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四点,我接到杜婷的电话。
荧幕的光反反复复地亮,我挣扎着醒来,发现学校道路两旁的路灯还站着岗,灯光透过单薄的窗帘投进房间。
“有本事别求我。”这句话原本是我准备的开场白。
白天还口口声声聚会啊、人缘啊、社团干事啊……那你继续翻墙进来啊!
可我睡意实在太浓重,只想快点儿解决麻烦,于是到嘴边的话一变,言简意赅道:“等着啊。”
扔了手机,我翻身要下床,听筒里却传来疑似哽咽的声音——
“月亮,你现在能不能来一下拉图KTV?就在云光广场……我也不知道找谁了,我和刘萌萌都在这儿,我、我……”
她已经语无伦次。
意识到情况不对劲,我彻底醒了,将床尾的衣裳一把抓过换上,以至于错过了她那句:“多带点钱。”
还有一阵就天亮,我现在溜出去,应该不会被发现。
然而,一想到停尸楼就伫立在必经之路上,我就惴惴不安,打开手机电筒时,不小心按出快捷键“4”,是陈云开的号码。
陈云开这家伙懒得出奇,懒得到了北京就给我打过一通电话,发过一条信息。
信息是张天安门的照片。碧蓝如洗的广阔天空,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和立得笔直的子弟兵。
儿时,我常常代表班级表演节目,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就是我的拿手好戏,每次都能得奖。
看着那些奖状,陈云开嗤之以鼻:“知道天安门长什么样吗?你就爱得深沉。”
于是,我就指天誓日,有生之年一定要亲眼看看天安门。
所以,收到照片的时候,我还挺感动,发表了一大串心得,跟获奖感言似的,假装关心他在外面习不习惯,什么时候放假,回川城吗……结果,发过去的信息石沉大海。
原因是陈云开觉得打字麻烦。
“打长途电话又太贵。”他的语气贱兮兮的。
那时,几大通信运营商的竞争还没到白热化的程度,各家都有设置长途漫游费。
由此,我怀恨在心,发誓他不联系我,我也不联系他,谁的钱不是钱啊!这个暴发户的儿子,差评!
所以,在电话拨错的第一秒,我就迅速挂断了。不过,托他的福,走神间,我总算成功经过停尸大楼,抵达校门口。
一上出租车,我就开始发挥想象力,猜测杜婷和刘萌萌到底怎么了。
被抢钱,遇见流氓,还是被流氓得手……
所幸到了现场,事情比想象中好很多。
无非是杜婷的快嘴得罪了他们社团某姑娘,那姑娘故意整她,把她捧得老高,说她是团花,是实力担当:“今年川城医学院传染学系的分数仅低于肿瘤学系。婷婷,你简直了,这次学生会大换血,肯定有你的位置。”
杜婷被夸得飘飘欲仙,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好、好、好。
那姑娘趁機蹬鼻子上脸:“正好今儿大家伙都在,那我们来帮婷婷提前庆祝嘛!就,祝贺她即将成为学生会干部,成为我们川城医学院的门面担当?!”
既然有人搭台子,大家乐意起哄,毕竟目的是祝贺杜婷,埋单的自然也是她。
杜婷心高气傲,就算隐隐察觉出对方的用意,可自尊心作祟,她实在张不了嘴说AA制。
况且,大家聚餐的KTV是综合自助型娱乐场所,人均七十多元的消费,她咬牙算算,大不了这个月喝白开水当减肥了。
结果,那姑娘简直不是善茬,偷偷在服务员那里点了许多并未包含在自助餐里的进口食品。这不,十几号人吃吃喝喝的,总消费额迅速从几百元变成了一千八百元。
关键是,请客归请客,那姑娘为了避免杜婷反悔,趁大家玩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吆喝着走人,将沙发上已醉醺醺的杜婷抛下,根本没想过KTV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万一发生点什么……
反正等我赶到时,刘萌萌已被灌得人事不省。
杜婷醒了大半,见我进来,就紧紧地依靠着我,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样。
然而,我这根稻草实在弱不禁风,刚看见账单上的“天文数字”,瞬间就瞠目结舌,禁不住咽下口水:“如果,我告诉你,我身上就一百零九块……”
“不是叫你带钱吗?!”
身边多一个人,杜婷好像有了安全感,说话声音又大一些了。
“我没听见你说让我带钱,顾着穿衣服去了。”
就算听见了,她是哪里来的自信,我有一千八百元?!这几乎是我两个月的生活费,姐。
但我此时顾不上落井下石。早上还有两节医学生理学,我必须尽快赶回学校,思来想去,只好给江忘打电话。
听说他们流动站的人都是带薪学习和实验。我不清楚具体金额,但他好歹进去一年多,应该有点积蓄。毕竟,看杜婷的意思,她不想惊动大人,否则也没必要找我来。
“云光广场,拉图KTV。”
我三言两语和江忘说明了情况,他那边窸窸窣窣的,好像一边在听我说话,一边已经在穿衣裳。
江忘来得很快,过程没费什么周折,刷卡、交钱、走人。
KTV楼下有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江忘进去买矿泉水,我和杜婷则一起扶着烂泥般的刘萌萌站在门口等。
“你故意的吧?”
忽然,耳边飘来阴森森的几个字。
转过头,我发现杜婷正用比语气更阴森的目光瞧着我:“林月亮,我错看你了。”
她说:“你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我能理解,大家也都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但好歹一个院儿里的,你至少有多少拿多少,假装一下诚意吧。我明明告诉你要带钱来,你昨天刚领到奖金六百多,加上你剩的生活费,好歹能给我凑一千吧。结果呢?你告诉我身上就一百,还做作地把江忘叫来,感觉像是你多善良,以此来让我难堪,对吗?”
真是……
“是的,你高兴就好。”
半夜三更跑来收拾烂摊子,还被数落一通,我已经不想说话。
“你承认了?!”她一下激动起来,顾不得还扶着刘萌萌,一把推开她——
“我就知道是这样!从小,你就见不得谁比你好!陈云开不过给我捡一下文具盒,你就立马回去告状,说我乱花钱买卡通贴纸,你这个小心眼儿、叛徒!”
江忘恰好从便利店出来,攥着三瓶矿泉水,不知听了多少。
他看看我,再看看杜婷,聪明地沉默着。
女孩间的摩擦是容不得男孩插手的。
这个道理,在我与禾鸢PK无数次又无数次和好以后,他深以为然。
那头,刘萌萌整个身体被推到墙壁上,撞得悠悠转醒。
醒来,她就发现我动作飞快,不由分说地抢过江忘手里的一瓶矿泉水,拧开,从头到脚浇了杜婷一身,引起两声尖叫。
“杜婷,你就是个傻×。”我冷笑着说。
对面的人眼里迅速有了杀意,一副要抓扯我头发的架势:“你!”
“你好不容易考进川城医学院,继承你家的衣钵,却不琢磨怎么学习,反而将时间花在赚取莫须有的群体认同感上,不是傻×,是什么?!”我难得正经地说道,“当然,不是说融入群体不好,而是你太激进了。难道九年义务教育都没教会你,交朋友也要讲究价值观?!三观相同的人交往起来完全不需要费力气。你还真以为人家当你是太阳、是宇宙中心,你散发点光芒,别人就心甘情愿地围着你转啊?!像你这样,成日大把大把地交会费,不停地参加团体活动……学东西反而成了走马观花,你觉得值得吗?!你真的开心吗?!”
开心吗?
这三个字对杜婷的意义,我不清楚,但它对我很重要。
曾经我很喜欢一部青春小说,尽管它后来被文人大家们批得一无是处,但我始终记得里面某个角色,他坚持要离开熟悉的朋友,孤单地远赴异国。
大家问他,为什么?
他只说了一句话:“I am not happy anymore.”
我不再快樂了。
对我而言,无论朋友,还是恋人,我只信奉一个原则:合则聚,不合则散。
我想,我一辈子都学不会的事情,估计就是强求。
如果有人觉得和我做朋友让她难受,那我就识时务,离她远远的。
如果有人觉得爱我让他疲惫,那我……就放他走。
那可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宿。
回到宿舍,我根本没时间补觉了,肿着两只眼睛,拿起书就往学院走,忽略刘萌萌好几次欲言又止。
十一点半下课,我本来饿得要直奔食堂,忽而想起什么,回了趟宿舍。
见我进来,刘萌萌终于鼓起勇气站过来,惴惴不安地问:“月亮,你去吃饭吗?我们一起吧……”
咋的?
换套路了?
想打入敌人阵营,找机会报复我?
我定定地审视刘萌萌半晌,却没发现什么做作的迹象,女孩的脸颊反而有几丝暗红。看样子,她估计是觉得我凌晨说的那番话有些道理,一语惊醒了梦中人,想示好。
与此同时,杜婷正坐在下铺绑头发。
镜子里,她疑似横了刘萌萌一眼,把刘萌萌吓得条件反射地缩脖子,最终却难得硬气了一回:“我、我饭卡里还有钱,我们可以去蔷薇餐厅吃排骨!”
她楚楚可怜中又带点坚强。
我仔细衡量了一下,骄傲诚可贵,排骨价更高……反正还是排骨重要,所以,我当即决定接受敌人的投诚,默不作声地拿了要找的东西,就和刘萌萌一起往外走。
可我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大活人。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杜婷如何忍?!
今天早晨,我不仅让她在江忘的面前丢了脸,还淋了她一脸水,现在更抢走了她的小跟班,这下她不仅是要扯我头发,而是完全可以拼命了。
“站住!”
果然,她当机立断地起身。
杜婷身形一动,我就做好了全方位的戒备。我能如此机警,不得不感谢陈云开这个跆拳道业余选手往日对我的操练。
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我要做那只横渡大洋的海鸥……
结果——
“我、我也要去。”
女孩跳过来,不甚清楚地说。
等等,那别扭的声音和表情是什么意思?我抬头错愕地看着她。
这下不仅我,连刘萌萌都蒙了:“婷姐……”
她却两手一插口袋,比我们更趾高气扬地往外走:“废话少说,我很饿。”讲完,她又想了想,道,“蹭完这顿就要勒紧裤腰带还钱了,求不要再给我添堵。”
注意着她俩的转变,我莫名想起三个字:受虐狂。
我要做“舔狗”的时候,你不接受。我给你会心一击,还把你打舒服了是怎么的……
OK,得饶人处且饶人,谁叫我成日自称仙女?!
仙女是不会那么小气的。
“你拿的什么呀?”去食堂的路上,刘萌萌没话找话。
我扬了扬手中的信封,里面装着运动会得来的奖金。
“我打算再取点生活费,先还一部分给江忘。”我说。
闻言,杜婷浑身一凛,我立马宽她的心:“以某人的名义还,免得又丢她的脸。”
女孩更别扭,身上的肌肉却统统放松下去。
老实说,如果这钱借的是陈云开的,我兴许没那么急,甚至可能厚颜无耻地不还了,谁叫他成日拿我开涮?!
对一个人最狠的报复,就是借钱不还。
可江忘不行。
他没有对不起我。于他,我自是不愿亏欠,更不愿我们之间的革命感情被任何流俗的事沾染。
“看把你骄傲的。感觉立马要开班教学,教大家怎么认小弟似的。”食堂里,杜婷的嘴贱没什么改变,但她看我的眼神变了,我能感觉到。
但其实,我能有多骄傲……
不堪一击好不好!
尤其是当服务生告诉我账单一千八百元的时候,我到现在还能回想起自己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以及给江忘打电话时哆嗦的声音。结果,他听了却没什么反应,我一下觉得大哥的威严被挑衅了。
所以,为了面子,这笔钱,我也得先凑出来还上!于是,我吃完午饭就去了科研流动站。
川城医学院的科研流动站是卫生厅筹建的重地,有严格的进出制度,我没员工卡,只好到了楼下给江忘打电话。
哪知我运气挺好,江忘就在大楼门口。
高个儿青年被一棵梧桐的阴影罩住。他侧对着我,身着白大褂,轮廓流畅,眉清目秀。
不过,那块阴影罩住的,是两个人。
常婉估计经常出入科研流动站找江忘,以至于周边路过的知情者们都眼神暧昧。
常婉冲每个眼神暧昧的路人笑,似乎在回应他们的猜想并非空穴来风。
一个月不见,女孩漂亮不减,连穿衣打扮也开始光明正大地亮眼。
只不过,她说话的神情多了几分羞涩,一改大姐大的人设,变成了小鸟。
常婉是常放的亲妹妹。
他俩的外公,亦是江忘的博士生导师、肿瘤医学界的大牛——梁钦。
这就难怪她与流动站的各学生以及工作人员都相熟了。
并且,常婉对江忘产生印象,并不是我们所认知的高三下学期,B中门口的小吃店,而是更早,在常家,那个专门存放小东西和相片的房间里,来自常放与江忘的一张合照。
两人不过十四五岁吧,照片上的常放做了个又痞又帅的怪相。至于江忘,眉眼还没完全长开,只看得出清秀,也对着镜头温和地笑,却和常放呈现出的温暖截然不同。
常婉无意间发现这张照片,观察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突然很希望这张面容有朝一日能出现惊天动地的情绪。
这么讲,我俩还真的挺像,至少我也曾经走在企图弄哭江忘的道路上。
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的眼睛,即便流泪,也一定是很美好很美好的画面,美好得足以讓我为他打家劫舍。
也正是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在十五岁那年,同样影响过常婉。
不过,那时的常婉还懵懂,并不知晓它的意义,很快将这段小插曲遗忘,继续自己的生活。
直到人和医院六十周年纪念日那天,江忘从北京落地川城,到学校来接我。常婉在小吃店见到他,惊鸿一瞥,模模糊糊的印象被唤起,这才鬼使神差地坐在了男孩的对面。
我送别陈云开那日,在街上遇见他俩,也是常婉打着她哥的幌子才将人约出来。
当然,这所有的所有,后面我才知情。
彼时,站在川城医学院科研流动站那幢大楼前,瞧着这幅岁月静美的画面,我生平第一次有了踌躇的情绪。
没错,连浇杜婷一头水都没犹豫过的我,本人,居然在距离江忘不过十几米的时候,不知道该不该靠近了。
我犹豫间,手机的和弦铃声响起。
我手忙脚乱地在背包里一阵翻找,而后看见屏幕上闪动着“陈大爷”三个字。
“林月亮,你这个心机girl。”我一接电话,陈云开劈头盖脸就骂,“为了骗我的长途漫游费,连半夜打骚扰电话这种馊主意都想得出。”
他睡觉时也有给手机设置静音的习惯,起床才发现有通我的未接来电。然而,等了一上午,见我没有再打过去的意思,他终于忍不住打破僵局,主动给我打过来。
我知道不说出个所以然来,陈云开不会罢休,干脆把昨晚发生了什么,起因、经过、结果统统实话实说:“你是不是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找你借钱,所以才把手机设置成静音的?”
陈云开听了半天,不知如何感想,有那么十几秒没讲话,最后扔下两个字:“无聊。”
我!
有种别回川城!
我愤愤地挂了电话,而后发现自己的一双腿早在不知不觉间移动了,方向却不是朝着流动站大楼,而是回宿舍,仿佛背后有什么让我急于逃避的画面。于是,我并不知道在接电话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我。
“江忘?”
常婉唤他,见他的视线从某个方向上收回,立马又说:“周末是家宴,外公组织的。之前我也奇怪,干吗叫你?后来经常在他嘴里听见你的名字,都是引以为傲的语气,估计已经拿你当自家人啦。”
江忘思忖片刻:“周末得去附院值班坐诊,还有几个病历报告要写。”他歉然一笑,委婉地拒绝。
川城医学院附院是川城医学院的附属医院。
前不久,作为省会的川城正式带头贯彻刚出台的《意见》,全面启动住院医师规范化的培训工作,新晋的医疗岗位和临床医师都要接受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
江忘虽然被卫生局纳入科研流动站的人才计划,却也得抽出一点时间参加培训,走走过场。
常婉被拒,却没知难而退,甚至有点激进:“你手里都有什么活儿、重要不重要,能瞒过我哥和外公?!找个好点的借口敷衍我,或许我会罢休。”
这么有底气地讲话,估计连陈云开都做不到。
没办法,谁叫陈云开只是鱼塘继承人,常婉却是集团继承人!
常婉的母亲那边的家族是医生世家,听说祖上还有人在清朝做御医。父亲那边则主要干经营,也和医药沾边,与全国许多大医院都有合作。
但凡干过这行的都知道,光是个医药代表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常家什么家底根本不需要刨根究底了。
于是,常人不敢做的事,常婉都敢做。
我不敢说的,她也敢说。
未料,僵持到最后,江忘更狠:“我不想去。”快刀斩乱麻。
没想到他这样直接,常婉错愕:“为、为什么?”
“因为——”
回宿舍的路刚走一半,我的手机又响。
看着“小弟”二字,我心里赌气似的,居然有一瞬间不想接。
可赌气只是一瞬间,我的手还是很诚实。
“喂?”我贴着听筒,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露出异常。
“跑什么?”
那头尾音上扬,竟略带着肃穆,差点颠覆他往日的形象。
我当即反应过来,他刚才肯定看见我了,立马清了下喉咙:“杜婷想把钱还给你,又不好意思自己出面,只有我来。不过,我看你挺忙,就想换个时间……”
江忘不疑有他,想想后,道:“常婉约我吃饭。周末,去老师家。”
我心下一咯噔——
怎么现在都流行直接的吗?
不流行误会了吗?
那我这伤春悲秋的心情该何处安放……
“我拒绝了。”他紧接着说。
顷刻,我有些难以言喻的紧张,明明捧着手机、晒着太阳,牙关却仿佛给被得打不开,好半晌才找回声音:“怎、怎么拒绝的?”
这么傻的问题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好像我很想知道他俩的谈话细节似的,忍不住想原地捶爆自己的狗头。
江忘仿佛能猜到我现在的想法,疑似在发笑:“大哥当初怎么教的,我就怎么做——”
“我不想去。”那人毫不拖泥带水。
常婉为他的直接错愕:“为什么?”
“因为……常婉,抱歉,你不是我的菜。”菜不对口味,自然没胃口。
梧桐树下,他用我曾经教授的方法,毫不掩饰地打消常婉的绮念。
博弈到最后,常婉完败,弄得我都替她扼腕了一把。可实际上,我心花怒放。
“这么不留情面,不怕梁教授徇私给你穿小鞋啊。”我掩饰着喜悦,嘴上嘟囔。
男孩口吻笃定:“老师不是俗人。”
好吧,我狭隘了。
“那你周末到底有没有事?”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没有。”
一见橄榄枝来,我立马傻傻地攀上去:“那要一起去游乐园吗?城郊新开的那家!上次比赛赢来的体验券还没机会用,奖励你这么听话!”
所以,不知不觉间,变成我主动……
周末。
家住本地就是好,每逢大假小假都能往回蹿,压根不用体会什么叫“独在异乡为异客”。
而且,那天我妈逛街还真给我选了一条连衣裙,薄荷绿的蝴蝶袖样式,光是看看就清凉,盛夏专属。
我和江忘约的早上九点出发。
翌日大早,我亢奋地爬起来收拾,洗脸,洗头发,还动用了禾鸢送的生日礼物——一瓶丹桂香水。
我没注意时间,一直在镜子前搔首弄姿,思考究竟是脖子上系条丝巾看起来优雅,还是头戴一顶小草帽看起来俏皮些,背后就传来认认真真的提议:“帽子吧。”
回头,我发现倚门而站的江忘,正静静地看我表演。
不怕丢人地告诉你们,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约会。
为了不让江忘产生心理阴影,我一路都压制着灵魂里的自我,想尽量淑女些,结果一路都在出丑。
这班公交车是通往游乐园专线。一般新建的游乐园都远离市区,越走越荒无人烟。
我坐在靠窗的地方,抬眼发现不远处立着一块广告牌,牌子上四个大字在艳阳下发亮:太阳不锈。
“太文艺了吧。”我对江忘感慨,“既形象,又富含哲理,这人不去当作家可惜了。”
江忘闻言也抬头望去,车辆已经越来越近,然后我俩一起清楚地看见了最后四个字:钢制品厂。
太阳不锈钢制品厂。
与此同时,坐在我们附近的乘客统统递来一个眼神,顿时我脸上大写着“尴尬”。
装文化人失败,为避免做多错多,我默不作声直到下车。
游乐园建设得挺有意思,风格和迪士尼大相径庭,反而更倾向于黑童话主题。
刚入园子,我们便见到一座特别引人注目的雕塑。一男一女面对面站着,然后通过机械运动不断使他们接近,拥抱。
我折服于设计师的脑洞,觉得浪漫,江忘却和我唱反调。
“不停地靠近,不停地分开。亲近过又失去,比从未拥有过更难受。”他眉间笼着不知名的忧郁。
见状,我心一抽,立马拉他:“前面好像在表演童话小品,去看看!”
游樂园的风格像黑童话,但设施和小品内容还是蛮适合儿童的。不过,那些演员实在不容易,得戴上厚重的头套蹦蹦跳跳。加上周末人多,有小孩儿跑上台去拉扯,看起来危险系数极大。
“我终于知道某某的百来块钢板是怎么打在身上的。咦,想想都疼。”
某某是我爸特喜欢的一位小品演员。
有一次,我陪他看采访,这位小品演员历数出道以来的辛酸,说他当年就是因为表演的节目不好看,被人从台上拉下,结果摔得全身骨头都碎了什么的,还下了二十多张病危通知书,听得我都想去给他捐款。
“百来块钢板?”果然,江同学不淡定了,“搞……装修?”
鉴于我还是医学院菜鸟新生,被他这么反问,立刻信心全无:“难道不能打?”
江忘评估了下可行性,诚实道:“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听见这句,我一颗心落地,没想到还有长篇大论——
“人体一共二百零六块骨骼,颅骨二十九块,这个部位通常不能打钢板。脊椎骨第五、十二、五……一般也不用内部固定。所以,综合来讲,双侧四肢骨骼、肋骨、髋骨等全部粉碎,是可以有上百块的。然而,要造成这个伤情,难度系数太高。摔一次不可能,得全方位不停地摔,至于存活概率……”
一定要和我作对吗?就让我当傻子不好吗?
显然他的答案是,一定要和我作对。因为在他向我解释了打百来块钢板的可行性后,还给我致命一击:“不过,比打钢板更让我觉得神奇的是,居然下了二十几次病危通知书?”
他表情天真地问。
糟了,我看情况不对,立马踮脚往他的嘴里塞几颗爆米花,企图堵住他的嘴。
结果,他好像以为我高兴呢,鼓励他呢,更来劲了——
“大哥,你脑补一下。如果你是主治医师,在病历报告上写——昨日新收病人××,因主诉病情入院。下一次病危通知书,下两次病危通知书,三次、四次……估计你们主任没看完,就会让你先去挂个脑科,并怀疑你的毕业证也是靠作弊得来的。”
江忘一说完,我就觉得自己这个川城医学院白考了。
原本我来游乐园是真心找乐子,这下乐子没找着,还自闭了。
但我还是竭力想挽回点颜面:“主要我们吧,好像还没学到人体骨骼这块儿……”
“也对。”他终于大发善心,想想又茫然道,“不过,其实和钢板关系不大。”波澜不惊的声音继续说,“患者需要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摔,还得摔N次,还得存活下来,这个传奇故事究竟要脑洞多大才想得出,居然有人信?!”
是……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不,我不配做人,还不行吗……
我感觉脑子里顿时有许多弹幕在飘,以至于我完全没注意到,那个举着卡通气球和爆米花的男孩,眸底有一闪而过的恶作剧成分。
听说喜欢一个人最明显的表现,是你特别乐意欺负她。
哪怕你在全世界面前都是谦谦君子,但在她的面前,你总忍不住化身成魔。
可你甘愿当恶魔,只要地狱里有她。
“江忘,老实说,你是不是真和常放有什么关系。”
游乐园的小吃街上,我眼睁睁地看着青年朝我们走来。
近了,他自然地接过江忘手中的卡通气球把玩,笑得跟钻天猴似的:“这么巧?”随即,他看向我,算是正式打招呼,“你好,师妹。”
常放比我和江忘大两岁,行为却幼稚,倒是牙齿挺白的,晃得我眼花,差点晕晕乎乎地脱口而出:“你好,弟妹。”
我是江忘的大哥。根据外界传言,他可不就是我的“弟妹”吗……
直到常婉现身,我才意识到,“弟妹”另有他人。
常婉好像不知道她哥已经找到了我们,手里正端着一盒臭豆腐,面上满满的辣子油。她一反常态吃得津津有味,一边走,还一边用眼睛搜寻。
好在江忘与常放的身高都打眼,女孩的视线没费什么波折就落在了这头。
我在常婉面上捕捉到惊喜,但她很快聪明地掩饰掉了。
“你说周末有事,我当多大事儿呢,原来就是逛游乐园啊。”她看着江忘,天真地讲。
言下之意,她并不清楚我们的行踪,就是偶遇。
我不知道江忘有何感想,反正我的天空飘过了五个字:我信你个鬼。
但我还是没出息地被食物的香味吸引,开口就问:“臭豆腐哪儿买的……”
常放失笑,自来熟地搂过我的肩膀:“师兄请你吃。”接着,他半拖半拉地将我带远,替他妹扫清障碍。
江忘没阻拦,好像有话要对常婉说,我隐隐约约只听见几个词——不太、喜欢、下次……诸如此类。
接着,我和常放进行了同样深刻的谈话。
“师妹,别见怪啊,你要摊上这么个难缠的妹妹……”
“那我能打死她。”我斩钉截铁。
立刻,搭着我肩膀的手很识相地放下了:“惹不起,惹不起。”
不过,我对常放的印象还是有变化。
我从杜婷嘴里听说过常家的各种版本,每个版本无外乎都是家世优渥。原以为他在这样的环境下长成,还智力过人,会比较傲慢自大,不料竟是妹控一枚。
“婉婉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千金小姐,她其实挺有自己的想法。”趁着炸豆腐的间隙,常放说,“只不过全家的注意力基本在我的身上,我是男孩子嘛,她因此受过不少委屈。”
能想象得出,有常放这颗珠玉在前,常婉身上那微弱的光芒自然被遮掩,难怪她有那么多叛逆的举动。
“至于江忘……”常放组织了下措辞,“对婉婉的意义很不同。她能考上这个正正经经的二本学校,完全是因为他。”
因为那日,在校外一角,有个男孩用温热的掌心撑着她的额头轻声说:我的名字叫江忘。
于是,她回去就上网搜索所有关于江忘的信息,那些铺天盖地的获奖证书与报道压弯了她。
然后,常放就接到他妹的電话:“哥,回家给我补习啊。”
然后,她学着收敛性子、与对手言和、成为在外人眼里应该有的美好样子。
然后,她站到了川城医学院隔壁的学校里,距离我们只有一条街。
常放:“总之,说一千,道一万,我老觉得自己的存在无形中伤害着她,以至于无论她想做什么,只要不违法,我都百依百顺。”
常放这招挺高的。
他先改变我对常婉的偏见,同时给我打预防针,让我原谅常婉之后所有的举动。
譬如,原谅她怂恿我去坐海盗船,想让我出丑。
“抱、抱歉,您说的是它吗?”我瑟瑟发抖,指向那条在半空中荡漾的大船。
常婉很享受我的恐惧:“害怕的话,别去。”
我哪儿受得了刺激,当即咬着牙关应战:“笑话,大家都是有志气的中华儿女,你不怕死,我能怕?!”
见我拉紧了裙子的腰带就要上战场,江忘忍不住出声——
“别太过头了。”他说。
一开始,常婉还有点儿伤心,以为江忘那句“别太过头了”是对她讲的,直到我的声音在海盗船上冲破云霄——
“再荡高一点儿!”
她才明白,他那句“别太过头了”,是在劝我……
海盗船上,江忘和常放分别坐在首尾,将我与常婉夹在中间。此刻两个男生端坐着装镇定,脸却早就煞白。
常婉也喜欢这些刺激的东西,一定要和我比个高低,叫得比我更大声。有那么几秒,她脸上的愉悦没法儿遮掩,大概很久没这么放飞自我过,早忘记“狂野”二字怎么写了。
于是,我和江忘的双人约会,最终变成了一场势均力敌的表演。
不过,我光顾着给常婉下马威了,竟忘记有个词叫乐极生悲。
海盗船荡到最高处,我腰上那条扣得好好的安全链忽然从接口处断裂,我整个人差点被甩到空中去。
江忘最先发现不对劲。
他坐在我的前邊,听我不同寻常的一声尖叫,偏头便见我半个身子都探到了船舱前面。
“月亮!”他赶紧条件反射地将我捞回。
是时,江忘用一只胳膊当作链条紧紧地锁着我的腰身,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攥住船身的栏杆,稳住我俩的重心。
好在常婉对我的恨意没到想我死的地步,发现情况后,她只怔了半秒,紧接着就朝下面控制游乐设施的工作人员喊话,却不是“再高一点儿”,而是“停下”。
“有意外情况!停下!”她叫得惊天动地。
紧接着,常放和其他游客也开始加入呐喊的阵营:“安全链断了!快停下!”
慌乱间,其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整个人要栽出去了,呼啸的风刮过皮肤,汗毛直竖。
平日的一分钟,放在此刻实在漫长。
好几次,江忘明显已经快抓不住了,是常婉伸出了援手。他俩一个抱,一个摁,钳着我,企图用自身的重量来对抗惯性。
抱我的是江忘,他的呼吸离我很近。恍惚间,我听见过几声极重的鼻息,心里的害怕禁不住更多。
我怕我就这么死了,没人给我爸妈养老送终。我怕我死得这么不漂亮,江忘觉得丢脸,干脆重新认别人做大哥。
终于,在我怕这怕那、将哭不哭的情绪中,海盗船缓缓落地。
一接触地面,我嘴里灌的风已经将嗓子割得不成样,整个人瘫软着挂在栏杆上。
与此同时,江忘的手也像生在了我的身上,常放和工作人员过来掰,他才僵硬地拿开。
劫后余生。
江忘好像吓得比我厉害,下船的时候,表情还是木然的。
作为怂恿我上海盗船的人,常婉特别过意不去,也不讲究什么丢不丢脸,犹豫着过来想道歉。
常放明显觉得时机不合适,将她带走,说去给我们买水压压惊。
游乐园的长椅上,好半晌,我才缓过来。尽管我的双腿还在下意识地发抖,可我的手还是安抚地摸了摸江忘的脸,企图用手心的温度融化他脸上的冰。
冷与热碰撞,江忘总算有了反应,却是一下子偏头呕吐起来。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臂因用力过度而鼓起的青筋还没消下去,足见他刚刚的状态有多紧绷,如今忽然松懈,造成了自然的心理性应激。
一时间,我心中五味杂陈。
“江忘,对不起。”我说,忐忑无比,“我不该太好强,不该和常婉争高低。”
青年平静无波的眸子渐渐有了起伏。
须臾——
“我们永远都不要来游乐园了行不行?”那人气若游丝,“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嘴上没说,心里却回答了一万遍。
只要他别这样看着我,什么都可以。
否则,我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刚刚几乎错失的,是他世界里所有的光。
(连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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