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说: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一个算命的,他拉着我,要给我看看面相。
我用了三秒钟断定了他绝对是个大师。
他说,姑娘,你眼睛很大,你很单纯。
对,没错,大师一眼看破天机,小女心生佩服。
我这才后知后觉,在这个夏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少年,都离开了我的生活。
01
“黄芪一百五十克,党参一百五十克,丹参……”
“孟梦,又给你们家盛夏哥买药呢?”
“是啊。”我苦恼地皱着眉,磕磕巴巴地背着药方,在心里对林归远那个臭小子咬牙切齿,如果不是他出的馊主意,我现在至于在这里丢人吗?
“盛夏哥,孟梦她记忆力一向不行,不如趁这个机会给她锻炼一下,她也替你抓了那么多次药了,不如让她背去吧。”彼时,林归远正坐在无忧广场上低头捏泥人,他漫不经心地对一旁晒太阳的盛夏说,完全无视我的脸色。
盛夏向来为我好,当下就同意下来,我拗不过他俩,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踏进了药店,费了半天的劲才抓好药后,在广场上架起了炉子熬药。
林归远抬起头,瞥了我一眼,眼角里都是笑意:“孟梦,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脾气不怎么好,但碍于盛夏还在场,所以只是白了林归远一眼,使劲地扇着手中的扇子,烟袅袅升起,往林归远那边飘去,我听见他咳嗽了两声,得意地哼起了歌。
盛夏对我俩这样已经习惯了,闭着眼说:“孟梦,你明天到这里来,把《山鬼》背给我听。”
盛夏的声音很好听,像我头顶的太阳般,在这寒冷的冬日照得人暖洋洋的。我应下后,就专心熬起药来,中药熬得慢,太阳又格外暖和,我坐在椅子上哈欠连天,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对我和盛夏还有林归远来说,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寒假的下午,我们是在同一个巷弄里长大的,盛夏身体不好,常年不上学,但是,学识一点也不比我和林归远少,甚至到现在还能辅导我的数学。
而林归远在我们巷弄里可是个奇才,他不爱学习,但是,成绩居高不下,平日里就喜欢捏泥人,弄得衬衫和白净的脸上满是泥渍也不罢休,常嘚瑟地捏两个泥人,再施上彩绘,擅作主张地摆在我的书桌上,并警告我:“你要是敢扔了,我就去告诉盛夏哥一个秘密。”
我的脸顿时就红了,这个秘密对我来说是件丢人的事情,高二那年,我写了封情书给盛夏,约他晚上到秦淮河畔,却被同伴阴差阳错地递到了林归远的书包里。我一看出了差错,晚上干脆就没去,谁知便看见盛夏在巷子口和一个女生说说笑笑,我顿时觉得自己失恋了,格外伤心。
我正伤心着,窗户忽地被人砸了一下。我打开一看,就见林归远气势汹汹地站在窗外:“孟梦,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本就委屈,眼圈通红,对他更是不客气:“我故意什么了?”
“我在秦淮河边等了你一晚上,你为什么没去?”
我哑然,半天才嗫嚅了一句:“那封信不是给你的。”
“我知道。”林归远翻了个白眼,他靠近我,伸出手隔着窗台放在了我的头上揉了揉,“但是,我怕你等不到人哭鼻子嘛。”他又哼了一声说,“孟梦,你说我有没有温柔一点了?”
我抽着鼻子点头,让林归远帮我把这次的“年少轻狂”保密,林归远却眨眨眼:“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这些摆在我书桌上的泥人就是林归远的条件,我不止一次地想把这些东西打包扔掉,但碍于有把柄在他的手上,只好忍着。
我十七岁那年,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林归远胖揍一顿。
02
自然,我这个愿望从来没实现过,林归远继续做他的潇洒天才少年,而我继续熬药、背书、摆泥塑,一篇《山鬼》就把我折腾得够呛。念念叨叨了一晚后,我底气不足地蹭到无忧广场,就看见他坐在桌前,低头给泥人上彩绘。
我边往那边走,边东张西望,看看盛夏又在哪里晒太阳。
“盛夏哥没来。”林归远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我吓了一跳,见他仍然没有抬头,只是说着,“他去医院复查了,今天你背给我听。”
我松了一口气,步子也迈起来,走到林归远的面前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泥人,看着有点眼熟,我呀了一声:“这不是我吗?”
林归远终于抬起头,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色大衣,里面是白色毛衣,就这样看去,身后是青山,而眼前的少年比那青山还要明净一分。就在我发怔间,手上的泥人被林归远抢走了,他瞥了我一眼:“谁说是你了,这眉这眼那么好看,哪里像你?”
“像美颜后的我!”我反驳。
林归远低头继续画画:“快背书,背不完,我就告状。”
我瞪着他,开始毫无感情地背诵,刚起了个头,林归远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这是一首在等心上人的诗,你背起来倒不是在等心上人,像是在祭祀心上人。”
我被噎了一下,耐下性子往下背:“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君思……”
“君思我兮不得闲。”林归远抬起眼,轻声接道,我被他那双桃花眼一望,又听着这么缠绵悱恻的诗句从他的口中说出,心不由得微微一颤,忙侧过脸,继续背诗。
我从小就记性不好,刚认识他们时,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盛夏干脆就让我喊他哥,而林归远偏不,他天天跑到我家来,对着我念叨他叫什么。
“青山独归远,这个归远。”他像个小大人般,坐在我家沙发上,一字一句地说。
“花了多长时间,你才记住来着?”有次,盛夏提起这件事。
我伸出三根手指:“三个下午,林归远这个名字,终于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了。”
林归远在旁边笑,他这人向来如此,坚持认真,要达到的目的,拼了命也要达到。我就不同,别人退了一步,我能退三步,比如,对于盛夏,自那次看到他和女孩说说笑笑后,我就缩在自认为安全的范围内跟他交流。
林归远抱着手臂冷眼看着,他淡淡地问我:“你不打算再告白了?”
我坚决地摇头,又想起了一件事:“对了,我上次那封情书,你到底什么时候还给我!”
“什么情书?”
“就是我……我给盛夏哥的。”我脸红,“你都看完了吧?”
林归远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看完了。”他啧了一声,“文笔太差,晚上你来我家,我教你怎么写。”
03
虽然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林归远我已经放弃了,但是,林归远未雨绸缪,帮我把下个暗恋对象的情书也一并写了。
“我喜欢你。”我翻了翻,见纸上再也没有其他字了,于是,我把纸往桌上一拍,“就这四个字?”
林归远挑眉:“难道还不够?”
“够是够了。”我嘀咕,“可是,就不能含蓄一点吗?”
“比如?”
我来了兴致,走到窗边,指着窗外的月亮,说:“你看,今晚月色很美。”
这是我在书中学到的一招,是男女主角在月下散步时,男主情不自禁说的,婉转含蓄,不说我爱你,而说月色很美,这句话太过美好,让我记忆深刻。我以为林归远接不住我的梗,故而得意扬扬了一下。谁知,他走向前,与我比肩而站,点了点头,侧脸看我:“是很美。”
这下轮到我脸红了,我咳了咳,拿着那张纸撤退。
林归远也不拦着我,我一溜烟地跑出去。我们两家离得不远,我回到家后,把纸往床上一丢,拍了拍胸口,觉得林归远最近太诡异了,竟然会对我这么温柔,一定有什么阴谋。
我这么一想,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再抬眼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我下意识地看向对面林归远的房间,那里还亮着灯。我打开窗户,压低了声音:“林归远!”
那边沉寂了片刻,窗帘微动,窗户被打开了,林归远坐在书桌前看着我,他皱眉:“怎么还没睡?”
“你不也没睡。你等我一下!”说完,我就急匆匆地出了门,林归远睡眠质量不好,常年失眠,有很多个夜晚都是我和盛夏轮换着陪着的。林归远好面子,不准我们陪,自然,这个由不得他,比如,现在,我就擅作主张地进了他的房间,让他躺下来。
林归远无奈:“孟梦,你知道你今年多大了吗?”
“还有三个月就十八岁了。”我把他的被子盖上,一盏灯也不留,屋内顿时一片黑暗,“想好送我什么生日礼物了吗?”
林归远失笑:“有你这样跟人要礼物的吗,知不知羞?”
“不知。”我托着下巴,在他要说下一句话之前打断他,“快点睡觉,明天不是还要去周老先生家吗?”
林归远闷闷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我感觉眼皮越来越重,渐渐地也要睡过去。
这天晚上,林归远睡得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倒是睡得格外安心,醒来后已经霸占了林归远的床。
林归远则早早地出了门。他今天去找的周老先生,是一位住在学校里的泥塑手艺人。
周先生在A中挂了个手工课的闲职,常年挂牌招徒弟,可惜却无人问津,直到林归远无意间闯了进去。林归远当即拜师,不过一年,便学到了精髓。
我对此不以为然,严重怀疑林归远是觊觎周先生的女儿,我盘算:“你看你到时候出师了,周先生就把他女儿许配给你了。”
当,林归远毫不留情地敲我的脑袋:“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我被敲得眼泪汪汪地去找盛夏,盛夏对此司空见惯,却还是装模作样地斥责林归远,末了,他又叹气,觉得我们太不和谐,为了让我们感情更加深厚,他让林归远陪我一起熬药。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林归远竟然欣然同意了。
04
那之后,熬药的就变成两个人,冬天越来越冷,熬药的地方也换在了巷子里,但是,林归远得了空还是往无忧广场上跑。广场旁边有座六层的地宫,来往游客众多,可以给他提供灵感。
开学后,盛夏便自动解了我和林归远的职,让我们专心读书去,我却专心偷懒,每天踩着点进教室。
林归远坐在我前面认真地补着作业,我拍了拍他:“快,借我抄抄。”
不一会儿,一本书带着风就被丢了过来,风吹来淡淡的药香,我微怔,在纸上奋笔疾书:“你给盛夏哥熬药了?”
林归远淡淡地嗯了一声:“早起了一会儿。”
我第二天才知道,林归远所说的早起了一会儿是多久。早上五点钟,他屋子里的灯光亮起,不一会儿就有烟雾升起。
因为揽下给盛夏熬药这个活,他更忙了,只要是空闲时间,他都跑去无忧广场捏泥塑,按他的话来说:“反正晚上也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
我对此表示无语,盛夏去南京的医院体检了,我管不住林归远,只能尽可能地劝他早点回家,然而收效甚微,他只会慢条斯理地说:“孟梦,你先回家吧。不是很远,我就不送你了。”
我将脸埋在围巾里,委屈地说道:“林归远,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林归远拿着画笔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眼,我一看他忘记了,顿时来了火,转身就要走,那边卻是喂了一声:“怎么可能忘记,老规矩,自己去找。”
这是每年过生日,林归远都要给我玩的把戏——把礼物藏起来,让我自己去找。我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这次他会藏在什么地方,我顺着电梯一层层地下地宫。地宫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我越下越深,正闷头下到最后一层,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我。
我抬起头,遥遥地看见林归远站在顶端气喘吁吁地看着我。我纳闷,但距离遥远,不好说话,我便招招手让他下来。
林归远下来得飞快,我在原地等他,见他匆匆忙忙,问:“怎么?你反悔了?”
林归远白了我一眼,径直往前走去:“我藏得太好了,怕你今晚都找不到。”
我不服气:“这不可能!”
“去年找了多久?”
说来也奇怪,我虽然记性不好,但是关于林归远的事情,我总是记得清楚。去年林归远把礼物塞到了我的床下,害得我翻箱倒柜了许久都没找到,最后干脆装作累得睡着了。
他果然心软,不到五分钟就将礼物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表示拒绝想去年的事情,又亦步亦趋地跟在林归远的身后。地宫复杂,没一会儿,我就晕头转向起来,好在林归远站住了脚步:“就在这附近了。”
我在一个盒子里找到了礼物,那是一座泥塑的城堡,城堡的屋顶上坐着三个人,我、林归远、盛夏。
我鼻子一酸,将礼物抱在了怀里,林归远靠在一旁的墙上,脸上罕见地露出笑意:“喜欢吗?”
“喜欢。”
“那——”林归远的语气微顿,“你打算怎么回礼?”
我眨眨眼,见他眼中藏着一抹促狭的笑意,便十分傲娇地哼了一声:“我就不回,你亲我啊!”
这句话几乎是毫无征兆地脱口而出,让我的心里也是咯噔一下,而林归远则是直接怔在了原地。我看他这样,又不愿意露怯,就这么回望着他,渐渐地,他的目光往下滑去,落在了我的嘴巴上。
他眉梢一挑,清清浅浅地扯开一抹笑:“你确定?”
我微怔,随即,我的脸便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彼时,我们在离地面二十六米的地宫里,离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更是十萬八千里,我却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似星星似月亮,温柔却遥远,让人生寒。
05
盛夏的病是在春暖花开时严重起来的,病来如山倒,才不过两天,他就瘦了三四斤。我和林归远一放学就往医院跑,他总是半躺在床上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我看着心酸,站在门口不肯进去。
盛夏听到我们的脚步声,抬起眼,微微一笑:“孟梦,归远,你们来了。”
林归远比我要淡然,他走过去,把水果摆在床头,又从里面掏出一个苹果递给我:“别愣着了,快过来削苹果。”
我接过苹果,认真地削了起来,林归远断断续续地说着学校发生的事情,顺带提了我最近一次月考的成绩。我羞愧地要钻到地下去,又忍不住抬起头瞪林归远。
盛夏在一旁笑,我来了脾气,将苹果往前一递:“我这次考试很认真了!”
“是啊。”林归远拿起刀切了一块苹果递到我的嘴边,“至少没有睡着。”
我生气,但是,抵抗不了苹果的诱惑,张口吃掉,在心里埋怨自己的不争气,决定不会再给林归远好脸色。这让跟我一起回家的林归远纳闷了。走着走着,他停住脚步,审视地看着我,我不理他,闷着头往前走。
“喂!”林归远跑上前,扯住了我的手,说,“你不会生气了吧?”
我找到了话题,叉腰:“谁让你不给我留面子的?”
“面子?在盛夏哥面前你有吗?”林归远抱着手臂,他俯下身,伸出手在我的脸上捏了捏,“与其在这里要面子,不如好好学习。”
我没说话,再往前走就到家了,我却在这个时候不想回家,于是,走到一旁树下的围棋盘旁坐了下来,说:“林归远,陪我下棋。”
林归远虽然知道我并不会下棋,但是,他还是应我的要求坐了下来。他倒是会点皮毛,三两下就赢了我,他笑盈盈地说:“还来吗?”
“来啊。”我撸起袖子。
那天晚上,我和林归远不知疲倦地一局局摆着棋盘,在棋盘上厮杀。偶尔林归远会让我两招,让我赢了,我就开心地笑,咕噜咕噜地喝着在路口买的矿泉水。抬起眼时,我才发现月亮正悬在深蓝的空中,明晃晃地映在我们旁边流淌的河流。
后来,下棋下得累了,我就趴在棋盘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地,我听见林归远说:“孟梦,马上高考了,我打算报关于泥塑的专业,可能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还回来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的。
林归远似乎是被我问倒了。直到彻底睡过去,我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第二天我醒得特别早,我想着要好好学习,准备去教室自习。于是,我像往常一样,洗脸刷牙穿鞋,鞋穿到一半,我听到对面的门吱呀一声响了,我偷偷将自家的门打开一条缝,看见林归远抱着一本书走了出来,他神色惫懒,站在门口也不动,只愣愣地看着天上。
我放慢动作,有心吓他一跳,于是悄悄地打开门,跳了出去:“干吗呢!”
林归远顿时像是做什么坏事被抓到一般,条件反射地打开书装认真,见是我,他才尴尬地
抬起眼,说:“早。”
我还没见过林归远这副模样,觉得好玩,故意靠近他,刚走近,我就想起昨晚听到的话,问他是不是说了这些话。他嗯了一声,我发呆:“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林归远失笑,又绷住脸:“我们怎么可能一直在一起?”
我有了小情绪,闷头往前走去,组织语言劝林归远。等走到街头的时候,我已经列举了种种泥塑行业前景堪忧的事例,最后,我顿住脚步,总结:“这行这么苦,也得不到别人的理解,你为什么非要坚持?”
林归远沉默了一会儿,才笑了,说:“总得有人接手这种传统文艺,我去接,也不是不行吧?”
我被他说得无法反驳,他还在原地发怔,我无意地回头看了看,又是一怔,我这才发现,他在门口一直看着的方向,是我的房间。
他在等我?
06
我一连几天都被那天早上的事情和林归远会离开的事弄得心烦意乱,他倒像是没发现我的异样,每天早上照例在门口等我。不管几点出门,我都能看见他正好出现在门口。
我这样天天乱想,好好学习自然实施不起来,甚至好几次被老师点名站起来回答问题,林归远在我前面小声地提醒着我,我记不住,最后他被老师发现,我们两个一块被叫出去罚站。
我苦着一张脸,说:“都怪我。”
林归远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他手上还捧着笔记,但是,眼睛却是看着我的,我有点紧张地错开他的目光,靠着墙低头,嗫嚅道:“我……”
“放学去看盛夏哥吗?”林归远打断我。
我自然不会反对,自从进入倒计时一百天后,盛夏就下了命令,让我们不要耽误学习,少来看他。我们不敢不从,但心里又着实挂念,每周总要去一次,而每去一次,我的心就要沉下去半分。
盛夏的病比我想象中要严重,我们三次去,他有两次都是昏迷的,甚至一度进了重症监护室,我和林归远穿着隔离衣站在他的床前,一言不发,最后再沉默地离开。
偶尔,我会轻声在他的床头背《山鬼》,一遍一遍,林归远在我的身边轻轻地和着。
我们就这么从春天看到夏天,阳光掠过浓密的树洒在重症监护室高高的窗户上,直到盛夏消失在那张床上,把年龄定格在了十九岁。
我们似乎早就知道有那么一天,在等待这一天里积累着我们的悲伤,以至于当我看到黑白相片里盛夏灿烂的笑脸时,我竟然没有哭。
我和林归远将他捏的我们仨放在石板上,才从南山上下来,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走着,走到了无忧广场。
林归远的小书桌还安静地立在墙根,一旁摆着把摇椅,我鼻子一酸,手却被他攥在了手心。
“孟梦……”林归远低低的声音传来。
我任由他拉着我的手,走向摇椅,我们两个坐在桌子边,长久地看着广场上飞起的白鸽和地宫前来来往往的人。我看着手中的录取通知书,突然开了口:“归远,我们就这样往前走吗?不等等他了吗?”
林归远抬起头,在他的眼中,白鸽飞上天空,他说:“孟梦,人生不只是得到,还有失去,你应该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他又低下头,喃喃,“我也早就应该知道的……”
我侧过脸,林归远深吸了一口气,他将书包放下,从里面掏出我写给盛夏的信,放在桌上,轻轻地推给我。在我怔忡间,他说:“孟梦,我没有告诉过你,其实这封信根本没有送错,我记得那天是盛夏最后一天在学校,他回教室拿东西,我就在楼梯口等他。结果,我等到了这封信,可是,看[还是没具体说这个信既然没送错,那又是怎么到林归远手里的啊?]到信之后,我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私藏起来。”
“因为我知道,盛夏哥喜欢你,但是,因为他的身体,他不会告诉你。可是,如果你主动,以他的性格,他不会后退的。”
“所以,我把那封情书收了起来。”林归远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我艰难地抬起头,压抑不住愤怒,质问他:“为什么?”
林归远的目光对上我的目光,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嘴唇动了动,但是,他始终没有说话,我只看见他那装着日月山海的眼睛里,也装着我。
我整整一个暑假没有出门,有时候,我会打开一条门缝看到林归远在他家门口站着,似乎是在等我一起去无忧广场。可是,我总觉得那封情书的事情如鲠在喉,一时不想和他见面。
有一天,从门缝里轻飘飘地飞进来一张字条,上面是林归远的笔迹。
话语简简单单。
“沅有芷兮澧有兰。”
我拿着字条跑出去,看到林家的汽车载着厚重的行李和林归远往机场奔去,奔向他想要承担的未来。
我这才后知后觉,在这个夏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少年,都离开了我的生活。
07
一向记性不好的我,在很久之后,才记起林归远留给我的诗的后一句是“思公子兮未敢言”。我在大学的自习教室里翻到这句诗时,像是做梦一般,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好像那里飘着无忧广场的白鸽。
一些关于林归远的细枝末节的事情在我的脑海中渐渐复苏。
我用整个下午在想他,以至于忘了下午有防火演练,为了演练得逼真,负责人特意在教学楼下面烧了小火。警报声拉起来时,浓烟卷着风往上飘来,同学们个个都配合演出,尖叫着往外面跑去。
在大片的浓烟中,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想起高中有一年学校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火灾,当时我正趴在桌上睡得正熟,模糊间被人一把抱起。我从睡梦中挣扎起来,只看见身后是大片的火,还有林归远干净凝重的侧脸。
他匆忙地低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太过柔情,让我心悸了许久。那时我自以为是地喜欢着盛夏,觉得这种心悸是对盛夏的背叛,所以一度刻意远离他。
可是,我现在才知道,那是属于我的心悸,也属于林归远。
就像现在,在我以为生命的危机关头,我的脑海里只有林归远,我终于明白,年少时我喜欢盛夏,除了依恋外,还有些许的怜悯,我想照顾他一辈子。
可是,林归远藏了我的情书,我怨恨的是他拿走了盛夏生命最后一点温暖,而不是他剥夺了我的初恋。
“孟梦,你还不赶紧走!下面班长在点名了,校长还要致辞,快!”
我被同学一把拉回现实,但我没有去参加大会,而是疯了一般跑到楼下的电话亭里,投币。硬币被投进去,发出哐当一聲。我熟练地拨号码,冰冷的嘟声后,里面传来声音,清冽温厚:“喂?”
“林归远,是我。”我气喘吁吁地靠着玻璃窗,在他说话之前继续说,“我记性不好,但你那里的电话号码我记得清楚,我觉得我总会打电话给你,但是一直都没有打过。可是,你……你为什么不打给我?”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甚至最后埋怨上了林归远。
那头传来低沉的笑声,我听见他说:“今年回家过年吗?”
新年一起守岁,以前是我们三个特定的活动,我们从看春晚的房间里溜出来,坐在广场的雪地上,我和林归远忙上忙下地堆雪人,堆完雪人后,我们就靠着雪人吃冰棍。盛夏则在一旁放着小烟花,绚烂地映出我们的脸。
时隔两年,我和林归远再次坐在了雪地里,林归远来的时候带了瓶清酒,他穿着灰色大衣,衬得身姿挺拔,俨然是大男人的模样了。我看得不习惯,又喝了点酒,托着下巴直勾勾地看着他。
林归远被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咳了咳:“看什么呢?”
我侧过脸,闭上眼睛:“看你,也看你眼中的我。”
我感觉到林归远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我的睫毛颤了颤,但是没有睁开眼。
半天,林归远才开了口:“酒不错吧?”
我嗯了一声,林归远笑了笑,说:“我自己酿的,知道你一直想在这一天喝酒。以前小,不能喝,现在大了,却没有机会在一起喝,所以,我特意做了些。孟梦,你看我,对你的事情总会那么上心,你却整天晕晕乎乎地不知道。
我喜欢你,喜欢了很久,比情窦初开还要久,那时候你写给盛夏哥的情书没有署他的名字,我就一直留着,就当是写给我的。那一句句喜欢,就当是你说给我听的。孟梦,我这么喜欢你。
可那会儿,你总是疑神疑鬼地说我那么温柔肯定有什么阴谋。我哪里有什么阴谋啊,如果非要说阴谋的话,想把你娶回家算不算?
情书那件事一直都像根刺一样卡在我的心里,你知道的,我这人一向光明磊落,在整个青春里,做过最卑鄙的一件事,就是没把你的情书给他。后来他走了,我知道这件事对你的打击有多大,我知道你喜欢他。我鼓足勇气把我私藏他的情书跟你说了,我想过了一切后果,我愿意承担,所以,当我们分开后,我一次也没联系过你。
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曾经喜欢你,现在依然喜欢你。”
说完了这么多话,林归远长长地舒了口气,他从唇畔扯出一抹笑,说:“好啦,别装睡了,我说完了。喝完这杯酒,我们把这岁守到头吧。”
我睁开眼,站了起来,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起来,清冷地飘在我和林归远之间,将他呼出的热气凝在空气中。
隔了一整个青春,林归远说完了他心里的话,也许并没有期待我的回应,他的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见我站起来,才稍稍露出点惊讶:“不一起守岁?”
我拍了拍身上的雪,我看着他眼中的我,忽地眼眶一红,哽咽道:“守。但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我后退了两步:“你还记得你刚学捏泥人时,我们在周老师家的墙上看到的那句话吗?”
林归远点头:“捏两个泥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将我们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好奇怪,少年时觉得这么酸的句子,现在,在皓月当空的雪地里,白雪明晃晃地映着林归远的脸,从他的口中再读出来,我却觉得这话要将这晚的月色雪色揉进去,深情得让人的心都要化了。
“那,林归远,你打算什么时候捏这两个泥人呢?”
隔着冷冽的空气,我看见林归远怔了怔,随即,他笑了,轻声开口:“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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