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的最后是杯盘狼藉,曲终人散。太阳照在沟渠上,积雪纷纷化作污水,一一向东流。从此以后,没有人梦见过雪原。
作者有话说:谢谢叉宝带我上《花火》!奶妹落泪!这次给大家带来的是一个关于亲情的故事。“你陪了我多少年,穿林打叶,过程轰轰烈烈;花开花落,一路上起起跌跌”——我年少时所有的敏感与自卑,温柔与怯懦,热望与坚守,都和亲爱的你有关。希望大家能珍惜身边的人,珍惜身边的幸福。
我曾和你一起渡过雪原,也曾和你走着走着就散。
楔子
夏枝从杏园高中下班回来,开车去医院看老夏。满满的便当盒里,装着撇去油花和浮沫的乌鸡山药汤,蚝油杏鲍菇。装着食物的便当在车里晃晃悠悠,夏枝的神思也恍惚。以前承担这一责任的是君好,君好擅长做饭,还没灶台高就亲自掌勺,笑眯眯地给一家人端来香气扑鼻的扬州炒饭和开阳芙蓉汤。人人都夸君好乖巧。
老夏今年过马路被车撞了,撞人的小青年拨打了急救电话,把受伤的老夏送进了医院。夏枝甫一接到电话,给教务处请了假就急匆匆地往医院跑,抵达的时候,老夏还在手术室,小青年倚在门外抽烟。见到夏枝,他居然笑着吹了声口哨。
夏枝怒目而视,却被人轻轻拦住了,她回过头,看见的是多年未见的熟悉面庞——是周渡。
他依旧英俊逼人,眼眸里如同藏着一池的星星。他手提公文包,穿着笔挺的西服外套,显得身形挺拔。他做事总是最妥帖的。夏枝仔细看了看,君好喜欢上他的是这一点吗?
周渡疲惫地望向青年:“医院里禁止吸烟,把烟熄了。”
夏枝的手被人攥在手心里,她使劲挣了两下,没挣开。
周渡拉着她到楼下,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代我表弟向你道个歉,对不起,夏知知。老人家有什么事情,我负责到底。”
夏枝浮躁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周先生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就不奉陪了,我去问问我爸的情况。”
周渡沉默了,他翻开公文包,取出一个小小的文件夹,里面是几张薄薄的便笺纸,浅粉色,软软的。他凑近了一些,她能闻到隐隐约约的桃子香气。
周渡低声说:“这是许老师在她办公桌里找到的,原来应该毕业就还给君好。这些年你和君好都没有参加高中同学会,今天听闻伯父受伤,我顺道物归原主。”
夏枝接过文件夹,一刻也不敢怠慢了它。她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随身携带的风琴包里,道了谢,转身就走。
周渡在她身后轻轻唤她:“知知,我知道现在谈这个问题不合时宜,但是,我还是想知道,我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夏枝在瑟瑟秋风中回过身,向他一笑,摇了摇头。
时隔多年,她终于回想起来,自己最中意周渡的时候,恰是他同君好在一起的那几年。
1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夏枝还叫夏知知。
君好是同夏知知一起上的沥湖高中。君好向来身体不好,和那些一步三喘的纤弱美人不同,她的体弱自小是被人揶揄的。她生得胖,好似一团柔软的云,因而,做操时、锻炼时,体态不雅。她的滑稽如一块口香糖,被人们含着笑反复咀嚼,吐在地上,经年累月后,又使人觉得脏。
君好不太在意这些,她成绩并不好,喜欢看闲书。她有很多书要看,桌肚里摞着高高的精装本。没有朋友倾诉的时候,她便将时间用在看书上,每天过得很充实。
知知则更不在意了,她在君好教室隔壁的“鸿志班”念书,考沥湖高中的理科第一名,每天放学留在教室里写作业,待到最后才离开。她和君好少得可怜的一点交集,就是她和君好的作文都会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复印下来,分发到全年级学生的手中。班上有同学惊讶地提起:“知知,你和夏君好都姓夏,你们的作文都写得这么好!”
知知握着笔的手轻轻一颤,她挑起眉想解释,大家却已经换了一个新的话题。
君好是知知的姐姐,也是到了后来,同学们在白纸黑字的范文上看到的。
那次的作文命题是《我的朋友》,对于高一生来说,写一篇以友情为主题的叙事文何其简单。那一次,君好的作文被评了年级最高分。
新印的范文还带着生涩的油墨香。知知去水房打水,回来时刚踏进教室的门,便听见同学们的低笑声。
有人问知知:“你和三班的夏君好长得一点也不像,你怎么会是她妹妹?”
知知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她奔向课桌,看见自己的桌子上摊着新发的范文,上面正是夏君好写的《我的朋友》。
这篇作文的第一段,夏君好写:“我的朋友很少,准确地说,我的朋友只有一位,她是我的妹妹夏知知。我的爸爸妈妈给我和知知取名,岁岁知君好,我要和知知永远好好的。”
她写得那样真挚,不落俗套。她写她儿时病弱,被疾病折磨得睡不着觉,知知为她念童话故事哄她入眠。她写她自小孑然,无人帮扶,在跑道上跌伤,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晚上,知知会流着泪替她给磨破皮的膝盖涂红药水,第二天为她戴上亲自缝制的护膝。她儿时体弱,同知知一起挤公交車上学,若是有人起身下车,空出座位,知知永远把位置留给她坐,哪怕再疲惫,车厢里再拥挤。那些年她连累了知知,知知同她一起被开各种玩笑。她为没有做一个更好的姐姐替妹妹遮风挡雨而惭愧。
夏知知和夏君好的不同寻常都有了印证。比如,为什么夏知知和夏君好都在教室里留到最后才离开,比如,为什么夏知知和夏君好的作文都写得好,比如,为什么夏知知的家长会永远由妈妈来参加,而夏君好的家长会由爸爸来参加。
有人笑:“夏知知,你整容了吗,长得比夏君好漂亮那么多!”
这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知知顿时失了语。
那一天放学,君好找不到知知。从前知知告诉过君好,“鸿志班”人太多,平时不要轻易来找她。于是姐妹俩放学都留在教室里,待到最后才沉默着一起回家。
这天,君好到“鸿志班”的门口等妹妹,却没料到教室里坐着满满的人。
他们都是“鸿志班”的学生,其中没有知知。
有人朝君好吹口哨:“你果然来找她啦,你真是她姐姐啊。”
君好扭头就走,身后有人在笑:“她早就走啦,你等不到她了。”
君好的步子顿了顿,沉默着往前走。
2
记忆中,知知的泪水总比君好多。别人眼里永远坚强、如冰雪一般不可接近的夏知知,是夏君好眼中的小哭包。
小时候君好服用激素后如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的时候,知知会哭;小时候君好因为病痛睡不着觉,知知为姐姐念故事哄其睡觉的时候,她会哭;儿时君好不慎跌出一身青紫,她会哭;君好在拥挤的车厢里急促地喘气,她也会红了眼眶。
君好是在学校的静思湖畔找到知知的。她在湖边抱膝而坐,掰开一个冷硬的面包,喂湖中的锦鲤。
君好认出这是知知保护自己的姿势。
湖畔忽然下起雨,君好默默地为知知撑起伞:“知知,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可是,除了你,我没有别的朋友了。”
知知抬起头,出乎君好的意料,她没有哭。
知知接过君好的伞,低声说:“走吧。”
君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的妹妹已经过了那个会为姐姐动不动哭鼻子的年纪了。
知知是什么时候不愿理自己的呢?君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乐于把知知当作当年那个一不小心就像小兔子一样红了眼眶的傻女孩。
如果知知对她不好,一定是因为知知吃了太多苦,如果知知有一个漂亮一点的姐姐,那么,知知一定可以同别人一样,快乐地活在阳光下,和姐姐一起快快乐乐地肩并肩地一起上学、放学。
君好不愿意想这些。她雀跃起来,像一只幸福的小鸟,向知知说起她从菜谱上新学会的菜肴,回家以后做给知知吃。
夏爸爸和夏妈妈向来工作忙,通常很晚才回家。君好还没灶台高,就学会了做菜。她手艺好,又学着看菜谱,做的食物无一不美味,父母都夸她乖巧。
知知在卧室写作业,不一会便从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还有君好被油烟刺激发出的咳嗽声。
知知站起来,踱到书柜边。
知知的书柜里放着成排的练习册和课本,君好的书柜里放着精致的文学读物。
自君好生病以来,父母似乎放弃了对她的严格要求,他们只希望她能健康快乐地成长,幸福地走完这一生。
远大的期许落在了知知的身上,每周三节的钢琴课,一本又一本练习题,都是给知知准备的。
君好的书柜上最显眼的地方,摆着宫泽贤治的《渡过雪原》,知知不禁觉得好笑,十五岁的君好,还喜欢看童话故事。
过去知知给病痛中的君好念童话故事,也念宫泽贤治的《渡过雪原》,念到四郎和妹妹寒子走在雪原上,唱着“冻雪铛铛,硬雪梆梆”的歌谣,和小狐狸绀三郎结下奇缘。念到最后,君好听不见声音了,她望向知知,发现知知已经红了眼眶。
君好很奇怪:“四郎和寒子在绀三郎的狐狸学校分享快乐的夜晚,渡过寒冷的雪原,和家人重见,这不是幸福快乐的结局吗?”
知知却流泪了,她告诉君好,这篇童话故事写在宫泽先生的妹妹病逝之后,他一直在怀念与妹妹在一起的童年幸福时光。
知知说,正是因为过去太幸福,现在看起来才萧条、颓唐,美好如露珠泡影,一瞬即逝。日本童话故事总是在温暖中带着一点哀愁,总是不得圆满。
明明一开始是知知哄君好睡觉,到了后来,成了君好给知知擦眼泪。
知知正想着,君好来催知知吃饭,胖胖的身体圆滚滚的,声音带着温柔可亲的笑意:“我做了新菜,知知快来尝尝看。”
知知莞尔,握紧君好肉乎乎的手。
3
高二时文理分科,理科年级第一名的知知选了文科,和君好分到同一个班级里。
有人问知知为什么转了性,知知笑着摇头,只有自己知道如今笑起来有多艰难。
那一天,君好回家,父母回来得早,坐在餐桌前,满桌饭菜飘香,君好恹恹地垂着头。
见知知开门进来,老夏轻轻地叹了口气:“知知回来了,洗个手吧。你姐姐给你做了一桌子好菜,大家等你很久了。”
知知洗干净手,拉开椅子落座。众人扒饭,只听见碗筷碰撞发出的一点微不可闻的声音。
许久,知知听到老夏说:“知知,我和你妈妈做了决定,让你和君好一起学文科。”
“爸!”一向温和的君好撂下筷子,如果这时候知知仔细看,会发现君好投向老夏的目光是带着恳求的。
知知视若无睹地咀嚼饭菜。
夏妈妈开口了:“知知,你向来聪明,读哪科不是学习。你姐姐不一样,她想读文科,你多教教她,到了同一个班上,也好帮帮她。”
知知气笑了:“君好过去救了我,所以我要把我的未来赔给她?”
老夏是真的动怒了:“夏知知!你忘了吗,你的命是你姐姐救回来的!”
是的,夏家父母工作忙,夜深才回家。所以,家里煤气泄漏的时候,只有年幼的姐妹在家。君好反应过来,先把熟睡中的知知背下楼,再回家替妹妹寻找遺落的课本。
没有想到,她这一次返回,就晕倒在家里。
君好煤气中毒后,服用激素治疗,原本纤细的身体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越来越大,成为同学们揶揄的对象。再后来,知知也不堪同学们的调笑,上了高中以后,不再在众人面前叫君好姐姐。没人知道体态臃肿的夏君好,是漂丽如春花的夏知知的双胞胎姐姐。
知知放下碗筷,慢慢地起身:“我吃饱了。”
她走得那样不留情面,将自己困在卧室里,几乎脱力。
知知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和君好在雪原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雪原的地面好似撒了一层糖霜,头顶的日轮燃烧着,融化陈年的积雪。沟渠里融化的春水倒映着太阳的影子,如梦似幻。她伸手去触摸结着冰柱的松树,刹那间光影都消散了。
知知在惊慌失措中醒来,看见书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她挑起一筷子吃了,闭着眼睛都能想到这是君好的手笔。
胖女孩轻手轻脚地走进她的房间,不顾老夏的阻拦:“让她发脾气!仗着自己是妹妹,要你惯着她。”
她悄悄放下亲手擀的面,像往日一样对自己的妹妹说:“全是做给我们知知的,不要急,慢点吃。”
知知垂下头,大颗大颗的泪掉进汤面里。
知知把课本和练习册搬出鸿志班的那一天,她对自己说:你要足够强大,什么都不怕。
她以为只要自己强大,生活就会没有变数。直到遇见周渡——这是她和君好生命中共同的变数。
4
高二下半期的时候,班里转来了新生——周渡。因父母工作调度,他转到本市学习,有一副俊美卓然的好相貌。
知知盯着周渡写在黑板上的行草字半晌,垂下头继续做练习。下一秒,周渡大大的笑脸出现在知知身边的位置上:“同学,这个位置有人坐吗?”
知知不解周渡的自来熟。他会自然而然地为她买水、打饭,会在她手把手教他做数学最后一题后笑着摇摇头说“我还是不会做”。她瞪他,他却笑得阳光又坦然,她被他笑得低下头去。
他身上好像有夏日张扬的元气,我行我素,做自己认为正当的事,怡悦、自由。他尊重每一个人,又能和任何人打成一片,包括君好。
那天,周渡在操场打完球回来,穿着白色棉质背心,露出线条流畅的薄薄的肌肉。他怀里抱着一个篮球,在窄窄的楼梯间穿梭,同认识的同学击掌打招呼,楼道里都是少年人叽叽喳喳的欢呼声。
君好正准备下楼,被此起彼伏的笑闹声一惊,像一只慌张失措的小熊一般,竟从楼梯上跌了下来。篮球队的队友怪叫着避开,周渡却抛开篮球,向前一个箭步,牢牢地接住了她。
她很沉,可是,他的怀抱很有力,所以她没有受到一点伤害。
夏君好闻到少年身上清爽的广藿香,触摸到落在他肩胛上的阳光。
周渡放下失措的君好,示意她整理衣冠:“扯皱了你的衣领,不好意思。”
他做事这样妥帖稳当,如此尊重地示意一个经常被揶揄体态的女孩整理仪态,好像把一个脆弱的灵魂温柔地拂去灰尘收藏好,让她知道,自己也是被珍重的。
周渡遗落的那个篮球,顺着青色台阶一层一层地跌下去,知知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它滑落,再滑落,终于成为融在阳光下的积雪,闪着粼粼的微光。
5
全班的人都知道,素来安静沉稳的知知生了周渡的气。她不再为他讲题,自己提前准备好茶水和便当。她拒绝得这样不动声色,这样冰冷无情。
有人悄悄问周渡:“怎么啦,撞南墙了?”
周渡笑得云淡风轻,跳起来投了一个三分球:“瞎想什么呢。”
期中考试后,学校组织高二的学生去自然公园做乡野调查,放松一下。天高云阔,树影婆娑。午饭时,学生们结伴拾柴火野炊,很快围成一个小圈玩游戏。
知知向来不太喜欢参与这些,她独自坐在树蔭下做练习册。
而君好是无法融入轻松活跃的氛围的,她走到哪里,哪里就好似树了一个活靶子。比起集体的娱乐活动,她更喜欢和妹妹待在一起。
“就差你们啦!”周渡的笑脸出现在知知的身后,拉着知知和君好去玩游戏。
游戏无非是输的同学表演一个小节目或者完成一个挑战之类的。君好不敢参与进来,怯怯地躲在知知的身后。
几轮过后,知知也失去了兴趣,想起身离开,周渡却挽留她:“知知,陪我一会好不好?”
周渡凑得近了些,明明是再坦诚不过的神情,知知却惊得如触电一般避开。
周渡问她如何,她摇了摇头,以口渴搪塞过去,不再提离开。
那天返校前集合,没有人看到君好。知知急得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泫然欲泣,一遍遍地问同学:“有人看见过君好吗?”
有人笑道:“那么大一个夏君好,像一面移动的墙一样,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周渡审视着四周,冷笑道:“我们的同学不见了,居然还有心情说这种话。我真是不知道,你们同夏君好到底有什么仇怨。”
有人怯怯地说:“开个玩笑罢了,至于这么认真吗?”
周渡的声音如玉石一般冰冷:“被开玩笑的人笑了才是玩笑,同样的比喻用在你身上,你觉得好笑吗?”
众人噤声,不敢言语。
周渡对知知说:“我陪你去找她。若是找不到她,大家都不用返校了。”
那一天周渡和知知走遍了自然公园的每一处景点,汗水都浸湿了棉布衬衣。最后知知颓然地坐在公园的石椅上,泪水纷纷滚落。
周渡站起来叹了口气:“我替你买瓶水吧。”
周渡是在公园的贩售中心找到君好的。
周渡把君好带到知知的面前,君好如满月般的脸上涨起绯红:“知知,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我刚刚是给你买水去啦。”
周渡哄着还板着脸的知知:“物归原主啦,别难受了。”
君好手中拎着一个硕大的塑料袋,装满刚从冷柜里取出的酸梅汤,罐身上还凝着凉凉的水滴。
君好嗫嚅:“知知,你小时候喜欢喝我煮的酸梅汤,我跑了好几家便利店都没有,终于在贩售中心买到了。我给大家都买了一份,知知,别生气,好不好?”
知知的脸色变了好几遭,站起身来就走,君好只得白着脸跟在后面。
一路上,君好不停地谢谢知知和周渡,低声下气地要帮知知和周渡背书包。
知知忽然觉得燥热难当,转过头,恶声恶气地说:“别说了!”
知知抢过君好手上的塑料袋,拿了三罐冰饮出来,砰的一声拉开拉环,给三人各一罐,她的目光最终落到白着脸的君好身上,语气冰冷:“不许给别人。”
返校的大巴上,知知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临发车的时,君好才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在知知的身边笨拙地坐下,讨好地凑过来:“知知,你还生气呢。”
知知却觉得愤怒,她恨君好永远不生气,她恨君好永远爱讨好,她恨自己不似周渡,永远不勇敢,学不会坦荡。
君好笑了,双眼弯成两轮新月:“我就知道知知对我最好了,知知是做给他们看的,怕他们欺负我。可是,我不怕这些的,知知不要为我难过。”
都说“大智若愚”,君好看似活得混沌,其实比谁都通透。
6
自乡野调查之后,君好和周渡的关系好起来。等知知放学的不再只有君好,还有周渡。知知在教室里做功课,透过教室几净的窗户,能看见周渡站在走廊上,与君好谈论着什么,逗得君好捂着嘴低声笑。
周渡永远爽朗、坦荡,他像对待任何同学那样对待君好,他对她的好是不带任何揶揄或优待的。
君好的书柜不再成为她和知知的专属。
君好会邀请周渡到夏家做客。她同他分享知知买给她的精装书本,请他吃自己钻研出来的新菜。
周渡不吝表扬:“知知,你也太幸福了吧,你姐姐厨艺这么好!”
知知夹了一筷子菜,味同嚼蜡。
到了周末,他们三个人有时会一起去电影院放松。文艺片,喜剧片,悬疑片,一场不落。君好大嚼爆米花,知知在黑暗中凝视着姐姐幸福的侧脸,觉得事情正向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那一天,君好微红着脸把那本浅粉色的密码日记本推到知知的面前。
君好说:“知知,日记本的密码是我们的生日,在你面前,我是毫无保留的。”
日记本上还带着浅浅的桃子香气,如君好的人,温柔清甜。
君好在本子上写:“张枣说,你开口说江南如一棵树,我眼前的景色便开始结果。我想,我已经发现我的景色了。周渡,我难过的时候,想见你。”
君好在本子上写:“周渡和知知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妈妈以外,愿意不计回报地对我好的人,我很幸福,也很感激。以前我对未来并没有多少设想,现在我想考师范学校,做一名老师,呵护更多孩子的青春。”
她像一只蚌,她在生命里遇到过那么多砂石,可她把它们变成了一粒又一粒珍珠。可知知希望她没有珍珠,也没有疼痛。
吃饭的时候,知知对君好说:“君好,别去找周渡了。”
君好的笑凝固在脸上:“知知,你在说什么呢?”
知知不吭声,像没说过那句话一般,静静地扒饭。
君好被班主任许老师叫进办公室时,周渡正在教她运球,她还没学会怎样使篮球贴在手心里。
“君好,老师理解青春期孩子的心情,但是,现在想这些的确不太合适。分散注意力不说,若是被其他同学到处传播,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君好,高中生还是应该专注于学习。”
夏君好把胖胖的身体向前倾,看见几张粉红色的便笺纸零落地摊在许老师的办公桌上,像一只敞露出脆弱的肚子的刺猬。
闲暇时,君好在日记本里写下它们,悄悄地撕下贴在课本里。料峭的春风吹过,纸片哗啦啦地响动起来,可以使人闻到香甜欲滴的桃子香气。
许老师把便笺纸一張一张地收起来,锁进抽屉里:“现在老师替你保管这些,毕业后来取。”
走出办公室的那一瞬间,冰冷的春风灌进夏君好的衣领。果然是,料峭春风吹酒醒。
她忽然想起一首歌:“再看一眼,一眼就要老了;再笑一笑,一笑就走了。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各自曲折,各自寂寞。原来的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
盛宴的最后是杯盘狼藉,曲终人散。太阳照在沟渠上,积雪纷纷化作污水,一一向东流。从此以后,没有人梦见过雪原。
7
高考结束后,知知和周渡如愿去了北京,君好却落榜了。
那个夏天,知知和周渡在一起了,知知坐在周渡的自行车后座,两人一起去看电影。
知知动身赶往北京的前夜,君好为她收拾行李,一遍又一遍地检查录取通知书、身份证、银行卡、火车票是否备齐。
君好最后一遍检查知知的行囊,终于郑重其事地把包塞进知知的怀里。
“拿着,好好的。”她说。
知知问君好,未来她会去哪里。
君好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爸爸妈妈让我投靠在国外开华人便利店的亲戚,我在那边帮帮忙,做做便当,也挺好的。”
知知点点头,想去洗手间擦掉眼角隐忍的泪花,忽然听见君好在身后低声说:“妹妹,可以再抱我一下吗?”
这就是姐妹俩最后的拥抱了。一个轻如冰花的、寂寞的拥抱。
然后,原来的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
后来,在北京,知知同周渡分手。周渡到知知的宿舍楼下挽留她:“夏知知,你有喜欢过我吗?”
知知想了想,终于回答:“有。”
这一句话使周渡释然了。
知知在北京谈过几次失败的恋爱,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世间的感情都是那么简单,爱了就是爱了,不爱了就是不爱了。
她念完硕士,放弃社科院的工作,回到故乡,在杏园高中任教,实现了夏君好年少全部的梦想,呵护孩子们的青春,教给他们尊重,教给他们爱。
她在教师公寓住下来,独自面对厨房的锅碗瓢盆,苦辣酸甜。她连最简单的清炖小排骨都不会做,她不会焯一下排骨去血水,撇去汤里的浮沫和油花。她炒菜时不会颠一下锅,她煎南北豆腐的时候被油溅到。
知知被油溅到的时候,会悄悄地躲在墙角,轻轻地吮吸烫伤的指尖,她想起了她的姐姐夏君好。
君好被烫伤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知知的姐姐把一只手背在身后,遮住手背上刺目的红肿,弯起嘴角对正在狼吞虎咽的知知笑:“姐姐很厉害吧,做得好不好吃呀。”
君好不知道,在知知的眼里,她一直是比那些一步三喘的女孩更漂亮的美人。
高中时知知学《长恨歌》: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知知一直觉得,芙蓉面和柳叶眉,说的就是她的姐姐夏君好。后来她明白,夏君好胖也好,瘦也罢,永远都是她最好最好的姐姐。
夏君好,夏君好,是夏知知的姐姐夏君好,是“岁岁知君好”的那个夏君好,是流动在血脉里、刻在基因里、抹不去忘不掉的夏君好。
那么,知知的君好去哪里了呢?
那一场震惊国外华人界的抢劫案,何其惨烈。
夜晚,整条街道响起人们的尖叫声。值晚班的君好关紧便利店的门窗,用桌椅抵住门板,心跳如擂鼓。待到窗外的声音低下来,她才稍稍平静一些。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她惊异地问外面是谁。
门外的声音是一个女孩的,说她受了伤,想要喝点水。
君好的手顿住了,她想起她有一个小妹妹,年少时最喜欢酸梅汤,她在食谱上看好方子,仔细熬煮两个小时,香气扑鼻。她将酸梅汤端给妹妹时,妹妹笑着说真的很喜欢。
君好从冰柜里取出一罐酸梅汤,罐身上水珠冰凉,她的心莫名一惊。
她搬开桌椅打开门,像刺猬袒露出最脆弱的腹部,然后看见门外刀光雪亮。
哗——
8
老夏发生车祸后,被压迫神经,听力受损。周渡许诺会为老人的晚年负责。
知知淡淡地笑了,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为他人的人生负责,就像当年的自己和君好。
当年对君好温柔的人太少,以至于她对周渡动了心。知知明白那仅仅是周渡对普通同学的善意与尊重,毕竟他是最坦荡阳光的少年,对任何人都珍视用心。
那些年,知知怕君好一厢情愿地越陷越深,采取了那样幼稚而激烈的方式,浇灭了雪原上燃烧着的火焰。
知知想起自己最中意周渡的时候,恰是周渡同君好在一起的那几年。
她迫切地希望有一个人能毫无顾忌地爱她的姐姐,对姐姐好一点,再好一点,能让姐姐少吃一点苦,多吃一点糖,发现姐姐的美好,不吝夸一夸姐姐,在众人面前护着姐姐,姐姐还没开口就送给姐姐大大的拥抱,做年少懦弱的夏知知不敢为姐姐做的事。
知知上高中的时候喜欢做英语完形填空题,以为能把岁月中遗失的碎片拾起。她是因为有亏欠,亏欠那个叫君好的女孩一个“对不起”,亏欠那些岁月里缺席的拥抱。
上大学时,她结交了很多新朋友,女孩们聚在一起,笑得像花一样灿烂。
知知和她们分享周末的音乐会,一起品尝一块金箔小蛋糕,可是,不再会有人与她在寒冷的夜晚互相拥抱着取暖,不会有人对她说:“在你面前,我是毫无保留的。”
有一句話很亲切又很可爱——“你是我的小姐妹”。“姐妹”这个词,从一开始就意味着比血脉更深,比基因更顽固的爱。在还是一个胚胎的混沌里,我就曾经温柔地拥抱过你。
后来夏知知把名字改成夏枝,夏知知再也不叫夏知知,因为她的名字后面不再会跟着一个夏君好。知君好,知君好,岁岁知君好。我不知道你在那边过得怎样,又怎能独自安好。
知知与君好曾经都是一同走在雪原上的小孩,像两只迷途的小狼一样互相舔舐伤口,守着温暖而又晶莹的梦向前走。可惜,长夜终有尽头,陪伴也有时休。未来的终点,不是你共我。
我曾和你一起渡过雪原,也和你走着走着就散。
周末,夏枝带着父母去公园散步,听到街边便利店在放熟悉的歌谣。父亲问夏枝是什么声音,于是,她无奈地俯下身,给坐在轮椅上的父亲盖上一条薄薄的毛毯,轻声哼唱:“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你的归你,我的归我。请听我说,请靠着我,请不要畏惧此刻的沉默。再看一眼,一眼就要老了;再笑一笑,一笑就走了。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各自曲折,各自寂寞。原来的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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