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 @沈京烛
作者有话说:
“书万卷,酒满窖,雪满山。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平生哉哉,看所有爱恨在掌心形成了道家无极。
故事是灰尘,做一个像粥般温柔的人,写尽笔下的灰尘。”
海水很冷,他不是她的泊岸。
【一】
第一次听到“油纸伞”这个词时,年鱼八岁。
如果用一种植物来形容的话,八岁前的年鱼是一株被风雪打得歪歪扭扭的野草。
她是个小乞丐。闽南的泉州,河埠廊坊,杏花烟雨。同龄的姑娘还在母亲怀里闹着要糖吃的时候,年鱼裹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脸上像被抹了煤灰般在垃圾桶里找吃的。
那时她还太小,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人贩子”的存在,饿慌了,看见有个人远远地拿着一块蛋糕朝她招手:“小姑娘,快来吃呀。”
她就如一只野猫,抢过那个中年男人手上的蛋糕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了,她才觉察出不对劲。强烈的眩晕感使她眼前慈眉善目的叔叔变了模样。一双粗糙的手狠狠地拦腰抱起她,年鱼想逃,却浑身发软。
而人生若用四季来概括的话,八岁的年鱼,在生死的一瞬间,却等来了一场春雨。
祁悲鸿在七十岁那年,从人贩子手下救下了一个女娃娃。
年鱼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爷爷,在她面前挥着手问:“这是几?”
年鱼翻了个白眼:“三。”
老爷子这才慢悠悠地点了点头:“哦,没被人贩子的药毒傻。”
后来,年鱼才晓得,这个老爷子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是泉州有名的做伞人。
老爷子给她取了个名字,将她留在了身边:“做过乞丐的人犯了晦气,以后你就叫年鱼吧,希望你以后年年有余。”
老爷子心善,性格却有点古怪。曲径通幽的弄堂深处,老爷子开了间伞铺,可从来门庭冷落,牌匾上都长了青苔。
年鱼曾贪玩拿着一把油纸伞当玩具玩,后来被他关在门外吹了一夜冷风,不让进门。
长大一点,年鱼才了解这位老爷爷的身世。祁悲鸿,泉州油纸伞手艺的传人,祖孙三代都是以做油纸伞的手艺闻名,尤其是民国时期,更是有不少太太、小姐为他们家精巧的手艺所倾倒,纷纷上门求一把“祁”字招牌的油纸伞,好到社交圈子里炫耀。
可到了祁悲鸿这一代,生意日渐落败,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
没人会撑一把油纸伞,又不是拍电视剧。这远不如现代伞靓丽的东西,老套又不实用,放在家中只能落灰。
手艺在,名声却没有了。
年鱼的童年,就是在祁悲鸿一边做着无人问津的伞、一边任由它们变得破旧的日子中度过。
祁悲鸿大部分时间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但年鱼知道他是有些悲哀的。
有时披着棉衣,在夜里削青竹时,他会慢悠悠地对年鱼说:“做人,就像做这伞一样。小鱼儿以后长大了,可别像我这老头子一样。”
【二】
做伞一般有七十二道工序,上好的油纸伞要选用七年淡竹,经历锯竹、刮青、整形、装伞盘等繁杂的工序。民间有句谚语:“工序七十二道半,搬进搬出不肖算。”
伞做了卖不出去,铺里便没有生意。老爷子一向自己过得简朴,心里却极其疼爱年鱼,不肯在吃穿上委屈她半分。
年鱼逐渐长大了后,为了补贴家用,便忙着想办法赚钱。祁悲鸿只会做油纸伞,但年鱼脑子灵光。泉州是座旅游城市,有不少外来游客观光。年鱼便专门蹲在火车站,卖一些当地特色手艺的小饰品。
其实,这号称当地特色的都是小玩意儿,都是她从批发市场买来的,根本不值什么钱。但来旅游的人图个新鲜并不在意。所以,她的生意很好,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
那日天气不好,泉州下了整整两天的雨。好不容易等来一对情侣,年鱼卖力地向女子推销那成本只有几块钱的石头手链。
“这链子的石头可是泉州特有的珍石,除了我手上这块,可找不出第二块了!”
年鱼本就长了一副讨喜的模样,笑起来眉眼弯弯,语气又甜,女子伸手就要付钱。一个云淡风轻的声音却打断了她:“这就是块普通的石头,大街上随处可寻,没什么稀奇。”
来人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年鱼抬头,望见一个清瘦的年轻人,指节分明的手撑着伞,露出半边洁净的下巴。说话间,他整张脸露了出来,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轻笑着扫了年鱼一眼。
这就是年鱼初见祁夙木的第一眼,没有一见钟情,没有天雷勾地火,她心中的第一句话是“糟糕,被人识破了”,第二句话是“这人是不是来砸场子的”。
所以,当那个年轻人低头拿起那串手链时,年鱼只差双手叉腰地把人赶走:“怎么?是不是还要鉴定鉴定是不是破石?”
年鱼那句“滚蛋”还没出口就戛然而止,猛然抬头,是年轻人白净如玉的侧脸。
回到了家,祁悲鸿才向她介绍:“这是祁夙木,在巴黎学画刚刚回国。以后他就住在这儿了。”
祁悲鸿寥寥几句带过,还是那个叫祁夙木的人耐心地解释:“我是特意为了爷爷的油纸伞回来的,中国的传统手艺不能就此败落,我想跟祁爷爷合作,让油纸伞焕发新生。”
祁夙木在国外学的是油画,他想给原本单调的油纸伞面,融入西方油画的元素,形成中外风格的混合效果,让这些油纸伞以新颖创意的方式重新回到大众的视野。
这就是他说的“焕发新生”。
年鱼当然听不懂他的长篇大论,她只知道这是搅黄了她生意的陌生人。而且,这个陌生人还要寄居在她家,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
夏天的泉州潮湿,蚊虫肆虐,祁悲鸿让年鱼带他去休息,年鱼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前面,故意把屋子里的蚊香拿走。
第二天一早起来吃早餐,年鱼瞥见他满手臂的肿包,心中窃笑。
酚类化合物是指芳香烃中苯环上的氢原子被羟基取代生成的化合物,根据分子中羟基数目的多少可分为一元酚和多元酚,通常以糖苷化或酯化的形式存在于植物细胞中,是植物的一类次生代谢产物。枇杷的果肉、核仁、叶及花中都含有酚类,且不同品种间存在差异。枇杷果肉、核仁、花的总酚含量分别为81.8~173.8 mg/100g FW[13]、13.5~20.3 mg/g DW[14]和6.73~9.15mg/g DW[15],不同组织部位的酚类成分如表1所示。枇杷果实在成熟过程中,各酚类的相对成分发生变化,绿原酸含量逐步增加并成为主要的酚类,而其他酚类物质的含量在枇杷成熟过程中呈现下降趋势。
祁夙木却像知道年鱼心中所想,很谦和地喝一口粥,随口问她:“不知道这样,小姑娘解恨了否?”
【三】
到底是孩子心性,被人看穿了把戏,年鱼又气又闹地缠着祁悲鸿赶祁夙木走。
她挺讨厌祁夙木,祁悲鸿却只笑着摇头,继续喝着茶,看祁夙木在油纸伞上画的线稿。
老樟木做的桌子蕴着幽香,祁夙木指尖的笔触行云流水。他的衬衫染了五颜六色的颜料,微挽衣袖露出的手腕上有淡淡的青筋。风穿堂而过,白玉兰哗哗地响,吹起他落在额前的碎发。
年鱼哼了一声,跳下桌子吊儿郎当地离去。
她当然知道,等下祁悲鸿会赞叹着不住点头,就如同当时祁夙木第一次在油纸伞上画上毕加索的那幅《星空》,围观的众人赞叹不已的模样。
祁夙木没有说大话,中国风的油纸伞与西方名画的完美融合,谁都为这个创意鼓掌称奇。
这一个月以来,前来欣赏和购买收藏的人愈来愈多。
可愈是那样,年鱼就愈加排斥。到后来,祁夙木不止在油纸伞上画画,更直接学起了做伞的手艺。
他跟着祁悲鸿去挑竹,七年的淡竹不好选,砍起来更是苦力活。年鱼本以为他拿惯画笔的手娇气,没想到他坚持起来比祁悲鸿还勤奋刻苦。
那日,祁悲鸿让年鱼带他去后山选竹,年鱼本不想答应,可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竟嬉皮笑脸地凑到他的面前,破天荒地殷勤起来。
她一路跟他谈天说地,更毫无芥蒂地跟他说起选竹的秘诀、伐竹的技法。走了一半路,他瞧见她突然往偏处一站,回过头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他刚想问怎么了,脚下一空,随着年鱼得意的大笑声,他知道自己又被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算计了。
年鱼笑得前俯后仰,她当然是故意的,故意不提醒他这处有个不明显的深坑,为的就是让他出丑。她望着狼狈地从坑里站起来的他,语气故作无辜:“你可别怪我,这次是你自己没长眼睛。”
说完,她就扭头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回到家后,年鱼晃荡着腿,等着欣赏他一瘸一拐地走回来的狼狈样子。可直到天快黑,她期待的那个身影也始终没有出现。
吃晚饭时,祁悲鸿终于第一次板起脸问年鱼:“你到底又惹了什么祸?夙木怎么还没有回来?”
这下,年鱼有些慌了,吞吞吐吐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就在这时,门却突然被打开了。祁夙木满身是泥地进来,他脸色有些苍白,手臂上满是被树枝刮破的伤痕。
他朝年鱼一笑,又看向祁悲鸿:“没事,是我让年鱼先回来的。我在后山看到了一些很好的竹子,所以耽误了点时间,现在才回来,让你们担心了。”
年鱼往院子里一看,果然见到几株成色很好的淡竹。
年鱼忽然想起当时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说的那些选竹的技巧。原来他都认真地听了进去,可她明明害他摔进了深坑,他又是怎么出来,怎么一个人把这些竹子搬回来的呢?
深夜,年鱼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异响,她起身查看,才发现祁夙木正坐在院子里背对着她,一个人偷偷地往受伤的腿上涂药膏。
祁夙木回来时掩饰得很好,连年鱼都没发现他的腿摔得那么严重。
他动作很轻,额头上密麻着因疼痛而冒出的虚汗。听见脚步声,他往回一看,年鱼匆忙扭头,躲在了暗处。
月光似轻轻流淌的河流,她顿了顿,那句“对不起”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四】
几天后,祁悲鸿因受寒感冒了。
祁夙木担心老爷子的身体,特意买来几条鱼给他熬汤。那天,年鱼一大早就出门蹲在火车站卖她那些小首饰,深夜归来时看到饭桌上祁夙木为她留的鱼汤。
“我特意熬的,趁着温热赶快喝了。”
年鱼一愣,像是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话,瞧瞧鱼汤,又瞧着祁夙木的背影。过了许久,她像是下了无比大的决心般,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又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全喝光。
祁夙木没留意年鱼视死如归的目光,所以,当她在喝完鱼汤的半个小时后,看到她突然浑身发热、满脸起红疹时,他吓得几乎失了方寸。
“你怎么了?我又没往鱼汤里下毒,你怎么喝完成这样了?”
年鱼绯红着脸,挣扎着憋出几个字:“祁夙木,这下我不欠你了……”
说完,她就径直昏了过去。
他当然不知道,年鱼自小就对鱼类食物过敏,严重到只要尝一口就会全身起疹子、高烧一夜的程度。她害他摔伤了腿,那她高烧一夜还给他就是。
就算事后,祁夙木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年鱼依旧大义凛然,固执地说:“你别说我傻,之前是我不对,我不过就是弥补罢了。我以后不会再找你的碴了,但你放心,我也绝不会喜欢你。”
这一次,祁夙木的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不解:“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年鱼也想知道,为什么那么抵触他。或许她潜意识里认为,他不过是她平静生活的闯入者,又或者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一直排斥他对油纸伞做出的改变。
“为什么要改变?你有没有想过,为了迎合世俗意义上的流行,而去改变油纸伞本身的文化传统,根本就是一件本末倒置的事情?”
弄堂潮湿阴冷的空气里,年鱼透过窗户看着那面“祁记伞铺”的牌匾,脸上似悲似喜。
这是第一次,年鱼以这么认真的口气说出的话,在所有人的眼里,她好像永远都是不知轻重的孩子,是没有分寸的顽劣少女。
祁夙木猛然怔住了,他想反驳些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
年鱼回头看他一眼,清澈的瞳孔似一汪冰泉:“所以,祁夙木,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你的自以为是?你以为你的改变能让祁家的手艺传承下去,却忘了这传承下去的东西,根本就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看似完整,实则面目全非。风一过,什么都没有了。”
这就是年鱼一直想要对所有人,包括祁悲鸿说的话。但是,每次看到那些积尘已久的油纸伞被人郑重地买去时祁悲鸿欣慰的样子,年鱼总是不忍心说出口。
有风吹落摆在桌子上的宣纸,祁夙木拾了两次,两次都没有拾起来。
年鱼做到了。后来的祁夙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日子,他没有再画画,终日只是对着白蒙蒙的油纸伞面出神。
他性子温和清淡,不管内心多么千回百转,煎熬的也只是自己。
杨柳随着日暮暗下,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年鱼认为祁夙木有一天会离开时,他有天突然出现在年鱼于火车站摆的地摊前,一把拉住了她:“我知道了,年鱼,我知道了。”
那时年鱼的生意蒸蒸日上,附近的一些地头蛇看她一个小姑娘好欺负,便美其名曰过来收保护费。
祁夙木出现时,领头的那一个人以为这是她请来的帮手,上前一推,就要和祁夙木打起来。
谁都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年轻人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不过回身的时间,那个上一秒还凶神恶煞的小混混就被撂翻在地。
对方的其他人看吃了亏,一起朝祁夙木扑了过来。
年鱼尖叫着,拿出手机报警。直到警笛声传来,一群人才纷纷而逃。
祁夙木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有人欲上前扶他,他却看也不看,挣扎着一步步朝年鱼走去。
他走到年鱼的面前,眼神里是摄人心神的光。他依然是那句话:“我知道了,年鱼,我知道了。”
【五】
“荷兰博物馆向外界共享了所有的版权。”
“纽约的Dia Beacon美术馆打破了从不让人拍照的规定。”
“《红楼梦》的后半部是由别人杜撰续写的。”
“你说什么?”
“我说,年鱼,你错了。”
是的,无论外在的因素怎样变化,它的核心却不会改变。就像油纸伞是一片海,祁夙木的画是一条江。它们的本质都是水,连接一脉相承,在一起就是江海。
而只要有了延续,传承就还在,油纸伞就不会消失。
“那是江还是海,又有什么区别呢?”
祁夙木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对年鱼笑了,那笑仿佛是让星辰都暗淡了的极光。
他一步步地靠近她,身上雪松木的气息在年鱼的鼻间萦绕。她的手腕被他紧紧地攥着,一侧头,就是他温热的薄唇,近得几乎要碰在一起。他依然在她的耳边低声呢喃:“年鱼,你错了。”
年鱼忽然心跳得飞快,像被他的目光烫伤般不断地后退。
路灯光把两人的身影拉得又长又细,像黑暗中交织的藤蔓花朵。
从那天起,祁悲鸿发现年鱼变了。她开始认真地看起了祁夙木的画,手把手地教他做起了油纸伞。
有时候祁夙木不在,有人来参观,年鱼就帮忙介绍,给人讲解那些画的内涵,对祁夙木的称呼由刚开始的“祁夙木”变成了“祁老师”,再变成“夙木”,最后变成“阿夙”。
后来,有附近的姑娘倾慕祁夙木所画的油纸伞,明里暗里地借买伞的名义搭讪他。年鱼表面一如平常,等那姑娘下次进门却突然在楼顶泼下一盆水,淋得她成了个落汤鸡。
以祁悲鸿的年纪,对这些隐晦内敛的微小变化,自然是了然于胸。
而年鱼只觉得自己患了一种病,而且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病。这种病还经常让她做一些傻事。
本恨不得离祁夙木八百米远的她,一不见他的身影就坐立不安,思绪乱七八糟的。
削竹时,她不小心割到了手,这对她而言早就是家常便饭的事,拿了创可贴便贴上。可到了晚上,她却故意撕下创可贴让祁夙木看到,再等他一边骂着自己粗心,一边翻箱倒柜地给她找创可贴。
他有一双好看的远山眉,在灯光下微皱着,仔细看还能瞧见那眼睛旁的一颗小小的泪痣。年鱼看呆了,看得心中又酸又涩,不知怎的,哇的一声就哭了。
祁夙木慌张地问:“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年鱼却哭得更厉害,攥着他的衣角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怎么会这样?祁夙木,我讨厌你,我本来是那么讨厌你的呀。”
她话说得稀奇古怪,祁夙木被逗笑了,只得拥着她,像摸小猫咪般摸着她的头:“好、好、好……你最讨厌我了……没人比我更讨厌了。”
可年鱼更难过了,她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最后竟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你一定是个人贩子!”
“什么?”祁夙木哭笑不得。
年鱼却什么也不肯说了,只攥着他的手一边哭,一边念着“人贩子”三个字。
年鱼泪眼模糊地想,如果他不是“人贩子”,那她怎么就好像被人偷走了心般难过呢?如果不是这样,她怎么觉得自己真的病了呢,而且可能是一种永远也不会痊愈的病?那种病,让她心里又疼又涩,像三月里未成熟的果子,爷爷冬天里爱喝的陈酒。
那是喜欢呀,很多很多的喜欢呀。
【六】
来年春季,祁夙木画的油纸伞的名气已经很大了。
有很多媒体记者络绎不绝地前来采访,有人偷偷地拍下他的照片放到网络上,更是引起不小的热潮,连国家级的美术馆都向他发来邀约,邀请他专门做一场油纸伞的展览。
他答应邀约后的第三天就是年鱼的生日。展览的地点在北京城,年鱼从小就没出过泉州,北京更是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地方。她缠着他,等自己生日那天就过去找他,让他带她去看一看故宫和长城。
其实,祁夙木想说,现在的年轻人去北京都不会再去这两个已经有些“老土”的旅游地点了,但他答应得干脆,出发的那天,年鱼一个人从泉州飞到了北京。
她路不熟,说话还带着泉州的口音,费了好大劲才找到祁夙木的展览地点。
他很忙,被一大群人围在中间,到处都是拿着“长枪短炮”的记者。年鱼不敢跟他打招呼,只悄悄地躲在展览外的小草坪上,想着等人群散了再去找他。
谁知道,这一等就是大半天,年鱼缩在角落里蹲得腿都麻了,才听到祁夙木惊诧地说道:“年鱼,原来你在这里。”
年鱼欣喜地想站起来,却又听到他匆匆说的后半句:“我叫人送你回酒店,我这里还暂时走不开。”
长城、故宫,这两个词还没说出口就已经被打断,年鱼有些委屈,想问他是不是忘了,最后还是勉强地一笑:“好,我回酒店等你。”
她没有照做,车开到一半,她溜了下去,一个人跑到了长城,又跟故宫合了个影。那天太阳很大,她特意叫人帮她拍照留了半边的空位,想着等下次和祁夙木一起来的时候再补上去。
回到酒店后,祁夙木在等待年鱼回来的过程中,累得已经睡着了。年鱼蹑手蹑脚地帮他盖上被子,把自己买的一小块奶油蛋糕拿出来,默默地说了句“生日快乐”,就在窗外灯火阑珊的夜里过完了自己十九岁的生日。
那时她依旧觉得很幸福,她爱的人在身边,爱她的人也还在世上。这一生再漫长,也不觉得有难熬的时候。烛光温暖地映在她的脸上,那些痛苦和悲伤仿若只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是“他人即地狱”。
而命运,不过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第二年冬,祁悲鸿检查出患了重病。
其实,不过是老毛病了,早期时祁悲鸿就有预感,只不过一直没对年鱼说起。如今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他反而还自我打趣:“我做了一辈子油纸伞,能在死前看到有人将祁家的手艺发扬光大,也无愧于老祖宗了。”
年鱼在一旁号啕大哭。这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家人啊,怎么还没等她报答他,就要和她阴阳相隔呢?
祁悲鸿拍着她的背,故作严肃地说:“我这还没入土呢,你就开始哭丧了?”
他支走了年鱼,留下祁夙木谈了很久的话。出来时,祁夙木面容哀伤,眼圈微红。他没有安慰年鱼,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在冰冷的院落里坐着,沉默无言了一夜。
正如祁悲鸿所说,他连走的时候都体面妥帖。初秋的一大早,他起来打算给一把油纸伞做最后的固竹,做到一半时,忽然对年鱼说困了,让她把他屋子里的酒温了端来。
年鱼照做,端起酒送给他时,却发现他靠在老藤椅上睡着了。她喊了他一声,他手中握着的油纸伞掉了下来。
过了许久,年鱼才猛然跪下,眼泪无声地落了一地。
葬礼盛大而隆重,年鱼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他们都称因仰慕祁悲鸿的手艺而来,却把摄像机对准了祁夙木,问他是否被老爷子指定为祁家手艺的传人。
年鱼觉得吵闹和狼藉。她心里觉得祁悲鸿不会喜欢这么多人出现的场面。她抱着骨灰盒,来到了后山的竹林,这是她童年时祁悲鸿经常带她来的地方。他在伐竹,她就在一旁玩耍。
隐约有脚步声传来,年鱼以为是祁夙木瞧她不见,寻了过来。
她满腔期待地匆忙回头,却是风卷枯叶,空留一地回声。
【七】
年鱼二十岁那年,离开了泉州,跟着祁夙木来到了巴黎。
这是他留学的地方,也是他的家所在。他有一个华裔父亲,住的房子就在香榭丽舍大道。而关于他和祁悲鸿的故事,年鱼是在葬礼后,才知道了所有的来龙去脉。
其实,年鱼想过祁夙木和祁悲鸿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但是,她没想到一切竟如此复杂。
祁夙木要喊祁悲鸿一句“外公”,他的母亲是祁悲鸿的女儿,但是两个人的关系不像父女,更像是仇敌。年轻时的祁悲鸿古板严厉,妻子生下女儿后一直体弱多病,而祁悲鸿只知道窝在弄堂里摆弄那些油纸伞。
后来,祁悲鸿的妻子因为积郁成疾去世,祁夙木的母亲再也受不了,便和自己的父亲撕破脸皮,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祁夙木的母亲因病去世时,她才将这些告诉了祁夙木。于是祁夙木了解到了祁悲鸿,也了解到了油纸伞。
巴黎的寒冬,他替年鱼焐热冰冷的手。
“外公说,他从人贩子手上救下你,也许就是上天给他赎罪的机会。他走时,要我好好照顾你,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
年鱼脱口而出:“我不想当你的亲人,我想当你喜欢的人,好不好?”
她的话没经过大脑,她反应过来才惊觉说了些什么。祁夙木怔了许久,才点头半开玩笑般:“好,就当我喜欢的人。”
是有感觉的吧?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心如止水是不可能的。年鱼是这样,祁夙木也一样。只是,喜欢有时候也分先来后到,轻重缓急。
年鱼在异国的第一年,过得并不开心。祁夙木越来越忙,他是众人公认的祁记手艺的传人,又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改变者。国内国外对他的报道越来越多。他最忙的时候,年鱼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见过他。
她的心很累,祁夙木的父亲不喜欢她,尽管她费力讨好,他还是嫌弃这个不懂英文、连刀叉都不会拿的女孩。
她的心很累,语言不通,没有他在的日子,她只能窝在空荡荡的客厅发呆,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的心很累,巴黎的食物她吃不惯,费了很大的劲从唐人街上买菜回来,吃了几口又剩下了一大桌的菜,只能一个人落寞地倒掉。
最开始,她忍不住打电话给祁夙木,他听出她语气中的孤单,连夜坐了飞机回来,陪她玩了整整一天。他带她去卢浮宫,去他曾经的学府,还在街上买了五颜六色的气球逗她开心。
可是,回家后,年鱼听到他和他父亲的争吵。
他们吵得很凶,年鱼听到他的父亲说:“Let her go.”
“Let her go.”让她离开。
她把气球松开,之后再也没有跟祁夙木打过电话。
可再怎么辛苦,年鱼从未想过离开。因为祁夙木曾对她说过,她是他喜欢的人。只要有这一句话,她什么都愿意不在乎。
最孤独的时候,她在纸上画画,画的是一条小鱼儿,游弋在一片冰冷的海水中。
她想在画纸上写——祁夙木,海水好冷,我很想念你——最后却变成,没关系,没关系,小鱼儿只要在有水的地方,就可以游得畅快。
【八】
直到有天深夜,她起来喝水,瞥见桌子上打开一半的报纸——
“因祁记油纸伞而闻名的年轻画家祁夙木,作为接班人首次将一把油纸伞拍卖。据介绍,这是祁悲鸿生前所做的最后一把伞,其珍贵价值令不少收藏家争先抢拍。”
报纸上,是祁夙木站在拍卖台上的照片,上面还有那把素色的油纸伞。
年鱼不可置信地几乎把报纸看穿,起身时,她拿起电话的手不断地颤抖。
她不敢相信,他怎么可以将这把油纸伞拍卖掉!他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很疲惫:“年鱼,我明天回来给你解释。”
年鱼不要解释,解释永远是事情发生之后的强加弥补。
在机场,年鱼紧握住祁夙木的手:“我要你把伞拿回来,你把伞拿回来好不好?”
祁夙木抱住已经失控的年鱼,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大堆——这只是更好地发挥它的价值,这是慈善性质的拍卖,这是很多艺术家都会做的事。
年鱼却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不是,这都不是,这只是你为了获得更大的名声的借口。”
当年,他的确是正确的。江和海是一样的,只要延续就有传承。所以,他才能将年鱼说服。可是如今,他给这种延续,染上了利益,染上了名望的贪心。
年鱼还记得当初摔伤了腿却坚持背回竹子的少年,还记得那个被人打得跪在地上,却仍一步步地靠近她,只为告诉她“你错了”的少年。
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变成这样了呢?
年鱼笑出了眼泪:“如果祁爷爷在天上有知,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一定寒心彻骨。”
“年鱼,可我对你的心是不变的。”祁夙木哑声道。
他或许是对她没有变过,可是,她忽然想起,从认识他开始,他好像永远有比她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答应她生日时带她到故宫、长城,却在事后遗忘,让她独自一人。在祁悲鸿去世她最悲伤的时刻,他忙于应对记者,没有发现她的消失。
书上说,放弃一个人的时候很难。这些年,年鱼最孤独的时候,也曾设想过和他分开。她本以为会是痛不欲生,是剔骨挑筋。她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让她离开他。
可就如真正要走的人永远云淡风轻一样,真正令人心碎的瞬间或许只是明白过来,他喜欢你,但你永远只是排在靠后的那个位置,永远只是他心中靠后的那个人。
年鱼哭了,海水很冷,他不是她可以停靠的岸。
【九】
年鱼再次来到故宫和长城时,已经隔了很多年。
她让别人给她拍了一张照片,画面上的她一直站在左侧。有人好心提醒:“小姑娘,你站中间一点,这样照出来才好看。”
年鱼笑着摇了摇头,当年她把身边的那个位置留出来给了祁夙木,现今她只是特意为当年的自己完成一件没做完的事。
照片里的留白合二为一。
那个人,也消失在最后的夕阳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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