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我终于在《花火》B版也拥有一席之地啦,好开心!我虽然是个北方人,但也只在很小的时候看过一次开得正好的红梅花。那场景简直太美了,以至于我念念不忘直到现在,一心想要写一个背景是在有雪、有梅花的地方的故事,今天也算是如愿啦。
你已先爱了我这么多年,余生,轮到我来好好爱你。
1
繁复的盖头垂落,遮蔽了视线,温绾由奶娘引着迈过门槛,踏上大门外的石阶。
温绾甫一站定,忽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温绾只听身旁的奶娘短促地惊叫了一声,而后盖头便被人一把掀了。温绾眼中霎时便泛起了些水光,缓了片刻后,才看清来人。
女子一身白衣,胜雪欺霜。她站在这融融春光和繁花似锦中,显得格格不入,叫人看着便觉得寒意侵骨。
变故突如其来,本就不浓厚的喜庆氛围被生生吹散,连唢呐都停了。在这压抑的寂静中,红衣似火的温绾波澜不惊,嘴角扬起轻柔的笑意:“姑娘是?”
女子紧盯着她,眼神中渗出些微异样。
温绾能感受到有种种复杂的情绪正在她的心头激烈地纠缠,但没等细究分明,女子便迅速将锋芒收敛了干净。
女子低垂了一下眼,向温绾行礼,同时不疾不徐地道:“凝素奉主人之命,前来迎接夫人。主人叮嘱,此去北国山高水远,夫人独自离家,若眼瞳遮蔽目不能视,心中定然多生出不安。焚雪山庄从不拘无用之礼,”她手掌一翻,把先前掀了的盖头捧给她,“故无须盖这东西。”
她话语恭敬,挑不出错,却让人觉得不舒服。奶娘想开口辩驳,温绾却抢先道:“庄主想得周到,多谢他体贴。”
凝素直起身:“时辰不早了,请夫人随我们动身。”温绾看着她身后那队来自遥远北境的车马,沉吟片刻,终是没忍住,回头望了望。
寂寂庭院,空有煦风穿花绕叶。温绾收回目光,向奶娘道:“是我任性而为,请爹不必多劳多思,不必担心我。”她决绝地压下内心泛起的苦意,笑道,“我会过得很好的。”
向北而行,小桥流水变为长河落日,温绾身上的衣物厚了数层,人却清瘦许多。一路上,凝素虽对她照顾细致,态度却依旧并不友好。
月余的舟车劳顿后,他们终于到达。苍白的雪掩埋了大地,勾勒着群山。焚雪山庄蛰伏于群山脚下,乌墙乌瓦仿佛纸上泼洒的大片墨迹,气派非常。
凝素带温绾到房中,让她休息静待。屋子里红烛红帐,颇有氛围。
温绾这一等便等到了夜深。蜡烛燃得久了,断断断续地飘出黑烟,火光亦时不时抖动。温绾正襟危坐,被烛光闪得头晕,索性闭目养神。
雪原银装素裹,美则美矣,但在日头的照耀下处处都是亮亮的,很炫目,像刀片剜着眼睛。她的眼睛天生见不得太亮的,勉强支撑到现在,一闭上眼,只觉得分外酸涩疼痛,泪水夺眶而出。
她正抬手拭去泪水時,忽听得房门轻响,有人走进来。浅淡的酒香欺身,随着衣服的窸窣声响,她的睫毛被人轻轻触碰。这动作太轻,让人觉得痒,她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睁开眼,她陷入一双浓黑如夜的眼眸。
那人的手维持着触碰她的动作僵在原地,愣怔了一瞬才收回。很浅的醉意织成朦胧的网,让男子的神情暧昧不清。
温绾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有一丝难过从他的脸上闪过。他缓缓开口道:“鄙人姓连,单名一个祁字,是焚雪山庄之主。”
清冷的声线似冰雪融化而成的山涧水,温绾仰着头看他:“久仰大名,连庄主。”她如同此前在心中演练过千百次的那般笑了起来,不卑不亢,端庄得体,“夫君。”
见她纤长的眼睫上还挂着破碎的泪光,连祁眉头微皱,默然地看了她许久,才低声道:“你不必如此。”
“你已嫁入焚雪山庄,此事无可转圜。”他侧过头去,过于俊朗而显得不那么平易近人的面庞,被错落的光影勾勒得轮廓分明,“但或许你早已有了心爱的人。那种珍重着某个人的滋味,我明白,我不会勉强你爱我。”
没有与他对视,不会为那双眸子而分神,温绾这次倒看得分明了——眼前的人故作平静冷淡的脸上,流露出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极为细微的不甘。江湖上人人都道“焚雪山庄的主人冷酷无情”,她此刻所见却与传言产生了微妙的差别。
温绾思索着合适的回应,连祁却以为惹了她的伤心事,静立片刻后道:“门外有人候着,什么事都可吩咐。”
他说完便要离开。温绾迟疑着,只不动声色地问了句:“这么晚了,庄主要去哪?”
连祁脚步一顿,带着几分自嘲的笑,道:“我不在这,你会更安心。”他走出门去,没有忘记将门细心关好。
2
温绾看到那封被父亲藏起来的焚雪山庄的下聘书,是在数月之前。精美的花笺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她的名字,父亲这几日来的愁闷便有了解释。
温绾父亲少时闯荡武林,颇有侠名,中年经商,亦小有成就。有旧日仇家居心叵测,纠结势力连连针对,要置温家于万劫不复之地。
焚雪山庄是北国大派,温家与之素无往来。这份下聘书虽来得突兀、莫名,却是如今风雨飘摇的温家无论如何都不能推辞的。
温绾知道焚雪山庄是趁火打劫,借结亲之名以她为人质,再利用父亲达到某种目的。而父亲珍视她高于一切,想必宁愿玉石俱焚,也不会答应。于是她擅自做主,回信应允。她想,既然是要利用父亲,那焚雪山庄必然会保他安然无虞。她能借此机会护住温家便足够,至于自己的处境如何,她全然不在乎。
她太有自知之明,做好了余生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准备,但事情似乎与她想的并不一样。
来焚雪山庄已过两个月,她竟过得出奇顺心。山庄上下是真的将她当作尊贵的庄主夫人对待,恭敬又很亲切,除了凝素。
凝素不喜欢她,温绾从开始便清楚。就算是连祁说了不必盖盖头,凝素也有千百种方式告知,何必直接上手掀掉?她厌恶凝素的理由太过明显——面对着心上人突然娶回家的妻子,谁都不会太宽容。
凝素的敌意不浓不淡,但因为要为连祁处理事务,她并不常见温绾。
统领偌大的帮派,连祁分身乏术,但再忙,也不会忘了陪温绾。就算两人只是相对坐着,或翻书,或品茗,时常话都说不了几句,他还是日日必来,待到掌灯时分便离开,一刻都不多留。
他总是在看她,定定地看着,仿佛眼神是有实体的线,牢牢地系在她的身上。
偶尔和温绾的目光撞上,连祁便会匆匆垂下眼,掩饰般呼出一口气。但炽烈的情感已然自作主张地逃出,岂是这么轻易就能藏起来的。次数多了,愈发欲盖弥彰,温绾渐渐不能再用是错觉来说服自己。
爱意像酒,历久弥香。连祁这坛酒,必定已酿了许多年。温绾不明白这酒香为何飘向她。他们分明刚刚遇见,连熟悉都尚且谈不上啊。
北国天寒,屋中的炭火有两位婢女为她照看,她原以为就该是这般。直到天气晴好的某日,她让她们去休息,她们却相视而笑。
一个道:“那可不行呀!主人说了,夫人没烧过炭盆,我们必须好好看顾,寸步不许离。”
另一个紧接着道:“主人还说,炭少了,冷着夫人,便拿我是问;烟大了,熏着夫人,便拿她是问。若是出了差错,今年凝素姐姐酿的甜酒可就没我们的份啦!”
温绾的一言一行,连祁都极为上心。饮食、住所已经完全按照南国风俗来安排了,但只要她有丝毫不习惯,他都会立刻察觉,最后总能换了最称心的来。
温绾并非草木,怎会感觉不到。她过意不去,尽力掩饰,却怎么都敌不过连祁的心明眼亮。
小小炭火,竟又是连祁对她的殊遇。她不知该说什么时,连祁正巧踏进门来,并无多少怒意地向小丫头们低声斥责道:“多嘴。”
连祁惯常不苟言笑,温绾却看出他格外高兴,笑问道:“庄主今日可是有什么好事吗?”
连祁漆黑的眼瞳漫上星点的笑意:“后园的观景廊还没带你去过。平常倒也没什么,但今天那儿的景色,我想你会喜欢。”这一刻,他盼了许久,眼下有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兴奋,总是刻意约束的行为便有些顾不上,自然而然地向温绾伸出手去,“绾儿,走吗?”
马上就要碰到温绾时,连祁忽然僵住,伸出的手换了方向,拿起一旁的斗篷递给她,好像一开始就只是想要这样做似的。
温绾看着他因懊恼而微皱的眉,心好似被扎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接过斗篷披在肩头,然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们十指相扣,她迎着他惊讶的目光说:“好。”
3
黑白分明的焚雪山庄,后园里竟藏着赤红的梅花林。站在观景廊上望去,凌寒怒放的花红得浓郁热烈,是一簇簇冻结了的火焰,也是一树树燃烧着的冰。温绾贪婪地看着,被光刺激出了泪也舍不得闭眼。她的眼睛的情况对连祁而言早已不是秘密。正站在身后为她挡风的他,不由分说地抬手罩在她的眼前:“先闭眼休息。”
温绾的睫毛如蝶翼,在他的掌心里翕动:“此前我見画中的梅,觉得不过尔尔。现在看来,真是坐井观天。”
听声音,连祁似乎是笑了,语气莫名地温柔起来:“曾有人和我说,北国除了雪,便是冰,实在寡淡得无趣,不好。我种下这片梅林,就是想有朝一日,让她也能看到冰雪之外的颜色。”
“哦?”温绾笑着转头看他:“那个人是谁?”
连祁怔了半晌。然后,他像没听到温绾的话般,兀自抽出一封信放到她的手中:“你的家书。”
温绾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地拆开。连祁担心她的眼,伸手按住信纸:“回去再看。南国路远,书信太慢。山庄眼线遍布,你想要知道家中的近况,倒不如直接听我说。”
“温家一切都好。有焚雪山庄在,此后温家无人敢动。”
再清楚不过的话,温绾此时却听不懂了:“庄主这是什么意思?”
冷风忽起,连祁为她戴好兜帽,细心紧了紧斗篷的系带:“意思就是,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已有了名正言顺的立场。你在乎的,我都会替你保护好。”
轻描淡写的一句,落在温绾的心头却重如千斤。原来是这样吗?连祁看似强硬而莫名地挤进她的生命中,原来是为了更好地、永远地护住她。
她觉得愧疚,又觉得可笑。人总是如此,比之赤诚相待,更宁愿怀着荒唐的恶意揣测不休。
直到回到卧房,温绾依旧心思纷乱,整个人都有些木讷。连祁不明所以,眼看到了掌灯时,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犹豫许久,终是叹了口气:“我该走了。”
温绾看着他向外走,那样丰神俊朗的人,面对她时却总是谨慎着、压抑着、无措着、落寞着,她又何德何能呢?此前种种掠过眼前,所有不敢深思的情绪倏忽如同漂流的种子觅到了沃土,弯曲着根茎蔓延开来,她蓦然心痛。
太不一样了。她从未抱有任何期待的夫君,让她的自知之明溃不成军,甚至招架不来。
“连祁。”温绾放任自己的冲动,捏住了连祁的衣袖。
她柔声唤他,看着他转过身来:“我不曾有心爱的人。所以,夫君。”
连祁的目光太烫,她的脸好似要烧起来:“我不觉得勉强。”
4
夜里又落了雪,房檐上的雪积得太厚,整块砸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温绾睡眠浅,被吵醒后,担心打扰连祁,打算轻手轻脚地下床去,不料,才起身就被人搂了回去。
他的下巴枕在她的颈窝,慵懒道:“一大清早,绾儿想跑哪儿去?”
温绾笑着拍拍他搂着自己的手臂:“屋子里有些闷,我去开门透透气。连大庄主快把衣服披好,小心受凉。”
连祁在她的侧脸吻了一下,心满意足地让她从他的怀中逃走,笑道:“遵命,庄主夫人。”
威名赫赫、运筹帷幄的焚雪山庄的主人,生着这样一张清冷的脸,黏起人来竟也是功夫了得。温绾心猿意马地想着,将房门轻轻推开,却险些惊叫出声。
凝素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前。天光尚暗,她的目光凌厉如刀:“见过夫人。”
温绾迅速回神:“天这么冷,怎么站在外面不出声?快进屋来。”
连祁几乎是瞬间就到了温绾的身边,向凝素道:“我知道你有事禀告,即刻就去。”他安抚地环住温绾的肩,“等我回来,陪你吃午饭。”
温绾站在门边目送他们离去。雪下了一整夜,门口有一小片地面却几乎没有雪堆积,是凝素站过的地方。她竟在门前站了这么久。
此前夜里落雪的几日,晨起时,门口也会有这样的痕迹。彼时温绾觉得疑惑,连祁看了,脸色会有些阴沉,或沉默不语,或顾左右而言他。
刚刚两人离开之时,凝素忽然回头多看了温绾一眼。
虽然凝素匆匆一瞥,但温绾还是看出了其中的厌恶,还有惋惜。
厌恶好懂,惋惜何来?连祁明显不想她和凝素有过多接触,是害怕她知道什么吗?而凝素似乎正是有话想要和她说。
午饭时,温绾看着桌上清一色的南国菜色,再看看明明吃不惯却还是执意要陪她,因而主要在饮酒的连祁,踌躇再三,才装作漫不经心道:“这是凝素姑娘亲自酿的甜酒吗?”
连祁摇头道:“不是。凝素的酒一年只酿一坛,要等到除夕。”话音未落,他眉头一皱,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为何突然提起她?”
他在她面前总是毫无戒心的,仿佛放松下来的大猫,面冷心软,此刻锐气乍现,她猛然想起他本是密林称王的虎豹。
见她愣住,连祁知道自己反应太过,语气瞬间软了:“凝素自十几岁起便跟在我身边了。”
“她们是流民,饿晕在路边。若是没人管,不出两个时辰就会冻死。我就把她们带了回来。”
温绾轻声重复道:“她们?”
“还有凝素的姐姐——凝彩。”连祁又皱了眉,似乎很不想提,“她……死了许多年了。”
温绾若接着问,他终究还是会回答。但他眼角眉梢的阴霾太明显,让她不忍心:“我吃好了,谢谢你陪我。午后应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吧,你快歇一歇。”
5
心头觉得闷,温绾一个人逛去了后园。观景廊两旁都挂了织锦的纱屏,光线透过后,变得雾蒙蒙的,不再刺眼,是连祁特意为她准备。
温绾信步缓行,长廊尽头忽然闪过一个人影,看上去应是凝素。
温绾跟了上去,来到一间她没进过的厢房。锁已开,房间里只挂着一幅画。画上的女子柳眉杏目,琼鼻樱唇,一副南国佳人的面相。
温绾上前,轻轻抚摸画中人的眉眼。身后有人笑起来:“你也觉得像吧。”
温绾心如明镜,转头向凝素道:“这便是凝彩?”
凝素道:“很神奇不是吗?她明明是山里的人,却偏偏长了张生在水边的脸。”她露出温绾熟悉的、混杂了厌恶和惋惜的神情,“所以我才像不了她,永远都像不了。”
凝素想说的,温绾已经明白。她笑,不一会儿,笑容却渐渐从她的脸上掉了下去:“可是我像。”
凝素盯着温绾,温绾也不再笑了。
凝素继续道:“主人对她,要比对我好很多。我知道他们互相喜欢。她死了以后,你就来了。”
“我求着主人让我去接你。我心里有个想法要证实。果不其然,”凝素拍了下手,啪的一声清脆,“我猜对了。”
温绾沉吟一瞬,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凝素眯了眼:“可能因为你长得像我亲爱的姐姐,也可能因为我只是觉得你可怜。”
丹青描摹的美人巧笑倩兮,惹人无限爱怜。时光倏忽开始在温绾的眼前倒退,退回初见那晚,连祁说——那种眷恋着一个人的滋味,他是明白的。
难怪他对她这么好。难怪他看她的目光,如同已经爱了她多年,如同失而复得,珍重万分。她的现在,不过是凝彩的曾经。
温绾回到后园,迎风站立。直到日暮西沉,连祁焦急地寻来,她都纹丝未动。
她没有用暖手炉的习惯,这次又忘了拿。连祁连忙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问道:“怎么在这站着吹风?”
温绾看着他,不说话。不知是不是被朔风吹了太久,凉意都渗进了骨头里,连祁只觉得这双手怎么都焐不热,索性拉着她的手塞进衣领,紧贴在他脖子的肌肤上。
温绾顺势捧住连祁的脸。她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在越过喉咙之前都化为乌有,剩下空荡荡的心,如同落了霜的丘壑,夜里不见月光,满坑满山谷都是凄凉。
连祁察觉出不对劲:“发生了什么?绾儿,告诉我。”他抚了抚温绾泛红的眼角,想凑近吻她的额头,却听见她说,“我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也很像她。”她从他的臂膀中挣扎出来,向后退去。
凝素最后说的“别爱他,爱他会害死你”,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哀莫大于心死。她看着满园红梅,泪溢出眼眶,流淌过她依旧在笑的嘴角:“很好。我终于知道这片梅林是你为谁种下的。”
连祁本已满脸惊诧,闻言更是猛地瞪大了眼,急切地向前一步:“你知道了?你记……”
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温绾没能听到。她似乎看见梅花飞了起来,变成让人眼花缭乱的小红点,嗡鸣着扑面而来。然后,她眼前蓦地一黑,直直地向地上倒去。
6
温绾得了风寒,昏睡数日后,才終于清醒。
她前几日病得昏沉,偶尔会睁开眼,意识却不清明。连祁喂她喝药,她却把药碗打翻,还冲他嚷嚷“不要再看见你”之类的话。眼下她人虽清醒了,却依旧垂着眼不愿看他。
连祁给她递水,欲言又止的样子。
温绾于是抢先笑道:“我尚需静养。庄主诸事繁忙,不必再来。”
她这般要求了,连祁便只在深夜过来,安静地坐在床边,离去时会叹息着吻吻她额角的发。她便面朝床的里面睡,不让他看到她的脸。
她也知道这举动荒唐幼稚,太过决绝。但只要想到连祁那温柔又幽深的、宛若含着一汪春水般的眼是在透过她看向别人,她就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凝素再次出现,扔给温绾一封信:“主人命我送来的。”
看到父亲熟悉的字迹,温绾莫名哽咽。她将家书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感慨信短情浓时,忽然发现信纸有些异样。
她将它拿起,逆着烛火看去,信纸末端透出几个模糊的字:“北贼奸诈,伙同恶徒害吾家人,绾速归。”
仿佛被当头棒喝,温绾愣在当场。难道焚雪山庄竟伙同针对温家的那些人一道……她悔恨万分,恨自己被儿女情长冲昏了头。她怎么能忘了她不过是替代品,连祁博弈江湖,腥风里来、血雨中去,一旦有利可图,怎么会真心为了她而护住父亲和温家呢?
距离这封信发出恐怕已过月余,现在的情况只会更危急。她强迫自己冷静,从如乱麻般的思绪中迅速理出了可行之路。
“你一定知道不走正门便能离开山庄的路。请你带我离开,现在就走。”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抓着凝素的手,“我回了南国就不会回来,他还是属于你的。”
凝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向着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
焚雪山庄占地大,就算从后门出去,要完全绕过哨楼能观察到的范围也非轻易,需要翻过一个较高的山坡。遍地是雪,温绾很快被雪光刺得泪眼模糊。凝素用绸带覆了她的眼,牵着她继续走。
目不能视,心绪反而冷静下来,温绾越走越觉得不对劲。父亲若是真的陷入困境,信件难免被别人偷看,传递密信的手段怎么却这般简陋。
她留心听着四周的风声,顿住脚步:“我们为何走在山谷中?”无人应答。她扯下眼前的绸带,后颈却蓦地一痛,失去了知觉。
温绾在山洞中醒转,面前的篝火燃得正盛。她缓缓坐直:“你在信上作假,是为了骗我来此?”
凝素坐在对面,反手抚了抚她正倚靠着的东西,轻声道:“带你来陪我姐姐。”
温绾这才注意到她身后有一口乌黑的棺木,因颜色太过深沉,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凉意顺着脊背向四肢百骸蔓延,温绾下意识地站起身,远离凝素急退几步。
山洞空旷,连凝素的叹息都带着回音:“我本以为不用走到这一步的。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你也很识趣。可是,我没想到主人如此在乎你,竟会为你烦恼到茶饭不思。”她也起身,逼近温绾,眼里的恨是淬过毒的刀,“你不过是凝彩的影子,你凭什么!凭什么凝彩都死了,但就连像她的人,他都会爱!”
“我说过,爱他会害死你。但他爱你,也是同样。”
连祁的声音忽然从洞口传来:“这就是你害死凝彩,将她的尸骨藏在这阴冷的洞窟中的理由吗?”清润的嗓音里夹杂着愤怒、失望,他一步步走近,深邃的眼瞳中映着熊熊火焰,“你真是可悲至极。”
连祁直直地越过凝素,走到离温绾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向着颤抖不已的她伸出双臂,试探性地温声道:“我们回家吧,绾儿。”
温绾尚未回应,凝素忽然歇斯底里地大笑:“你要带她回家?”她抓起一根火把引燃,高举在手中,火光把她的脸映衬得狰狞万分,“那好啊,那我就把你最爱的人付之一炬!”说罢,她便将火把狠狠地掷了出去。
火把当啷落地,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愣住。凝素惊愕地看着半丝犹豫都没有便将温绾拥在怀中牢牢护住的连祁,而他们俩错愕地看着被火把点燃地下铺着的干草的凝彩的棺木。
“你怎么会选择护着她?”凝素喃喃道,“你最爱的不该是姐姐吗,爱到就算她死了,还要找个替身放在身边?”直到被紧随连祁而来的侍卫扑灭了火,把她带走时,她脸上的表情依旧疯狂而不解。
形势转变得太快,温绾惊魂未定。连祁一边在她的耳边哄着,一边稳稳地将她打横抱起,走上回山庄的路。
温绾情不自禁地环着连祁的脖子,死死地盯着他。她此刻的困惑甚至比凝素更多。
连祁叹道:“你一定已经看过她偷偷藏起来的画了,那是你的画像。”
温绾不信:“画的落款是数年之前,那时你便见过我?”
连祁笑得有些无奈:“我本希望你能自己记起,但,罢了。何止见过,你还曾救过我的性命。”
7
十几年前,北国势力洗牌,妇孺老少皆到南国避风头。途中遭遇雪暴,连祁的马受惊奔逃,他被摔落雪中昏死过去。来北国游历的温家父女也被暴雪阻挡,在回程的路上救起了他。
连祁早慧,面对救命恩人还很有戒心。温绾与他同龄,天生活泼,总想逗他,就故意在他面前说:“北国除了雪,便是冰,白茫茫的,无趣。我们南国的花个顶个烂漫鲜妍,比北国好十万倍。”
连祁看着她晶亮的眸子,破天荒地回嘴道:“北国也有花——红梅花,特别好看,比……”他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话,“比你都好看。”灌了几日汤药,他起先青白的脸色稍稍缓了些血色上来,此刻竟已爬到了耳尖。
温绾愣了愣,咯咯地笑道:“好呀,有朝一日,我定要去看!”
在一家客栈,连祁遇到了正在四处寻找他的家人。家人寻回了他后,急着赶路,不巧温绾父女有事外出,他只好不告而别。他回到北国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种下了那片梅林。这个算不得承诺的承诺,他片刻都不曾忘却。
连祁一直关注着温绾。他甚至去南国偷偷看过她,画了她的画像以慰相思。
“我救回凝彩她们,多半是因为你也曾这样救过我。我其实没有那么好心。”他自嘲道,“我画艺一般,那幅画只为寄托我的思念,因而并不算惟妙惟肖。凝彩的眉眼大概只像你本人五分,却阴差阳错地和画像上的有八九分神似。她们二人都见过那幅画,再后来,凝彩便和画一起消失了。
多年相伴,她们对我来说等同于亲人。所以,我虽对凝素生疑,却一直不敢深究、不愿承认……我失去了一个妹妹,不想再失去另一个。
她对于凝彩和我的误会,我没能及时了解,更不该放纵她一错再错。我的优柔寡断和心存侥幸,竟险些让她伤害到你。我对不起凝彩,也对不起你。”
那次北国之旅结束后,温绾高烧不止,险些丧命,温家没人再愿意提起此事。
温绾努力回想,只隐隐忆起有位寡言的少年,再无更多印象:“该抱歉的是我。我把你忘记了。”
连祁摇头不语。他宁愿远远地看着温绾,哪怕与她一辈子再无交集,也不愿用这种方式,强迫她来到自己身边。但是,当时情势紧急,他必须要有正当的身份和立场,才能保护她和她最重视的家。
温绾来到焚雪山庄的那天,连祁隔着数丈长的石阶看一身大红嫁衣的她,欣喜之外,忽然近乡情怯。他拖延着直到夜深,侥幸地劝自己,也许她能认出他来呢?也许她会相信他是出自好意。
“结果只看你一眼,我便明白了。你满心满眼都写着委曲求全,在你心中,我不过是个趁火打劫的小人。”
都过去这么久了,连祁想起那天的情景,眼中还是浓郁得化不开的落寞。溫绾心中酸涩,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都过去了。你已先爱了我这么多年,余生,轮到我来好好爱你。”
8
凝素被禁足房中十几天后失踪,连祁派人四处寻找,都找不到踪迹。她如同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连祁将凝彩厚葬,每年都会去祭拜。
焚雪山庄背后的山上有一处天池,传说喝了天池水的女子,生的孩子都分外俊俏伶俐。温绾身怀三甲时听到这个传说,无论如何都要去。连祁怕她冷着,又怕她磕着碰着,本是坚决不许,但到底没能拗过她。
温绾看着紧张万分地扶着她的连祁,忽然起了心思逗他:“当年,你为何以为我早有了心爱的人?”
连祁似乎不想回答:“你救我时曾说过,你最喜欢邻家哥哥。”
温绾哑然失笑:“小时候的话怎能作数?人的心意是会变的啊。”
连祁笑着拥住她:“是我无知。我自己的心意不曾改,便以为人人都如我一般。”
雪融成的池子澄澈,银月倒映其中亦不减清辉。池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于是,风温柔,云温柔,就连那白雪皑皑的苍茫远山,也尽是温柔。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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