃紧,她被挑进尖子班,做题做得昏天黑地,日日拿面包填肚。

  有天清早,温闻在走廊撞见叼着冷方包的陆以如,一愣:“你早上就吃这个?”

  “赶时间。”她三两口咽下方包,抱着题库书回教室。

  次日早晨起了大雾,陆以如在巷口撞上等她的温闻。他靠在摩托车上,丢了一袋早餐过来,陆以如接住,是热腾腾的叉烧包,香气诱人。

  温闻拍了拍摩托车后座:“上车,去学校会快点。”

  摩托在微蓝天光里驰行,被呼啸穿过的风声包围着,陆以如轻环住男生的腰,在风里说谢谢。温闻背一僵,又往后靠了靠,沉默地替她挡风。

  此后每一个冬日早晨,都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冬天的课间,班主任抱了厚厚一沓大学宣传册进教室,陆以如也领到一本。册子上印满顶尖大学的校徽,她用手指滑过这些烫眼的图标,停在了“香港大学”上。但当指尖碰到学费栏时,她触电般缩了手,不敢看下去。

  自从上了高三,陆以如就觉得自己被紧紧攥住,她日日提着一口气念书,只为熬过这段长夜。但在黎明抵达前,她没料到,自己早已被判了徒刑。

  事情发生时是在周五放学,陆以如到家比平时早些。她以为家中没人,回房间时突然听到舅舅房里传来谈话声,隐约提到她的名字。

  她停了脚步。

  房间里,舅妈刻意轻描淡写地说:“阿屿都初三了,我想着明年让他念重点高中,就是要一笔择校费。”

  舅舅默了一下:“家里哪有这么多积蓄。”

  “之前不是商量好了吗?以如念完高中足够了,以后找个工作补贴家里,我们也省点心。”

  舅妈又说了些话,语气尖锐,刺得人耳膜生疼。陆以如一下子清醒过来,她差点忘了——

  在这个家,她是外人。

  陆以如站了很久,转身出了家门。暮色暗蓝,她像海水里失措的鱼,漫无目的地走着,巷口有光在靠近,像沉浮海面上的灯塔。伴着摩托引擎声,前灯熄灭。

  身穿夹克的温闻摘下头盔,挑眉:“你怎么在这里?”

  “不用你管。”陆以如看了一眼,刻意别过脸。

  温闻听出她语气不对,一眼看到她脸上隐忍的情绪,他的心软下来,突然说:“不想回家的话,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是故事开始的那片沉默河岸,他们重又在堤上并肩坐下,一同回忆那个夜晚。“你粤语现在挺好的。”温闻说,他想起后来曾在走廊听见陆以如与同学交谈。

  在尖子班的陆以如终于交上朋友,聊的都是学习,目的很纯粹。她苦笑了下:“都没用了。

  “你知道吗?我以前为了变得和你们一样,真的做了很多的努力。可原来一切都没有变过,我的生活还是像市场上被挑拣剩下的菜,被大人任意摆布着。

  “但这明明是我的人生啊,”陆以如哽咽了一下,“温闻,我没法念大学了。”

  温闻看着陆以如的身体摇摇晃晃的,话音都在发颤,他的嘴里也跟着发苦。他第一次这么怨恼自己嘴拙,想不出多少安慰的话。

  最后,他从夹克里掏出那台随身听。温闻在上高三后没再送餐了,这晚骑摩托车是来找她,想还几天前她落在他那里的随身聽。他握着耳机,向她摊开掌心。

  他们坐在河岸边,把列表的粤语歌听了个遍,最后,是她学了无数遍的《如风》。王菲声音轻得像叹息,尾音止住时,温闻终于开口。

  他认真地说:“陆以如,你相信我吗?以后的你,会有很好很好的人生。”

  【Ⅵ】

  第二天早课间时,天色还阴沉发黑。温闻套了件校服外套,急匆匆到文科尖子班上找人。

  陆以如被同桌从桌上拍醒,她昨晚失眠一宿,还在发困,抬头就看到戴着毛线帽的温闻站在门口。她走出教室:“找我做什么?”

  温闻不知上哪搞来了去年的报考指南,急急翻了一页给她看,是顶尖大学的奖学金计划。“你拿去看看。”他把书塞她手上,陆以如才发觉他的黑眼圈也重,像熬了一夜。

  她愣了下,泄气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这本厚书在陆以如抽屉躺了一天,每到课间她就把它抽出来看,像在窥探一个秘密。陆以如的心也在狂跳,她看着“全额奖学金”的字眼发愣,在大脑一遍遍模拟与舅妈的对话。

  可到了傍晚的饭桌上,她还是没有勇气。

  饭吃得味同嚼蜡,舅妈看也不看陆以如,一直试探唐屿:“阿屿,最近学得怎么样了?明年想考去哪里念书?”

  “妈,家里不是还有个要高考的嘛,”唐屿打了个哈欠,“她要能考上好大学,你们再来管我。”

  舅妈有些发虚,不甘心地追问几句,全被唐屿用“表姐上大学”堵回去。

  陆以如越听越不对劲,抬头就看到唐屿在冲她挤眼睛。这表情她再熟悉不过,暑假每次温闻和他捉弄她时,他就是这副样子。

  她回过味来。晚饭吃完,唐屿凑近,神秘地向她担保:“闻哥跟我说好了,这事我去跟妈谈!”

  唐屿突然别扭起来,扔下一句:“姐,你可要加油啊。”就一溜烟往舅妈房间跑去。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姐,陆以如一愣,这小鬼。

  那天晚上,舅妈眼神闪烁地进陆以如的房间,握着她的手叹气。

  “也不知道唐屿跟你说了什么……但舅妈呢,不是不让你念大学。”她顿了一下,“奖学金的事,你再跟我说说吧。”

  陆以如盯着舅妈的脸看,本想探她的底气,可看着看着,却看出了从前父母脸上相似的疲态。她一怔,才慢慢开口。

  十二月收尾,陆以如扎进书堆,念书念得愈发刻苦。她的成绩提升很快,代表培英高中去省会参加英语演讲大赛。

  巴士开进省会市区,车窗外是新潮的百货商圈,摩天大厦林立,陆以如趴在窗上看入了神。

  抱着兴奋与期待,陆以如甚至忘了紧张,在演讲大赛里斩获一等奖,甚至拿到小笔奖金。

  数额不大,足以买一份礼物。陆以如站在百货大楼橱窗前,这里连摆件都是闪亮的。她想起温闻,也想到他冬天爱戴帽子。商场导购听完她的需求,笑着说店里有香港过来的潮牌。

  香港潮牌吗?陆以如不太懂,但鬼使神差,她握着装奖金的信封,指向店里的一款毛线帽。

  坐上回程巴士已是傍晚,她在车上沉沉睡去,做了个长梦。梦里她在冲男生笑,她说,温闻,我们都会有很好的人生。

  到家是晚间十点,奇怪的是,家中静得发冷。陆以如走进屋,突然在客厅停下脚步,桌上的饭菜还在,碗筷却摔了一地。陆以如心狂跳,有股力量把她拖进黑暗里,发出不祥的信号。

  就像父母出事的那一晚。

  静寂中,有邻居看见亮灯来敲门,敲得急又紧迫。陆以如冲去开门,对方劈头就是一句:

  “巷尾有家烧腊店起了火,你家后生仔被困在火里啦!”

  【Ⅶ】

  大火灼得小块天色发红,像高温的锅炉,人们远远看着,议论声甚至盖过消防车。烧腊店八点休息,一小时后因电线短路起了大火,本应空荡的店里却有一人被困住。

  那人是唐屿。

  陆以如赶到现场时,舅妈已哭得瘫倒在舅舅怀中,劝解的人群围成圈,消防人员急匆匆路过,更远处有一道黑影在被众人拉扯。

  众生百态,她一眼看见那个想冲进火里的人。他的夹克被旁人扯得不成形,喊得声嘶力竭,困兽一样被架开。

  她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回过神,烈火熊熊,有一瞬间,周围亮如白昼。

  唐屿最终没有被救出来。

  长夜过半,烧腊店一片斑驳乌黑,什么都不剩。回到家,舅妈从旁人那里得知唐屿是去找温闻,知晓三人关系,气得将房门紧闭。

  陆以如在门前跪了一夜,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被燃烧殆尽,原来命运的大火波及时,没有人能安然无恙。

  第二天早上门开了,陆以如残存清醒,她对着舅舅舅妈重重磕头。

  那个小鬼再也回不来了,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她下定决心要拿自己跟命运做交易,用整个人生偿还。

  回到学校,大火的传言无休止,整一个月她都没见过温闻。高三放寒假那天,她听到同学间在传,温闻一家要搬走了。

  没了生計来源,赔偿赔光了家底,这一家人走得并不体面。他们黄昏时把家物搬上卡车,温闻还穿着旧夹克,跳上卡车时他回了头,躲在远处的陆以如心一跳,看不清他的视线。

  卡车在夕阳里开远,她站在原地,想起那顶崭新的灰色毛线帽,她曾坐在巴士上,想温闻戴上会很好看。后来她把它压进箱底,它最终也和她一样,再也见不到太阳。

  十八岁这年过得好快,陆以如像一株夹缝植物,在黑暗中沉默生长。

  这一年的培英高中发生许多事,最轰动的是出了市高考状元。放榜那天记者进学校堵住陆以如,闪光灯刺得眼睛生疼,鼓膜间吵闹无比,被提问的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心也变钝了,感知不到快乐,也学不会啃噬悲伤。她站在日光下的人群中央,只看见一片荒原。

  舅妈在唐屿走后生了大病,最后她选在省会念大学,有全额奖学金,又离家近,可以随时回来照料。去学校的那天没人送她,她走到车站前,突然看到一辆黑色摩托车。

  是普通的旧摩托车,原来这么常见。她想起每个冬日早晨,她坐在男生的摩托后座,呼啸而过的风里,每一次她都想告诉他,她早已动了心。

  但每一次,她都没有说出口。

  眼泪掉下时,陆以如听到巴士鸣笛,她慌张抹了把脸,向车站跑去。

  【Ⅷ】

  陆以如念大三时来了香港,她在大学念商科,成绩优异,这次是跟着实习的外企部门去香港出差。

  一行人走在中环的摩天大厦间,日光发亮,陆以如起初以为是太阳晃眼,直到看到林立的玻璃大厦,她才意识到是玻璃在反光。玻璃墙里,她突然看到踩着高跟鞋的自己。

  这就是她理想的大人样子吗?陆以如有点恍惚。

  旁人问她怎么在发呆,她犹豫一下,问:“你知不知道,香港也被叫作玻璃之城?”

  有人在笑,給出与记忆相悖的答案。他们都说这座被玻璃大楼拼凑出的城市,梦幻但脆弱,一切都像玻璃般易碎,顷刻就成泡影。陆以如也跟着众人笑,笑自己曾经天真,不知世事艰难,以为只要踩在玻璃上,就可以闪闪发光。

  工作紧迫,他们在香港忙了个通宵,拖着疲累的身子去吃早茶。老字号的早茶丰盛,陆以如却尝不出味,只想起从前那些早晨,男生把各种温热的早茶糕点放进袋子,扔到她怀里。

  她终于融入繁华人流,这一刻却起了怯意。踩在闪亮的玻璃上是她从没想过的疼,她耗尽力气追赶的东西,也在像泡影一样消失着。原来她并没有比以前更快乐。

  可那个陪她挨过长夜的人,她把他弄丢了。

  再次接到舅舅的电话,是在陆以如回到内地不久。电话那头的舅舅说着,小城的房子要拆迁了,要她回来帮忙搬家。

  那天陆以如搭巴士回小城,在黄昏时分到家。舅舅忙得脚不沾地,招呼她去帮忙清理,家里都清空了,只剩唐屿的房间。

  陆以如脚一顿,还是踏了进去。

  这里自从唐屿出事后就尘封了,满墙的古惑仔海报还保留着。陆以如望过去,视线停在布满灰尘的书桌上。

  那里躺了一台随身听。

  随身听陈旧而熟悉,仿佛一碰,就能回到往日时光。陆以如心一颤,鼓足勇气才敢拿起。她戴上耳机,毫无防备,磁带里的声音跨过岁月传来——

  “来又如风,离又如风,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磁带里的人永远停在那一天。

  “陆以如,这是我第一次录歌,你可别笑我。”

  温闻弯了弯嘴角,唱的是《如风》。

  唱到最后,唐屿从背后冒出来,对着录音设备喊:“姐,别听他唱了,闻哥就是暗恋你!”

  一阵杂音不断,陆以如都能想象唐屿满屋跑的样子,这小鬼真爱捉弄人,一定又在被温闻追着收拾,闹得忘了关录音。她轻轻笑了,听到那头的唐屿突然认真起来:

  “闻哥,姐今天去省城参加比赛,现在估计快回来了,你带着随身听去找她吧。”

  陆以如一怔,她去省城比赛……是哪天来着?

  有明亮火焰在跳动,越来越炽烈,是那场大火。

  “好,”温闻犹豫一秒,“你不去吗?”

  “你单独和她谈嘛,你不是想约她高考完一起去香港吗?”唐屿这个小鬼口是心非,其实从来没有忘记温闻和陆以如对他来说有多重要,“我在店里等你回来。”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不曾知晓命运的温闻出门,在唐家等了许久也不见陆以如,他把随身听放进门口的邮箱。夜色深了,明天吧,明天一定告诉她,他听到了她的心愿,以后也想一直陪着她。

  但到了最后,温闻还是失约了。那天漫长的巷子里有火光涌动,命运的大火突然袭向唐屿,大火烧得无穷无尽,烧成一片愧疚的荒原。

  这是温闻难以偿还,也无法跨过的荒原。

  离别那天,温闻跳上黄昏的卡车,遥遥看向角落的她,往事如潮袭来。那些大雨与清晨,女孩在河岸边的笑,都将随着暮色颠簸地远去。

  黄昏的光影里,他好像又听到《如风》,是错觉吧。

  可一生里,有些人只能如风,他曾经努力伸手握住,他们还是走散了。

  “来又如风,离又如风,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相识也许不过擦过梦中。”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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