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听一首歌,里面有句歌词很触动我,“也许是我没那么好的运气,陪你淋你想淋的雨”,我突然想起读书时候的一段往事,想起也曾让我怦然心动过的一个人。或许每个人的青春都有过一个叶葳蕤,让你站在人生曲折的路口时,敢于在空境等待一句回音。
“我们之间似乎缺少一声你好,缺少一声再见。”
“那么,乔织,你好,再见。”
00
乔织再想起叶葳蕤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
部门年度营业额超额完成,经理请他们去公司附近的商业广场吃火锅。一群人顶着硕大的黑眼圈穿过寒风,直到闻见热辣的火锅香,才眼皮一抬,真正苏醒。于是两盘毛肚下肚,桌上的氛围已经完全热闹起来。
大家皆微红了脸,闹着围在一起聊那个长得像汤姆·克鲁斯的客户,聊世贸规则,也说起十七岁看过的星光。
乔织跟着抿唇笑,只是被热气熏得逐渐迷离的视线里,她好像看见一阵风从晃动的叶间吹来,十几岁的她,满脸怒容,咬牙回头道:“叶葳蕤,你烦不烦!”
01
叶葳蕤是高一结束那年暑假转来南市一中的。
那是八月初的午后,窗外蝉鸣阵阵,风是热的,直往人衣领里钻。
一中每到这个时候便会安排将近半个月的补课,乔织听着头顶风扇发出的“呼呼”声,眼皮越来越沉,眼见快支撑不住了,只听得从门口传来 “砰砰砰”的响声。
化学老师曾经“炸”过几次讲台,乔织以为又出什么事了,噌地抬起头。
——瘦,太瘦了。
这是乔织对男生的第一印象。她的目光还是迷蒙不清的,讲台上又萦绕着化学物品燃烧产生的烟雾,她费了好大劲才看清,原是班主任老范带着一个男生走了进来。男生穿黑色T恤,面容难辨,但他身体的每个棱角都被阳光打磨得异常锋利。
老范似乎怕他怕生,侧头安抚了几句,随后看向讲台:“王老师,我耽误您几分钟。”
他将人领上讲台,“同学们,这是新转来的同学,下面我们欢迎他做一下自我介绍。”
老范满是激情,周遭的同学却半梦半醒。男生一直垂着头,后来仿佛被台下零落的掌声叨扰,拧了下眉,不得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一堆化学公式间写下了三个大字——叶葳蕤。
全程面无表情,不出一言。
班上的同学见此情景,瞌睡反倒醒了,先是一愣,随后开始叽叽喳喳:“这个人叫什么?叶什么?”
闷热的教室,空气里灌满浮躁,再加上几十个人忽大忽小的声音,化学老师听了一会,不耐烦地拍拍手:“行了,新同学自己找地方坐好,有什么问题下课以后再沟通。”
他翻开书,继续讲阿伏伽德罗常数,男生便一把甩起书包往下走去。
前不久班上有一个人因病休学,位置便恰好空了出来,位于正中,是班上的“风水宝地”,没想到了男生只是看了一眼,又继续往最后一排的空位走去。
老范在门口瞪大眼:“坐中间!”
男生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真是有个性。”乔织的同桌六六赞叹,“欸,说起来,他叫什么?那两个字怎么念?”
乔织的妈妈是文史系的教授,带她从小读诗赋,也念过一句诗: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她本不想在课堂上继续讨论,但架不住同桌的吵闹,低声道:“葳蕤,在《孔雀东南飞》里出现过的。”
她说着,想起妈妈曾经跟她解释过的葳蕤二字的含义:“这个词有草木茂盛的意思,他的父母兴许是希望他像春天的花,像夏天的树,肆意生长吧。”
她说起这些东西来,总是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浑然忘了最后一排只有她身后有个空位。于是她话音一落,就听到身后传来哐当一响。
是书放入课桌的声音。乔织脑中一空,正想若无其事地坐正身子,哪知在一大片盛夏斑驳陆离的光影里,对上一双黑亮锐利的眼:“懂挺多啊,同学。”
02
之后,乔织与叶葳蕤熟了,总会问:“你最开始是不是觉得我挺傻的?”
可不是嘛,背后说人被发现,她心头慌乱,快速转过身子。老师便瞧见这边动静,冷着脸点名:“乔织,你來回答这个问题。”
幻灯片上字很小,乔织不小心看岔了题:“选C。”
同学们哄堂大笑:“这是判断题!”
于是她生平第一次被请进办公室。
乔织面红如血,但她又不是推卸过错的人,主动跟老师道了歉,便和叶葳蕤再没了交集。
他们真是两种截然相反的人,乔织乖巧听话,而叶葳蕤我行我素,偏偏理科成绩好得吓人,老师即便颇有微词,也强忍不发。乔织跟他做了大半个学期只互通名字的普通同学,一直到高二上期快结束时,学校举行元旦晚会。
乔织语文好,负责撰写主持人的串词,学校却不知看中了叶葳蕤哪一点,让他当主持人。
晚餐后大家去活动室排练,乔织为了修改词稿也一起去。本来排得好好的,到一半时,另一个男主持竟跟叶葳蕤吵了起来:“你到底会不会主持?如果实在做不来,请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时间很紧,难免有摩擦,其他人在旁说好话,可叶葳蕤张嘴真能气死人:“我也想啊,学校不让。”
乔织也是后来才知道,往年的主持都是由艺术班负责,这次学校突然说要建设才艺榜样典型,便从一、二年级中分别揪了个第一出来。
艺术班和文化班向来关系不好,叶葳蕤话音一落,那男生便一拳挥过来。两个女生惊叫着躲到一边,乔织登时也被吓到了,可眼见两人越打越激烈,耳中蓦然回荡起老范对她的交代,不得不冲过去:“别打了。”
她想将人拉开,但低估了男生的力道,手才碰上衣角,就被一股蛮力一撞,随后她只觉脚下一晃,人就被甩到了门框上。
疼,然后是头晕,她刚想站起来,眼前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她有低血糖,耳旁嘈杂纷乱,等完全清醒时,人已经躺在了医务室。
医生絮絮叨叨:“现在的小同学怎么回事,低血糖不吃饭就算了,还打架?”
乔织撇嘴,正欲解释,就看见叶葳蕤提着一袋东西跑进来:“醒了?”
十二月的天已经十分冷了,他在校服外穿了一件羽绒服,或许是跑得急了,额上渗出几滴汗珠,“自己吃点儿。”
他直接把袋子提到她面前,里面有一碗粥,还有一些零食。
那是周五,学校没有晚自习,医务室也早该下班了。医生见她转醒,忙将一袋药递过来:“我孩子在家等我做饭呢,你等下再给伤口上一遍药,走的时候帮我带上门,谢谢。”
说着,她拎着包匆匆而去。
医务室不大,一时间竟只剩他们两人。
乔织跟不熟悉的人同处一室总觉得尴尬,胡乱喝了口粥,抬头道:“我吃饱了,我们回去吧。”
叶葳蕤没出声,半晌后才冷冰冰地盯着她:“吃完,等下我可没力气再抱你一次。”
他说得云淡风轻,乔织却被某个字弄得脸上猛地一烧。
室内霎时更加落针可闻。
粥的分量大,一直不见底,而那厢叶葳蕤却开始与伤口做斗争。他的伤在脸上,但不严重,只嘴角有些淤青,医务室没镜子,他涂了好几次都没涂好。
乔织看他越来越不耐烦的模样,犹豫道:“要不要我帮你?”
话音未落,便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哪知过了一会儿,叶葳蕤竟真的走到她面前。
他的母亲很爱唠叨,回家上药他受不住。
乔织的掌心划开了一道口子,自然也不能太用力,仰头涂了半会,手肘酸软乏力:“叶葳蕤,你弯下来点好吗?”
她细声细气地与他商量,瞳仁黑漆漆的,透出纯粹而认真的光。叶葳蕤不知为何,“嗯”了声。
乔织换了根棉签再抬头,便见一张脸在眼前无限放大。
说起来,这算是她第一次认真看他的五官——眉眼狭长,如雪落百川,而鼻梁是山脊,唇是山下舟,点着渔火,淡淡的艳色。
她有片刻的呆愣,眸中的少年拧起眉:“怎么了?”
他们隔得太近,说话间,少年人灼热的气息纷纷喷洒在她脸上。
“没事。”乔织手上发颤,“只是手太疼了。”
03
两人的交集仿佛就是从那次起开始多了起来。
他们打架的事最终被老师发现,好在影响不大,只口头警告了几句便作罢。但乔织却从此多了一个任务——监督叶葳蕤彩排。
两人能有多熟呢?乔织每次都跟小跟班似的跟在他身后,后来学乖了,索性带了作业来做。
她成绩不错,但物理不行,那仿佛是一座高山,让她望而却步。同来彩排的几个女生依次而去,一时间,周遭渐渐安静下来。乔织不是执拗的人,可那天却跟题目杠上了一般。她咬着笔杆,冬日的天黑得格外快,活动室的位置又偏,最终还是恐惧占了上头,不得不收拾东西回家。
她脑中依然回荡着那几个数字,冷不防一个声音在后方响起:“不写了?”
风呼呼作响,击打着旧式木窗。乔织吓了一大跳,捂着胸口回头。
是叶葳蕤。窗外渐渐升起灯火,他一身磊落地坐在光里。
“你不是走了吗?”她惊道。
“练累了,坐会儿。”叶葳蕤耸肩,“写完作业了吗?”
乔织觉得这人有些讨厌,明明在却一声不吭。她被吓得有点闷闷的:“差不多啦,只剩物理最后那道大题了。”
她掌心的伤口几近愈合,隐隐有些发痒,她凑到唇边哈了口热气,正是这时,只听叶葳蕤走到她身后,随即迅速拿起了她桌上的物理习题走了。
“叶葳蕤,你干吗?”乔织反应不及,等意识回笼时,连忙背起书包追上去。
也是接触多了才发现,叶葳蕤并没有她印象中的冷淡沉默,下了课他也会跟相熟的同学玩闹,笑起来痞痞的,让人又爱又恨。
乔织一直追着他走,不过半刻便来到了校外的美食街。
华灯初上,热闹的吆喝声里缠绕着食物的香味。乔织本就饿了,现下看得更为眼馋,她正想买串面筋垫垫肚子,余光就瞥见叶葳蕤走向了一家面馆。
她连忙赶上去:“把作业给我!”
她朝他摊开手,掌心白嫩,那道傷痕像雪里红梅。
叶葳蕤没说话,半晌后“嗯”了声,可话音还未落,就拿起菜单自顾自地坐下了。
是真的不讲道理,也是真的气人!
乔织眼睛瞪得老大。然而到了饭点,店里的人越来越多,见她孤身孑立,面色不善,纷纷投来窥探的目光。她到底脸皮薄,坚持了几分钟,不得不在他身侧落座。
“叶葳蕤你怎么这么讨厌呢。”她说,“谁让你拿我作业了,我也没说要吃面,我要回家。”
她窝在座位里,眉头皱得老高。
叶葳蕤突然想起他为什么会带她出来。最开始是想着一个女生时刻监督自己不容易,再加上她也算为他受过伤,想在她溺死于物理海洋前拉她一把。现在看她这个模样,倒嚼出一些味来,旁人都说乔织脾气好,未语笑先闻,但没人见过这样的乔织,跟只才出生的小老虎似的,龇牙咧嘴,以为自己有多凶呢。
他勾勾唇,难得笑了:“那我赎罪呗。”
他将习题册翻开,上面最后一题的空白处已用铅笔列满了公式:“这一题你的解题思路错了,最后一句话是迷惑条件,你只管前面,再代入力学公式即可。”
他从她的书包里翻出橡皮,把上面的痕迹全部擦掉,又拿出水性笔龙飞凤舞地写下过程。
乔织本来气呼呼的,一下被他的讲解所吸引:“原来是这样。”
她看他写完,自己又重新做了遍,果然与答案一模一样。
“你好厉害呀。”
乔织目光闪闪,蓦地抬头,哪想此时叶葳蕤垂眸欲语,她的额头便生生送到了他的唇边。
后来,她听有人唱一首歌,“满街脚步突然静了/满天柏树突然没有动摇……”,她总能想起这一刻。她跟叶葳蕤霎时都愣住了,只感觉额上微凉,但心里却炽热滚烫,掀起了翻天巨浪。
是谁先后退的已然忘记,静默间尘世烟火缭乱,乔织捂着脸,熙熙攘攘的声音里,她听到叶葳蕤略带躁意地“啧”了声:“乔织,你胆很大啊,吃我豆腐。”
04
乔织很无辜。
乔织也不胆大,怯弱得要命。
她落荒而逃。晚上辗转反侧,以至于第二天上课都走了神。老师喊她起来背课文,白居易的《琵琶行》,她早已熟背数次,但那次却吭哧吭哧,格外吃力。老师对她期盼甚高,这下可好,直接打了脸,气得让她站了一节课。
她真的是很规矩的人,从小就知道尊师重道、尊老爱幼。下课后,老范看着被叫到眼前的女孩儿,瘦瘦小小的,白色毛衣外穿着规整的蓝色校服,最终叹了口气:“算了,如果压力大就好好调整,下次别犯这种错了。”
说完,他给乔织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出去了。
那一年冬天,南市似乎格外寒冷,花园里的松针上结着厚厚的冰。乔织在走廊尽头整理了一下心情,正要回教室,就看见六六兴奋地跑过来:“小乔,好事!刚刚我听教务处老师在那讨论,说元旦晚会市里的领导要来,学校得临时加个开场舞,人员就在咱们班和文(一)班里头选。”
“还来得及吗?”
“那就不是咱的事儿了。”
六六话音一落,晚会负责老师果然来挑人了。
乔织身材纤细,也被选入列。
她从小到大没跳过舞,心中忐忑异常,但好在舞蹈动作特别简单,唯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这是男女搭配的双人舞。一群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听到这个消息,差点将屋顶掀翻。老师花好长时间才让大家平静下来,随即开始根据身高安排位置。
大部分同学是同班搭档,但叶葳蕤就不一样了,他高,老师左拉右选,不得不跟文科班一个女生凑了一对。
乔织那时只觉得这个女生特别有气质,后来才知道那是文科班的班花文潇。文潇自幼学习舞蹈,挥手抬眸间总有种翾风回雪的美感。他们排练了几天,每次回班都有一群人围着叶葳蕤:“阿叶,跟班花跳舞的感觉怎么样?”
叶葳蕤闭着眼睛在拼魔方,被鬧得厉害了,抬眸一笑:“去你的!”
叶葳蕤不常笑,一旦笑开,便如春风化雨。她以往和六六偷偷看过,现在瞧着,总觉得刺眼。
莫名的,心里那种难受的感觉更甚,她索性将头埋进臂弯里。
她无精打采,然而舞蹈还是得按计划学完。
老师挑了个中午,一对一对来验收动作。
学校挑人还是有所考量,这两个班的学生学习本领强。老师满意地看着一组组同学完成动作,最终只剩下了乔织这一对以及另外两个男生。
乔织运动细胞不发达,做起动作来格外僵硬,她的搭档也没好多少,文质彬彬的,最后抱着乔织转一圈收尾时,气喘吁吁,仿佛要了半条命。
其他同学坐在舞台边缘看着他们,时不时还有胆大的男生调笑两句,乔织的脸涨得通红。
“小乔,你怎么那么笨呢。”或许是这样的时候难得,她听到叶葳蕤也这样喊了一句。
这段时间大家都忙得晕头转向,再加上因为那晚之事,乔织一直想方设法地躲着他,是以两人虽为同班同学,也没有机会说话。现下猛然听到他的声音,乔织便循声望去。只见他和文潇站在一起,倒没说话,但只是这样站着,就仿佛春花与秋月,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画面了。她心里突然潮湿至极,像是很深很深的夜里下了一场摧枯拉朽的雨。
乔织拉了拉搭档的衣袖:“我们去后面练会儿吧。”
老师在指导别人,他们退到幕布后。乔织的帽子突然被扯了扯:“去哪儿呢?”
她没回头:“没去哪儿。”
她想继续走,帽子上的手却没松:“要不要我给你做示范?”
叶葳蕤垂眸看她,眼里浅浅淡淡,乔织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文潇的声音:“叶葳蕤你得了啊,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笑着,“我觉得乔织跳得挺好的呀,就是紧张了些。”
“我教自己班的人呢,劳您管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乔织突然有些听不下去了:“不麻烦你们了。”
那场雨仿佛要漫出来了。她迫不及待地抬腿要走,叶葳蕤却跟她较劲似的,一直紧抓不放。紧扣的衣领将脖子勒得生疼,乔织突然转身,雨流到了眼里,难受至极:“叶葳蕤,你烦不烦!”
05
“叶葳蕤,你烦不烦?”
被乔织的同事喊来接人的六六,听她吐字不清地说完这段往事后,忍不住惊叹:“小乔,你竟然这么凶过叶神!”
乔织真的难得沾酒,此刻微睁的眼里有着五分醉意,歪歪扭扭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六六本欲再探听一下这段往事,但终是多年相伴,情义当头,担心她摔倒,连忙伸手扶起她,一起叫车回家了。
那时正逢晚高峰,路途不太顺畅,车子走走又停停。乔织便随着这跌宕,再次陷入梦中。
她其实不太记得之后叶葳蕤有没有说什么了。她话一出口,便感觉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本想道歉,但叶葳蕤已冷笑一声,转身走了。之后,两人的关系似乎回归起点,反倒是叶葳蕤与文潇,数日间便如老友,十分亲近。
六六素来神经大条,久而久之,也忍不住询问:“你说咱们班叶神,是不是被文潇拿下了?”
彼时舞蹈训练刚刚结束,要去练习钢琴独奏的文潇自然地朝叶葳蕤挥手:“阿叶,你要去练主持吧,一起去吗?”
叶葳蕤在仰头喝水,喉结蠕动间,随意地点了点头。
乔织握着书包带子的手瞬间狠狠绞在一起。
她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已经维持不下去了,好在此时,她的搭档许濡池走了过来:“小乔,去不去图书馆复习?”
前两天教务处发了通知,说元旦后还要进行最后一次月考。六六听到“图书馆”几个字就头大,连忙背起书包走了,乔织便应道:“去吧。”
她心不在焉,然而生活是上了马达的船,还是得一日接着一日,永不停息地过下去。
乔织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度过那段时间的了,只知道生活浑浑噩噩,于是,等再有机会直面叶葳蕤时,已经是元旦晚会以后。
那天,南市少见地下起了大雪。
同学们本都端坐在礼堂看节目,不知是谁惊呼一声,随后所有人心绪被牵动,等主持人终于宣布晚会结束后,全都迫不及待地朝外跑去。
六六冲在前头:“小乔,我们去沿江路玩吧!”
乔织家有门禁,可架不住六六的软磨硬泡,被一同拉了去。
后来一想,那其实是最好的时候。
班上一大群男生女生意气风发地在人群里嬉闹而过,还不尽兴,又嚷着要去大排档续摊,迎接新年。
来狂欢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甚至连文一班的也闻讯而来。气氛最热闹时,陈旧的 红色门帘被掀开,是叶葳蕤和文潇姗姗来迟。
风雪如诉,裹挟冷意,乔织冻得浑身一抖。
有的人似乎生来带着吸引力,叶葳蕤的到来,使氛围到达新的高潮,但下一秒,场上却面临窘境。因为整个店面只剩下两个座位,一个在许濡池身旁,一个在乔织身边。许濡池是个书呆子,此刻也解风情:“小乔,你坐过来吧。”
乔织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永远是这样,因为怯弱听之任之,因为乖巧怕行差踏错。老板送了他们一瓶新酿的冬日饮,她一口闷下:“好。”
之后的事对她而言便不甚清晰了。
她的脸突然变得滚烫。六六喊她去玩游戏,最后获胜者可以惩罚第一个被淘汰的人。她的脑子晕乎乎的,但没想到最后“过五关斩六将”,夺得桂冠。
周围的人闹作一团:“小乔来个绝的,看叶葳蕤以后还怎么嘚瑟!”
那个人扯着她往前,她看不清人,耳边的声音也混作一团,索性咧嘴对那团黑影笑道:“不如你围着沿江路跑一圈吧!”
他们毕业后举行过同学会,大家每每提及此事,都说乔织看着文弱,心是真狠。
外面的风吹得凛冽,雪应该也越下越大了。文潇似乎想站出来说点什么,叶葳蕤已快步走了出去,却又转身回头:“我得带个监工去吧,不然跑得太快,你们又说我弄虚作假。”
说完,他一把抓住乔织的衣领走了。
那时天色已晚,大街上只剩下五彩的霓虹和明晃晃的雪色。乔织体育真的不行,再加上头晕目眩,被拎着跑了不到三分钟,就哽咽道:“我跑不动了,我不要跑了。”
前面的人飞速前行,丝毫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乔织的脑子越来越迷糊,心想要不用力拖住他的手臂吧。她这样想,果然也这样做了,伸手往前紧紧一抱,然而脚没踩好,沿着冰块往前一滑,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
膝盖狠狠地撞击在地面,手也被冰凌擦破。
乔织感觉疼痛被放大了无数倍,眼眶一酸,难过得掉下泪来。这下,她也懒得起来了,索性趴在雪里哭,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那个人终于叹了口气,一把将她拉起来:“你不是挺有能耐的吗,这会怎么跟三岁小孩似的,还赖在地上哭,丢不丢人?”
乔织觉得自己被骂了:“我疼。”她像小时候找家人告状,将摔伤的手摆在面前,“手被划破了,好疼好疼。”
她的肤色以雪白作底,舞蹈的妆面犹在,眼角带泪,还有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叶葳蕤突然想到了余光中的一句诗:“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他生来骄傲,受不得冷落,受不得讥讽,更不肯为人折腰。可是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这些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于是,他笑着安抚她:“不疼,不疼。”
他走出数步,看她依然停在原地,不得不再次叹息,认命般在她面前蹲下,“算了,我背你。”
他的背有少年的坚韧,也如同旋涡。乔织爬上去。
某一刻,风愈发大了,灌进裹得紧紧的衣服里,雪也如泣如诉,铺天盖地地袭来。
乔织关于那天最后的记忆是,他们好不容易跑完一圈,等快到大排档时,叶葳蕤将她放下。
江对岸屹立了千百年的钟楼里发出零点的钟响,她终于被风叫醒了片刻:“新年快乐啊,叶葳蕤。”
身后有烟花绽放,有震天动地的欢呼,新旧交替的第一秒,万物重获新生。
于是,叶葳蕤也低头:“新年快乐。”
他指尖温热,为她拂去眉间落雪:“新年快乐,乔织。”
06
乔织第二天醒时,头痛欲裂。
六六给她发信息约吃大餐,冰箱里弹尽粮绝,她回了个“好”,便快速收拾好出门了。
那一天,似乎从一开始便有很多不对劲。平时人满为患的餐厅空无一人,她往前走了一步,灯光渐熄,烛火摇曳,许濡池手捧鲜花从暗中走来,朝她单膝下跪。
她以为自己没睡醒,下意识地往后退。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敢回想起有关青春的事物,因为不管人生往前驰骋多远,她总感觉遗憾。
而她跟叶葳蕤又是怎样的呢?
她记得最开始是很好的。他们之间没人说喜欢,可是她能感觉到他的不同。
他会给她带早餐,到了中午他犯懒,便将钱包丢给她:“给我带一份呗,亲爱的小乔。”
话语里的某个字眼让她面红耳赤,她直想拒绝,又见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眼前,自然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了。
可惜,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
月考后,乔织成绩一落千丈,又不知是谁发了一张叶葳蕤背着她在雪中前行的照片给乔妈妈。
向来重规守矩的乔母勃然大怒,她刚好工作有所调动,便直接没收了她的通信工具,并给她办理了转学手续。她们连年都没过,就离开南市,去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
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的,于是等她再有机会联系叶葳蕤时,已经是高中毕业后。
她还记得,那时她一拿到手机,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班群想搜索他的联系方式,然而入目所见却是他们去毕业旅游的照片。其中有一张风景照,青山苍翠,可在很小的一片留白里,只见文潇靠在叶葳蕤身上,满眼都是羞怯与温柔。
時光刻薄无情,那一刻,她听见空荡的风声,而后迅速关上了手机。
或许是逃避,她再没有回南市。
而许濡池是在她大三那年出现的。他作为交换生来到她的学校,他乡遇故知,自然交流就多了起来。
一直心虚地躲在一边的六六,见她沉默非常,慌忙跑过去:“小乔,我错了!”
乔织醒神,朝六六摇摇头。她头脑迟钝,口才不佳,此刻她只是扶起许濡池,干瘪地说:“儒濡池,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啊。”
她不知道许濡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大概是高一才开学,她坐在窗前背诗,声音清脆,满目温柔,他惊鸿一瞥,深记多年。为了那一眼,他做过许多错事,比如看到乔织和叶葳蕤越走越近,忍不住从班级联络册里找出她父母的联系方式,将元旦偶然拍得的一张照片发了过去。比如,为了让他们再无联系的可能,毕业考后,他发了许多文潇与叶葳蕤不小心碰到一起的照片到班群。
他感动于自己的情深,却根本不懂这世间情动。
乔织似乎还想说什么,许濡池却突然笑了:“小乔,我很感谢你,这么些年来,当我光明磊落,不识卑鄙。”
外面好像下雨了,鸟儿扑棱着翅膀,四处乱飞。许濡池隔着经年的时光,将一切和盘托出。
后来,乔织怎么回到家的已经忘了。
她一身狼狈,在无尽的黑暗里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妈妈,妈妈,高二转学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过我手机啊?”
自那年后,母女俩的关系冷冷淡淡,乔母讶异于她那近似于幼年时期的称呼,微微一愣,惭愧道:“看过,有一个陌生号码经常发短信给你。”
她读诸子百家,到头来忘了最基本的尊重。
乔织说:“他说什么了,您还记得吗?”
“记得。”
她当时还是残留了最后一丝感性,在删除短信前,将那些信息抄了下来。乔母翻开旧物,隔着几千里的山水,一字不落地念给她听。
最开始无非是“乔织,你今天怎么没来上学”“你生病了吗”“你怎么转学了”之类的话。
后来,他开始记下一些琐碎。
“今天灭绝师太在讲月考试卷,讲到一半,突然发脾气,说自从乔织走后,班上没有一个人能跟得上节奏了。”
“小乔,我们物理开始复习力学了,你分得清什么时候用隔离法,什么时候用整合法吗?”
“老范说,化学老师都快把讲台炸平了,怎么没有一个像乔织一样的人,可以帮他稍微看着点儿呢。我听了想笑,不过,我有时候觉得挺奇怪的,以前天天见你好像不觉得,怎么你一走,感觉全世界都在我耳边念叨你?”
“乔织,打球摔了一跤,有点想你。”
……
最后一条,发送于高考结束那天的凌晨。
“乔织,现在是2010年6月9日凌晨3点,一切好像都结束了。考完试后,我回了一趟我们高二的教室。老范过来清理东西,笑着说,好遗憾啊,我看着你们长大,可惜小乔先走了。我说,是啊,好遗憾啊。”
“真的好遗憾啊,乔织,认识你时是夏天,分别时是冬天,我没有见过春天时的你,并且将永远缺席。”
“我们之间似乎缺少一声你好,缺少一声再见。”
“那么,乔织,你好,再见。”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
乔织感觉自己的呼吸破败得像风箱,她捂着胸口,在这场永生不散的雨里,只听到最后一句:“小乔,从今往后,山长水远,望你珍重。”
她曾有所爱不可得,也曾有所念不可说,她缄默地站在时光的路口,等待青春的一道回音。
她从不怕时过境迁,不怕曲终人散,但她没想到,她死守城池,时光却将她蒙骗,那些深藏在过去的人啊,早已擦肩而过了。
乔织慢慢放下手机,一瞬间,世间所有的声响似乎都消失不见。她像回到生命里某个盛夏,热风涌动,有人朝她大步流星地走来,她不禁泪盈于睫,却开口道:
“叶葳蕤,你好啊,再見。”
编辑/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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