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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已至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A 热度: 13815
纪南方

  作者有话说:住在一个巷子里,我每天早上都会骑车经过巷子。

  如果天气晴好,我总会看到,一对老头老太坐在竹椅上等朝阳升起,一位大叔拿着牙刷从屋里出来,满嘴泡沫,一个女孩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喊着要妈妈扎头发,老爷爷推着轮椅艰难地迈出每一步,猫儿窝在窗台上,妈妈推着婴儿车,婴儿躺在里面睁着一双纯真的眼睛,眼里装的是七彩的世界。

  如果阴雨天,那就更有趣了,巷子寂静,更衬得那一扇扇窗户有人情味了,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吵闹叮嘱声,从窗户溢出来。

  虽然太阳隐在云后,但家家都有阳光的味道吧。

  01

  我夹起盘子里最后一个饺子时,拿起手机,才发现上面已经有将近三十个未接电话。

  我吓得跳了起来,回拨过去。老板却没有我想象中的暴躁,反而好声好气地问我在哪里。我看了看窗外,天空正酝酿着一场冬日里的雨,阴沉得可怕。我如实回答。今天本来就是我休假,所以,我没什么好心虚的。

  “你休假了,谁来采访阮冬至?”老板压低声音,“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假的?”

  筷子上的饺子瞬间掉回原处。

  我现在在一家小报社工作,采访不到大牌明显,小明星又没什么料。报社每个月都入不敷出,不过,因为我跟阮冬至熟悉,每逢冬至,就会单独辟出一个版块用来采访他。说是采访他,其实说得最多的还是他所在医院的事情。

  至于阮冬至会火起来,则是凭借他高超的医学技术以及那张好看的……脸。按理说,我与他认识这么多年,早该对他产生抵抗力。然而,每次面对面坐着,我仍然忍不住地心跳加速。

  比如,现在。他和我在咖啡厅里相对而坐,我搅着勺子,讪笑:“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阮冬至静静地看着我,半天,才开口:“什么馅的?”

  “啊?”我一惊,眼睛往上瞟,“谁说我吃饺子了?”

  阮冬至忽地笑了笑,他往前探了探身,眉目冷静,是在医院锤炼出来的漠然。这一笑,倒是柔和了不少,他说:“你在冬至的前两天的食谱都是饺子,多少年都是这样。我又不是不知道。”

  阮冬至一副很熟稔的口吻,我不由得咳了咳,把录音笔往前伸了伸:“我们还是直接进入正题吧,阮医生。”

  他是熟稔,我是疏离,甚至往后坐了坐,仿佛他那里是毒雾一般。

  哪怕这样的采访每年都要有一次,每次都大同小异,但采访得依旧不顺利。尤其是最后的拍照环节,阮冬至眉头微皱:“我以前就说过,我不想拍照。”

  我举着单反相机,认真地跟阮冬至分析利弊:“你每年都这样,每年最后还不是会拍,所以——”

  “所以?”

  “抗争是没有意义的,不如自己多想几个造型。”

  “要不要我自己弄后期?”

  “那敢情好。”

  “用你家的电脑?”

  “好……嗯?”我一怔,又在心里懊恼。我总是这样,在和阮冬至的较量中,会被他绕进去。

  而我向来自诩一言九鼎,自然不能反悔。半个小时后,我在厨房里把最后一袋饺子下进锅里,客厅里传来点击鼠标的声音。我探出头:“具体的,我自己来编辑就好了,你P照片就行。”

  阮冬至敲着键盘:“我的照片不用P。”

  我无奈地盖上锅盖:“冬至,你什么时候能不那么自以为是?”回答我的是沉默,十分钟后,我走出去。阮冬至正盘腿坐在沙发上,他的手上拿着一罐可乐,见我出来,他笑了笑。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不用加班吗?”

  “饺子。”阮冬至把可乐放下,“一年我就这天能见你,还不准我休假吗?”

  阮冬至喊的是我的小名,软软糯糯得像含着糖,让我的心里一软。我别过脸,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雨。玻璃窗没有关严,风卷着雨丝飘进屋里,灯光却在此时愈发柔和。

  许是见我不说,阮冬至微叹:“那天……你穿的是蓝色的雨衣吧?”

  “灰蓝色。”

  我坐在沙发上,桌上盘里的饺子冒着热气,晶莹剔透,像一个个胖娃娃。我忽然想起,在那年,我也曾跋山涉水,从清晨到黄昏,为阮冬至送过饺子。

  是了。那年,是我将阮冬至拉到我的世界里来的。

  02

  我是在学校最古老的一栋教学楼里见到阮冬至的。彼时,天降大雨,我随手披了件爸爸的灰蓝色雨衣匆忙地扎进雨中,到地方了也没来得及脱,直接敲门。

  “谁?”警惕的声音从里面模糊地传来。

  我平复了一下心跳,礼貌地开口:“周医生,您好,我是高二(三)班的方棠。冒昧过来,我很抱歉。但是——”我捂住胸口,再次敲了敲门,“我实在太急了,我家皮皮摔到腿了,我就……”

  吱呀。我还没说完,面前的门就被打开了。不是想象中的老学者,反而利落地站着一个个子很高的人。那便是阮冬至了。我抬起頭,他背着光,我看得并不清晰。我正怔忡间,他忽地伸手过来,将我的帽子拿了下来,声音微凝:“你家皮皮?”

  我木讷地应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周医生。周医生是医学院的主任,在我们学校有一间研究室。今天我家的宠物狗皮皮突然生病,我找不到医生,想到周医生晚上会在这里做研究,便跑了过来。

  我心里着急,见不是周医生,掉头就想走,便见阮冬至把手套一摘,从一旁的衣架上扯出白大褂,说:“走吧?”

  “去哪?”

  “看你家皮皮。”他走出来,撑起伞,“是男孩,还是女孩,多大?应急措施做了吗?”

  我眨眨眼,他见我不动,冲我招了招手。我的心情顿时有点复杂:“皮皮……是条小狗。”

  我看到他明显僵了一下,随即,便有笑声传来,像是无奈,又像是嘲讽。我尴尬地咳了咳,嗫嚅道:“所以我才说找周医生嘛……我见他治过小狗。”

  阮冬至歪了歪头,隔着雨帘,声音掺杂着笑:“我终于知道,什么叫病急乱投医了。”他顿了顿,又转过身,“走吧。”

  他率先往前走去。我忙戴上帽子跟过去,问东问西,比如,他是谁,他到底行不行。

  阮冬至倒也有耐心,一一回答。他是医学院的学生,师从周医生。周医生今晚有事,只留他一人在这里。

  “我以前也救治过宠物。大概是可以的吧。”阮冬至也底气不足。

  我心里极度不信任,但是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不过,他真的有点本事,两三下就给皮皮止住了血,还顺便绑了个蝴蝶结。

  我为表达感谢,坚持要十里相送,把阮冬至送回学校。阮冬至笑笑,并没有反对。路不长,但夜极静,身边只有雨声。我觉得气氛有点尴尬,想找些话来说,开口:“你叫阮冬至是吧?好巧哦,我的小名叫饺子。”

  “有什么巧的?”

  “喂,冬至要吃饺子啊,所以,我俩的名字多配啊。”我沾沾自喜。

  阮冬至的伞稍稍往我这边倾了倾,他看了我一眼,说:“我是南方人,冬至不吃饺子,吃汤圆。”

  说完,他加快了脚步。我被晾在原地,反应过来后,瞪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叉起腰,“大不了我就改名叫汤圆。”

  03

  我自然没能改成名。皮皮一天天好起来,我抱着它一放学就在学校门口转悠,极想找个周医生不在时找阮冬至好好感谢一番。我倒是见过几次阮冬至,每次他都匆匆路过,我连喊都喊不住。

  好友笙笙斜了我一眼,嘲讽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底气不足:“那我还能在什么?”

  笙笙站起来,笑嘻嘻地说:“在于山水之间呗。”

  说完,她就回家了。她有门禁,不能陪我多久。她走了之后很久,我才后知后觉地脸红,眼神往老教学楼飘。

  今天是中秋节,我想着周医生肯定要回家,研究室没有人,我去送盒月饼以表示对阮冬至的感谢。

  只是送盒月饼而已。我这般安慰自己。但把月饼盒放在门口后,我忍不住试着推了下门。谁知道门发出吱呀一声,居然被我推开了,我微怔,轻声问:“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我。

  我松了一口气,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屋里没有开灯,浓密的黑暗让我却步,正要退出去,便听见有人动了动,角落里的灯亮了起来。

  “阮冬至?”

  阮冬至似乎是被我吵醒的,他随手披了件黑色外套,眯起眼睛看我,半天,才恍然记起来一般:“是你啊。周医生回家了。”

  我脱口而出:“你呢?你不回家过节吗?”

  阮冬至往外看了看,月亮正明晃晃地挂在屋檐上,他哦了一声:“中秋节啊,不过。怎么了?”

  我被他噎了一下,他又奇怪地看向我:“你来……”他又像想到什么似的,笑了笑,“你家狗又生病了?”

  他笑得太过意味深长,让我的心怦怦直跳,在心里打定主意决不能让他发现我是来感谢他的。但总得想个理由,我急中生智:“是我病了。”

  “你?”阮冬至戴上眼镜,仔细打量我,“我看你气色不错。”

  我捂着胸口往旁边一坐:“表面上看着都不错。我最近总是胸闷气短。是内伤。”

  阮冬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以为被他发现了,他却说:“那我现在一时也看不出来,得去医院。你要是实在不想去,先让我观察观察,尤其是早上。”

  “早上?”我眨眨眼,“我早上要上课。”

  阮冬至挑眉,扶了扶眼镜:“饺子是吧?放心——”他拉长了尾音,往后靠了靠,笑,“山人自有妙计。”

  不知怎的,我想起笙笙说的那句“在于山水之间也”。而眼前的阮冬至,没了雨夜那晚的疏离,虽然戴着眼镜,却丝毫不显死板,反而让人亲近。我忽然觉得,我不是在于山水之间,而是在于此“山人”也。

  04

  我第二天做早操的时候,才知道阮冬至所说的妙计到底是什么。

  彼时高考升学压力大,做早操成了学生们为数不多的休息时刻。早自习一结束,学生们全都响应学校号召,去舞动青春了。我心里总想着阮冬至,做操也是敷衍。做到体转运动时,我转过去,眼前忽地一亮,随即又失笑。

  不远处的队列里,阮冬至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高中校服,深蓝色外套的拉链拉到下巴,险险遮住嘴巴,眼神须臾不离我。许是察觉到我发现他了,在我下次转身的时候,他干脆站到了我身边。我认真做操:“看背影也能看出气色来?”

  “这你就不懂了吧。”阮冬至还记得动作,做得很标准,“医者,望、闻、问、切很重要。我看你动作有力,就知道你没事。”

  我尴尬,无言以对。

  阮冬至瞥了我一眼:“说,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我总不能直接说我贪恋他的美色吧?我不说话,正纠结着,就听见他又说:“编好了吗?”

  我随口一回:“还没有。”回答完,我瞪大眼睛看他。

  阮冬至目视前方,半分目光都沒有分给我。我的脸却忽地热了起来,但又不服输:“你觉得我能有什么企图?”

  此时早操已经接近尾声,大家都开始往操场外走。阮冬至有意无意地走到我的身边,我也穿着蓝色校服,比他的要小几号,衬得我格外娇小。他的温度隔着衣服淡淡传来:“高中生能有什么企图?想让我给你补课?没门!”

  我要笑抽过去,深深觉得阮冬至的想象力太过匮乏。虽说我如此鄙视他,但我还是顺水推舟地狂点头。

  阮冬至低低地哼了一声:“你休想。”顿了顿,他又看了眼时间,“你今天已经严重浪费了我的时间,你赔!”

  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阮冬至,秋日的晨光悄悄在教学楼后面探出头来,映在他的脸上,他的鼻尖沁出细小的汗。他明明已经不是高中生了,穿上校服仍然明朗,说这句话时又带着气势,让我怔了怔,结巴了:“怎……怎么赔?”

  按阮冬至的意思,这并不是过分的要求。

  他每周六在研究室学习,让我帮他带一日三餐,带三周,算抵了“出诊费”。

  我跳起来:“这还不过分!”

  “我出钱。”

  “成交。”

  我应下阮冬至的要求,谁知道第一个周六就差点让他饿死。我迟到了,且迟到严重。我气喘吁吁地赶到研究室的时候,看见他正啃着月饼。听见开门声,他抬起头,见是我,他咬牙,一字一句地说:“方!棠!”

  我胆怯,还没来得及退出去,他就大步过来夺走我手上的饭盒,一边打开,一边说:“饿死我了。”

  我见他狼吞虎咽,心里不是滋味:“你看我不来,怎么不自己出去吃?”

  阮冬至喝着汤,听到我这句话,从氤氲热气中抬起眼来:“其实,我试着砸你家窗户的。”见我不解,他微微颌首,从这里的窗户能看到我家的窗户,“但是太远,失败了。”

  我无言,过了一会儿,阮冬至又气势汹汹地瞪我:“但是,如果再有下一次,你就形如此……”他左右找了找,找不到趁手的东西,把一次性筷子往垃圾桶里一扔:“形如此筷!”

  我忍住笑,捂住胸口拍了拍;“我好怕怕哦。”

  阮冬至擦了擦嘴,得意:“知道怕就好。”

  05

  “你要是不知道怕就好了。”阮冬至的话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雨愈发地大了,我起身把窗户关上,雨打在窗户玻璃上啪啪作响。听他这样说,我失笑。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那时十七八岁,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不怕他,意味着不在乎他。

  可是,我怕他,怕他饿着。

  尤其是被他那饿得哀怨的眼神一望,第二天我早上六点就麻溜地在研究室门口等他了,等了半天,我才想起来他说的是每个周六。

  我悻悻地把包子、豆浆吃完,才慢吞吞地往家走。

  路上结了霜,有点滑,我尽管一再小心,还是打了个滑坐在了地上。我听到脚踝处一声响,顿时疼得眼泪汪汪。我正自怨自艾着,就听见头顶上有人轻咳了一声,是阮冬至。

  我一把抓住阮冬至的袖子:“医生,救救我。”

  据阮冬至后来回忆,我那模样,仿佛是看到了在世华佗。而可惜的是,他不是华佗。他蹲下来,掀开我的裤脚,眉头微皱。我可怜巴巴:“都怪这些霜!天天背诵的诗词里都是霜啊雪啊的,我还以为有情怀,结果谁知道那么坏。”

  阮冬至笑了一下:“谁让你往人家身上踩?”

  说完,他把我抱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他的黑色风衣裹着清晨的凉意在我的鼻间晃荡,痒痒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阮冬至,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啊?”

  阮冬至似乎白了我一眼:“医生那里。”

  “你不就是医生!”

  “你没听过医不自医吗?”

  话虽然这么说,但又不是他受伤,怎么就自医了?我心里嘀咕。医生把我的脚踝包了一层又一层,最后由阮冬至收尾,打了个蝴蝶结。这让我想起了我家的皮皮。

  打那天以后,阮冬至便肩负起接送我的重任,对外就说是我的医生。医学院学业紧,十一月就进入考试月。他又怕我等他,放学前就在学校门口靠着自行车背书。

  我探头去看,阮冬至瞥了我一眼,把书合起来:“看得懂吗?”

  我讪讪地一笑:“一个字都看不懂。”

  “那还看?”阮冬至推起自行车,我的脚没有受多大的伤,这几天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勉强能走几步路。但阮冬至走得太快,我急得单脚蹦起来。

  我刚蹦了两步,他突然停下来:“明天是周六了。”

  我讷讷地嗯了一声。阮冬至的目光落到我的脚上,我一下子就懂了。我这个样子,估计是没办法给他送饭了。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就算这样,我也会去的!”

  “明天你把窗户打开,自己离窗户远一点。”阮冬至说,见我疑惑,他说,“我来告诉你,我要吃什么。”

  我吐血,虽然万般不情愿,还是依言早早起来打开窗户。时间刚过早上七点,一块石子卷着字条破空而入,落在我的書桌上,我打开,脸顿时黑起来。

  “豆浆、油条、土豆饼、鸭血粉丝……”字条太小,一面不够,我咬牙,翻过来,“这些都不吃。你好好休息。”

  我一怔,这才想起往外看去。不远处的窗口,阮冬至正摆弄着弹弓,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他抬起眼,冲我笑笑。我的心顿时像被什么东西软绵绵地捶了一下,眼眶一热,无声地开口,说了一句话。

  阮冬至歪了歪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冬至,我们去吃饺子吧。”

  06

  冬天虽然来了,但还没到冬至。可我还是缠着我妈让她教我包饺子。我妈包饺子又快又好,我笨手笨脚,包得丑陋无比,以至于阮冬至看到我带来的饺子时,左翻翻右翻翻,硬是不敢下嘴。

  我威胁他:“为了我们的友情,你必须吃。”

  阮冬至睨了我一眼,嘀咕:“小姑娘,谁跟你有友情?”边说,他边吃,点评,“虽然离薄皮大馅还有点距离,但勉强能吃。”

  我喜滋滋地巴巴地看着他一个个地吃。

  阮冬至忽地一顿,慢吞吞地从嘴巴里拿出一个硬币,我等着他夸我让他有个好兆头,谁知道他却眉头一皱:“谁让你在里面放硬币的?”

  他的语气太过冷漠,如同一盆冷水浇下来,让我手足无措。

  阮冬至将硬币放在桌上,说:“这上面不知道有多少细菌,以后不要再放了。”

  我顿时委屈了,把硬币一收:“我听说你快考研了,吃到硬币代表一年都有福气,会平安,才给你放了一个,不要,拉倒!”

  说完,我就往外面蹦。我的腿没好彻底,走得又急,一瘸一拐的。我却没有时间管自己的形象,一心听着阮冬至有没有追过来。可是,不管我怎么放慢脚步,他都没有追过来。

  彼时我学业繁重,阮冬至没追来后,我也没时间去找他。笙笙偶尔不怀好意地问我的“山人”医生哪儿去了,我都会没好气地对着老教学楼咬牙,心里却惦记着他怎么还没找来。

  “其实是我错了吧?”我对笙笙说,“他是医生,有洁癖的。”

  我那时为了原谅阮冬至对我发火,替他找了无数个理由,把我自己哄得好好的,就是磨不开面子去找他。

  笙笙敲了敲我的书:“马上就高考了,你还在这里哀哀怨怨?”

  我撇撇嘴。高考就要进入倒计时了,老师也不再教新知识,每天都被试卷、习题所包围,我在知识的海洋里晕头转向,以至于阮冬至真的找来时,我都忘了自己在跟他闹脾气。

  他靠在我家楼下的墙上看书,一页页翻得认真。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一寸寸仔细地看。直到他抬起头,我才作势要绕开他。他忙拉住我:“饺子!”

  我来了脾气,推开他:“你才是饺子,你全家都是饺子!”

  阮冬至挑眉,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型的医药箱,边蹲下,边说:“好、好、好,我是饺子。别动——”他撩开我的裤脚,“我听白医生说,要换药了,你也没来,跟我赌气,别跟自己的脚过不去啊。”

  阮冬至的动作轻柔,让我不忍心踹一脚,只能顿在原地不说话。等他处理完后,他拍了拍手,说:“冬至那天,我在研究室包饺子,你要不要来?”

  我故意说:“你是南方人,冬至不是要吃汤圆吗?”

  阮冬至站起来,轻描淡写地说:“入乡随俗嘛。”

  他戴着眼镜,嘴角是漫不经心的笑意,一双眼睛掩在镜片下,像星星一样,亮晶晶的。我心想:他长得真好看,是那种像冬天的、冷然的,却又带了点温度的好看。

  所以,在面对这样的美貌,我难免会昏了头。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已经替我做了决定,我说:“好。”

  07

  手机铃声突兀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我才发现盘子里的饺子已经一个都不剩了。阮冬至放下筷子,拿起手机,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阮冬至嗯了一声:“我马上到。”

  他挂断电话,说:“不好意思啊,今天的碗,你来洗吧。来了一台手术。”

  医生就是这样,管你是不是在休假,缺人时,你必须到场。人命关天,我也没有说挽留的话。阮冬至穿上外套就走了。

  我坐在沙发上,盘子上还有余热,饺子的香气还在屋里弥漫。我怕自己睹物思人,拿起电脑整理采访稿。每次采访阮冬至,他总是东拉西扯地扯到以前,而我每次都选择性地忽视掉。

  虽说忽视,但每次的录音,我都有备份。

  我找到文件夹,依次打开以往的录音。阮冬至的声音顿时充斥了空旷的房间。

  “饺子。”

  “请叫我方记者。”

  “方记者。”阮冬至出奇地乖,“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也不管我同不同意,他继续说,“你记得那年冬至吧,我在研究室包饺子。我以前只顾着学习,跟班里的女生学了好久,三天出师。我心里就想着,你给我送了那么多次饭,这次也不能亏待了你。”

  阮冬至顿了顿,咳嗽了一下:“韭菜蛋饺。恰巧我老师也来了。我们正把饺子下锅,你就进来了。那天也是下雨天,你穿着那件灰蓝色雨衣。塑料帽子兜在头上,小小的,很可爱,让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埋怨自己之前怎么冲你发脾气呢。”

  啪。我关掉录音,额头贴着冰冷的桌面。我想着那年冬至,我推门进去时的场景。

  我当时虽然想端着架势,但一想到可以吃到阮冬至包的饺子,笑就这么一直挂在嘴巴上。研究室里不止有阮冬至,还有周老师。我久闻周老师的盛名,难免会有些手足无措。周老师却平易近人,招呼我进去。

  我内心忐忑,求助地看向阮冬至,他把碗放在我面前,无视我的求助:“趁热吃。”

  在他去盛下一碗时,我去帮忙,小声问他怎么向周老师介绍我的,他哦了一声,说:“我的病人。腿还瘸着呢。”

  我看了看自己的腿,了然地打了个“OK”的手势,一瘸一拐地回到餐桌前闷头吃饺子。刚咬了一口,牙齿一疼,我才发现馅里有个硬币。

  我看向阮冬至,又想起之前他怎么对我的,来了气,将硬币往桌上一丢。

  阮冬至笑笑:“放心吧,消過毒了。”他伸手推到我面前,“你的平安,我送你。”

  他这话说得暧昧,让我的脸一红。

  好在周老师表情没什么异样,我瞪了阮冬至一眼,还是把硬币收了起来。

  阮冬至笑眯眯地坐下,问了几句我的脚怎么样了。我一一答了后,觉得场面太诡异,匆忙地吃完后就说要回去。

  阮冬至要跟周医生商量事情,并没有送我。我礼貌地道了谢就往外走。

  “饺子。”我刚走出去两步,就听到阮冬至在后面喊我,我回头。

  阮冬至靠在门上看着我,说:“没办法送你,我就在这看着你走吧。”

  我点点头,转过身往前走去。

  我后来算过,从老教学楼到学校门口,有七十米,我的脚程要走两分钟。就在这两分钟里,雪落了下来,我一步步往前走着,身后阮冬至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我。

  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安定过。

  那是我和阮冬至一起过的第一个冬至,也是迄今为止,最后一个。

  08

  那天我到底是把电脑一关跑去了医院。阮冬至所在的医院,我去过几次,每次都巧妙地避开他所在的科室,但是他在哪扇窗里,我是一清二楚的。

  阮冬至的办公室没有关门,也没有开灯,我走进去,坐在待客的沙发上等他。他是回来处理手术的,一时半会不会来办公室。

  我在黑暗中慢慢闭上眼睛,没有时间概念。我不知道等了多久,听见门和灯开的声音,紧接着,一切的声音在霎时停止,阮冬至的声音轻轻的:“饺子?”

  我没有动,感觉到阮冬至放轻脚步走过来,在我的身边坐下。有风在我的发上拂过,我听见他低叹了一声:“小姑娘。”

  我鼻子一酸,小声反驳:“我才不是小姑娘。”

  阮冬至笑:“不是小姑娘,怎么还装睡?”

  我睁开眼,阮冬至的白大褂没有脱,他坐得靠前,手肘放在膝盖上,侧脸看着我。我没有说话,他又说:“不是小姑娘,怎么还能被吓跑?不是小姑娘,怎么还能听一枚硬币的话?”

  不知怎的,在这个封閉的空间,在阮冬至的办公室里,我收起了所有的刺,变得柔软起来:“我没有听。”我怕阮冬至没有听见,把声音又抬高了点,“我真的没有听。”

  “那个冬至过后的第二个周末,我去给你送饭。送到了,我才想起那天你正好考研。而周老师在场。他问了我一件事。”

  “我给你看脚的事情?”

  “对。”我点点头,“他跟我普及了一下什么叫作非法行医。你还没有毕业,没有取得医师资格证,不管是给人,还是给宠物治疗,都属于非法行医。但是,我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你没有给我看脚。那我家皮皮那次呢?你还是去了。”

  阮冬至神色如常,温柔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所以,你怕他知道,就远远地躲开了?”

  是了,我没有跟阮冬至说过,就自己远远地躲开了。我不能让周医生知道,阮冬至要考研,笔试过了还有面试,这样所谓的“非法行医”都会让他的成绩受到影响。

  “我在走之前,用硬币做了个选择。我想,花朝上,我就走。字朝上,我就不走。”我把硬币高高抛起,是字朝上,我将硬币收起来,还是走了,“所以我才说,我没有听硬币的话。”

  我对着阮冬至委屈。

  那次之后,阮冬至考完试来找我,我让笙笙告诉他我没时间。

  阮冬至理解我要高考了,没有再来找我,高考填志愿,我填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城市,断了和阮冬至所有的联系。

  “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吗?”阮冬至的两只手交叉扣在一起,淡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跟你在一个城市,却不敢打扰你,只有每次采访的时候才能见你。小姑娘,我多喜欢你啊,你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阮冬至喃喃:“你的胆子,怎么那么小呢?”

  我的胆子是很小,唯恐自己的一些小错误给喜欢的人抹黑,以至于这么多年都不敢靠近。我抹眼泪,阮冬至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发。

  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说:“饺子,我们也来抛硬币吧。”

  “是字,我们在一起。是花,我们不在一起。”

  硬币被抛向半空,阮冬至伸手接住。

  是花。

  我愣愣地看着他手心里的硬币,那朵花就张牙舞爪地开在他的手心、我的心里。我的目光一暗,站起来,说:“既然是上天注定,那就……”

  我的话还没完,只听见嗖的一声,阮冬至把硬币往外一扔,反手攥住了我的手。

  “我不管,我也不要听硬币的话。”他将我揽入怀中,嗓音低低的,“不管是花,还是字,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如果硬币不同意,那就把硬币扔了好了。

  编辑/沐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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