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淮。
是你吗?
1.
“你在画什么?”
我回过头,一个不认识的男生站在我身后。
他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背黑色单肩包,站在逆光的地方,影子被夕阳余晖拉得很长。
“黑、黑板报。”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知道,”他语气有些轻佻,“我在这里站了二十分钟,你画了又擦,擦了又画,重画了九次,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想画什么?”
“你好闲哦。”我没好气地说。
他挑眉:“倒不是,你挺好玩的。”
我回道:“我谢谢你哦。”
他沉沉地笑了两声,径直走到我面前,拿起白色粉笔,捏断上面的一截,对我摆摆手:“你下来。”
我一头雾水,从凳子上跳了下去。
“你想画什么?”他又问我,但是这次神色认真很多。
我举起手里的《黑板报大全》,指着上面的图案:“这个!”
上面有一个花纹复杂的笼子,一只羽毛绚丽的鸟儿停在里面。
他勾唇:“为什么要关在笼子里?”
我还来不及回答,就看到他唰唰两笔,一只鸟儿栩栩如生,它仰起头望着天空,拍打翅膀。
“天,”我被震惊,“你好厉害。”
他看了我一眼:“便宜你了。”
他放下笔,拍拍手,转身走了。
“喂!”
他有些不耐烦地停下来:“干吗?”
我指着那只振翅欲飞的鸟:“你知道它要飞去哪里吗?”
“废话那么多,”他回过身继续走,“飞着飞着不就知道了。”
我呆呆地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黄昏里。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他的名字,钟淮。
钟淮是个天才。出生在艺术世家,十二岁时创作的画获得了国际大奖,媒体记者挤破了头想要采访他。从入学那一天开始,他得奖的新闻就常年占据我校公告栏头条。
我站在自己办的黑板报前,那只鸟儿还在飞啊飞,一旁的公告栏里,是钟淮加入国家美术协会的消息,我只觉得这个世界光怪陆离。我甚至相信下一秒,他画的鸟儿就会穿破黑板,冲上云霄。
那天以后,我有了一个小秘密。
我开始有了看本地杂志报纸的习惯,把和钟淮有关的新闻小心翼翼地剪下来,贴在我心爱的粉红色笔记本上。
钟淮又得奖啦,钟淮又参加了国外的艺术节啦,钟淮的画又被以天价拍走啦,钟淮又被美术泰斗夸奖了,也会有很多评论家攻击他……零零散散,关于他的无论好的坏的我都留着,认为这样就更能了解他一点。
在学校里我时常能见到他,他比同龄的大部分男生要高一些,骑自行车上学,喜欢喝冰镇可乐。他的人缘很好,但是我直觉他其实并不喜欢被人围绕。
我们的体育课在同一个时间上,我在操场旁的梧桐树下,心不在焉地打羽毛球,用余光偷看他。
他喜欢打篮球,根本不擔心会受伤,我却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生怕有个意外。
但是他好像已经忘了我。
那天他站在夕阳下,笑着对着我“你挺好玩的”,就像是一个幻觉。
2.
妈妈不知道被哪位三姑六婆煽风点火,决定让我高中以后走艺体的路。
“你看看你自己的文化课成绩,还不如趁早弃医从良。”
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我不明白什么叫弃医从良,她在让我放弃治疗吗?
至于学什么,我妈也早有打算:“舞蹈啊,女孩子跳舞多好看,上了大学追你的男生不要太多。”
“不要。”我小声否定。
“学舞哪里不好啦?你看你们学校那个女孩,许月,对吧?你们哪次晚会不是她第一个上台?人家小姑娘那个舞跳得哦,跟仙女散花一样。”
就是因为她,我才不想。
许月是谁?
我入学的那一届,全校有两个传奇,一个叫钟淮,是全校女生心仪的对象;另一个叫许月,开学典礼上以一支水袖舞惊艳全校。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市舞蹈队的领舞,小时候还上过春晚,学校的公告栏,两个人各占半壁江山。
偏偏这两个人,青梅竹马,佳偶天成。
让我去跳舞?何必自取其辱。
“那你自己说,你想学什么?”母亲气急败坏。
我三缄其口。
那天以后,我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了钟淮。
我父亲是医生,有个周末我忘记带钥匙,躲在他的办公室睡了个午觉,醒来的时候,竟然听到钟淮的声音。
“我知道了。”他说。
“你去北京或者上海再检查一次吧,国外也可以,”我听到爸爸的声音,“他们的技术比我们这里好。”
钟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谢谢。”
然后是他关门离开的声音,下一秒,我从帘子后冲了出来,呆呆地看着父亲,还有桌子上他忘记拿走的检查报告单。
我飞奔着追上了钟淮,将报告单递给他。
他接过来,看着上面的数字,再打量我,他蹙眉:“你都看到了?”
我点点头:“对不起,我……”
他淡淡地“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接过检查报告单,随手折成纸飞机,他把它放在手心掂了掂,最终还是没有掷出。
然后他抬起头看我,十分疑惑地扬眉:“你怎么还不走?”
我欲言又止,他自嘲:“你在同情我吗?还是想要安慰我?”
我摇摇头,又点头。
他十分不耐烦:“你是哑巴吗?”
“我不是,”我嗫嚅道,“我只是……我不知道,我觉得有点难过。”
他嘲讽道:“我得了绝症,你难过什么?”
我的脸唰地一下通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钟淮的神色却认真起来,他忽然伸手,将手中的纸飞机放在我手心上。
“你——”
这时,一道女声从对面马路传来:“钟淮——”
我望过去,看到穿着红色连衣裙的许月正向我们走来。
钟淮被她的出现吓了一跳,他朝我挥了挥拳头,警告我:“你要是敢告诉她,我揍死你。”
我装作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以此来掩饰心底的难过。
我看着他走向她,笑嘻嘻地对她扯了个谎。我从来不知道,他也有装疯卖傻的时候,像个刚刚完成恶作剧的小孩。
“你怎么在这里啊?”他问她。
“好像感冒了。”
“我就说嘛,下那么大的雨,你非要去练舞。”
“你管我!”
我看着他们并肩而去的背影,过了好久,才发觉这的阳光是这样强烈。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中,走到正在看电视的母亲面前:“妈。”
我说:“我想学画画。”
我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知道了,别挡着电视。”
我打开抽屉,拿出我的笔记本,将钟淮给我的纸飞机小心翼翼地展开,贴上去。
我的手轻轻抚摸过他的名字,有水滴落下,一圈圈浸透了报告单上的数字。
那天以后,钟淮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学校。大家都说他一定又是去了国外参加比赛,只有我知道,他不是。
他是去检查他的身体,我向父亲询问过,他的病,也就是这几年的光景了。
我在学校里看到过几次许月,她总是独自一人,女生们都不太喜欢她,指责她太骄傲,但是我知道,她们只是因为嫉妒罢了。
凭什么她能那样美丽、夺目,凭什么她能走在钟淮的身边?
凭什么呢,我想,就凭钟淮在她身边时,露出的那个装疯卖傻的笑容吧。
3.
再一次见到钟淮是在学校的美术教室,那时我已经开始画画。
那是个黄昏,我同往常一样,一个人在画室里画画。忽然有人推开门,我转过头,猝不及防地对上钟淮的眼睛,漆黑的眼眸,无悲无喜。
他对我视而不见,放下画板,我鼓足了勇气向他打招呼。
“你的检查结果——”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他抬眼看我,弯了弯嘴角,语气讥讽:“我们很熟吗?”
我咬住嘴唇。
画室陷入沉默,只听到画笔与纸摩擦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我用余光偷看他,他好像长高了一些,瘦了一些,头发长了一些,他还是那个被我偷偷夹在日记本里的钟淮,可是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有一条河将我和他分隔于两岸。
钟淮回来的消息在学校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大家排着队去看他,兴奋地问他是不是又获得了什么奖。我看见许月走在他的身边,他们眉飞色舞地说着话,他的脸上带着笑,那是只属于许月一个人的。
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发现钟淮不再打篮球了。
他坐在篮球场旁的台阶上,沉默地看着眼前挥汗如雨的同龄人。
我站在梧桐树下,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它就像某种隐喻。它让我想起画室里那些被人遗忘的雕塑。我努力地去,记住他的样子,一刀一刀刻在心上。
我走到他身边。我们的影子相互交叠,靠得很近很近。
他抬起头,看到是我,不耐烦地问:“干吗?”
“你不要难过,”我说,“你还可以画画。”
“我说了,我不要你的同情,也不要你的安慰,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他有些愤怒。
夏日的蝉鸣声连绵不绝,充斥着我的大脑,我有些难过,所以仰起头,冲着炙热的太阳眨眨眼睛。
“对不起。”我说。
可是忽然间他又平静了下来,他看着我的眼睛,淡淡地说:“我不能打篮球了。我也不能像他们一样,活到二十岁,成为一个为了生活东奔西走的成年人。”
“对不起。”我的大脑好像当机,只会反反复复地说这一句。
半晌,他忽然側过头,问我:“你开始学画画了?”
他主动开口,这让我紧张得不知所措,随口说道:“我文化课成绩太烂了,妈妈让我做艺术生。”
他勾了勾嘴角,语气讥讽:“真够无聊的。”
我一张脸涨得通红,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久以后,市美术馆为钟淮举办了一场画展,这一年他十七岁。
我在画展的最后一天去了美术馆,我穿着自己最喜欢的白色连衣裙,甚至偷偷抹了一点妈妈的口红。
然后我看到了那幅画。
我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大概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用了大面积颜色绚烂的色块,明黄色、正红色、湖蓝色……
我在那幅画上,看到了大海、看到了森林、看到了山川……看到了十七岁钟淮,对生命无能为力的愤怒。
他是这样年轻,眼里眉梢写满了命运的厚爱。
他一身的才华,命运对他厚爱,把一切的好都给了他,可是才过了短短十几年,它就后悔了。
它要将给他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回去。
他给那幅画取名为《飞天》。
这时,身后传来钟淮的声音,他语气冰冷:“你在哭什么?”
我没有回头看他,我回答:“画这幅画的人,应该非常寂寞吧。”
他站在我背后,没有吭声。
过了好久,他声音冷淡:“少自作多情了,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
我回过头,看到钟淮手里拿着一本粉红色的日记本。
我心中咯噔一声,日记本一定是刚才安检时从书包里掉出来的。
他看着我,却似乎不打算将日记本还给我。然后他当着我的面,翻开了它。
“不要——”我恳求道。
他残忍又无情地,一页一页,将它翻过。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第一页,天才少年钟淮获得全国美术大赛一等奖;第二页,十二岁少年画作被国家美术馆收藏……
每一页,全是他的名字,那是六年来,我剪辑下来的每一份和他有关的新闻,也是我最赤裸的少女心事。
“求你……”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浑身没有了力气。
终于,他合上日记本,声音冷淡:“你喜欢我?”
我如坠冰窖,低下头:“对不起。”
他突然愤怒起来:“你为什么总是要说对不起?”
他将本子拍在我手上,冷冷地看着我:“我不会喜欢你的。”
眼泪几乎又要夺眶而出,我努力挤出笑容:“我知道。”
我转过身,抱着日记本往外跑,一个没注意,撞上了蹦蹦跳跳跑过来的许月。我用日记本挡住脸,继续往外跑。
许月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我听到她没好气地给钟淮抱怨:“这人是谁啊,奇奇怪怪的!”
钟淮弯了弯嘴角,面无表情:“谁知道呢。”
4.
那天以后,我再在学校里见到钟淮,总是低头绕得远远的,生怕被他看见惹他心烦。
大概对他来说我就是一个跟踪狂,病态地记录着关于他的一切,如果我是他,一定也会毛骨悚然,恶心透了。
大部分的深情意重,其实只是一厢情愿。
再后来,我要去北京参加艺考的前一天,再次在画室见到了他。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状态很差。文化课总是“吊车尾”,为了艺考每日每夜地练习,到最后一看到画板就想吐,整宿整宿地失眠,体重却不断上升。
最后,我看着自己的画,将手中的颜料全部挤上去,毁掉了它。
钟淮就是在这时推开了门,他看了我一眼,径直走到老位置上,我们也和从前一样,静静地各自画画。
一直到了黄昏,天空开始落雨,我没有带伞,他走的时候经过我身边,忽然停下来,开口问我:“走嗎?”
我们并肩走在雨中,美术馆里发生的那幕好似从来不存在,他没有对我恶语相向,我也不曾喜欢过他。
走到学校门口,对面的绿灯亮起,他问我有没有时间,他想去看一部电影。他没有问过我刚才为什么在画室崩溃,感谢他的沉默,又或许只是因为他懂得。
钟淮选的电影是《挚爱梵高》。每一个美术生都对梵高的故事如数家珍,一场追忆的旅行,梵高的一生慢慢浮现,他痛苦地活着,然后痛苦地死去。影片最后的时候,世人周知的《星空》闪烁,全世界的美和寂寞交相辉映。
星空那样美,一个人一生能追求的最接近永恒的东西,因为它们早在被我们看见之前,已经消亡。
我侧过头去看钟淮,明明灭灭的光落在他脸上,他看着屏幕,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
他看到了什么?
他是否从那位流芳百世的艺术家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短暂的一生,看到了可能会发生,却永远不会发生的一切。
钟淮侧过头,我的目光跌入他的眼睛。他躲避开我的视线,站起身送我回家。
在路上,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作为陪他看电影的谢礼。
“是我谢谢你才对。”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有吗?”
过了一会儿,我才鼓起勇气:“你可以送给我一幅画吗?”
钟淮沉默半晌,再一次问我:“你为什么要学画画?”
我想回答,因为我想更接近你,但是我不敢。我只好笑了笑:“画画很开心,我们一生所能看到的景色、去到的地方是有限的,但是笔下的世界,却是无限的。”
钟淮有些诧异地看我一眼:“原来你还会说这么漂亮的话。”
“漂亮的话谁都会说。”
黄昏的路灯下,我们面对面站着,他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他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你害怕吗?”我问他。
他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死亡。
我曾经问过父亲,钟淮得了什么病。
“脑子里长了颗肿瘤,已经开始压迫神经,还会继续长大。”他惋惜地回答,“最先压迫到视觉神经,视力下降、失眠……然后是身体……大脑……心脏。”
总有一天,他会看不见颜色、拿不了画笔,他心中的那只鸟儿,被关在了笼子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生命消逝。
“有一点,”钟淮凝视我的眼睛,轻声问,“你感觉到了吗?”
“有一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真想变成一个无所不能的战士,挡在恋慕的男孩身前,护他周全,佑他平安,直至天崩地裂,星辰坠落。
死亡也不能将他带离我的身边。
大人们总是觉得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少年时代才是一个人感受力的巅峰,快乐,痛苦,孤独和爱都因此独一无二。
5.
冬天过去了,艺考成绩出来,我过了央美的线,我曾经在一个采访里看到钟淮说,他以后想要去央美。
我兴奋不已,头脑一热给钟淮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他却无比冷淡:“哦。”
我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握着电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的唐突。
许月的声音顺着话筒传过来,她在不断叫他的名字“钟淮,钟淮”,理直气壮,恃宠而骄。
我苦笑着挂了电话,是我逾越了。他警告过我的。
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同学们组织去唱歌。我才从别人口中得知,钟淮不去央美,他收到了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
“像他那样的人,肯定要去很远的地方啊。”
我如遭雷击,发了疯一样跑着去找他。我给他打电话:“你在哪里?”
他顿了顿,语气疏远:“有事吗?”
“有。”我斩钉截铁。
我握着电话,来到许愿池边,看到他坐在长椅上,不远处是许月,她在跳舞,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在心底细数,我究竟有多少次,像现在一样,站在很远的地方,静静地看他。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正在起舞的许月,她在月光下,踩着节拍舞动,像是在水面嬉戏的白鹤,扑棱一声,簌簌飞向天际。
她是那样美,年轻,张扬,孤独。
我想,如果我是他,我也一定会为她心动,喜欢上这样的女孩,实在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
忽然,钟淮回过头,看到了我。
我走到他面前,问他:“你还会回来吗?”
他很快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他神色淡然:“不会了。”
“我们还会见面吗?”
他蹙眉:“这重要吗?”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他用力地敲打,一下,两下,我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他下逐客令:“还有什么事吗?”
“有,”我咬住嘴唇,“你答应过我,送给我一幅画。”
他的眉头皱起,又松开,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忘了。”
一曲舞毕,许月走过来,看到我,她又迷惑又惊讶,求助地看向钟淮,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跳舞真好看。”我由衷地赞美她。
她兴致索然,低声“嗯”了一句,钟淮蹙眉:“你脚受伤了。”
我陪钟淮送许月回家,他怕她父母责怪她——半夜和男生在外会面。许月的母亲十分热情好客,给我们准备水果糕点,我扶着许月走进她的房间。
映入眼帘的,是摆在书桌上的那幅装裱精致的画。
素描的人像,女孩站在镜子前,独自起舞。
她的眼眸低垂,像是在思念着心中的爱人,她是那样美丽。
许月母亲笑:“画得像吧?骗我说在公园找人画的,五块钱一张,我信她个鬼,你也让人五块钱给我画个?分明是男生送的!”
我呆呆地看着那幅画,心似乎被人一刀刀撕碎,画的右下角落了一个字,钟,有点漫不经心,又有些笃定,她知道他是谁。
那一刻,我几乎被心中的愤怒和嫉妒碾碎。
我趔趄着退了两步。
为什么人总是会妄想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遇见美好的事物,做不到欣赏,却想要独自占有,然后我被这赤裸滚烫的不甘、嫉妒、愤怒烧得堕入阿鼻地狱。
我走出许月的房间,他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你答应过我的。”
眼泪不争气地顺着脸颊肆意流淌:“我要的就只有这么一点点,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钟淮,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喉头微动,最后说:“她不一样。”
他答应送给我一幅画,他忘记了,他却为他喜欢的女孩画了这样美丽的画。
我十二岁的时候遇见他,我小心翼翼地剪下报纸杂志上所有关于他的事情,最后剩下来的记忆,却只有我一个人在流泪。
我为他的画流泪,为他爱上别人流泪,为他要离开此地流泪,为再也见不到他流泪。
在夏天结束的时候,钟淮离开了。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6.
大学以后,我曾有一段时间没有办法画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不再让我开心,每一次握起画笔,我总会想起一些沉默不语的黄昏,它们几乎将我撕碎。
再后来,我交了男朋友,是研究院的学长,他叫钟秦,偶尔我还是会看错成钟淮。
学长擅长水墨画,忘川之水直流而下,全世界只剩下黑和白。
我觉得这像是某种隐喻,我生命中最浓烈艳丽的时光已经随着钟淮去到他乡,从此以后,我的世界就变成了灰色。
在学长的陪伴下,我重新拿起画笔,但是依然不愿意用鲜艳的颜色。老师评价我的画总是很不开心,我试图辩解,我已经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考上理想的大学,做着喜欢的事,也有喜欢的人在身边。
有年冬天,北京下了很大的雪,学长约我去看画展。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里,再次看到钟淮的画。
明黄色、正红色、湖蓝色……大面积的色块交相辉映,偏偏是那幅《飞天》,挂在美术馆的中央,白色的墙壁,头顶的灯光倾泻而下。
我仿佛再一次看到了,很多年前,穿着干净校服的男生,寥寥几笔,画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鸟儿,他对我说,便宜你了。
学长不知何时走到我的身边,他站了很久很久,然后问我:“你为什么哭了?”
“十七岁的时候,我看到过这幅画,”我一边流泪一边回答,“当时我看着它,就在心底想,画出它的人,该有多么寂寞。”
我为什么会哭呢?
或许是从他的寂寞里,看到了自己那可悲而无望的暗恋,看到了自己的平凡和懦弱,我们走在各自的世界里,互不相干。
学长安慰我:“被你看到了,或许就不寂寞了。”
我转过头,却发现学长的眼睛通红,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
他哽咽着开口:“画这幅画的人,是我的弟弟。”
我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盯着作者署名的那一栏,上面写着我最熟悉又陌生无比的两个字——钟淮。
黑色的底纸,代表创作者已故。
“他在去年春天离世,那天是他二十歲的生日。”
7.
我再次见到许月。
她不知何时将一头长发悉数剪去,身材依然高挑,她学有所成,去世界各地演出,连她父母都很难见她一面。
那天,我在美术馆门外放声大哭近乎晕厥,钟秦用十分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喃喃道:“怎么是你?为什么会是你?”
他沉默许久,打了一通电话,第二天,许月出现在我面前。
许月看着我和钟秦,往后退了一步,苦笑着问钟秦:“怎么会是她?”
电光石火间,我想起了许多事——我第一次见到钟秦,我被选中参加迎新晚会,别的女孩子都很快学会了那支舞,唯独我笨手笨脚怎么也学不会,只好在没有人的时候躲在树林边,偷偷练习,而他正好路过,停下来看了很久。
许月房间里那幅画像,上面写了一个“钟”字,但是钟淮从来不用这样单一的色彩,喜欢画素描的人,是钟秦。
许月说:“他有东西要我交给你。”
我终于看到了他曾答应要送给我的那幅画。
巨幅的画纸展开,是我最喜欢的他的水粉画,大面积的色块,灿烂无比。
画的是一个女孩的背影。
她坐在画室的一角,握着画笔,迟迟不肯落下,她的对面是一扇窗户,可以看到前面的大海。
她的肩膀上停着一只鸟儿,正是许多年前,他在黑板上為我画下的那一只。
他在背后为这幅画取了一个名字,叫《是你吗》。
钟秦告诉我,钟淮完成这幅画的时候,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钟秦难过不已:“十七岁以后,他再也分辨不出任何颜色,然后是身体不受控制,不能行走……到英国以后,他又勉强撑了一些时间,但其实都于事无补。”
我想起那一年,我们在画室里度过的沉默的时光,我偷偷摸摸地打量他,心想他是那样英俊好看,可其实那个时候,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黑白。
“再后来,他的病太重了,不能再画画了,感官渐渐丧失,然后有一天,他对我说,他有一个很想要回去的地方。”
他在那间被人遗忘的画室里,完成了这幅画的最后一笔。
我蹲下身,号啕大哭起来。
8.
从那以后,又过了好些年,我再也没有见过钟秦和许月,少年时代遇见的人,都渐渐在我生命里褪了色。
我画了很多很多的画,我从来不用太过绚丽的色彩,但是不再有人用“伤心”来评价它们,有人说我一定是个很快乐的人,前半生一帆风顺,似乎从来不曾落泪。
后来我也有了自己的画展,我的画被挂在美术馆里,评论家说它们是“看了就让人开心的画作”。
画展持续了两个月,结束的那天,我坐在美术馆外的台阶上,不知道何时,春天又来了。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许多年前,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裙子,去看钟淮的画展。画展的中央是他为我画的画,女孩坐在画室里,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
她面前的窗户被风哗啦吹开,窗外是蔚蓝色的大海。
女孩的肩膀上停了一直鸟儿,它张开翅膀,不知道要飞往哪里。
我站在那幅画前,眼泪不听使唤,一直一直往下落。
十七岁的钟淮走到我身边,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画板,像是要启程去很远的地方,问我:“你为什么哭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曾经认为他的眼睛里没有悲欢,为什么我这么笨,如果我当初再仔细一点,是不是就可以看到他的痛苦、孤独和爱意。
我说:“因为我很想、很想再见到你。”
他伸出手,轻轻覆盖住我的眼睛,我的世界暗下来,我听见他说,“被你看到了,我很开心。”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
在那一望无际的黑暗里,开始出现一些颜色,明黄色的,红色的,湖蓝色的……那样热烈,那样灿烂,那样孤独。
然后我听到了一些声音,像是鸟儿在拍打翅膀,扑棱棱,扑棱棱。
钟淮。
是你吗?
编辑/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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