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 @纪南方70
“迟望津,你这首诗里有雨,有月色,可是哪里有我?”
“我这首诗里没有你,但哪里都是你。”
作者有话说:
朋友说起有个同期入职的同事存款已经有三万多了,于是我仔细算起,如果没有买手机、买电脑、买单反相机,没有去云南、去东北,没有去各种地方,没有买书……我大概也应该有这么多的存款。
于是,我脱口而出:“她存的是钱,我存的是见识。”
我被自己的见解惊呆了!哈哈哈!
我搬去旧金山九曲花街是在十月,彼时旧金山下了半个月的雨刚放晴。
住在我家隔壁的人家似乎为了庆祝这件事,通宵达旦地举办聚会,我清晨起来练嗓子,从窗子望过去,能看见酒瓶倒了一地,院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同肤色的人,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
搬过去两周后,我见这聚会依旧没完没了,干脆调整了作息,晚上吊嗓子,拿着戏本反复看,忽然听见那边有人高声说道:“哟,迟先生,您这邻居还是唱小曲儿的呢?”
不知道是谁开始起哄,说着要请我过去助兴,我攥紧了戏本,读不进去一个字,不一会儿,门铃声在意料之中响了起来。
我打开门,门旁靠着一个穿着白色西服的男人,他神情疲惫,头发却梳得格外整齐,我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放平静:“什么事?”
“你应该听到了啊。”他摸了摸耳朵,“唱曲的听力一定很好。”
他的话说得笃定,我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将手中的戏本扔到了他的身上,径直走向他的院子。一群喝得醉醺醺的人看着我,我冷笑一声,站在院中就开了嗓:“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楼塌了——”
在场的大多数人听不懂中文,更别提吴侬软语的昆曲,紧跟着我过来的迟先生好心地翻译了一番,每个人都交换着惊讶的目光,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诅咒邻居。他们又悻悻地喝了几杯酒后就纷纷告辞了,我依旧站在院子中间,等所有人都走了才转过身。
这家的主人迟望津正席地而坐,手上拿着一杯酒,他抬起眼,笑了笑,说:“你接着唱,我想听。”
“我不想唱。”我坐在了他身边的椅子上。
他点了点头,也不为难我,身子晃悠悠地靠在了椅子上,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好,那我来说,如果没记错,这首词有一句是这样的——‘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雨时,你说现在是在做梦吗?”
我不说话,只静静地听着,他一贯如此,总是仗着年长对我絮絮叨叨个不停,最后,他往后面的草坪上一躺,眯眼看着天空。有雨又悄悄地落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他喃喃:“你知道吗,我最喜欢下雨天。”
我侧过脸看向迟望津,低叹:“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迟望津苦笑。
我太知道了,因为就是在细雨中,我第一次见到了迟望津。
01
那天是一周大雨的最后一天,雨意犹未尽地缓慢落下,偶尔有几滴穿过纱窗落在书桌上,打湿了我手上的戏本,可向来爱戏如痴的我丝毫不在意,因为我的注意力完全在讲台上。
此刻的讲台上,迟望津正义愤填膺地控诉着他爸——我们物理老师的罪行,因为激动,他的语句不连贯,让我们弄不清原委,只有一句倒是听懂了,就是撺掇我们罢课,以示愤怒。
我对迟望津并不陌生,他是隔壁S大物理系的尖子生,时常会被他爸拖过来改试卷。他喜欢在卷子上根据分数涂画小人,我物理成绩不好,常常被他在分数后面画上个小路飞,可爱却欠揍。
而我因为学戏曲,不常来学校,对迟望津也就了解这么一点。
我从来没想过,那个画画极好的人是这样的——二十岁的迟望津多好看啊,他眉眼生动,有着身旁那些十七八岁的少年无可比拟的风采。我这人向来色令智昏,所以当他再次问谁愿意逃课的时候,我第一个站了起来。
我不顾旁边同学的惊诧,十分坚定地走出了教室的门,迟望津似乎也被我大无畏的精神所震慑,停顿了三四秒才跟了上来。
我走出校门口,才回头问迟望津:“我们去哪?”
他则眨眨眼,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何雨时。”
迟望津了然地颔首,他露齿一笑:“我知道你及格线小路飞。”
我尴尬,不说话,迟望津却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说:“看来,你对我爸简直是积怨颇深了,是不是因为他总是给你不及格?”
“不及格是我努力考的。”下着雨,地上还湿着,我没去坐,老老实实地回答,“跟迟老师没关系。”
也许是没见过我这么诚实的女孩,迟望津讪笑:“每次都考五十九分,一定也很辛苦吧?”
我咳了咳,终于没忍住怒瞪了他一眼:“迟……迟望津,你看你的号召力一点也不行,都没人愿意跟你逃课。”
“因为,他们都知道我爸最痛恨人逃课。”迟望津也老实地回答,见我的脸色变了,他抬手看了看手表,“还有五分钟上课,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我失语片刻,想回去但又不想失去和迟望津独处的机会,一咬牙,干脆地坐在他的身边:“反正我也听不懂,不去了。”
后来,迟望津总说我有种凛冽的气质,无论决策是对是错,我都能一头扎进去不死不悔,我对此从不辩驳,毕竟他说的是实话。
总之,那天我和迟望津肆无忌惮地并肩坐在A中门口的台阶上,他在阴雨迷蒙里笑容明媚,我们看着人来人往,看着对面平江路上的灯火次第亮起,看着一个女孩用书挡雨一头扎入雨中,我想起一件事,问道:“对了,你爸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迟望津的愤怒显然消散了,他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烧了我写的诗。”
我哑然,我居然忘了,S大物理系优等生迟望津,想要做一个诗人。
02
迟望津喜欢近现代诗,偶尔也会作上一两首,每每作完总要坐上一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同里古镇找白粥。白粥是个诗人,造诣颇高,平素最爱骂人,迟望津是去找骂的。
我听了啧啧称奇,彼时迟望津正坐在公交车上打哈欠:“你不懂,被白先生骂一下,胜过读十本诗书。”
说完,他侧过脸,手搭在窗台上,眯起眼睛审视着我。我被他看得心虚,但是又不愿意露怯,只能回望过去,这才看见他饶有兴趣地开了口:“雨时,我这有一首诗,你要不要帮我先鉴赏一番?”
随即,他便不管我愿不愿意,读了起来,抑扬顿挫,声音着实好听。
在此之前,我读过迟望津的诗,诗中多用阿尔法、贝塔、根号诸多种种,没有山月清风,是近代诗中的一股清流,但是,很显然,这类诗不是谁都能欣赏的,比如这次,白粥连门都没有让他进去。
迟望津不无惆怅地站在门口的树下,不愿意就这么回去,我小心翼翼地往他那边靠了靠:“要不我来试试吧?”
“你?”迟望津挑眉。
我见他一脸不信任,也来了气,哼了一声就折了回去,敲门,白粥心情不太好,不知道扔了什么过来,砸在门口,说:“没人在家!”
我不理他,伸出手做挽袖状:“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这句刚刚唱完,门就被打开了,白粥胡子拉碴地站在门口,粗声粗气地说:“你这小丫头片子诅咒谁呢!”他又看了看我后面的迟望津,“要唱进来唱。”
白粥爱听戏,他常来听我师父唱戏,迟望津托我的福进了门,挨了一顿骂,喜不自胜地说要为我念一首诗,我忙拦住他:“别——你要是真感谢我,就为我作首诗。”
“这还不简单!”迟望津信手拈来。
我伸出手指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我要风花雪月的诗,要有月色,要有我。”
我的“苛刻”要求难住了迟望津,以至于他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见到我都绕着走,除了每周六准时到我家接我去同里古镇找白粥。
白粥喜欢听我唱戏,说我师父唱戏有太多烟火气,我不管他的评价,回回开嗓都看着迟望津,迟望津在这期间能作出两首诗。
“白先生,您看看我这首怎么样?”我刚唱完,迟望津就把纸推了过去。
白粥随意地扫了两眼,双臂环抱着看着迟望津,我着实讨厌他这样的目光,琢磨着要给他点教训。
我刚把桌上的墨水拿起来,便听见白粥说:“望津,你真的打算用这样的诗去追女孩子?”
我的手猛地一顿,手上的墨水瓶就要掉下去,迟望津手疾眼快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也许是见我一脸惊恐,他将墨水瓶放下后,宽慰似的拍了拍我的手背,坦然地说:“是啊。”
白粥欲言又止,他将纸推给我:“让我们看看女孩子是什么反应。”
我接过纸看了起来,不一会儿,我听见迟望津小声说:“白先生,女孩子脸红了。”
03
诚然,迟望津写的诗一向是那样没情调,我实在没有理由脸红,但是,我把贝塔、阿尔法换成我和他,就脸红了。
迟望津对我的给面子十分满意,得意扬扬地拿着诗就要去告白。
我追过去,拦在迟望津的面前:“你不能早恋。”
迟望津挑眉:“……我这不算早恋了吧?”
我:“……”
那天我没能拦住迟望津,就被师父叫到了山塘街。当晚有场戏,唱旦角的师兄临时有事,我作为替补上了台,唱戏的时候我却始终心不在焉,唯恐迟望津告白成功了。直到唱到朝宗与李香君重逢时,我才看到他恹恹地坐在戏台下。
明明是场严肃且凄婉的戏,我却忍不住笑意,好在没被观众看出来,下场后师父也只是轻微斥责了我几句,我怕迟望津走了,连妆都没卸就坐到了他的对面。他面前茶香袅袅,见我来了,他把茶杯往我这边一推:“喝茶。”
我乖乖地接过茶,在氤氲雾气里偷看迟望津:“成功了?”
迟望津撇撇嘴:“成功的话,我就不在这里了。”他似乎不解气,拍了拍桌子,质问我,“雨时,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解答物理题不浪漫吗!”
我递给迟望津一个白眼:“以我多年来看言情小说的经验,没有一个男主会请女主一起做物理题的。”
迟望津不信我的话,我便带他翻遍了昆曲馆所有的戏本,又带他去看我收藏的小说,最后他才悻悻地叫停,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怪不得你物理不行。”
我彻底无语,迟望津又得意起来,在下一次的物理试卷发下来后,我赫然看见分数后面画了一个乔巴,乔巴头上绑了根布条,写着“奋斗”二字。我失笑,放了学就拿着卷子往隔壁S大跑。
我之前从迟望津那里拿到了他的课程表,知道他现在正在上选修的艺术概论,于是偷偷摸摸地往教室里看去。迟望津正百无聊赖地转着笔,他的眼里藏着满满的笑意,前两排有个女生正打开一张纸,不一会儿,女孩也笑了,她回过头看向他。他忙坐直身体,眼神明亮,女孩又匆忙地回过头。
我的心微微一颤,知道那就是迟望津喜欢的女孩子宋瑶。
他几乎花费了所有的时间去讨她的欢心,买花、买早餐,每晚道晚安。他追女孩的手段着实俗套,却让我羡慕得不行,同时对宋瑶能坚持这么久不答应表示敬佩。
我低下头,掏出手机,给迟望津发短信:“出来,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十分钟后,迟望津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我站起来,说:“迟望津,我打算好好学习了,你快把欠我的诗还给我。”
迟望津微怔,笑着说:“你别急啊。”
我不说话,也许是见我是认真的,他挥了挥手,说:“要不你先把我之前的诗都拿过去,看有没有喜欢的,都送给你。”
我咳了咳,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要你之前的诗。”
听到我的要求后,迟望津想都没想,直接点头答应了,但是就因为他这样干净利落,反而让我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04
旧金山的晴天没能维持多久,没几天雨又下了起来,迟望津停了聚会,世界立刻就只剩下了雨声,偶尔还能听见他在院里坐在雨中念诗,从顾城到茨维塔耶娃,徐志摩到北岛,他的声音如当年般清冽温和。
我打开窗户,迟望津抬起眼,冲我喊:“雨时,要不要一起来念诗?”
他对我笑了笑,漫不经心,我瞪了他一眼,决绝地关上了窗户,顺便把窗帘拉了起来。不一会儿,我的手机就响了,是他发来的语音消息,夹杂着淅沥的雨声轻快地落在我的耳边。
“喂,你也太绝情了吧?”
“知道你来旧金山不是为了找我,演出是什么时候?如果唱的是《桃花扇》,我可以客串一下,反正我最近闲。”
“你教我那点皮毛,我一直都记得。”
让迟望津跟我学一个月的昆曲,是我当时提的要求,他以为昆曲会激发他的灵感,然而学了两天后就开始叫苦不迭。我哪里管他,拿出师父对我的严厉,把戏本往他的怀里一丢,限他三天背完。
迟望津为了表示抗议,一天到晚跟在我后面碎碎念,我被他烦得不行,好在第二天期末考试,我让他到学校门口等我。谁知道拿到试卷刚写了个名字,我就听见有人在讲台上咳了咳,我抬头,看见他一脸无奈地看着我。
迟望津被迟老师抓来监考,我坐得离讲台近,一想到迟望津正在讲台上,目光偶尔会扫到我,我就感觉脸庞发热,连带着手上的笔也不听指挥,在草稿纸上画来画去,写一些喜欢的词。这时,迟望津猛地咳嗽了一下,我的手一抖,笔就脱了手掉了下去。
我刚起身,一只手就把笔拾了起来,我僵硬地抬起头,看见迟老师站在我的面前,他一把扯过我桌子上的草稿纸,刚扫了两眼,就拍得桌子砰砰作响:“何雨时!”
迟老师似乎被我气到了,各种难听的话都说了出来,“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诸如此类。这话我听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但是,我抬起眼,看见迟望津眼眸微动,似乎是在心疼,我一下子就委屈了,匆忙地错开他的目光。
接下来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又是怎么被迟望津扯出教室的,我的记忆混乱,只记得我回过头看见了雪白的纸片撒落在教室的地上。我还没仔细看,迟望津就用了力气带我逃离了现场。
迟望津跑得很快,我勉强跟着他的步伐,直到跑到了平江路上,他才罢休。我喘着粗气,无言地看着他,他这才手足无措起来:“对不起啊,我一看我爸那样子,我就想起他撕我的诗来,就没控制住,害你考试也没考成。”
我被迟望津牵过的手还在颤抖,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下意识地安慰他:“没事,反正我也考不了几分。”
迟望津反倒更慌了:“你不会生气了吧?”
“我……”
“你跟我来。”
迟望津攥住我的手腕,走到桥上,冬天平江路人极少,桥上只是我们两人,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清了清嗓子,露齿一笑:“这几天我耳濡目染,会唱了一句,你要不要听?”
我根本来不及拒绝,迟望津就已经有模有样地摆了个动作,倏然开了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一阵恍惚,眼前的迟望津穿着最普通的白衬衫,风呼呼地吹过,他的身后是烟雨长桥、青砖灰瓦,落在我眼里,是真正的良辰美景了。
05
后来,我正式登台就唱了这出戏,唱到这句时,脑海中免不了要回放当时的平江路上迟望津唱这句时的神态有多认真。唱完后,他眼巴巴地看着我,等着我的表扬,我失笑,转身就下了桥。
那天的最后是以我在办公室写完试卷结束的,迟老师为了让我好好答题,把迟望津关在门外。他从窗户探头,对我的胡编乱造啧啧称奇,我不理他。
我答完卷子,迟老师让迟望津批改试卷。
“我发现喜欢一个人太艰难了。”迟望津翻着试卷。
我纳闷,不知道他怎么会有如此感慨,答应绝对不嘲笑他后,他才告诉我,他送给宋瑶的花全被她扔在了教室里,甚至讽刺他是个想当诗人的物理学家。
迟望津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她难道没听说过,不想当诗人的物理学家不是好画家吗?再也不要喜欢她了!”
迟望津嘴上开着玩笑放狠话,眼中却没有笑意,我生气:“她怎么可以把花放在公共场合,影响公共环境呢!”
迟望津微怔,他失笑,转着笔的手也停了下来。他托着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心慌,拿起一旁的水杯故作镇定,他冷不丁地开口:“要不我喜欢你吧?”
我没忍住一口水喷了出来,迟望津淡定地递过纸来,低下头批改试卷。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的试卷上打上无数个叉,来气:“为什么要喜欢我?”
我理直气壮,迟望津轻描淡写:“不能吗?”
“对,不能。”
“哦。”迟望津大笔一挥,果断地在分数那一栏填上五十九分,又附上一个小戏子的插画。
我跳了起来:“迟望津,你公报私仇!”
迟望津不为所动:“这是你凭本事考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被噎了一下,气呼呼地走了,并发誓下次绝对不陪他去同里古镇。我本以为这样会让他服软,谁知道他竟然真的一连几天都没有联系我。
我则跟着昆曲社演出,偶尔也出演重要角色。每次在台上,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往迟望津曾经坐过的位置看去,而他来,是在年三十那晚,我唱的正是久别重逢的戏码。
很奇怪,明明不是久别重逢,我却觉得如隔三秋。
见我下场,迟望津抬手致意,我假装还有气,他将手上的戏本扔在桌上:“唱得真好。”
我的脸一红,故作生气地开了口:“如果是带我去找白粥,我没空。”
迟望津摇了摇头,微微失落:“你还不知道?白先生要搬走了。我放假以后没有写过一首诗,好不容易得了空就跑来看你,你居然还对我这么冷淡。”他往后靠了靠,捂着胸口,“何雨时,你伤害到我了。”
我见他这样,终于没绷住,坐了下来,说:“你放假在忙些什么?”
我这才知道,迟望津在学校搞了个实验室,一寒假都在搞研究。据说研究如果成功,可以申请去剑桥大学进修,我看着心疼,让他可以缓缓,毕竟他才大三。他笑笑,疲惫地抬起眼,说:“不,我不能停下,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话深奥,通俗的意思我理解,只是,我不知道迟望津所说的“道”是什么。他没有做更多的解释,站起来,俯下身靠近我,我听见自己的心骤然剧烈地跳了起来,身子却僵在原地没有动。
“我在琴川书店留了一首诗给你,你去找找,算是我还了你的情。”
说完,他转过身,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直到台上的戏曲又响起,我才恍然想到,他是来找我告别的,也许连带着一起告别的,还有他的诗人梦。
06
我在旧金山的演出定在了十一月,唱的还是《桃花扇》,来的多是在旧金山的华人。虽然是听不懂的吴侬软语,但是乡音绕耳,总归会有亲切感,所以,演出比较顺利。我不喜欢热闹,记者采访时,我就躲在化妆间卸妆。
我一边把头上的发簪拿下,一边瞥向坐在一旁玩手机的人:“你不开party了?”
迟望津抬起眼,看着镜子里的我,叹气:“你都唱成那样了,谁敢来我家,我只能坐在家里念诗了。”
我微怔,侧过脸,眉梢微挑:“迟望津,谁能想到你处心积虑地跑来国外,居然只是为了写诗。写诗在哪里不能写?”
是啊,我是从来没想到,那天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迟望津所说的“道”,不是物理,而是他的诗与远方。
迟望津的神色一暗,他将手机往口袋里一丢,往后靠了靠,他眉眼飞扬,唇畔永远挂着自由自在的笑意,让我看着羡慕。笑意抹去后,他才说:“雨时,你知道《月亮与六便士》里面,为什么画家宁愿去巴黎过穷困潦倒的日子来画画吗?”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真正地获得自由。
我顿时醍醐灌顶,不再多说什么,是啊,我所在的苏州禁锢了他,我还能说些什么?
迟望津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他来到美国的种种,说他在苏州的研究取得了成功,获得了去剑桥学习的机会,说他在剑桥休了学,一路辗转来旧金山,又如何在这里认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又如何跟国内的我们断了联系。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但你没跟宋瑶断了联系吧?她要结婚了,你心痛吗?”
迟望津望向我,他的眼神太过复杂,我以为他还对宋瑶念念不忘而真的伤心了,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簪子,霍然站了起来,说:“兜风,去不去?”
迟望津讶异,他不在我生命中的这五年来,我一边读书,一边苦练戏曲,一切娱乐活动都与我绝缘,像出去兜风这种事更是从来没有过。我不顾他的惊讶,借车,开车,车子很快就行驶在宽阔的公路上,我开得不快,水袖下的手抓着方向盘,怎么看怎么有违和感。
迟望津则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黑暗的山脉,我冷不丁地开了口:“迟望津,其实你走的时候,我去送你了。”
高三那年,我除了学习的时候,都会跑到山塘街那家叫琴川的书店,店老板脾气好,任由我在楼上楼下翻找。我找了一个月后,才知道迟望津要走的消息。我在古运河码头找到他,彼时他正坐在船上,穿着胶鞋的脚悬空,下面是缓慢流淌的古运河,他正对着岸上捧着花的宋瑶挥手:“我走啦!”
他自由自在,肆无忌惮,他对另一个女生的笑容,是我最喜欢的模样。
我闭了闭眼,就因为这一幕太过刺眼,让我没有勇气向前走几步和他好好地告别。
迟望津却侧过脸,脸上满是惊讶:“你以为她怀里的那束花,是我送给她的?”
“不然呢?”
“我走的前一天,有事去同里古镇,从同里古镇直接去的机场,她来送我,送给我一束花,说会等我回来。多可笑,我竟然一点也不心动,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说话,迟望津继续说:“我把花又还给她了,她生气了,跟我提起了你,说我当年送给她的花,被你抱了回去。花是残花,你却当作宝贝一样抱着,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喜欢我。船在晃悠悠地离同里古镇而去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我也是喜欢你的。
“可是,时光多绝情啊,根本不给我反悔的机会。到英国后,我曾在雪后的康桥作诗,在繁杂凌乱的实验室里作诗,在高山峡谷里作诗,却始终觉得缺了点什么。我知道,那是缺了在苏州山塘里唱曲的姑娘,可是,你变得那么好。我呢,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诗人。”迟望津蓦地笑出声,他看向我,“所以,你来,住到我家旁边,我竟然想用那种幼稚的方式让你看到我的改变,把你吓走。”
“你说,我幼不幼稚?”
我攥紧了方向盘,这迟来的真相让我一时回不过神来。自迟望津走后,过去的五年里,我道听途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与其说是他在躲着我,不如说是我在躲着他。直到剧团的巡回演出需要定地点时,我写下了旧金山,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来看看他,只要看看他就可以了。
可是,现在他告诉我,他喜欢的人是我。
我几乎像做梦一般回过头,看向迟望津,艰难地开了口:“那……现在呢?你还要把我赶走吗?”
迟望津深深地回望我,我的心神坠落在他的眼眸中,从初见的那场雨开始,或者是从那试卷上的小路飞开始,一直到现在旧金山一望无际的公路上,有五年这么久,让我沉溺。我几乎在一瞬间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我的喉咙发紧,眼眶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我……”
便是在这个时候,迟望津忽然坐起身,右手握住我控制的方向盘,开往一旁,叫我踩下刹车。车子稳稳当当地停到了路旁,他俯身下来,在我的唇畔缓缓落下一个轻轻浅浅的吻:“开车的时候,不要四处张望。”
我本就化着浓妆,他这么一说,脸上顿时姹紫嫣红起来:“那你停车干什么?”
迟望津眨眨眼,像极了五年前讲台上性情飞扬的少年:“停下来好好看我。”
尾声
我和迟望津靠在车上席地而坐,雾蒙蒙的月亮洒下温柔的光,我闭上眼睛,说:“你送给我的诗,后来我找到了。”
迟望津送我的那首诗被钉在了琴川书店对面的古戏台上,像《廊桥遗梦》里的桥段,只是我没有罗伯特那么聪明,三个月后才发现那张字条,好在古戏台的屋顶为它挡去了风吹雨打。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字条从钱包里拿出来,齐齐整整,怕它脆弱地坏掉,我并不是时常拿出来看。
我将它递给迟望津,说:“念给我听。”
和着细微的风,迟望津缓缓开口:“我把春天的雨,放在坛里,打一个漂亮的结,来到冬天,你从梦中醒来,倒了满满一杯月光,送给春天、送给雨。”
我禁不住埋怨:“迟望津,你这首诗里有雨,有月色,可是哪里有我?”
“我这首诗里没有你,但哪里都是你。”迟望津打亮打火机,点燃手中的纸,明晃晃的火光映着他的侧脸。
我侧过脸,在火光中,我看见他似乎笑了一下,他说:“雨时,我给你唱首歌吧。”
我微微一怔,迟望津已经开了口:“我们就一天天长大,年少不经事的脸颊,还以为自己多伟大,写了诗不敢递给她。”
“迟望津。”
“嗯?”
“现在递也来得及。”
我抬起眼,眼里染上了笑意。
寂静的夜晚,远方音乐缓缓响起,一张新的字条被悄悄地塞到了我的手里——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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