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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门戈遗失的秋天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A 热度: 13524
■文/尹希

  新浪微博/ @尹希Celina

  作者有话说:

  我上初中的时候,因为转学,一度特别自卑,平时不爱跟人交流,在班里存在感极低,也没什么朋友。后来,坐在我前面的女生主动跟我说话,去小卖部或厕所也会叫着我,她是我那段暗淡的时光里唯一的温暖……

  江遥捧着八音盒站在那里,眼眶一点一点地泛红。这些年她听过无数次这首歌,可是,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原来有他,才是最好的光阴。

  楔子

  江遥到达安达卢西亚的第二天,特意去艺术广场看了一场弗拉门戈舞的表演。

  大红色的弗拉门戈舞裙接连成片,仿佛大片盛放的红玫瑰,妖冶动人,她看得如痴如醉,忍不住跟着节拍轻轻摇摆起来,美艳的吉卜赛女郎扭着腰肢移到她的身边,微笑着牵起她的手,将她带进舞池。

  她被眼前热烈的气氛感染着,暂时忘却了前尘往事,跟着节奏摇摆、旋转,灵魂好似飞了起来,满是充盈的快乐。

  一曲舞罢,领舞朝她走来,眼中带着小小的惊艳,说从未见过一个异乡人能把弗拉门戈舞跳得这么热烈动人,真心实意地邀请她加入舞团。

  江遥恍惚着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婉拒了她的好意。

  领舞觉得遗憾,却没有勉强,离开前忍不住问:“Why?”

  江遥微笑着说:“因为我以后不会再跳舞了。”

  她笑着跟舞团挥手告别,转身的瞬间眼泪忽然滚落。

  她此生都不会再跳舞了,就像她此生不会再爱周奕宸了一样。

  一 江遥同学,我来接你了。

  江遥遇见周奕宸的那一年,正处于人生的一个巨大转折点。

  刚步入青春期的女孩子,敏感、脆弱,又生机勃勃,仿佛一个天然的发光体。

  即便是不那么好看的女孩子,也因充满活力而显得格外耀眼。

  可江遥是个例外。

  她是学校里最不起眼的女生,长相平凡,成绩一般,家境普通,她就像四十摄氏度的温水,不刺骨也不灼烫,平淡得乏善可陈。

  有时候她也会做一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比如,一觉醒来变成了绝世美女,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焦点;比如,突然成了万众瞩目的超级大明星,坐拥千万粉丝;比如,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生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了她,全校女生都对她羡慕不已;比如,有一天她不小心走丢了,所有人都满世界找她……

  江遥没想到,有一天她的白日梦竟然实现了。她真的走丢了。

  那是高一刚开学,班主任为了让大家更快熟悉起来,组织了一次秋游活动。

  一路上,班里的女同学都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她一点都插不上话,讪讪地走在她们的身后,像个多余的笑话。

  就在她尴尬得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时,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看见班里最受欢迎的女生任佳期正微笑着望着她:“你的衣服没弄好。”

  江遥低头一看,内衣的一条肩带不知何时掉出来了,她尴尬得脸如火烧,神色大窘地跟任佳期道了谢,赶忙走到队伍后面整理衣带。

  等她整理好内衣,大家早已不见踪影,她火急火燎地去追赶大队伍,不小心掉进一个大坑里,扭伤了脚踝。她试了好多次都没能爬上去,手机没有信号,她只能待在坑里等待有人来找她。

  然而,想象中声势浩大的寻人场面并没有出现,她已经在坑里等了快一个小时,还是没有人来找她。天色渐晚,她不由得有些害怕起来,就在她的眼泪快要掉出来时,头顶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原来你在这里啊!”

  她泪眼模糊地抬起头,看见周奕宸从暮光中走来,微笑着朝她伸出手:“江遥同学,我来接你了。”

  江遥没想到他会来找她,微微一怔,转念一想,他是班长,会来找掉队的同学也不足为奇,于是,便抓住他的手借力爬出深坑。

  她的左脚微跛,身上沾满了泥土,神情沮丧地站在那里,像个从非洲逃来的难民。

  周奕宸心头蓦地一软,蹲在她的面前柔声说:“上来,我背你。”

  江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小声说:“没事,我能走。”

  周奕宸是全校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如果让女生们知道周奕宸背了她一路,那她这三年的日子估计不好过了。

  她急于撇清关系,不小心又扭伤了脚踝,顿时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上来吧。”周奕宸半偏着头看她,神色温柔地说,“放心吧,等快追上大家时我会放你下来的。”

  江遥没想到他竟然替她想得如此周到,心头一暖,便没有再拒绝。

  日暮黄昏,淡金色的阳光洒满他的肩头,江遥的鼻间全是他身上的味道,她刺痛的脚踝突然平静下来,耳边全是她的心跳声和他的呼吸声。

  在这个恍如梦境的场景中,她突然不敢睁开眼了,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突如其来的美梦。

  二 十六七岁的年纪,谁不想呼朋引伴、把酒高歌?

  江遥原本以为周奕宸背她的事会在女生中引起轩然大波,她会一夜之间成为众矢之的,被人故意排挤刁难。

  她既紧张又兴奋地担忧了大半夜,第二天特意等到快上课了才走进教室,想要看一看大家的反应,然而,大家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又埋头看书了。

  江遥看着大家冷淡的反应,心里有些失落。

  原来她还是那个不起眼的四十摄氏度的女生,即便和周奕宸独处了一路,也不会有人多想,毕竟她太平凡了,平凡到大家不屑把她当成假想敌。

  她垂着头走回自己的位置,一种莫名的耻辱感漫上心头,原来自作多情是这种感觉,仿佛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尽管知道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可她还是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后来,每次在学校遇到周奕宸,她远远就躲开了,以免再自作多情。

  那天体育课,体育老师让大家自由分组活动,很快大家就分成小组,只有江遥没有伙伴,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被全世界遗弃了一般。

  其实,说不难过是假的,毕竟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谁不想呼朋引伴、把酒高歌?

  江遥深吸一口气,假装若无其事地往教室走,刚走两步听见有人在背后叫她:“江遥。”

  她回过头,看见周奕宸拿着一个网球拍朝她走来:“你跟我们一组吧!”

  他穿着蓝色运动套装、白色球鞋,仿佛从漫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江遥看得恍惚,蓦地愣在原地,这时任佳期拿着另一个网球拍走过来,微笑着说:“一起吧!”

  她穿着一身粉白色运动套装,马尾高高扎起,露出洁白的脖颈,像一只高傲的天鹅,和周奕宸站在那里,仿佛偶像剧里的一对璧人。

  江遥顿时自惭形秽,急忙摆摆手:“我不会。”

  “我教你。”周奕宸握着球拍给她示范动作,“左手握住拍柄,让球拍与地面垂直,右掌根部与拍柄右上斜面贴紧,食指下关节压住拍柄右垂直面。”他把球拍塞进她的手里,“就像这样。”

  他站在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温柔的声音轻轻敲打着她的耳膜,她心里仿佛装了一个闻风而动的鼓,砰砰响个不停,脸颊也不争气地滚烫起来。她赶忙往旁边退了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这才小声说:“我学会了。”

  她脸上的疏离显而易见,周奕宸的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他张了张嘴,却在看到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后,什么都没有说。

  而后,周奕宸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她每次落单时帮她解围。元旦快到了,班主任要求每个人都要参与表演节目,她从小五音不全,又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舞。

  文艺委员要上报名单,她正左右为难时,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遥跟我们一组的。”她回过头,看见周奕宸微笑着朝文艺委员解释道,“我和江遥,还有任佳期,表演《海的女儿》。”

  他和任佳期是主持人,根本不需要再出节目,大概又是为了她才临时加的节目,她看着他温柔的面容,心里充满感动,又有些难过。她总是这样没用,永远都需要他来解救。

  她在话剧中饰演小人鱼,冒着生命危险将王子救上了岸,然后轻轻地亲吻王子的额头。

  江遥看着溺水“昏迷”的周奕宸,紧张得全身颤抖,浑身仿佛被骤然抽去力气一般动不了了。

  周奕宸见她半天没有反应,睁开眼一看,只见江遥怔怔地坐在地上,脸色青白交加。他以为她不愿意,笑着替她解围:“没事,反正只是排练,把这个情节改一下就好了。”

  他说着找来纸和笔,改了剧情,亲密的剧情全被他删掉,直到正式演出,她连他的手都没能摸到,反倒是饰演邻国公主的任佳期落落大方,圈粉无数。

  江遥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可怜的小人鱼,眼睁睁地看着爱人和他所爱之人携手远去,而自己化为泡沫,无人知晓。

  她趴在舞台上,眼泪忽然汹涌而出,从那天起,她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四十摄氏度女生,变成了一个怀揣心事的四十摄氏度女生。

  三 我在这儿陪你。

  尽管江遥百般排斥,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周奕宸吸引了。

  那个清风霁月一般的少年,是她乏善可陈的人生里唯一的意外。

  他就像是天边一颗遥远而璀璨的星,总是轻而易举地攫取了她的目光,可她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生怕别人看出什么端倪,只能在课间操的时候偷偷去找他的身影。她的眼睛仿佛自带雷达,即便在乌压压的人群里,也能一眼锁定他的位置。

  最近班里没有什么大型活动,体育课也是集体训练,江遥没有机会被周奕宸拯救了,两个人之间渐渐没有了交集。

  也许往后的人生,他们就会像两条平行线一样在各自的轨道上越走越远,再无交集。想到这里,江遥心里就莫名地失落起来,失眠了大半夜,一直到后半夜才睡去。

  第二天早上到学校后,她一直昏昏沉沉,课间操时走路都有点发飘,脑袋里仿佛被塞进了一个飞速运转的机器,猛地痛起来,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找周奕宸的身影,他站在队伍中间与人交谈,朝阳在他的头顶虚虚实实地笼下一个光圈,明亮而温暖。

  她的心这才安定下来,正准备开始做操,突然两眼一黑,失去了重心,倒地的瞬间,她迷迷糊糊地看见有人朝她的方向跑来,焦急地叫着她的名字,然后背起她就跑。

  他身上淡淡的清香萦绕在她的鼻间,她有些恍惚地想,可见自己是真的没睡醒,不然怎么做梦了呢?

  梦中的她突然变得无畏起来,伸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她感觉到那人微微一僵,短暂的迟疑后又继续大步走去,她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心想,就让这个美梦不要那么快醒来吧。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梦见周奕宸。

  江遥再睁开眼时,发现她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周奕宸坐在床头听歌,见她醒来,他摘下耳机,柔声说道:“医生说你血糖太低,加上没有休息好,所以才会晕倒。”

  想到刚才那些大胆的举动,江遥不禁脸一红,好在这时候医生推门进来,又给她检查了一番,说并无大碍,让她在医务室观察半个小时再离开。

  医生离开后,气氛有些尴尬,江遥搓了搓手,一脸歉意地说:“你先回去上课吧,我没事了。”

  “没关系。”周奕宸无所谓地笑了一下,顺手分了一只耳机给她,“我在这儿陪你。”

  耳机里正放着张国荣的《追》,哥哥低沉浑厚的嗓音轻轻地敲打着她的耳膜:好光阴纵没太多,一分钟那又如何,会与你共同度过都不枉过。

  江遥心头忽然轻轻一动,她偷偷抬头去看周奕宸,他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陶醉在歌声中,长长的睫毛上浸染着暖黄的光晕,微微颤动着,好似一双蝴蝶猝不及防地飞进她的心里。

  她有些恍惚地想,这就是最好的光阴。

  四 因为我不想输啊!

  因为共享了耳机,江遥和周奕宸的关系突然变得亲近起来。

  她这才知道周奕宸和任佳期两家是世交,两人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

  因为江遥的加入,原本形影不离的二人组变成了三人行,任佳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反而热情大方地欢迎她的加入。

  任佳期那样落落大方的女孩,自信而美丽,江遥心里油然生出一种自卑感,她开始格外在意任佳期的一言一行,然后她发现任佳期不仅人美、性格好,就连扎的马尾都比别人的好看几分。

  每次放学和任佳期走在一起,她都忍不住脑补大家闺秀和粗鄙丫鬟在一起的场面,自卑犹如江水般向她涌来,密不透风地将她包裹起来,让她郁郁寡欢。

  周五下午放学,任佳期要去舞蹈室练舞,不跟他们一起回家。

  这是江遥第一次单独和周奕宸一起回家,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她没话找话:“佳期不是感冒了吗?怎么还去练舞啊?”下午上课时,她听见任佳期一直在咳嗽,要是换作他人,早就请假回家了,她却一直坚持上完课。

  周奕宸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她从四岁学芭蕾开始,每周五都要花两个小时练舞,风雨无阻。”他顿了顿又说,“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毅力的女生。”

  他提起任佳期的时候,眼里有淡淡的宠溺和由衷的钦佩。

  江遥看得心头一颤,一股莫名的失落渐渐爬上心头,一路无话。

  那天回家后,她熬夜做了一份学习计划,认真实施起来。

  她开始和任佳期暗暗较劲,每次上课只要老师点名任佳期起来回答问题,下一个问题她必然会抢着回答。

  为了赶上任佳期的脚步,她不得不在学习上花费更多精力和时间,经常为了解一道数学题熬到半夜一两点。虽然辛苦,可是每次进步时看到周奕宸眼里小小的惊艳,她就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期中考试,数学老师出了一道很难的解析几何题,全班只有江遥和周奕宸两人解了出来,江遥的解法很新颖,思路也很清晰,老师大为赞赏。

  班里的同学更是震惊不已,毕竟以往能解出最难那道题的只有周奕宸和任佳期,这次江遥竟然取任佳期而代之,与周奕宸齐名。

  江遥听着众人艳羡的称赞,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周奕宸,他也正诧异地望着她。见她看过来,他微笑着朝她竖起大拇指。

  下课后,江遥在走廊上背着单词,周奕宸好奇地凑过来:“你最近为什么这么努力?”

  江遥收起单词本,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因为我不想输啊!”

  周奕宸被她突如其来的斗志怔住:“什么?”

  江遥看着他好看的眉眼,心里忽然有种向死而生的勇气,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输给任佳期。”因为我不想永远都没有资格与你比肩而立。

  后半句她没有勇气说出口。

  五 你能不能放弃这次比赛?

  从那天起,江遥开始正式和任佳期竞争起来,但凡任佳期参加的活动,她都会踊跃参与。

  最近有舞团来学校选拔舞蹈演员,比赛第一名会成为中央芭蕾舞团签约舞蹈演员,这对每个舞者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江遥小时候学过几年芭蕾,后来因为长胖被嘲笑,便不肯再跳,即便中学后瘦了下来,也因为长期被嘲笑导致自卑而不肯再在人前跳舞了。

  如今为了周奕宸,她一腔孤勇地报了名。

  谁都没有想到,那个毫不起眼的四十摄氏度的女孩会在穿上舞裙的那一刹那惊艳四座,艳压任佳期,夺得了初赛第一名。

  这个结果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江遥兴冲冲地跑去后台找周奕宸,谁知在化妆间里遇见了任佳期。她的眼神里混杂着失望、担忧和解脱,看得江遥暗暗心惊。

  这次比赛原本任佳期的呼声很高,没想到半路被她截和,江遥动了动嘴角,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最后还是任佳期先开口了,她笑得有些苍白:“恭喜啊,江遥!没想到你舞跳得这么好。”

  小时候江遥学舞时老师就夸她天赋异禀,坚持下去将来必有所成,那时候她年纪尚小,因为别人的嘲讽死活不肯继续跳舞。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为了周奕宸,重新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舞,只为有一天别人提起她和周奕宸的时候,会由衷地说一句“他们很配啊”。

  初赛结束后,江遥更加努力了,每天除了上课,其他时间都在舞蹈教室练舞。

  那天下午,她正在舞蹈室练舞,周奕宸突然推门进来,这是他第一次来舞蹈室找她,她心中骤然欢喜,笑着迎上前:“找我有事?”

  她剪水双瞳盈盈地望着他,周奕宸的心头忽然轻轻一颤,他咬了咬牙,有些愧疚地说:“你能不能放弃这次比赛?”

  江遥拿毛巾擦汗的手一顿,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为什么?”

  “佳期她妈妈对她期望很高,这次没能得第一名对她打击很大,整天没日没夜地练舞。”

  江遥听着他的话,一颗心好似骤然跌入谷底,凄凉无比。

  因为没有人对她抱有期待,所以她就该永远默默无闻被忽视吗?

  她咬着牙关站了许久,这才抬头看着周奕宸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周奕宸大概没想到她会拒绝得这么干脆,微微一愣,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一言未发。

  决赛期将近,学校里有流言说任佳期的舞蹈天赋不如江遥,决赛肯定赢不了她。谣言愈演愈烈,任佳期也受了影响,有一天练舞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好在并无大碍。

  相比之下,江遥倒是过得逍遥自在,自从那天她明确表示不会退赛后,她就没有再和周奕宸他们一起放学回家了,周奕宸一直忙着安抚任佳期,很久都没有跟她说过话了。

  直到有一天,语文老师问她《孙子兵法》中最高级的计谋是什么,她答:“不战而屈人之兵。”

  周奕宸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只觉得一股寒冷爬上心头,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江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她一直没有看他。

  下课后,周奕宸去舞蹈室找她,语气不善地说:“谣言是你传出去的吧?”

  江遥闻言微微怔了一瞬,这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然后,她彻底僵住了。

  天空有低垂的乌云,似是大雨将至。

  她梗着脖子站在舞台中央,大红的弗拉门戈舞裙衬得她肤白如雪,若不看五官,这副装扮也担得起倾城之色。

  周奕宸看得一阵恍惚,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初见她时的场景。

  那年他五岁,胖得像个皮球,母亲为了让他减肥,把他送去少年宫学芭蕾。他打从心底里讨厌那种女孩子学的东西,上课不好好学,被老师骂了一顿,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中途休息时,她跑到他的身边,很苦恼地说:“其实我也不喜欢跳舞。”

  他认得她,平时上课老师夸奖最多的女生,他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也不气馁,从小背包里拿出一个蛋挞塞到他的手里,又拿了一个趁老师不注意塞进自己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我昨天听见老师跟小樱说,如果她再长胖就不让她跳舞了,所以我打算增肥了。”

  从那天起,她每天都带好多零食和他分享。

  如此过了半个月,他肥没减下来,反而越来越胖了,母亲终于放弃让他跳舞减肥,再也没有送他去过少年宫了,他便没再见过她了。

  可他一直记得她讨厌跳舞啊!

  江遥提着裙摆走到他的前面,微笑着问:“好看吗?”

  她歪着头看他,丝毫不掩饰脸上的胜负欲,那种毫不掩饰的野心让她看起来生机勃勃,他心里忽然微微一动,他静静地望着她,目光深沉似水:“你就那么想赢吗?”

  他眼中的寒意好似一把碎冰揉进江遥的眼睛里,她的眼睛猛地刺痛了一下,她咬着牙站了好半晌,才能稳住神色,微笑着说:“我不是非要赢,我只是不想输。”

  六 江遥,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江遥最终没有退赛。

  她承认最初参加比赛是为了引起周奕宸的注意,可是她一路走到今天,她也想向那些看不起她的人证明,她也可以成为万众瞩目的主角。

  尽管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比赛前江遥还是有些紧张。以前她每次被老师抽中起来回答问题,周奕宸都会悄悄给她加油打气,可是现在,他心里一定很讨厌她吧。

  想到被周奕宸讨厌,她心里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她偷偷跑出去透气,正站在窗前发呆,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江遥回过头,看见一个女生拎着一双粉色舞鞋走过来,她认得那个女生,是任佳期的初中同学孟颖,一直喜欢和任佳期竞争,却处处被任佳期压制,就连这次比赛,她也因任佳期的关系没能进前三名。

  孟颖走到江遥的身边,面无表情地说:“你别以为上次侥幸获胜,这次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任佳期是童子功,想要赢她并不容易。”她不由分说地把舞鞋塞进江遥的手里,“你不是想赢吗?那就别惺惺作态!”

  舞鞋的鞋带和鞋底都被做了手脚,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了。

  江遥明白她的意思,她的确想赢,可是,她想堂堂正正地赢,她拿着那双坏掉的舞鞋愣了好一会儿,转身将它们丢进垃圾桶里。

  然后,她去操场跑了几圈让自己冷静下来,等她再回到后台时,比赛已经开始了。

  第一个上场的是任佳期,她跳的是亚当的《吉赛尔》,舞台上的她仿佛一个坠入凡尘的仙女,美丽而高洁。

  江遥看得呆住,忽然听见舞台上一片骚动,她抬眼望去,只见任佳期跌坐在地上,而她脚上穿的就是那双坏掉的舞鞋。

  她的脑中轰的一声炸开,蓦地僵在原地,她看见周奕宸远远地朝她看了一眼。

  那一眼,仿佛冬天里的海,又冷又沉。

  江遥呆呆地站在原地,脑袋里有一根弦突然断裂,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心里跟她说:“完了。”

  任佳期的髋臼边撕裂,再也无法跳舞了。

  虽然这件事与江遥并无半点关系,可毕竟那双舞鞋曾在她手里出现过。比赛结束后,江遥去医院看任佳期,她的手术已经完成,她平静地坐在那里,不哭也不闹,仿佛根本不在乎她再也不能跳舞的事,可是任谁都能猜到她平静的外表下蕴含着怎样汹涌的悲伤。

  江遥想要上前安慰她,却被周奕宸拦住,他像一只保护幼崽的猫,带着毁天灭地的怒气将她一路拖到医院大楼的门外,大声质问道:“你怎么心理这么阴暗!”

  江遥想要解释,却在看到他厌恶的眼神后,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了。

  周奕宸冷冷地望着她,许久后,他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失望透顶的灰心:“江遥,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江遥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抬手捂住眼睛,眼泪滂沱。

  往事如跑马灯,不断地从她脑海中闪过。

  时间倒回到那年,他从暮色中走来,微笑着朝她伸出手:“江遥,我来接你了!”

  她伸出手,却再也牵不到自己曾经那么期盼的手了。

  七 她终于蹲在不属于她的异国街头,失声痛哭起来。

  任佳期出院后就转学了,与她一起转学的还有周奕宸。他离开得很决绝,甚至没有给江遥留下只言片语。她上课时会习惯性地望向他之前坐过的位置,然后在看到那张陌生的面孔时骤然失神,一颗心仿佛被人挖去了一般,空落落地揪痛着,片刻不息。

  由于任佳期受伤退赛,江遥毫无疑问地在决赛中得了第一名,可是有人向学校举报是她陷害了任佳期,证据是她拿着那双舞鞋站在化妆室门外发呆的一段视频。

  人赃俱获,她百口莫辩,她的比赛成绩也被取消了,她一夜之间从一个冉冉升起的舞蹈之星,变成了人人喊打的恶毒少女。

  流言好似毒药,无孔不入地渗入她的生活,她不愿意再去上学,她父母便把她送去英国读书。大学毕业后,她开始边打工,边游历各国,几经辗转后,她去了安达卢西亚,那是弗拉门戈舞的起源地。

  周奕宸曾说她跳弗拉门戈舞的时候仿佛会发光,她因为他一句话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安达卢西亚,在艺术广场跳了最后一支舞,然后告诉自己要放手。

  关于舞蹈的一切,关于周奕宸的一切,都已消失在那个无人知晓的深秋。

  江遥在安达卢西亚停下来,在一家旅行社工作,专门接待亚洲人,日子过得充实而忙碌。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人知道她在舞蹈上天赋异禀,也没有人对她抱有期待,她何其有幸成为一个普通人,在不必大悲大喜的日子里,安然地活着。

  有一年春天,社里接待了一批中国人,她作为地陪去机场接机,没想到偶遇了任佳期。

  两人俱是一愣,最后还是任佳期先反应过来,微笑着说:“公司年终福利。”她指着身后乌压压的人群,有些歉意地说,“辛苦了。”

  江遥没想到会在这种境况下重逢,下意识地去找周奕宸,见任佳期身边无人,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

  她想要问周奕宸是否安好,又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立场再问得太过清楚了,只好随意挑了一个话题化解尴尬:“你的伤……没事了吧?”

  任佳期无所谓地笑了笑:“除了不能跳舞,正常生活不受影响。”

  任佳期就那样若无其事地提起不能再跳舞的事,江遥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她咬了咬嘴唇,轻声说:“那双舞鞋真的不是我……”

  “我知道。”任佳期打断她,“是我换的。”

  她的母亲曾经是一名芭蕾舞演员,后来因为脚伤不能再继续跳舞,便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她从小就被母亲的高压政策压得透不过气来,她想摆脱母亲的控制,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和母亲对抗。

  那次比赛的初赛她输给了江遥,母亲发了好大的脾气,她越紧张越跳不好。决赛前,她很紧张,偷偷出去透气,无意间听到孟颖和江遥的对话,于是将计就计地穿了江遥丢掉的坏舞鞋。

  “对不起。”任佳期看着她,眼中的歉意是由衷的。

  江遥动了动嘴角,却没办法说“没关系”,因为这几个字一旦说出口,她就再也没法面对那个彻夜痛苦、饱受煎熬的自己了。

  她转身往回走,眼泪忽然汹涌而出,在被冤枉诬陷的时候她没有哭,在被人奚落嘲讽的时候她没有哭,可是这一刻,当所有的委屈得以昭雪,那些被她压制经年的委屈忽然就无法控制了,加倍反噬回来,她终于蹲在不属于她的异国街头,失声痛哭起来。

  八 周奕宸再遇到江遥是在离别后的第八年秋。

  周奕宸再遇到江遥是在离别后的第八年秋。

  他去法国出差,顺便绕道去了一趟安达卢西亚。

  两年前,他从任佳期那里得知江遥在安达卢西亚,当下就赶来找她,却一无所获。

  这两年他来过这里数次,以期有朝一日能在某个街头遇见她,没想到,他的梦想竟然实现了。

  江遥的长发已经剪短了,烫了成时下最流行的微鬈的Bob头,蹲在墙角逗一只橘猫,微微弯起的嘴角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天真,仿佛还是旧时光里的那个少女。

  周奕宸忍不住轻声叫她:“江遥。”

  江遥懵懂着抬起头,看见周奕宸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她一时难以弄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她看见周奕宸踩着光影朝她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她的心上,他温柔的声音轻轻地敲打着她的心扉:“你还好吗?”

  她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心底突如其来的软弱,笑着站起来,耸耸肩说:“挺好的。”

  不等他开口,她又说:“我结婚了。”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她不能在他面前连最后的尊严都丢掉。

  周奕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被他看得心里发虚,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他却忽地笑了。

  她真是一点没变,撒谎的时候说话语速特别快,不敢与人对视。

  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张明信片递给她,上面是江遥娟秀的字体:我不怕陷入深渊,我只怕无人声援。

  收件人是他的名字。

  这是后来他回学校找她时在门卫那里找到的,当时她已经退学了,想来是对他失望透顶,所以才没有寄给他吧。

  其实,当年他并非弃她而去,从他们第一次在学校遇见时,他就认出她了,可她将他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帮她解围,护她周全,只为让她主动记起他。

  可是没有,他在她心里如逝水东流一般没有留下丝毫印记,他心里隐隐有些失落,这时,他却发现她开始处处和任佳期竞争,又很在意他的看法,饶是迟钝如他,也明白了她的心思。

  他想要去找她坦白心迹,却被任佳期拦住:“舞蹈和你,总得让她留一个给我吧!”

  他记得江遥小时候不喜欢跳舞,于是便替江遥做了选择,把舞蹈留给了任佳期,他信心满满地去找江遥,让她放弃比赛,没想到她拒绝了他。

  江遥不择手段地想要赢得那场比赛,甚至为了赢陷害任佳期,他看过那段视频,为了保住江遥的名声,他答应任佳期陪她一起转学,从此与江遥不再联系。

  后来他无意间得知“舞鞋事件”是任佳期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当下就回学校找江遥,却只找到了这张明信片。

  周奕宸看着眼前的女孩,只觉得那颗被带走多年的心又被还了回来,空荡荡的胸膛终于被塞满,一股难以言表的喜悦伴着钝痛充满整个胸腔,他伸手捂住痛得快要裂开的胸口,温柔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把一个精美的礼盒递给她,她呆呆地接过来,反应慢半拍地问:“什么?”

  周奕宸莞尔一笑:“聘礼。”

  江遥打开一看,是一个透明的八音盒,玻璃球里面是一个穿着大红色弗拉门戈舞裙的女孩,眉眼与她如出一辙,音乐是张国荣的那首《追》:好光阴纵没太多,一分钟那又如何,会与你共同度过,都不枉过。

  江遥捧着八音盒站在那里,眼眶一点一点地泛红。

  这些年,她听过无数次这首歌,可是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原来有他,才是最好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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