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终此一生,她再也遇不到一个宋鹤鸣了。
飞过山岗,你不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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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本来是她人生里最昏暗的时光,又偏偏是那时,午后日光澄澈,隔着不知道多少个同学的背影,她一眼就看到了立在舞台中央的少年。他脸上挂着明艳且骄傲的笑,带着不曾被生活伤过一丝一毫的乐观豁达,说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后来,她把其中一句话写在语文书的扉页,每一次翻开,都仿佛那日重现,耳畔响起他的声音。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001
再一次遇见宋鹤鸣那天,重庆秋日凉风习习,店门外的绿化中,一棵棵桂花树整整齊齐地立在道路的两侧,树的枝头上淡黄色的花朵被雨打湿,树叶尖下流着成股的水滴。
正逢国庆,徐月白在大学城的星巴克店里做兼职,从早忙到晚。到了晚上下班的时间,有一个男生匆匆跑进来。他穿着牛油果绿的卫衣和褐色的工装裤,脚上是匡威1970s系列的经典款,因为在雨里奔跑得久了一些,鞋面上溅了不少的泥。
“一杯美式咖啡。”他轻轻喘着气,看着徐月白解围裙的动作,有些愣,“关门了吗?”
听到这个声音,徐月白下意识地愣了一下,整个人的动作都停下来,重新系上身后围腰的结:“没有。”
“请问是中杯还是大杯?”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凝固了一秒,徐月白收回自己有些无措的眼神,低头盯着收银机。
“大杯,加奶,不加糖。”
“已经很晚了。”她这话接得有些唐突,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愣了愣。
徐月白瞥了一眼墙上嘀嗒走着的石英钟,想弥补一下自己的失礼:“这个点喝多了容易失眠。”
“睡着了才糟糕。”男生笑了笑,轻轻努嘴,晃了晃自己手里提着的电脑包,“出去玩了,论文还没写完。”
“请问您贵姓?”她藏在柜台下的手轻轻颤抖着,面上一派风平浪静。
“宋。”
“好的,请您稍等。”
宋鹤鸣是这天的最后一个客人。徐月白在星巴克做兼职一个月,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开收银台为客人做咖啡。每一步她都做得小心翼翼,严格地遵守着操作手册上的条条框框。
等到把咖啡递到他的手上,徐月白轻轻叫住了转过身的他:“我下班了,你等我一下,一起走吧,我有伞。”
“不……”
徐月白打断他:“你带着电脑,再淋雨的话,回去恐怕就开不了机了。”
他在犹豫中点了点头,在她锁门的时候还绅士地帮她拎了臂弯上挂着的包。
回学校的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徐月白试探地问了他的名字、家乡、专业甚至高中时就读的学校。
他都笑着一一作答。等两个人走到宿舍区,他问了她居住的地址,尽心尽力地送她到了楼下。
“伞给你。”徐月白站在岗亭前,把手中的伞递过去。
害怕他拒绝,她又匆匆道:“改天来店里还给我就好了。”
话音刚落,她刷卡过了门禁,头也没回,上楼了。
身后是重庆无边的夜色,夜晚的航班低空掠过,微弱的红灯闪闪烁烁,高大的树木被雨冲刷着,整个宿舍楼里都湿漉漉的。地板上留着各式的泥脚印,白墙上映着刺眼的灯光。
徐月白想起那年和他匆匆一见,还是在故乡的小镇上。
那是让人印象很深刻的晴天,他陪同父母过来慰问学校,身边还有校长。
她本来只是隔着人墙远远地瞥他一眼,没想到散会之后在走廊遇见他。
因为太紧张,她竟然浑然不觉夹在本子上的笔落在了地上。
“同学,你的笔。”
她刹住脚,发现少年走了几步,弯腰把滚到污水边的笔捡了起来,还从包里拿了一张卫生纸,擦拭之后,才递给她。
鬼使神差地,徐月白开口问:“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你的名字,是这个意思吗?”
他应该不记得她了吧。
002
C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作为整个大学城唯一的985和211高校,说全重庆工科教师最好的资源在这里也不为过。
国庆过后,按照学校惯例,班级群下了要准备参与评定助学金和国家励志奖学金资料的通知。徐月白去打印室打印自己上学期获得的奖状和英语六级证书,对照着表格上的内容一一检查之后,遇到了同班同学。
徐月白下意识地把手中的材料立起来,目光微敛,轻轻抿了抿唇。
同学瞥了一眼她手上的一大摞奖状和贫困证明,脸上还笑着,说话的语气却不太好。
“哟,月白,又是几万块收入啊,准备怎么请客?”
他们这一年读大三了,拿奖学金的时间自然也没剩下多少,徐月白优秀是优秀,但是,和其他同学的待遇差别太大,自然会招人不满。
抱着说什么也不能“你穷,你有理”的看法,不少人都会在背后表达出对“励志奖学金”的评定规则的不满。
徐月白没回答,只是笑了笑,帮他们付了打印费,撑着伞离开了。
她去辅导员的办公室交了资料之后,辅导员留下她谈话。
徐月白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一直盯着茶几上的一盆绿萝。
他们的辅导员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是学院书记,说话一直轻声细语的,从徐月白入校的时候,就一直给徐月白介绍兼职。
“你准备准备,下学期这个时候,保研名额就确定下来了。”
坐了一会儿后,辅导员拿出抽屉里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笑得颇为和蔼地递给徐月白:“暑假去德国带回来的,我女儿减肥,我就带到学校来了,你试试。”
徐月白推辞了一会儿,实在是敌不过老师的热情,双手接下了。临走的时候,她拿起浇花的水壶去了厕所,回来浇了那盆缺水的绿萝,才告别离开。
进电梯的时候,徐月白没想到能在电梯里遇到宋鹤鸣,他穿着卫衣、运动裤,手里还抱着一个篮球。
很少有人会抱着篮球来物理学院的办公室。
“徐月白?”
“好巧。”她有些尴尬,甚至算得上是无措,她从来不曾因为家境而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偏偏每次站在宋鹤鸣的面前,都觉得惭愧。
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她再努力追逐,也不过是缩小了那么一丁点距离。
“你的伞还没还给你,你也是物理院的?”
“嗯。”
“一起吃饭吗,我就去一下我姑……宋老师的办公室。”
她垂着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年已经消失在她的眼前。
徐月白待在原地没动,等了三分钟,就看到宋鹤鸣匆忙地跑出来。
他手上还拿着和她手中包装一样的巧克力。
“咦。”他看了一眼两盒一模一样的巧克力,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把自己那盒也放在了徐月白手的中:“你们女孩子都喜欢吃这个吧?”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的徐月白想到这个画面,翻来覆去地在脑海里播放,一帧又一帧,伴着重庆入秋以来每日必下的夜雨,仿佛在放映旧电影。
二十一年来,她听小姨对姨父说过:“女孩都喜欢穿漂亮的裙子。”
她听班上的男同学对漂亮的女同学说过:“你们女生是不是都这么麻烦?”
她听室友和男朋友打电话撒娇:“我们女生天生就这样,得宠的。”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好像从懂事那天起,就是母亲日复一日地说着:“小白,我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你不可以任性,不可以放纵自己,你应该懂事一些。”
原来,她在有的人心中,也和其他女孩没什么差别,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享受女孩該有的权利。
徐月白裹紧被子,她觉得宋鹤鸣的存在就仿佛一道光。这道光离她越近,她就越欣喜,哪怕他只是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里,他的光芒也能照耀她。
003
十月末的时候,徐月白的母亲打来电话说家里的电视坏了,她想趁着年前修好,正好她到时候放寒假了,可以一家人一起过个年。
她没二话,给母亲转了账,把新买的、还没发货的冬装点了退款。看到备注栏里“不想要了”四个字,她的指尖犹豫了一下,还是果断地在白色圆圈里画上了钩。
室友在大声指责男朋友送的纪念日礼物送错了色号,徐月白背上书包去图书馆。她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外面落着细雨,三春的湖面氤氲着雾气,她在打热水的地方站了一会儿,拿着保温杯看着热水咕噜咕噜地灌入杯口。
这天晚上,徐月白收到通知,说是十月中旬宣传部准备的联欢晚会,校乐团所有的人都需要参加。
红红的歌单印刷着金色的字体,一看就是宣传部老师惯用的华文行楷。
这样的晚会,不能出错,不能请假,不能有任何差池,一场下来,要费不少心力,太浪费时间了。
然而,等她冒着雨到了琴房,发现宋鹤鸣坐在琴凳上帮她架琴谱架,她还特意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Hi(你好)?”徐月白身上背着大提琴,虽然知道钢琴伴奏换人了,但是,怎么也没想到,钢琴伴奏会换成他。
“初来乍到。”宋鹤鸣浅浅一笑,把琴谱架放在她的凳子前,又绕了一下,替她拉开了身后的蓝色窗帘,“多多指教。”
徐月白诧异:“原来你不只打篮球那一个爱好。”
他唇畔那抹原本因为见到她而扬起的笑意浓了几分:“宝藏男孩,不都这样吗。”
宋鹤鸣调皮地挑了挑眉,额前的碎发荡了荡,徐月白顺着他挑眉的动作撞进了他的眼睛。扑通扑通——心脏好像连上了扩音器,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大脑的每一根神经。
其他人都还没来,徐月白凝神,闭上眼睛调音,又试着拉了拉。
然后,她习惯性地拉一小节的曲来确认一下,没想到第一个音符刚刚落下,她就听到钢琴的声音。
徐月白的心颤了颤,没想到他会拿这段练手。
后来,陆陆续续来了人。他们排练了将近三个小时,晚饭饭点的时候,老师拍了拍手让大家休息,宋鹤鸣主动跑过来说带徐月白出去吃。两个人在食堂里选来选去,最后选了鸡公煲。
因为鸡公煲是宋鹤鸣抢着付钱的,徐月白在楼梯拐角边的窗口买了两杯酸奶。
她递酸奶给宋鹤鸣的时候,食堂的灯光很亮,饮品店的吊灯上的光落在他的发间。
徐月白屏着呼吸站在比他高一级台阶的地方,几乎能看清他轻轻翘起来的睫毛。
徐月白面无表情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他们回去的路上因为赶时间,宋鹤鸣撑着伞,两个人都走得很快。
徐月白看着前面牵着手的情侣,目光愣愣地落在他们的手上,宋鹤鸣小心地打着伞,将伞悄悄地朝她倾斜着。
“为什么小时候会学大提琴?”他有些好奇地问。
“隔壁住着一个大提琴老师,我妈经常帮她做些缝补的活,所以,从我小的时候,她就教我拉大提琴。”徐月白很坦诚,这一问,也好像把她拉回了现实。
她匆忙地加快步伐,掩饰地说道:“走快一些吧,他们点外卖,速度可能比我们快很多。”
那天晚上回宿舍的路上,宋鹤鸣撑着徐月白上次借给他的伞,把她送到了宿舍楼下。
男孩腼腆地挠了挠头:“看来这次又不能把伞还给你了。”
“没关系。”徐月白笑了笑,看着路灯下纷飞的雨滴,冷得牙齿都有些打战了,“你快回去吧,明天见。”
乐团排练的那段时间,她每天都会对宋鹤鸣说“明天见”,好像只要这样,他们就会一直有明天。
演出的前一周,排练的时候,徐月白的琴弦断了。
她有些无措,第一时间在脑海里想了无数种应对的方法,到最后,指挥走到她的面前,皱着眉头,那种无声的责怪压低了整个排练场的气压。
“学校的琴,没时间走流程了,你先用,把弦换了,到时候填单子报上来。”
徐月白点点头,提前结束排练,去学校周围的琴行转了转。
其实算不上很贵,但是,也差不多是她一周的生活费了。
她到琴行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男生拿了一套琴弦离开。
徐月白吸了一口气,手指都快被自己拧断了,才开口问老板:“老板,您这儿需要大提琴老师吗?”
徐月白开始在琴行兼职之后,两天的工资就买了质量很好的G弦。
她没想到她会在回程的路上遇到宋鹤鸣。
“感觉我好像来晚了一步?”宋鹤鸣接过她身上背着的琴盒,顺势背在肩上,“还以为有个雪中送炭的机会。”
宋鹤鸣把包装在一个小木盒里的琴弦递给徐月白,“一套的,换在你自己的琴上吧。”
行业里已经绝版的琴弦,他居然只花了两天就买到了。
“我自己的琴不在学校。”无功不受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早餐、晚餐都没有,徐月白深谙此道,何况对象是他,她更不可能接受得理所应当。
没想到宋鹤鸣的态度很强硬:“那也收着,你总要回家的,不然,我拿回去装在我的钢琴上吗?”
透过头顶的树梢,可以看到学校标志性的建筑,柱体的四面钟在黑夜中散发着绿光,映着这日朦胧的月色。他拿着琴弦的手在垃圾桶上悬了半天,就差说一句“你不要,我就扔了”。
两人四目相对了半天,徐月白妥协。
“谢谢。”
004
正式演出的那天晚上,徐月白的礼服是紅色的,她是中心位,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夺目的大裙摆。
在后台候场的时候,宋鹤鸣的领带松了,她帮他整理,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就看到他颇为满足地笑着。
“正式场合,可不可以严肃一些?”
大幕被拉开,大灯亮起,台前全是观众,他们笑着鞠躬,在主持人的介绍中,走向自己的位置。
这天晚上的演出全程用完美来形容也不为过,可能因为国庆刚过,大家都还沉浸在爱国的热浪中,两个半小时的连续演奏,每个人都异常亢奋。
到最后谢幕的时候,有学弟学妹捧着花上来,宋鹤鸣礼貌地接下,时不时地瞥着同样抱了很多花的徐月白。
乐团组织了一场庆功宴,徐月白卸了妆,换了衣服之后,从化妆间出来,发现少年抱着花,等在走廊。因为等的时间很长,他整个人都靠在墙壁上,和穿着西装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气质。灰色的卫衣和黑色长裤、运动鞋让他整个人都充满了与刚刚完全不同的生活气。
“等我做什么?我今晚要去兼职。”
“边兼职边庆祝。”
宋鹤鸣走过来,非常自然地把手中的花送给她。
徐月白这才想起在更衣室时将刚刚收到的观众送的花都送给朋友了,他手中的这一束,是她刚刚在舞台上没见过的。
宋鹤鸣清了清嗓子,一边观察着她的反应,一边尝试着靠近她,想要帮她背琴盒。
“你这花的包装,好像有点特别。”
说不上特别在哪里,但是,她就是觉得有些地方怪怪的。
“哪里特别?”
“我说了,我们还去庆祝吗?”徐月白难得开玩笑,一边把琴盒交给他,一边扣上自己外套的扣子,怕一会儿走出去太冷。
“去啊,怎么不去。”不知道为什么,宋鹤鸣特别喜欢看她抬起头直视自己的样子,那双眸里闪烁着的光,是无畏的、纯净的,比她平日里低头的时候,让人惊艳一万倍。
“特别……丑!”她的眼睛都笑弯了,眼角弯起,像个月牙。
“徐月白!”宋鹤鸣咬牙切齿地道。
“好了,好了,我仔细看了一眼,也没那么丑!”
“你以后别想我送你花了!”
两人一阵打闹。打闹间,徐月白狂笑着在前面跑,跑了一路,沿着昏黄的路灯,两侧的教学楼空空荡荡的。他们的笑在空中回荡,时间的墙上爬满青苔,有人贪心地想要永恒地留住此刻。
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徐月白和同事做了交接,宋鹤鸣坐在高脚凳上,面对着玻璃窗,用手撑着头。
“你困了就回寝室睡吧,在这儿熬着干什么。你以为在实验室做实验呢,还是通宵抠琴谱?”
“我想在这儿待着!”
店里有买了扑克在斗地主的客人。
徐月白没再管宋鹤鸣,等到门口的挂钟报时十二点,她再回头去看玻璃窗前的长桌,发现竟然已经空无一人。
“走了也不说一声。”徐月白嘀咕了一声,收拾店里的垃圾出去扔,刚回头,竟然发现眼前有火光。
宋鹤鸣端着蛋糕,从后门绕过来,手机里放着《生日快乐歌》的钢琴曲。他郑重其事地盯着她,嘴里跟着曲子唱着歌。
“别说话,吹蜡烛。”
徐月白双手合十,吹了蜡烛才觉得自己有点儿鼻酸,组织了半天语言,最后还是只说出来一句:“我自己都忘了,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借琴房卡,用的你的学生证。”
“徐月白,1994年10月31日,是你的生日吧。”
宋鹤鸣一脸骄傲,仿佛小朋友背出了一篇要求背诵的课文。
那天晚上,宋鹤鸣陪着徐月白守到第二天六点半交完班。两个人一人拿着一个三明治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刚巧就遇见了这天的日出。
日光冲破层层叠叠的云,金光万丈,把所有树和周围建筑的影子都拉得老长。
“阿鸣。”
“你叫我啥?”
“你朋友不都这么叫你?”
“那你以前怎么不叫?”
徐月白觉得有些时候和这个人在沟通上有些障碍:“我高兴,可以吗?”
两人斗了一会儿嘴,徐月白败了,回宿舍的路上,甚至上了楼都还在想:他其实和她印象里的那个人不一样。
那个人披着战甲,身后有光,说出来的话带着鼓舞战士般的魔力,是高大且受人尊敬的。而他呢,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会笑,会生气,会因为某一顿饭菜不可口而抱怨生活不厚道,实验报告太难写。前者在天上,遥不可及,后者就在眼前,低头甚至都能闻到他衣服上的皂角香。
偏偏二者是一个人。
此生何其幸运。
005
徐月白答应和宋鹤鸣在一起的那一天很平常,不惊天、不动地。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三春湖畔摆心形蜡烛,她也没有盛装出席,只是因为那天重庆下了一场暴雨,她兼职回来被困在轻轨站,他狂奔而来,浑身湿透,手里拿着还没来得及撑开的伞。
她感受到周围的人羡慕的目光,眼中只剩下这道身影。
“为什么不跟室友借一把伞?这个天淋了雨,发烧了,我可赔不起。”她的视线都有些模糊了,还是故作轻松地和他说笑。
宋鹤鸣摸了摸头,笑得肆意飞扬:“本来在体育馆打球,知道你这个点回来,害怕你没带伞,就跑过来了,这把伞都还是我让他们挤一挤抢过来的。”
“惊喜吗?”他的眼中有光芒,故作轻佻,尽显风流。
“惊喜。”
等走到宿舍楼下,徐月白看着宋鹤鸣湿透了的衣服,感受到他周身的寒气。这些时光里的点滴像放电影一样一帧帧地在眼前回放。
四周是倾盆而下的雨,徐月白觉得自己在一瞬间被什么击中,鬼使神差地朝他走了一步,彻底突破了礼貌的安全距离。
口红掉了,没什么血色的双唇轻启,唇畔都还带着笑意,她说:“要……抱一下吗?”
宋鹤鸣站在原地,举着伞的手一动不动,半天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铺天盖地的狂喜都挂在了脸上,乐呵呵的样子,好像中了大奖。
他往后退了一步,伞却留在了徐月白的头顶:“我回去换身衣服,身上湿透了。”
宋鹤鸣强行把伞塞到徐月白的手里,刚转身,就感觉被人从身后抱住。
温暖的,坚定不移的拥抱,带着赌上所有的决绝,撞进了两个人的心里。
“现在是九点二十一分。”徐月白轻声说,“十点的时候,我希望你已经回到寝室洗完澡,吹干了头发,我会给你打视频查岗。”
“现在……我想跟你说晚安。”
在一起之后,徐月白更忙了。
学校有“三加一”出去留学的项目,大一到大三都可以申请,大四出去交流。宋鹤鸣大一的时候就确定了大四要出去。她查了资料,关注了那边的汇率,把需要的学费和生活费的总和算出来,算了算自己每个月的收入,咬着牙提交了申请。
为了不落下学业,她每天早起晚睡,室友都说明明拥有了校草,居然还是每天忙成狗,到底图个什么。
这天,徐月白上完晚班回宿舍的时候,室友终于看不下去了,坐起来说:“宝贝儿,你知道宋鹤鸣家里多有钱吗?我和他高中是校友啊,高中时,在校门口等他的就是保时捷了。”
“你这么辛苦做什么?!”
徐月白没说话,回复了宋鹤鸣发来的微信,拿起外套和钥匙,准备出门。
室友瞪大了眼睛:“才回来啊,你去哪儿?”
“他们交了学年论文后在外面庆祝,三缺一,我过去陪他们打麻将。”
徐月白到的时候,已经有人过来了。她坐在宋鹤鸣的旁边,帮他把绿茶换成了白开水。小包间里有沙发,她盖着他的外套,在搓麻将声里睡得很沉。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大家都走了。宋鹤鸣刚巧拿着她的手机进来,她下意识地坐起来,连呼吸都放慢了:“有人给我打电话吗?”
“没有。”宋鹤鸣自然地笑了笑,“你的闹钟响了,我怕吵到你,就拿出去关了。”
中午点的外卖,宋鹤鸣说晚上就出去吃好了。大学城好评率第一的烤肉,她全程都没动手,眼睁睁地看着他忙前忙后。
“我又不是没有手,你今天突然对我这么好干什么?”
“没有啊。”宋鹤鸣把螃蟹的腿掰下来,一点点地剔出里面的蟹肉,蘸上一旁放着的酱料,自然而然地放在她的碗里,“觉得我女朋友最近太辛苦了,犒劳一下。”
徐月白去水果区,回来的时候手里端了一个盘子,宋鹤鸣低头一看,笑了。
她用提子当眼睛,香蕉当鼻子,西瓜当嘴巴,在白盘子上摆了个笑脸。
“用这个笑脸犒劳一下我男朋友。”徐月白看着他的眼睛,“祝他天天开心。”
大三这一年很快过完,徐月白和宋鹤鸣几乎成了所有人眼里的模范情侣。
从来没见过他们吵架的样子,天天忙着工作学习谈恋爱,竟然还一点矛盾都没有。他们每一天都像第一天一样,带着心动和让人羡慕的粉红泡泡。
寒假的时候,他们出去旅行,只是因为徐月白聊天的时候说了一句“想去看鸣沙山的星空”,宋鹤鸣养尊处优二十二年,还是陪着她坐了二十个小时的火车。
到站的时候,他们的脚都有些浮肿了,从西宁出站,竟然碰到了这一天的日出。
金灿灿的日光在黑暗中绽开,乌云散去,露出蓬勃的生机。
他们租车去玩大环线,草原、湖泊、山峦在车窗外不断更替。在快要出祁连山的时候,他们遇到了冰雹天。
乌泱泱的云朵压着山头,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挡风玻璃上。路的两旁结了冰,所有的车都保持着安全距离打着应急灯,停在了路边。
“这么看,还有點儿像世界末日。”徐月白把带来的披肩递给他,自己在副驾驶座上裹着外套。两人的手牵着,整个天地都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徐月白难得主动,轻轻解开安全带,蒙上他的眼睛,很浅的一个吻,伴着此刻呼啸的风,生死好像都不再重要了。
“本来想说点儿什么。”冰雹砸在车窗上的声音刺激着听觉,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笑了,“现在觉得好像没什么必要了。”
我所有的心意,都在这里了,赤诚的、无畏的、一往无前的,我相信你能看到。
那次旅行回来之后,因为忙着办手续和准备资料,两个人很难得才能见一面。徐月白在宿舍楼下见到自己的妈妈的时候,刚刚和宋鹤鸣分开,脸上都还荡着笑。
“白白。”
“嗯。”
“妈妈本来不想麻烦你的,但是,你爸爸那边打电话过来,说今年年底可能回不来了,要是能打点打点,没准还能提前出来。”
徐月白算了算,这是她爸因为经济犯罪入狱的第五年。
“他提前出来做什么?继续犯罪?祸害你,还是祸害我?”
宿舍楼下人来人往,那个响亮的耳光声响起来的时候,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徐月白却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嘲讽地笑了笑。
“我没钱。”徐月白看着手机上宋鹤鸣发过来的消息,拼命忍住了自己的鼻酸。
“你这两年的奖学金……”
“都给你了。”
“那小宋……”
“你说什么呢?”徐月白的音量突然高了八度,刹那间想起那天她过去陪他们打麻将,醒来时看到他握着她的手机。
“你上次给我打电话,他接了?”
徐母没有反驳,从头到脚的无力感几乎要把她淹没。
徐月白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一刻认命了,过往所有的挣扎,都只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她那么努力地想要走到他的身边去,想要再优秀一些,想要配得上他,到头来,都是自己在做梦而已。
“分手了。”她转过身,只留下一个背影,说出来的话,伤人伤己,“就刚刚,别让我知道你再去找他。”
006
徐月白没有和任何同学说过自己的家庭,反正说来说去,都不过一场荒唐。
高三那年,原本已经有了起色的家突生变故。她爸因为犯经济罪入狱,家里的房子卖了,租住的地方天天都有人来泼油漆、贴写满诅咒的告示。她刚刚升入高三,压力大得喘不过气,成绩一落千丈。
宋家的企业做对口捐助,扶持贫困学生,刚好来了他们学校,在学校待了三天。
也是那三天,她见到了宋鹤鸣。
她家底不清白,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她本来没有资格被资助,还是宋鹤鸣在食堂遇到她,看到她一次只买一个馒头,好奇之下问了身边老师她的情况。
她不知道,宋鹤鸣在听到她的名字之后笑了笑:“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诛九族的说法。”
“月白啊,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这么好的名字,营养不良饿坏了不能高考,国家可太亏了,这可是人才流失啊。”
然后,由宋家夫妇出面,看了徐月白的成绩单后,设立了学校月考的奖学金,还在原本的计划书上补了一句——学生家庭情况仅作参考。
宋鹤鸣离开的那天,本来想再见她一面,都走到教室门口了,却接到电话被告知再不走就赶不上回程的飞机了。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粉笔头,在公布值周报告的黑板上用楷书飞快地写:“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高三加油!”
宋鹤鸣下楼的时候,看到这日春光,觉得天气颇好,连带着心情也好了三分。
初初的一份善意,他本没想过要开花结果,却没想到还能再见。星巴克初遇之后,他发现自己原来从来没忘记过这张脸。
做了无数兼职,年年专业第一的好成绩,全国专项物理大赛的金奖……这么美好的女孩儿,为什么总是要低着头?
他靠近她,被她吸引,喜欢她,深爱她。她不知道,她本身就已经足够美好。
尾声
徐月白说分手的前一天,收到了交换学校的offer(通知),也是那天,她放弃了入学资格。
和以往的每一次约会没有什么区别,鲜花拂过少女的裙摆,日光下,裙子上的亮片折射着点点的日色。她去花店选了各色花朵,精心包了一个小时。
宋鹤鸣给她带了一块草莓蛋糕,图书馆里的光线从明到暗,她近乎贪婪地看着他伏案学习的模样。
晚上,宋鹤鸣送她回去,她踮脚抱了他一下。
宋鹤鸣还握着她送他的玫瑰,笑从眼中溢出来:“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
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上次在祁连山的时候,我在想,要是能一直沿着那条路开下去就好了。”
他以为她是没有玩尽兴,于是道:“贝加尔湖畔那边的极光也很好看,下次带你去看那边的星空好不好?”
“好。”
“月白,明天见。”
徐月白忍住心间的战栗,挤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明天见。”
那天晚上,徐月白通宵未眠,她在朋友圈分享了网易云李健版本的《贝加尔湖畔》。
“这一生一世,这时间太少,不够证明融化冰雪的深情。”
“就在某一天,你忽然出现。”
“你清澈又神秘,在贝加尔湖畔。”
……
徐月白知道,明天以后,她可能还会遇到在她绝望时鼓励她的人,还会遇到为她弹钢琴的人,还会遇到给她送伞的人,还会遇到陪她旅行的人,还会遇到在清晨醒来说爱她的人……
可是,終此一生,她再也遇不到一个宋鹤鸣了。
编辑/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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