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不闹腾,整个人就十分沉静,碎发软踏踏地搭着前额,眼睛像一片湖泊,透着静谧的柔和。
作者有话说:前段时间同事采拍了一个日本小姐姐,她在东京歌舞伎町开了一家只在深夜营业的蛋糕店,营业时间从晚上7点到凌晨3点。我觉得好有意思,就在猜想,这样一个蛋糕店,搭配热闹的歌舞伎町,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1、要是傅周忘记她的生日……
单意的蛋糕店开在九街。每晚9点,穿过灯火通明的街道,绕过第一棵老洋槐,准能看到一幢红色小屋亮起的灯光。乳白的门把挂着小黑板,写着营业时间“晚9点至凌晨4点”,更上方是一块铜绿色木牌,上面用花体字写着“单子深夜蛋糕店”。
那一天其实没什么不同。单意照例在9点来到蛋糕店,在摁亮吊灯,把一口袋花花绿绿的水果倒进大竹筐后,给傅周发了条短信:晚上好啊,阿傅。
5秒后,屏幕亮起来——晚上好,单子。
单意笑,收好手机,端起竹筐绕到玻璃柜台后面,洗水果、拌奶油、接订单。几个预备通宵聚会的大学生,先后订了蛋糕和果盘;加班晚归的徐叔,也在11点后拿走了为他太太预定的生日蛋糕。然后单意闲下来,倚着柜台慢悠悠的剥猕猴桃。
余光就是在这时忽的闪过一抹明黄,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只高一米八的“皮卡丘”。
他是冲进来的,长腿甩得老快,闪电形尾巴随着步伐滑稽的晃动。外头还在下雨,“皮卡丘”没打伞,当那颗湿透的黄脑袋被摘下来,露出一张格外干净清俊的脸,单意这种好几年不花痴的人,都暗暗吸了口气。
她心想,要不是这张脸,这种半夜三更穿一身皮卡丘睡衣闯进店里的男人,她铁定直接当变态处理、抬手一个消防栓了。
此刻,这个没了头的“皮卡丘”双手撑在柜台上,胸脯剧烈喘息着,模样相当着急:“能不能在12点前做好一个蛋糕?”
单意抬头看了看时钟,神色有些犯难:存货已经卖完了,新做一个少说也要半小时,而现在离零点只有25分钟了。
于是她说:“我尽量吧,尺寸小一些没关系吗?”
“没关系没关系。”他忙不迭点头,伸出细长的手指比划道,“一定要拼一个草莓爱心,写上‘happy birthday和sorry。”
单意立刻心领神会,笑着比了个OK,开始忙碌起来。柜台那边的“皮卡丘”一直不安的走来走去,其间还接了个电话:“对不起……我真睡着了!马上做好带回来!你消消气,消消气……”
看样子是个忘记女孩生日的粗心鬼啊。单意想着,嘴角翘起一点弧度,要是傅周忘记她的生日,依她以前的性子,会不会把他骂个狗血淋头?她把蛋糕送进烤箱,从围裙里掏出手机,界面还留在那条“晚上好,单子”的短信上。她默默看了两秒,摁滅了屏幕。
11点50,蛋糕总算出箱,单意这边忙着拼草莓,那边再次打来电话,“皮卡丘”接起来,一脸喜庆地告诉对方“草莓爱心马上就……”,语调却猛地一转“什么?”
单意奇怪的回过头,对上男生绝望的目光:“完了完了,我记错了,不是草莓是蓝莓!”他放下电话,脑门上明明白白贴着“我死定了”,“小阮她不喜欢草莓……赶紧换啊!”
最后,两个人手忙脚乱的撤下了草莓,又因为没有蓝莓而将就用了香蕉片,当男孩捧着一个类似月球表面的蛋糕狂奔而去,单意只能祈祷他能顺利过关。
2、少女的胃都是星辰大海。
20分钟不到,男孩又回来了。皮卡丘睡衣换成套头衫和九分裤,轮廓显得更修长挺拔,就是整个人有气无力的,像只打蔫儿的茄子。
单意一脸同情:“她生气了?”
他点头,叹气:“气到直接跟我室友提分手。”
单意困惑的“咦?”了一声,男生无力的解释:“小阮,就是我室友的女友,她今天生日,室友在外地比赛,托我买蛋糕送过去,但我一整天忙编程,后来莫名其妙睡着了,一觉醒来就……”
单意若有所思,感情那些夺命连环电话全是他室友打的。
“小阮没吃到满意的生日蛋糕,室友现在也沦落成了单身狗。”说着,他又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吧台椅上,掏出那个皱巴巴的蛋糕:“赶在小阮扔出去前抢回来的,我不吃甜,就带回来了。”
单意耸肩:“扔就扔呗,蛋糕有的是,再说这个的确做得很失败。”
“这可是你做的,我哪儿舍得扔啊。”
单意诧异,面前男生的眼睛很圆很清澈,眼梢微上扬,看起来很纯粹,又有些狡黠。
她不想和人开暧昧的玩笑,所以没有将这句含义不明的话接下去。她转身取了把小勺子,捧起蛋糕,一口一口吃起来。
似乎没吃过瘾,又把新做的两个草莓塔吃了,在对方微微愕然的神情里,单意舔掉唇角的草莓汁:“不知道了吧,少女的胃都是星辰大海。”
男生倚着柜台,一直注视着她舀完最后一勺蛋糕,缓缓开口:“那你知道有个住在九街、学计算机的、叫闻柏奚的家伙吗?”面对女生疑惑的神色,他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眼睛弯起来:“就是我这个家伙咯,我想认识你,可以吗?”
夜风灌进窗口,女生的裙摆轻轻晃悠了一下。
单意并不否认那一刻内心微微的波澜,但她觉得只是因为听到了“学计算机的”而已。
她起身,把蛋糕包装纸丢进垃圾桶,抹了抹嘴巴。
“不可以。”
3、我让你拍店,你拍我隐私?
单意显然高估了这三个字的打击力。
闻柏奚第二天又来了,带着相机和脚架,说新闻系学生要自主选题做一个3分钟短视频,他准备的选题是“美女和深夜蛋糕店”。
“可我为什么要配合你呢。”单意无语,“还有,你不是学计算机的吗?”
“专业是计算机,辅修新闻学,文理兼备陶冶情操嘛。”闻柏奚蹲下去支三脚架,看对方依旧无动于衷,又仰着脸,显得可怜兮兮的,“我实在没办法了,你知道,自从室友失恋,屋里气压低得不行,我实在待不下去了……你就收留我两天,行吗?”
以俯视的视角,闻柏奚的眼睛明明闪闪,像只抬着前腿讨零食的猫。
单意愣了一会儿,忍不住别开视线:“……那你快点,别影响我做生意。”
他立刻眉开眼笑:“绝对不影响,你忙你的,回答问题就好。”说着,架相机开麦克风,动作一气呵成,“请问单子小姐,你开这家店有多久了?”
“一年多了。”
“主要卖?”
“水果蛋糕和果盘。”
“为什么选择深夜营业?”
“从供求考虑,九街这一片区域靠近大学城,年轻人居多,对蛋糕和果盘需求量大,也常有加班晚归的丈夫给家人买生日蛋糕什么的,而这一带没有其他深夜蛋糕店。”
“那么。”闻柏奚拉近焦距,“有个人原因吗?”
镜头里的女生忽然停顿片刻,视线微微垂落,嘴唇无意识抿了起来。“我晚上睡不着……”她抬起头,冲镜头扯出一个无奈的笑,“我还有深夜暴食症。”
他们相识不过两天,不见得多熟,能轻易对着镜头说出“暴食症”的,若非闻柏奚本人的亲和力让人不设防,那么就是病征伴随太久,她早就习以为常到没必要掩饰了。
闻柏奚忽然想起前一天晚上,她蹲在地板上大口吃蛋糕还满不在乎的样子,心头晃过一阵怅然。
但女生已经恢复稀松平常的表情,在对方小心问出“有去治疗吗?为什么会得暴食症呢”时,淡定的切着水果:“与蛋糕店无关的提问,拒答。”
闻柏奚不抛弃不放弃,在单意的店里整整耗了10个晚上。
从营业到关门,她做蛋糕的样子、和顾客交谈的模样、店里每一处装潢,他一处不落的拍下,却依然在第11天跑来说“素材不够”。单意忍无可忍,拎起灭火器把他轰了出去:“你拍連续剧呢吧!”
加完班的徐叔正巧路过,看到这摔摔打打的一幕,乐了:“单子的店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小伙子可算回来了。”
闻柏奚一面躲避着半空挥舞的红色圆柱体,一面侧过头说“叔叔误会了,我不是傅周”。
单意一愣,不自觉停了动作:“你知道傅周?”
“拜托,你以为我这10天在这儿拍空气呢。”闻柏奚一脸鄙夷,“你每天进店第一件事,不都是给他发短信吗。”
单意嘴角抽抽:“我让你拍店,你拍我隐私?”
“是相机拍的,不是我啊。”闻柏奚嬉笑着摊开双手,无辜又无赖,“而且只是问好嘛,也没什么的吧?”
单意瞪他一眼,懒得听他狡辩,回店里擦起烤箱。闻柏奚尾随进来,看单意不搭理他,便懒懒的趴在玻璃柜台上,一只胳膊枕着脑袋,斜着身子看向她。
他一不闹腾,整个人就十分沉静,碎发软踏踏的搭着前额,眼睛像一片湖泊,透着静谧的柔和。
就像傅周。
忽然而来的念头让单意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她定了定神,手机在衣兜里响起来,她盯着手机,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我出去送趟蛋糕。”
4、我做了很过分的事,伤害了阿傅。
九街最里面那排新修的小客栈,因其环境好、娱乐设施齐全,已逐渐成为年轻人首选的聚会胜地。单意依照地址走上客栈顶楼,当她推开花雕铁门,一眼便看到吊椅上妆容精致的女孩。
那女孩也看到她,二郎腿一晃一晃,一脸玩味:“还真是你啊。”
十来个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单意身上。她深吸一口气,踩着一地碎光,把蛋糕放在林雪姣面前。
“你点的蛋糕。”
林雪姣嗤笑出声:“我得感谢学校那个热门视频,不然我还真不信咱们辍学的单大小姐竟然在九街卖蛋糕。”说着,她凑近了些,棕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为什么?忏悔?”
单意控制着情绪,声音冰冷:“与你无关”。
“是嘛。”林雪姣抱着双臂,看着单意扭头离开,她突然拿起麦克风喊出来:“单意你记住了,不管你做什么傅周都不会原谅你,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你!”
单意觉得胸口像被擂了一拳,闷痛如蜘蛛网般慢慢的扩张,她难受的弓下身子,楼顶铁门突然哗一声被推开。
立在门口的人逆着光影,身形颀长,看不清神情,只有声音异常冷峻:“他要不要原谅、要不要见面,都是他的事,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替傅周做评判?”
林雪姣顿住,整个空间霎时陷入诡异的沉寂。单意深呼吸,没有看一眼来人,径直跑出门去。
闻柏奚立刻跟了上去。
“你来找我做什么?”
在凌晨的冷风中,一路沉默着的单意忽然出声。
他小心的跟在她后面:“我看你出去时脸色不大好,所以……”
“我不是说这个。”她停下脚步,回过头,“那个深夜蛋糕店的视频,你早就做完了发布了,在你们学校都传开了不是吗,你室友也该走出失恋阴影了吧,那么你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闻柏奚有些窘迫的垂下头,像个做错事被大人发现的孩子,嗡嗡的憋出一个“我”,却怎么也接不下去。单意望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原本一直僵着的面色,忽然松下了一些。
“闻柏奚。”她难得温柔的喊他名字,在对方略微诧异的目光里淡淡笑开:“你也听到了,我做了很过分的事,伤害了阿傅,得不到原谅。我这人很自私的,不值得你这么慷慨的浪费时间。”
5、跟我说说你和傅周的故事?
单意在凌晨5点回到单身公寓。睡得不好,梦境破碎,全是傅周的脸。
她梦到高三,地理老师在讲太阳高度角,她百无聊赖,从后门溜到走廊尽头的理科实验班,偷偷坐在傅周的身后。
“阿傅,我好困哦。”
男生的背脊便弓下一点儿,一只手托着腮,微微转头,目光穿过胳膊上方的空隙看向她:“睡吧,我帮你挡着老师。”
林雪姣坐在他旁边,小声的嘟囔:“我觉得单意配不上你。”
傅周写着方程式,慢慢开口:“我不这么觉得。”
那时快到夏天了,午后风裹着微温,把少年前额的碎发轻轻吹动起来。他的侧脸、眉眼、唇角,那么柔和而真实,以至醒来的单意独自坐在床头,呆呆的恍惚了好久。
手机还握在手里,界面是她从客栈离开后发给傅周的短信“对不起”,以及他迅速回复过来的“单子,你永远不需要向我道歉。”
单意将手机贴在胸口,垂着头坐了一会儿,窗外喊她名字的声音不间断鼓动耳膜,她终于忍无可忍的跳起来、拉开窗,冲楼底下的身影怒吼:“你有完没完啊!?”
“你终于醒了。”闻柏奚放下比在唇边的双手,笑眯眯的:“天气这么好,睡觉多浪费呀,出来,带你去个好地方。”
“不去!我要睡觉!”
“这样啊……”闻柏奚耸耸肩,歪着头,显得很无奈,“那我只好一直喊到你出来了。”
“无赖!”单意咬牙切齿,砰一声关上窗。
20分钟后,她面无表情地坐上了副驾驶。
闻柏奚握着方向盘,一路喜气洋洋的吹口哨,被单意瞪了一眼后识趣的闭嘴,却怎么也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算了算了。单意安慰自己,就当是昨天在客栈欠他的,她到底不是那么没心没肺。她转过头,让初春的微风轻轻拂过脸颊。她总是过得昼夜颠倒,几乎快忘记春天的样子了。
他带她去的是一个位于城郊的生态园。站在高处往下看,花花绿绿的水果像童年的积木,一个个缓坡像绿色的海,单意深深呼吸,新鲜的空气灌满整个胸腔,然后她张开双臂,迎着风跑了下去。
“单子你知道吗,你站在阳光下的时候,整个人白得透明,我老担心你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了,每半分钟就要回头找你……烦都烦死了。”
闻柏奚讲这句话时,他和单意一人一边仰卧在一只木船上。夕阳西下,余晖把远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单意的手枕着后脑勺,望着天上的云彩,老半天才慢悠悠的回:“真谢谢你瞎操心啊。”
闻柏奚立刻得寸进尺:“那作为报答,跟我说说你和傅周的故事?”
话一出口他就就后悔了。虽然不得不承认,昨天到今天,傅周的名字就像飞蛾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撞击他的意识,他太想知道傅周、太想知道傅周和单意以及蛋糕店的故事。可他明明知道这是隐伤般的存在,为什么偏要选她兴致最好的时候?
云彩的颜色越来越深了,闻柏奚伸手去舀落在水中的云朵的倒影,舀了一把又一把,那端人始终静悄悄的,他沉不住气,用脚尖戳她:“喂?”
“阿傅是我高一时的同桌,后来文理分科,他去了理科实验班,同桌变成林雪姣,就是那个在客栈跟我对峙的女生。我们都喜欢阿傅,所以互相讨厌对方,但我比她快乐,因为阿傅喜欢我。”
这段话说得太快太流畅,像拧开水龙头那一刻喷涌的水柱,带着蓄积的爆发。闻柏奚听着,没出声。
“可林雪姣有优势。她和傅周学习好,两人高三就拿到保送大学的资格。他们还自学编程,他们聊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高三毕业那年夏天,阿傅突然说他要和林雪姣参加一个国际软件设计比赛,冠军奖金丰厚,还可以得到德国什么大学的推荐名额。我很气,我家交了很高的择校费、跑了很多的关系,我才能去傅周原本保送的学校念书,他怎么能说变就变?况且,我们明明说好要去毕业旅行的。”
闻柏奚听见单意的叹息,落在半空中,比羽毛还轻:“我为了阻止阿傅参赛,闹情绪、挂电话,在他编程时关掉电脑让他一整天心血付诸东流。可阿傅多温柔啊,他总是无条件容忍我的一切。当软件依旧如期完成的时候,我做了一件事。”
那端停了很久,闻柏奚默默等待,等待她的声音像风一样飘过来。
“比赛前夜,我找人黑进傅周的电脑,瓦解了软件程序,迫使他们弃赛。”
6、她在等一份草莓塔。
其实,现在的单意,她能够理解当时不能理解的许多事情。譬如设计一个“看上去没什么大不了”的软件,到底要付出多少心血;譬如傅周為什么一定坚持参赛。
18岁家境清贫的少年,需要奖金、需要证书、需要offer,需要一切证明自己能走得更远的机遇。他想在面对自己心爱的、飞扬跋扈的女孩时,心里更有底气一些,他也想送她漂亮的裙子和项链。
而现在的单意也能理解当时的自己,理解她的无知和无畏,理解她情绪下的委屈和惶恐,理解在林雪姣说出“我要是和傅周出国念书,你想来跟着来就好了,反正你爸有钱嘛”时,自己内心的嫉妒与羞愤。
傅周查出真相,深夜十一点敲开单意的家门,望着她的眼睛带着痛和黯淡。“单子。”他问,“为什么?”
单意绞着手指,望着滂沱的夜雨,不做声。
“单子,可能真的,我们之间很多东西无法融合……”他哑着嗓子,“我觉得我们……”
“你不要说!”单意突然尖叫,“我想吃草莓塔,你去买来,买来草莓塔再说!”
傅周皱眉:“现在?”
“他没有再回来。”单意笑,听起来像生锈的八音盒,“他离开了,没告诉任何人他去了哪里,他说在彼此变得更好、更独立以前,他都不会回来。”
许久许久都没有人再讲话。单意大概是说了太多,累了,沉沉的闭上眼睛。闻柏奚静默着盯着漆黑的湖面。现在,他终于明白她之所以开深夜蛋糕店,总是在凌晨吃很多很多蛋糕的原因了。
她在等一份草莓塔,一份除了傅周谁也带不回来的草莓塔。
7、我陪你玩够了哦。
闻柏奚开始强制调整单意的生物钟。
他明白傅周于她的不可撼动,也不打算去争夺什么,只希望有一天傅周回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健康的快乐的单意,这就足够了。
那以后,每天白天,他硬生生把她从床上拽起来,拉她看话剧、看画展、爬山、晨跑,日日暴走两万步,搞得她筋疲力尽,还没到晚上就想睡觉。蛋糕店的关门时间从“凌晨4点”变成“凌晨2点”,后来又变成“零点”。单意懊恼:“没熬过凌晨的蛋糕店还算哪门子深夜蛋糕店啊!”
不过说真的,在经常照射阳光与步行后,她能感到长期困于夜色的身体在一点点改善,况且每晚睡足7小时,正好避开了暴食时间。
闻柏奚趴在玻璃柜台,一面吃荔枝,一面眉开眼笑地说:“你现在气色好多了,至少像个荔枝,下阶段是水蜜桃,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单意笑了笑,柜台上的手弯起拇指和食指,将新收的订单撕成碎片。
自从知道“单子深夜蛋糕店”的存在后,林雪姣每天都要订蛋糕,故意说错误的地址,或者当着所有人的面斥责她的蛋糕有问题。单意把她的电话屏蔽,她就用别人的电话打,单意屏蔽掉的电话逼近三位数,却依旧无法阻挡来势汹汹的恶意。
林雪姣自然不会放过每一个挖苦她、使她难堪的机会,单意早就疲于应付。只是那一天,在看到闻柏奚带着那样的笑容,说着“一定会越来越好的”的时候,单意原本麻木的意识,忽然溅开一朵名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的水花。
当晚,在客栈顶楼,当林雪姣不出意外的从单意送去的果盘里拈出一根头发、尖着嗓子问怎么回事时,单意终于开口:“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手?”
林雪姣深深看了她一眼,往桌上一指:“都吃完怎么样?”
单意顺着看过去,面前的长餐桌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零食、宵夜,还有两扎半米高、呈圆柱形的西瓜汁。她沉默了一刻,说好。
闻柏奚一家一家找过来时,单意早就撑得不行了。这一长段时间以来,她在他的带动下,很久没再深夜乱吃东西,而眼下冰的、辣的、油的食物一齐堆在胃里,她胃病发作,倒在地毯上,在闻柏奚试图带走她、而她嘟嘟囔囔坚持要喝完最后一扎西瓜汁时,他劈手夺过了杯子。
“我替她。”
单意醉眼朦胧,看着面前男生不断抬起低下的头,脖子的曲线,随光影明灭的侧脸。所有人默默注视着他们,林雪姣咬着下唇,沉寂得像一座雕塑。
最后,单意是被闻柏奚扶着,经过一桌狼藉,走到林雪姣面前。单意一字一顿:“我陪你玩够了哦。”
8、傅周到底在哪里?
隔天单意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白与灰的主色调,宽大的白色实木桌几乎占据了房间的一半,两台电脑、机械键盘、立体音响码成一排,不难想到是谁的房间。
胃部仍然隐隐作痛,单意动了一下脖子,立刻咳嗽起来,声音惊醒了沙发上的男孩,他立刻跳起来:“你还好吗?”
单意望着闻柏奚的脸,脑子像个生锈的挂钟,吭哧吭哧费力转动。能模糊记得凌晨时,胃疼得太厉害,闻柏奚就近把她带回家里。她被一双温厚的手放到床上,那双手帮她盖好被子、擦拭脸颊,指尖不小心划过嘴唇,像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她想起高考结束那天,也是犯了胃病,被傅周扛回去。她伏在他的背上,虽然难受却仍然兴致盎然的计划着要去哪里旅游,不停问他“好不好,好不好”,傅周永远都是微笑着回答“好,好”。
单意心里愧疚,她总是在看着闻柏奚时想起傅周。她一直默许他闯进她的生活,原因分明再清楚不过了,只是都不想承认而已。
闻柏奚端来一碗小米粥,一面看着她喝下去,一面低声说:“以后再也不要做这种傻事了。”
单意的胸口升起一股暖流,她怪难为情的别过头,看到房门被推开,一个留平头的男生探身进来:“嘿,嫂子醒了?”
单意第一个念头是“这是那个失恋的室友”,她还未开口,闻柏奚已经沉着嗓子冲室友说:“不是嫂子,别乱喊。”
她这才发觉闻柏奚今天似乎不大对劲。不是平时那种热情饱满的样子,不说话时低着头,神色里充满她读不懂的情绪。
接下来几天,闻柏奚仍旧督促单意调整作息,但她明显感觉出他状态的不同。她想问,又闭了嘴,已经白白领受了他那么多的好意,她哪有资格要求他什么呢。
那段日子,林雪姣依言没再出现,闻柏奚也不大讲话,单意的世界忽然前所未有的清净。
那一天的下午,大雨将至未至,空气闷热难耐。单意躺在床上玩手机,玩了一阵心浮氣躁,给傅周发短信:“你在做什么呢?”
她没想到短信铃声会在一分钟后响起,当她颤栗着打开手机,看到屏幕上的“我在你蛋糕店门口”时,她狠狠掐了一把小臂,确信不是做梦。
只花半秒从床上跳到地板上,连睡衣都没换,踩着板鞋就往九街狂奔。暴雨在中途落下,她披散着头发,脚边都是水花,身上布满火花。
远远的,她看见蛋糕店的屋檐下立着一个人,在漫天雨雾里似一道修长的影子。她剧烈喘息,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阿傅”。
他慢慢回头来,雨帘背后的眼睛藏着某种灰烬,单意呆若木鸡:“闻柏奚?”
他向她走去,碎发被雨水粘在额头上,又憔悴又冰凉。他开口:“你犯胃病那天,我把你安顿好,心里一直不是滋味,用了你的手机给傅周发短信,我写的是‘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我是单子的朋友,她生病了,你明天多关心她一下好吗?”
单意退了一小步,心脏剧烈撞击肋骨,她知道自己即将听到什么。
“他回得很快,回的是——单子,你永远不需要向我道歉。”
闻柏奚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神色恍惚,像一只困兽:“所以,只要发过去的短信含有‘抱歉或‘对不起,那边就会自动回复这句“单子,你永远不需要向我道歉”,傅周的所有信息都是根据关键字自动回复的是不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一直把一个程序当做傅周是不是?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单意的体内有什么在极速陷落、崩塌,她痛苦的捂住眼睛,闻柏奚用力掰开她的手,狠狠盯着她的眼睛:“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傅周到底在哪里?”
单意的喉咙发出一声哀鸣。
“傅周死了,他死了!”
9、我到底哪里好,哪里值得你对我好?
那天回去,单意开始发高烧,破碎的梦境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她的知觉。
她看到傅周赶在零点拿到了她最喜欢的那家草莓塔,急匆匆往她家跑。从路口到她家接连着一段长长的阶梯,他揣着草莓塔、冒着夜雨,奔跑时不小心踏空了两级,仰面滚下去,后脑撞到凸起的石块,被发现时早已昏死过去,抢救无效。
她又看到,自己分明和他走在放学路上,他笑着说他寫了一组小程序,只要发给他的短信使用一些关键字,他就能自动回复她。“你不是老嫌我回信息慢嘛。”他笑,单意噘着嘴:“可这也太敷衍了吧!”
然后,他的笑脸消退,变成病房。她看到他父母、看到林雪姣悲恸的脸,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咒语般反复回响的只有闻柏奚的低吼:“这算什么?赎罪吗,心安吗?你不肯正视他的死,把自己困在死穴里,自我麻痹,你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什么吗?”
单意大汗淋漓,睁开眼睛,看到林雪姣。
她坐在病床旁,仔细削着一只苹果。
“那天,他给你买草莓塔的路上,我去找他了。”她淡淡开口,侧脸被头发挡着,看不到表情,“我跟他说,单意这个人自私又嚣张,她到底哪里好呢,我也喜欢着你,为什么从来不给我机会?”林雪姣说着,侧过脸,面对着单意,“你猜他怎么说?”
单意打吊瓶的那只手捏紧了被单,林雪姣站起身。
“傅周说,他想过了,比赛这件事是他失约在先,是他陪伴你的时间太少,他不怪你。”
“比赛还有很多,错过一次没关系,但喜欢的人只有你一个,是不能失去的哦。”他那天,是这这样说的。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单意声音颤抖。
“这两年,我跟你较劲,就是跟我自己较劲;跟你缠斗,就是跟过去缠斗,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林雪姣把削好的苹果放到桌板上,没有再看单意,“我们都放下吧,虽然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你哪里好,但这一次,请你好好珍惜吧。”
她走出病房,单意一眼看到站在门边的熟悉的身影。
“是你找她来的吧。”
“是……”闻柏奚端着八宝粥,垂着头,像个小孩。
单意静静的看着他,忽然眼泪如泉涌。
我到底哪里好,哪里值得你对我好?
10、柏奚,对不起。
傅周的墓地,方方正正一小块,两年过去依旧如新。
墓碑上的少年有着一双干净柔和的眼睛,眼底蓄着笑意,比闻柏奚想象中还要温柔。
单意站在前侧,肩膀轻轻的颤动。“以前啊,很长一段时间,日子过得像做梦。我不敢去墓地,我不能相信,阿傅那么温和、善良的男孩,他还有好长好长的人生,他的生命怎么可以就这样终止呢。”
“我用他设计的程序,每天跟他发短信,相信阿傅只是离开了这里,他还好好的活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我不是故意要骗你,因为我真的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日复一日的,努力相信着。”
她转过身来,眼泪顺着面庞一串又一串的滑落。
“现在,真的应该告别了吧。”
闻柏奚抹去她的眼泪,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开口:“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代替他,永远照顾你,爱你。”
单意泪眼朦胧,看着闻柏奚,脑海掠过一连串画面:皮卡丘睡衣,晨跑的阳光,湖面的木船,空空的酒瓶,病榻的照料。原来不知不觉那么多回忆。
她说:“阿傅是月光,淡淡的笼罩,温和的陪伴。柏奚你是风,清朗舒适的风,我后来的日子到处都是你的痕迹。”
“那么你呢。”闻柏奚说,“你是什么?”
“我?”单意歪着头,轻轻笑了,“我大概是那一天,阿傅手里那盒摔坏的草莓塔吧。”
“柏奚,我曾潜意识里把你当做他,这样不公平。我已经决定关掉蛋糕店,离开一段时间,重新上学,或者做别的什么事。在没有彻底放下以前,我不能、也不可以接受任何男孩。柏奚,对不起。”
闻柏奚笑,笑容爽朗又落寞。
“没有关系,我等你。”
11、店主很帅哦。
三年后。
窗外是挡不住的暑气,层层树叶缠绕着阳光,贴在窗户上,是属于夏天的窗花。
闻柏奚正伏在玻璃柜台,仔细往塔皮上叠着草莓,忽然指尖笼上淡淡阴影,紧接着,耳边响起一个清脆如风铃的声音:“淡奶油没有打出纹路,而且,塔皮擀厚了,0.3厘米是最合适的。”
闻柏奚没有抬头,拿草莓的手却轻轻发着颤。“你好像懂得很多哦。”他说,声音和手一样发着颤。
“是的。”那声音说,“毕竟在意大利学了三年烘焙。”
“那么,有兴趣来店里帮忙吗,店主很帅哦。”
那声音“噗嗤”一声,压着笑:“我记得这家店以前叫‘单子深夜蛋糕店。”
“是的。现在叫‘单子明日蛋糕店。”
声音里的笑意更明显了,好像贝壳风铃相互碰撞着,叮铃铃,叮铃铃。
“我有兴趣。”
闻柏奚终于抬起头。他朝思暮想的女孩就站在他的对面,皮肤白得透明,笑容甜甜,像他手里那颗挂着水珠的草莓。
他向她张开双臂:“单子,欢迎回来。”
编辑/周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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