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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你晨与昏(二)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A 热度: 13724
爱喝水

  “于木朵,好久不见。”

  家里待不住,收拾好东西,我飙车提前到医院。季维方也在,和于木胜人手一个肯德基全家桶,津津有味地看着某歌唱竞技类节目。

  于木胜啃口鸡腿,鼓着腮帮子问:“维方姐,这节目挺火,你为什么不去参加?”

  “我没红过,不存在过气,没资格参加。”季维方嚼着汉堡,答。

  虽说是大实话,但季维方的霸气无人能及。一张异域特色的脸蛋,一副辨识度极高的好嗓,再加上乱吃不胖的体质,天生当明星的料。可季维方似乎又少了点企图心,给人感觉呼朋引伴、喝酒吃肉,享受人生才是她的正经事。

  “姐,你来啦!”于木胜看见我手提保温餐盒,两眼发光,“我最爱的炸茄盒带了吗?”

  病床前桌板上鸡骨头堆成山,我说:“少吃点,先喝汤。”

  “我也要喝。”季维方关掉电视走过来,眼尖地看到我手背上的伤,奇道,“你手怎么啦?”

  “我去,姐,你不会真打知衡哥了吧?!”于木胜反应快,责备我道,“有话好好说嘛,能不能给我点面子?”

  我白他一眼:“你面子没那么大。”

  “知衡哥……是谁?”季维方兴味盎然。

  “嘿嘿,我姐的高中同学,初恋。”臭小子嘴更快。

  眼神示意于木胜赶紧闭嘴,我递去大骨汤,他端着乖乖缩到一边。再盛一碗递给季维方,她不接,意味深长地笑着,冲我一通挤眉弄眼。于木胜也时不时地偷瞄我们,像忍不住似的,飞快道“久别重逢”,遭我狠瞪,忙赔上笑脸。

  季维方托腮,一副等听故事的样子,“和初恋情人久别重逢,先打一顿,像是你于木朵的风格。我要听,人家当年怎么对不起你,出轨,还是始乱终弃?”

  于木胜张嘴又想接话,我甩他后脑勺一巴掌。热汤泼洒大半,他差点跳起来,扯着喉咙喊烫,接过季维方递的纸巾擦擦抹抹,再不敢多嘴。

  季维方笑眯眯地看向他:“小子,看来你姐心情很差,长点心,别再往枪口上撞。”

  “就是,自己不高兴,干吗拿我一个伤残人士撒气。”有人帮腔,刚消停的于木胜又来劲了,“姐,你这暴脾气再不改,以后谁敢娶你。你别不信,我真觉得知衡哥对你还有意思,你不好好把握,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而且除了他,也没人治得了你。”

  “我有病吗,要他治!”多说无益,我强行换话题,“你明天转普通病房,然后跟我去学校办复学。”

  于木胜撇嘴,高抬右腿:“我这样怎么去?!”

  “蹦着去!”

  “姐!你不能因为自己没读过大学,就非逼着我读大学吧。我说了多少次不喜欢学医,不喜欢学医。”他像撂挑子不管似的,两手一摊,“退学申请书我都交了,没法退。”

  怒火中烧,我咬紧牙关强忍,耐着性子说:“于木胜,我问你,考大学是不是很简单?我供你读书是不是很容易?A大医科本硕连读,刚读到大二,你说退学就退学,眼里还没有我这个姐姐?好,如果这些你通通不在乎,你当初是不是向我保证,会用功念书上大学?”

  “我只保证上大学,又没保证一定毕业。”

  “……”

  我就不该和个胡搅蛮缠的小浑球讲道理,拳头才是实打实的硬道理。

  “你不喜欢学医,喜欢什么?”季维方拉住我,好声好气地问于木胜。

  “我,我,”他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吞吞吐吐半晌,鼓足勇氣,“我想和老爸一样当个水手,驾船出海。”

  “你疯啦!!”

  操起手边保温盒盖砸过去,于木胜也不躲,以为自己多英勇,彻底激怒了我。让季维方先走,我有话和于木胜单独讲。她听我口气强硬,也不便多干涉,给了于木胜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带上门。

  病房内,火药味弥漫。

  于木胜也豁出去了:“姐,反正我不会复学,你打吧,我不还手。”

  我盯着他,没动手,也没说话。

  从小到大于木胜没少被我收拾,调皮捣蛋,各种小错不断。他却从没犯过什么大错,最叛逆不过逃课,一个人跑去码头想老爸。可再打再骂,我的话他也能听进耳朵记上心。

  反观我自己,青春期比他更叛逆,缺点毛病比他更突出,从来不是个值得弟弟学习的榜样。能理直气壮地教训弟弟的唯一原因,无非是坚信“长姐如母”。所以一直以来我把于木胜当孩子,可实际上,他已经长大了。

  十九岁,有想法有主张,有权利为自己的事情做决定,为自己做的决定负责。

  我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反而令于木胜发怵,几次欲言又止。

  “姐,我说真的,你打我吧。”

  搬把椅子坐到病床边,我觉得推心置腹地和他谈一谈,比什么都强。

  “于木胜,行车走船三分险。你想和老爸一样当水手,我不想有一天你也和他一样,命丧大海,连尸骨也找不回来。老妈为什么离开我们,因为老爸死了,她再也受不了孤儿寡母的生活。总有一天你也会成家,有老婆有孩子,你愿意看到他们……”

  “姐,你听我说。”他打断我,严肃以对,像个真正的成年人,“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音乐工作室。当海员收入不错,等我跑两三年船回来,就有钱给你开工作室了。这些年你为我付出太多,以前我年纪小帮不上忙,现在长大了,总该轮到我为你做点什么。”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草率行事,笑着说:“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只希望你平安,有份稳定的工作,有个幸福的家庭。”

  “你呢?”

  “我什么?”

  “姐,我也希望你幸福。”于木胜难得显得诚恳,眼里闪着真挚的光,认真地说,“知衡哥挺好的。”

  “你懂个屁!”我垮下脸,起身,“应该不应该退学,你自己好好想想。休息吧,我回家了。”

  “姐。”走到门口,于木胜叫住我,满脸期待,“我要是复学,你能不能给我个面子,和知衡哥复合?”

  “想得美!”

  推门而出,只听一声低呼,我站定。对面的人吓得一抖,手里的东西全部掉落在地。四十岁上下的一个中年妇女,慌张捡起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含着胸朝病房里仓促瞟了一眼,怯怯地问我,于木胜是不是住在里面。

  反手轻轻关好门,我说:“我是他姐姐,你是?”

  她初听有些讶异,眨着眼看了我会儿,随后竟一下跪倒在我面前,大放悲声。

  “姑娘,你发发慈悲,放过我儿子吧,他不是故意打伤你弟弟的。我儿子从小就乖,是个好孩子。他还年轻,在读大学,不能坐牢啊!姑娘,你行行好,只要你不告我儿子,要多少钱,我和他爸砸锅卖铁也会赔给你。还有你弟弟的医药费,我们管,我们管!”

  中年妇女的哭诉声,在安静的走廊中显得格外响亮,两边病房纷纷有人探出脑袋好奇张望。她低伏着看不见,也顾不上,投入在自己所营造的哀恸气氛中,一遍又一遍苦苦哀求,伸手抓我的裤腿。

  我避开,目光却倏地定在她来不及收回去的手上。那是一只饱经风霜的手,粗厚皲裂,微微颤抖着,像无助的悲鸣,像哀怨的呻吟。

  情不自禁地,我想起了那一年老妈带着我和于木胜,坐在船务公司偌大的会议室里,也是同样的无助与忐忑。得知老爸不慎落海失踪,生还可能几乎为零,我们姐弟倆哇哇大哭,老妈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无泪以悲伤。

  那时老妈的手颤抖得更厉害,无论如何接不过来一张薄薄的事故说明文件,同样也是一纸死亡通知单……

  “……我儿子一坐牢,这一辈子就毁了呀!姑娘,求求你,放过我儿子吧,我们两口子下半辈子愿意做牛做马伺候你和你弟弟!”

  我看向面前这位母亲泪痕斑驳的脸:“你儿子现在在哪里?”

  “看守所。”

  “明天上午九点我在医院门口等你,我们一起去趟公安局。”

  她愕然,战战兢兢地问:“你,你不告我儿子了?”

  “不告。”

  我没再多说什么,绕过她径直离开,背后响起一声高过一声的感激道谢,我也没有回头。只是在经过一间病房门口时,稍稍斜眸。

  纤瘦高挑,黑长直发,果然是熟人。

  “于木朵,好久不见。”

  连声音也熟悉到令人作呕,我顿足,没有动。

  “我们聊聊,有时间吗?”

  依然没有回头,我说:“没时间。”

  多停留一秒钟,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时间。

  “人傻钱多。”

  雪夜,我轰响油门,享受风驰电掣带来的极速快感。

  速度越快,人越清醒。

  当年宋知衡和徐墨瑾双宿双飞,一同赴美,我就早该知道,他们这对“金童玉女”也会一同学成归来。宋知衡不可能无缘无故大半夜出现在医院,送生病的徐墨瑾就医,当然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我想多了,宋知衡也不可能对我纠缠不休,只不过一时兴起,渣男犯贱罢了。

  突然想喝两杯,急转车头,与一辆眼熟的黑色轿车迎面错身而过。片刻,那辆车也紧随而来,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十字路口等红灯,轿车慢慢滑至左车道,停在我的摩托车旁,敞开的驾驶位车窗,正好与我相对。

  我推开护目镜,不爽地道:“宋知衡,你跟着我干吗!”

  他眼角眉梢带笑,耸了耸肩,好像在说,同路不代表跟踪。

  “你不去陪徐……”

  听出自己酸溜溜的语气,我立即收声,绿灯亮起的刹那,加大油门冲过马路。

  七八点钟,“静空”客人不多,形单影只匿于角落,常驻乐队仍在调试设备,没有音乐陪伴,酒是唯一的朋友。

  白正非在打电话,看见我挥手示意,正要转身又忽地定住,露出略显惊喜的微笑,好像遇到熟人。

  “Hi, Jean.”

  他打着招呼走过来,和我身后的宋知衡简单拥抱,两个人开始用流利英文畅聊。

  凭这些年听英文歌练就的听力水平,我完全听不懂,径自坐到吧台前。不用开口,酒保小武送上加冰特其拉。一口冰冽的酒含在唇舌之间,慢慢咽下,辛辣微麻,是我想要的劲道。

  小武朝我身后努努下巴,问是不是老板朋友,以前没见过,够帅的。

  我摇头。

  白正非朋友遍天下,认识谁我也不意外,认识宋知衡倒有几分稀奇。白正非是前华语乐坛的金牌制作人,点石成金的音乐圣手。对我有知遇之恩,长我一轮,亦师亦友。我从没听他提起过有一个叫“Jean”的朋友,从年龄到背景,两个人也不像能有任何交集。

  浪费脑细胞思考想不通的问题,等于庸人自扰。丢弃仅有的一点好奇心,连喝两杯特其拉,我整个人放松不少,趴在吧台边,欣赏小武高超酷炫的花式炫技。

  “朵儿,你骑车来的,少喝点。”

  拿起我随手放在身旁高脚椅上的头盔,白正非坐下便道。宋知衡也坐到他另一侧,摇头拒绝小武的点单询问,侧目朝我看过来。见我正歪着脑袋懒洋洋地打量他,对视片刻后,宋知衡忍俊不禁似的倏忽一笑,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一瞬间,我有点恍惚,仿佛又回到青春年少时。

  宋知衡帮我补习功课,我听得云里雾里,常常盯着他一张好看的脸蛋,不知不觉就入了迷。被他发现,我一定抵赖不承认,说在专心思考问题。他从不戳穿我,只会像现在这样微笑,无奈又包容。

  身体放松,思想也跟着松懈。要不是小舞台方向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啸音,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仍盯着宋知衡不放。

  “小武,再来一杯。”挺直腰,像为掩饰什么,我调侃白正非道,“大叔,是不是年轻的时候不管多潇洒不羁,到老了一样啰里啰唆。我什么量,你还不知道。担心我喝醉,不如担心我把你的‘静空喝光。”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叔还真怕你喝不光,下周四,”白正非话音一顿,转对宋知衡,“下周四小朋友们给我祝寿,你有时间也过来。”

  宋知衡看我一眼:“好。”

  我当然反对,但没立场出言反对,一口饮尽淡棕色液体。

  特其拉是烈的,心是冷的。

  “朵儿,听Jean说你们是高中同学。”坐在我和宋知衡之间的白正非眼波流转,拍了下宋知衡肩膀,对我说,“想不想知道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我:“不想。”

  “想!”小武兴奋地凑过来。

  不知是谁高喊一句“白叔叔讲故事时间到”,只消片刻,我们周围便围满了人。站的站,坐的坐,啜饮的端杯,空着手的都是服务生和乐队成员。

  作为“静空”的保留节目,“白叔叔讲故事”一直大受欢迎,不仅因为白正非肚子里有货,而且还因为他是个帅大叔。扎一束小辫子,留两撇小胡子,只穿山本耀司,懂音乐会写诗,迷妹无数,尤其深得女文青的青睐。

  季维方说,如果他肯动笔写写鸡汤段子,也就没张嘉佳、大冰之流什么事儿了。

  别人写故事卖情怀,他讲故事只为热场。

  白正非转身面向众人,高举玻璃杯:“叔今儿高兴,在座各位今晚的第一杯,我请!”

  众人欢呼,举杯畅饮。

  我没有动,眼尾余光里宋知衡也静静坐着。我们成为“静空”里,仅有的未被活跃气氛感染的两个人。

  白正非看了看他,又睨我,笑容意味悠長,然后食指抵唇请大家安静,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很久以前,我在美国做某位天后的新专辑后制。一天深夜失眠逛音乐论坛,无意中看到个帖子。有人发了一段手抄的四小节曲谱,寻高人相助,要求用吉他演奏并录制成手机支持的播放格式,酬金五百刀。

  “对于做音乐的人来说,这活儿没难度,正因为太简单,反而没人接,估计以为发帖的人是个骗子。我闲得无聊,顺手帮了个忙,没想到第二天还真有人联系我,要付我五百刀。一聊起来,我才知道他也是中国人,也在波士顿。我觉得挺巧,这事儿也挺有趣,约他见面吃饭。

  “见了面之后,我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那段谱子,是不是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告诉我,那是他高中喜欢的女孩写的,他想做成手机铃声,留作纪念。”

  故事讲到这儿,有人性急,插嘴问:“大叔,他们现在在一起了吗?”

  没等白正非回答,又有人道:“你是不是傻,听不出来大叔讲的就是他身边那帅哥,要是在一起了,用得着一个人跑来解闷?”

  “也不一定是一个人。” 白正非说着,目光幽幽朝我投来,“你说对吧,朵儿?”

  感觉到自己变成视线焦点,我牵动嘴角谢谢白正非没把话讲得太清楚,绕过他看向宋知衡。旁若无人的他低着头在玩杯垫,长指翻动,像一场豪赌,仅有的一张制胜王牌捏在他的手里。

  似乎敏锐感知到我的注视,宋知衡转眸,微笑。

  我寒下脸,用只有我和他听得到的声音,缓缓吐出四个字:“人傻钱多。”

  冬季夜晚冗长,像女人腰间臃肿的肥肉,多余又乏味。

  空虚的都市人消磨长夜的方法不外乎美食,买醉和看对眼后的你情我愿。

  越夜越美丽,趁情迷气味变得浓郁前,我带着微醺发酵出的身心舒爽离开“静空”。夜风一吹,不觉得冷,我肚子倒饿了,意识到自己还没吃晚饭。我跨坐上摩托车,被白正非喊住。他送宋知衡出来,提议让宋知衡开车送我回家,安全第一。

  我不乐意:“大叔,你要再啰唆下去,真成名副其实的大叔了。”

  他小胡子一抖,也不跟我废话了,直接拿走我的头盔,甩下句“听我的”,转身回“静空”。望着他的背影,我哭笑不得,忽觉摩托车一沉,回头,宋知衡半倚在后座,双手在胸前交叠,歪着脑袋看我,目光缀笑。

  “于木朵,你的琴技比以前强多了。”

  事实如此,我没必要谦虚:“谢谢。”

  一句“人傻钱多”之后,我就跟着乐队回到小舞台,过了把主音吉他的瘾。彼此相熟配合默契,其间乐队唱了首我写的歌,间奏时我秀了一段主音即兴。效果不错,掌声不少。

  那年老妈和宋知衡相继离开,像两把锋利匕首先后刺穿心脏。夜不能寐时,疯狂练琴爬格子成了自我治愈的唯一良药。练到十根指头冒血也不自知,于木胜以为我入了魔。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百零五天,如同一场漫长而煎熬的告别。我记得清清楚楚,不是因为痛彻心扉,而是因为到了第一百零六天,我突然醒悟,对不告而别者最大的报复,应该是没有他们,我能活得更好。

  我想,我做到了。

  短暂沉默后,宋知衡再度开口:“记得吗,你刚学弹吉他的时候,每次弹给我听,我都觉得像魔音入耳。”

  回忆杀对我不管用,我不但没忘记,而且写了很多关于初恋的歌。也许我应该谢谢宋知衡,给了我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从云端到谷底,从燃烧到湮灭,所有体会到的悲欢迸发出源源不断的灵感,写成歌卖了钱,才得以养活我自己和于木胜。

  思及此,我大方笑了:“宋知衡,吃晚饭了吗?你送我回家,我请你吃饭,地方我定。如何?”

  他一怔,露出微笑:“好。”

  我对美食没有执念,首先是填饱肚子最重要,其次是上菜不能慢。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便决定请宋知衡吃过桥米线。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连锁店位于小区附近,快餐式服务迅速便捷。米线远谈不上美味,不过一碗热腾腾的鸡汤,也能驱散浑身上下的寒气。

  我和宋知衡面对面而坐,埋头各吃各的,没说几句话。我吃得快,满头冒汗,率先放下筷子,到店门口抽根烟回来时,宋知衡也吃完了。汤喝得一滴不剩,见底的大碗边沿附着一层辣油沫儿。他也没少出汗,额间晶亮亮的,两瓣薄唇微张,红得像在滴血。

  说实话,挺诱人。

  印象中,宋知衡和我一样,吃辣但不嗜辣。他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呷口茶,解释说在国外待久了,特别怀念祖国的重口味。

  我不置可否地弯弯嘴角,坐回原位。

  “有话说?”他问。

  我点头。他说等等,唤来服务员撤走碗筷,擦拭桌面,只余两杯淡茶。

  店里很安静,我沉淀情绪,慢慢道:“宋知衡,你以前问我为什么学吉他,我总是说因为会弹吉他的女孩很酷,其实是因为我老爸。我老爸是个海员,大副,每次出海前都会对我说,等回来就教我弹新的指法。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这句话会变成他的遗言。初二那年暑假,老爸没回家,回来的只有一把木吉他和本他手写的一曲谱。”

  这一段往事我从未曾对宋知衡提起,那时候的于木朵敏感又要强,遇到近乎完美的宋知衡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把自己不完整的家庭都当成缺点加以掩盖。

  宋知衡默默聆听着,既没露出意外之色,也没有用同情的眼光给我安慰。

  这很好,我很释然。

  “后来那把木吉他被徐墨瑾擦花了,她说她不是故意的,我还是很生气要动手打她,然后你出现了。我觉得自己在犯贱,就那么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你。想法也天真,认为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去追求他,互相喜欢就应该在一起,什么都不考虑,什么也不在乎。”

  我没有太多顾虑,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也许因为世上的事,最令人回味的,是始和终这两端。男女恋爱,也是如此……

  为不辜负老妈的期望,不爱念书的我拼尽全力和一点运气考入重点高中。喜欢上天之骄子的宋知衡,原形畢露,高一的时间都用来追求他。追得热烈,尽人皆知。所有人都说不可能,一个经常被通报批评的坏学生,怎么可能得到一个出类拔萃的好学生的青睐,但我成功打了所有人的脸。

  因为爱过,所以不后悔。

  我笑笑,回首往事有些唏嘘地道:“宋知衡,我那个时候真的是很喜欢你啊。现在可以叙旧的人,也只有你。”

  宋知衡没有笑,眼底岑寂,如风平浪静的海。“我从小就过着衣食无忧,同时也一成不变的生活,经历的最大变故是父母意外双亡。姑姑抚养我长大,让我继续按部就班地生活,专心完成初高中学业,接着出国留学,学成归来进公司工作。”他顿了顿,似自嘲般淡笑,“于木朵,如果没有遇到你,这就是我的人生。”

  “按部就班也没什么不好,而且,你已经回到了你正确的人生。”宋知衡提到他姑姑,他父母双亡的事,最早我也是从他姑姑口中得知的。

  思考片刻,我继续道:“你出国前,我见过你姑姑。她说你老爸是她最敬重的大哥,你是她最疼爱的侄子。她知道老妈抛弃我们姐弟俩,还拿走了老爸所有的抚恤金,所以给了我一大笔钱。我和于木胜得生存,没理由不收,你说对吗?”

  言下之意,宋知衡有位“好”姑姑,我没白如火如荼地爱一场,临了还得到高额“分手费”做补偿。金钱往往是送爱情走入死亡的最后一击,这也是目前为止,我能想到的和宋知衡彻底了断的唯一说辞。

  宋知衡似乎不太相信,眉峰轻蹙:“有了钱,你为什么还过得那么辛苦?”见我诧异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你上午说,写歌是你讨生活的工具,你还说,你奔波夜场,做过草台子歌手,小电影配乐……”

  “那都是我的工作。”我快速打断他,“有钱不代表不用工作,这个道理你比我懂。我也不是那种会坐吃山空的人。”

  “于木朵,不要骗我。”

  “我不需要骗你!”

  我有点激动,不由得提高音量,一对大学生模样的情侣刚跨进店门,便吓得站住脚,奇怪地朝我望来。我告诫自己不可以自乱阵脚,暂时也没收回视线,大眼瞪小眼和他们对望。于木胜说我脸色难看的时候,杀人不用刀,无刀胜有刀。小情侣大概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教导主任的身影,弹开,转身,眨眼消失在黑夜之中。

  我以过来人的心态想着不禁发笑,宋知衡扭头看了门口一眼,转回来恰对上我的笑脸,也了然于心,抿唇莞尔。

  “高二上学期月考你进步了十个名次,我们去吃肯德基庆祝,遇到班主任和他女儿。怕他们误会,你把我拉到女厕所躲了起来。”

  同样是追忆往事,宋知衡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唏嘘,透着点翻看老照片的愉悦,仿佛随时会被照片里记录的某一幕触动,会心一笑。

  谁年轻时没爱过几个渣男,我也坦荡,接着他的话道:“然后你就把我推开了,结果被班主任女儿撞个正着。我威胁她不准乱讲,她特别有眼力见儿,找你不找我要封口费。巧的是,她和于木胜是高中同班同学。”

  “听说过完年要开同学会,你参加吗?”宋知衡似不经意地问。

  “不参加,没意思。”从来也没参加过,我不假思索地摇头,适可而止,是时候结束和他的饭后叙旧,“你应该知道我是个爱憎分明的人,爱起来果断,恨起来也不含糊。你想叙旧,我满足你了。今天打了你算两清,我不想再追问当初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就这样吧,我走了。”

  我迈步走向店门口,只挥手不回头。

  无声细雪洋洋洒洒,踩在脚下嘎吱作响。走出很远,我站在昏黄的路灯光晕里,呆呆出了神,不知寒冷。天与地,黑与白界限分明,唯有雪地反射的光,熠熠闪闪。

  宋知衡何其敏锐,我的确撒了谎。

  他那位“好”姑姑,事实上一分钱也没有给我。她只告诉我,青梅竹马的宋知衡和徐墨瑾快出国了,一个读麻省理工,一个读伯克利音乐学院。我一个前途渺茫的高考落榜生,麻雀变凤凰的梦可以醒了。

  两句话命中要害。我那时刚十八岁,即便再会逞能耍威风,面对一个深谙人心又世故精明的女强人,仍旧只是一只弱鸡,任凭宰割。换作现在,我绝对不会再在她面前掉眼泪。可那又怎样呢,我和宋知衡已经结束了,即使七年前是未完待续,现在也该曲终人散。

  下期预告:

  因为一首歌的恩怨,于木朵与昔日交恶的高中同学徐墨瑾相遇,徐仍不知悔改,两人不欢而散。另一方面,于木朵正为弟弟复学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又在医院重遇宋知衡,再次遭遇他牛皮糖似的紧跟不舍。即便于木朵对他冷漠不睬,宋知衡仍耐心十足地沉默着,等待着,等于木朵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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