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人生到处知何似
只只趴在地板上画画,画了一下午,西斜的太阳完全改变了那一桌静物的光影。小表弟站在她的身后,童言无忌,大声地叫道:“只只姐,你画错了呀!”
她停了停动作,小声反驳:“没错。”
小男孩天赋高,给她指:“你仔细看呀,影子变长啦,方向也不对。”
只只再一次强调:“没错。”
说完,她站起身,哗啦一下将遮光的窗帘拉上,又打开静物桌旁的落地灯,调整好和上午时一样的角度,心满意足地拍拍手:“你看,没错。”
小表弟撇嘴:“不对,还是不对。”
小孩子固执得很,无论什么事,都非要争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只捏捏他满是胶原蛋白的脸:“已经过去的时光,永远不能再复制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所以,已经过去的时光里的光也不行。”
她这话有些拗口,小表弟听得懵懵懂懂,却想起她昨天去参加的那场同学会,歪着头问:“那你们干吗还拍和以前一样造型的照片?”
许是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只只愣了愣,扔了笔,踩着凌乱的脚步把两张照片找出来摊在小表弟的面前。一张泛了黄,一张崭新清亮,还没来得及封塑胶。
她拆了根棒棒糖塞进嘴里,拖长了声音问小表弟:“你看,一样吗?”
小表弟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十有八九是在为自己挽回尊严,但还是倾过身子,将眼睛凑近两张照片:“咦?”
还真让他找到了不同之处。
他指着泛黄的相片里那个站在只只左后侧的男生抬头询问:“这个哥哥怎么不见了?”
只只靠在身后的木架上,没答他的话,只是轻声道:“他叫何似,‘人生到处知何似的何似。”
“何似在人间”的何似。
02?那如果你输了呢
前一句是男生的自我介绍,后一句是只只第一次听他名字时念起的诗。
那时的夏天总像被烤化了的麦芽糖一样——湿热、黏稠,仿佛为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焦黄色的滤镜。
只只穿了件白棉布的吊带裙,搬了把凳子,跷着脚坐在外婆的小卖部旁吃冰棍。
楚行南带了几个小伙伴过来,吊儿郎当地叫只只的绰号:“小知了,你们班来新同学了,你知道吗?”
一排自行车风风火火地从小卖部门前掠过,只只驾轻就熟地跳上楚行南的车后座,冰棒化了的糖水滴在她的裙摆上,她浑不在意地搓了搓,嘴巴因为咬了太久的冰,有些麻。
“知道,何似嘛。”
何似在整个樱里的各个中学里都特别有名,因为,无论是市里举行的联赛,还是省里的联赛,他总能捧个一等奖回来。
也有和他一起比赛过的同学回来后,跟只只他们八卦:“没想到何似居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帅哥!”
说这话的是七班的学习委员兼班花林曦,有人听了,便忍不住问她:“那你以为何似会长什么样?”
林曦笑道:“看他比赛那么彪悍,怎么也得是个浑身肌肉的大胖子吧。”
众人哄笑起来,散了,没想到一周后,何似就转到了他们学校他们班。
负责接应他的人也是林曦,只只远远地站在楼上,都可以看出他们相谈甚欢。她耳朵里塞了耳机,脚尖随着音乐一踮一踮的,教室里的同学全挤了出来:“何似来了吗?”
——看稀有动物似的。
“来了。”
只只抬手一指,谁知他恰好抬头看过来,男生长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角的弧度几经流转,透着一股温柔潋滟的神采。
她的动作僵了片刻,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飘了飘,听到底下的男生轻笑着叫她的名字:“温枝?”
她没理。
那人又叫:“只只呀。”
她还是没理。
何似将嘴角勾起来,腻着嗓子喊:“小知了——”
同学们好奇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只只脸红了,给他一个白眼:“干吗?”
何似说:“我愿赌服输转过来了,你什么时候兑现你的诺言?”
那时人人网还是人们最爱用的社交网站,注册账号时,系统会给大家推荐附近的人。只只网瘾大,每日功课做完后,便在上面和人版聊,从生活趣事聊到明星八卦,又从明星八卦聊到李清照和文天祥谁的词写得更好。
只只同何似就是在版聊时认识的。
那个年代,人们的娱乐活动远没有现在这么丰富,只只最大的爱好便是看书,家里没有那么多书,图书馆又离得远,她就跑到附近的小书店里租书看。
租来的书有时限,超时了便要加钱,只只自认为自己看书很快,扬言要和大家比赛。应她挑战的人只有何似一个。
只只说,假如他输了,就要过来和她做同学,直到高中毕业为止。
何似对她的要求不置可否,只是笑着问道:“那如果你输了呢?”
只只扬着下巴:“我不会输。”
何似说:“假如?”
只只想了想,特别大言不惭地说:“如果我输了,以后每年你生日,我都送你一份礼物。”
他们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也没打算真的让对方履行诺言,谁知后来何似竟然真的转来了。
其实,只只也不算赢,她囫囵吞枣地看完了,后来何似问她书里都写了什么,她支支吾吾,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于是,这个比赛最后以他们双双输掉而结束。
这令只只被楚行南嘲笑了很久,每天见到她时,他总要打趣她几句。彼时,何似已经转到七中两月有余,期中考试将至,三人正坐在学校对面的冷飲店里写作业,暖黄的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树影摇动,时光静好得不像话。
只只被楚行南笑得有些窘迫,她用手撑住两腮,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欲盖弥彰地转移了话题:“你们想过自己十年后的样子吗?”
03?给十年后的只只
只只将一整幅画画完,才打开电脑去写新一期的专栏,专栏的主题是:你当年暗恋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她靠在椅子上想了许久,黑夜一点一点地从窗外透进来,屋子里很快就暗了下来。
她给负责她的编辑发消息:可以换个主题吗?这个我写不出来。
对方很快回复:别想了,你好好珍惜我吧!我的离职流程已经在走了,如果一时半会儿没人接我的班,可能主编会直接和你对接。
她老早就和只只嚷嚷过要辞职,故而,这会儿只只也没有多惊讶,只是感叹了几句人生果然是在不断地告别,就闷头去想她的专栏了。
光影稀薄,只只换了身外出的衣服,驱车往七中的方向走。
当年的那间冷饮店还开着,且扩大了规模,如今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甜品店。但店里的留言册还留着,被老板堆在了高高的柜子顶端。
只只以前常来,老板还认得她,踩着凳子给她找东西。灰尘在光下飞起,每一本留言册上都写了年份和月份,她很快就找到了当年他们写字的那一本。
留言的内容是:写给十年后的自己。
那时,他们三个都没有看对方写了些什么,神秘兮兮地约定等十年后再一起来看,只只低头给楚行南发微信,说自己来看留言册了。
楚行南好久才回复,问她什么留言册。
对面的学校最靠外的那栋楼是音乐楼,此时有人在练琴,音乐声随着夜色钻进只只的耳朵里。
那是朴树的《清白之年》。
她突然就觉得有些难过,好像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着的事情,被别人随意地捏起,又随意地放下,仿佛它根本不值一提。
她想了想,给人回过去:“没什么,我发错人啦。”
留言册已泛了黄,纸张硬而薄,只只小心地翻找着,先看到的是她自己的字——
给十年后的只只:
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你结婚了吗?和谁结了婚?你喜欢的人还是现在的那个人吗?
那时,他们虽然说互相不可以看对方的内容,但到底都坐在一起呢,只只心里还是不放心,没敢写上那人的具体姓名,只敢用“那个人”来代替。
楚行南的留言倒是很简单,只是问自己十年后有没有变成大富豪。
只只忍俊不禁,拿了笔,在底下回:没有。
想了想,她又补充:但是成了很厉害的医生,帮助了很多人。
她磨磨蹭蹭,许是近乡情怯,好久才翻到最后一页,有些意外,何似写的是——
给十年后的只只:
你有没有成为我的新娘?
只只的心脏一下子就被“我的新娘”这几个字烫到了,她啪地一下将留言册合上,停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才发现,那下面亦不知被谁添了一行小字:没有。
她的心突突地跳着,唤来老板,问在她之前有没有人来找过留言册。
店里的留言册早就换成了满墙的便利贴,老板皱着眉回忆了很久:“没有。”
可那字又分明是何似的。
只只道了声谢,趴在桌子上,直到对面的学校晚自习放了学,她才慢吞吞地随着人流回家。
她没有开车,而是去旁边的便利店里买了两罐气泡饮料,这才踩着月光往家里走去。
以前她和楚行南、何似三人常常在这时这样回家。
夜色渐深,路灯的光暖极了,那晚恰好是何似转到七中后的第一个生日,只只履行承诺,拉着楚行南在各个礼品店里挑了很久,才为他选中一个篮球。
不是什么有名的牌子,很便宜的一个,只只将它封进系着蝴蝶结的礼品盒里,凛冬的季节,手心里竟然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们买了蛋糕,在何似家里为他庆祝,未成年人不被允许喝酒,他们就假装气泡饮料是酒,一杯一杯灌下去,还特别戏多地说着什么不醉不归。
那晚,楚行南和只只都没有回家,他们分别睡在何似家的两间客房里。
半夜,只只起来喝水,透过窗外蒙蒙的亮光,突然发现下雪了。
雪不知下了多久,地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她爬到何似家的阁楼上,想站在更高的地方看雪,谁知何似也在那里。
他裹着一床薄被,脚边堆了许多空瓶子,听到只只这边的动静,他转过头来,目光沉静,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
只只的嗓子有些发干,又怕吵到别人,压低了嗓音问他怎么还没有睡觉。
何似偏了偏头,用口型问她:“想去看雪吗?”
04?醒后要归去
年轻人的精力旺盛得出奇,他们换了衣服,蹑手蹑脚地出门,没有驾照,就骑上停在楼下的那辆自行车。
樱里临湖,此时湖面上已经腾起了一层杳杳白雾,水面上并没有结冰,但湖两岸的树木都堆满了积雪,雪化成水,又凝结成冰花。
他们没有去坐船,只是骑车环湖游行,有早起的老人挂着收音机在湖边散步,都是一些老歌,梅艳芳幽幽地唱着:“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只只嗓音清脆地跟着哼唱,全然不知,这歌词其实是在唱他们——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只只半夜醒来,又低声将这歌唱了一遍,睡不着,索性开了手机,去看大家的朋友圈。
最上面一条是林曦在零点时发的:生日快乐呀,何似同学。
冬夜空气凉如水,只只眨了眨眼睛,心里忽地就涌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痛来。
她第一次同何似冷战,便是在何似转到七中后的第二个生日那天。
那日,她没有给何似挑选礼物,而是早早地去到甜品店,为他做了一个手工蛋糕。她手不巧,第一次做这种东西,剛开始完全不成形状,直到下午,蛋糕的轮廓才稍微好看一点点。
教她的师傅大概也对她绝望了,不住地跟她讲:“好不好看不重要,难得的是心意。”
于是,她捧着自己满腔的心意,和楚行南一起在何似小区楼下的长亭里等他。
他们那会儿没有手机,除了等待,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直到快过零点,楚行南才想起应该要去何似家里问一下他在哪里。
何似的妈妈满脸茫然:“他不是说同学给他过生日吗,没和你们一起吗?”
如同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楚行南到底也是少年心性,脸瞬间就黑了,一把拉住只只的手腕,一边骂着何似,一边往家的方向走。
只只浑浑噩噩的,蛋糕也没拿,全身冷如冰块,当晚她便发起了高烧,折腾了一整夜,第二天烧也没退。只只让楚行南帮她请了假,安安静静地在家里睡觉。
到中午时,突然有人来敲门,何似穿了一身黑衣黑裤,嘴唇紧抿,眉头微蹙。
只只打开门一看是他,就又砰地将门关上了。
他们这场冷战一直持续到几个月后的高考结束。
其实是只只单方面的冷战,何似依然像以前一样和她说话,只是她的态度一直都是不听、不看、不理。
甚至到最后,楚行南也开始帮何似讲话了:“林曦他们一帮子人给他过生日,说你也会去,他在那里待那么久,是为了等你。”
男孩儿之间没有那么多细腻的小心思,误会解开了,矛盾便不存在了。
只只低头专心咬着手里刚买的冰激凌,草莓的甜腻飞快地在嘴里化开,她的舌头被冰得有些麻了,含糊着说:“我知道。”
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她失望的是,她以为三人一起过生日,是约定成俗的规定,所以这天何似一定会推掉所有人的邀约,只和他们在一起,此时却发现,其实对方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
青春期的女孩格外敏感,一点小细节也能被她们揪个九曲八弯的想法出来。
楚行南见劝她不动,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说:“快高考了,你有没有想过要考到哪里的学校?”
05?那,祝你学业有成啊
他们的毕业聚会,在高考结束那天举行。
只只的考场距离他们学校有点儿远,一放学,她便拦了车往回赶。
夏日白天长,夜晚来得稍晚一些,但天色到底还是有些暗了,路灯早早地亮起来,两边的画面在只只眼里,好奇蒙太奇手法的画面一般,一帧一帧地转场。
她到时,包厢里已经挤满了人,一群男生围着何似,问他某一道数学题是怎么解的,英语作文都写了些什么内容。
林曦将菜单推过来,笑骂他们:“说好不许对答案的!”
她长得好看,这样似嗔似怒,整张脸看起来格外生动。
男生们果然停了下来,只只拿起桌上的可乐抿了一口,瞧见何似正隔着人群往她这边看。
等人到齐了,服务员才上菜,楚行南从隔壁包厢走过来,说要同何似、只只喝一杯。他大概考得不错,脸颊泛着红。他出门时,只只也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
餐厅对面是个公园,此时有许多老人在那里跳起了舞,只只倚在门前的石狮子边听歌,没一会儿,旁边突然站了人。来人身上裹着清冽而甜软的酒酿的气息,声音里仿佛也含了丝丝水意。
他站得也闲散,衬衫扣子开了两颗,眼里蒙蒙雾气,看不清神色。
只只微微偏了偏头,听他问:“楚行南说,你打算出国读大学?”
他的语气随意又自然,就好像他们先前长达半年的冷战根本不存在似的。
只只恍惚了片刻,轻嗯了一声。
何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身后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恰好只只这时问他:“那你想要我留下来吗?”
叫他的人是林曦,她说聚会快结束了,让他俩赶紧回去拍合照。
何似应了一声,又转头问只只:“你刚刚说什么?”
只只弯了弯眼睛,莫名就有些泄气:“没什么。”
何似也笑,笑意先从眼角漫开,随即整张脸都柔和起来,像早春新开的梨花,清雅又温柔。
他歪了歪头,说:“那,祝你学有所成啊。”
何似在给只只的毕业纪念册里的留言,也写了这句话。
只只将尘封的记忆打开,夜色沉静,只有墙上的钟表在不知疲倦地嘀嗒嘀嗒响。
她靠在椅子上,一页一页去翻大家的留言,一张张青涩又莽撞的面庞在她脑海里渐渐汇成一幅幅泛着回忆色彩的画面。她正看得入神,搁在桌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楚行南发来的微信:我想起你说的什么留言了,那间冷饮店里的?
只只问:你这么晚还没睡啊?
楚行南说:你不也没睡?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那本留言册,其实后来我和何似一起去找過。
是在只只去东京读书的第二个夏天了,他们趁暑期回到樱里,两人不知聊到了什么,突然想起那日的留言。
“是何似先说想去看看的,你知道,我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但反正无聊嘛,就去了。”
楚行南大概嫌打字麻烦,索性发了语音过来,只只眨了眨眼,也跟着发去语音:“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楚行南想了想:“在那之前,他好像去东京找过你,你没见到他吗?”
06?我可以成为你的人间吗
那年,其实是只只先去找何似的。
冬天时,她回国过一趟,过年没在家里过,而是抓着何似跟她一起去旅行了一次。
冬天的北方,草木都枯了,到处一片萧索,好在不是旅游旺季,人流小,连去莫高窟这种地方都无须排队。
只只第一次见沙漠,整个人都兴奋得不行。
冬天的沙漠显得更加荒凉了,日落也不热烈,红通通地挂在天边,却无多少暖意。
她出发前网购了两件军大衣,和何似一人一件,她这趟旅行本就目的不纯,一举一动都在向何似表达着自己的心意。
冷时,她将手揣在他的口袋里;路不平坦时,她就以怕摔倒为由挽住他的胳膊。
也有过那么两晚,他们扎着帐篷睡在外面。风沙很大,冷风呼啸,只只到底是女孩子,睡到半夜,害怕了,蹑手蹑脚地去敲何似的帐篷门。
男生睡眼惺忪,毛衣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见只只神色紧张,还以为她遇到什么意外了,哪知她抿了抿唇,弱弱地开口:“我有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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