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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如鲸向海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A 热度: 13843
乔绥

  

  作者有话说:动笔之前,我个人是喜欢女二这个角色的,原本为女主塑造的角色我并不太喜欢。但是写着写着,我更偏向于女主了。因为这个角色很真实,真实得让人心疼。我们大多数人可能并没有懵懂被爱的命运,谁不是在感情里小心摸索,步步为营的呢?

  隔着一厘米的距离,我偷到了一个吻。

  【一】

  我是在七岁时被妈妈送去楚家坝的,也是在那一年,我认识了楚奕男。

  楚奕男这个名字乍听有几许英武之气,旁人可能会认为名字的主人是一位桀骜不驯的少年,抑或是一位眉重眼亮的姑娘。当然,我也是这么想的,在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

  那是我被送去楚家坝的第二天,妈妈提着行李准备离开。沿着那条不到两米宽的土路,我穿着不合脚的小布鞋一边跑一边哭,最后被一块石头绊倒。我趴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看着妈妈坐上了一辆摩托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乡村平静的清晨被我呼天喊地的哭声惊醒,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小男生踢着小石子在我身边经过,大约是觉得一个脸孔陌生的小姑娘坐在村口哭号的场景过于有趣,他们渐渐围成了一个半圆,在两米之外的地方一脸兴奋地窃窃私语着。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个身材十分壮实的小胖子缓缓靠近了我,拿手上的柳枝试探地打了我一下。他们可能对我披头散发的模样以及中气十足的哭声有几分畏惧,又按捺不住好奇心,于是纷纷拿起小树枝开始小心翼翼地戳我。

  楚奕男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她在我生命中的华丽登场只有一个背影,我呆呆地看着面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胖墩,连眼泪都忘了擦。着实不能怪我,七岁的她身形敦实圆润,还留着一头蓬松的短发,当她背对着我,口音浓重、怒气冲冲地指着那群男生说“不许欺负人”的时候,我真的把她当成了男孩子。

  更何况,那个看起来像孩子王的小胖子还不屑地说了一句:“楚奕男,你别多管闲事。”

  直到姥姥来寻我,那群张牙舞爪的小男孩轰然散开,我才看清她的正脸。是个小姑娘没错了,圆圆的脸蛋,黑亮的瞳孔,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边还有两枚若隐若现的酒窝。

  姥姥拉着她肉肉的,像面包一样的小手,热切地对我说:“以后,你和男男就是好朋友了。”

  我一抬头,楚奕男的眼睛又变成了细细的一条缝,嘴巴开心地咧开,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糯米牙。

  楚奕男就住在姥姥家后面,与我住的破旧土房不同的是,她的家是楚坝村为数不多的小楼房之一。

  不知是天生迟钝还是热情过头,在楚奕男得知我将长住在姥姥家,并且已转学到村头那所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的小学之后,興奋得跑来拉着我的手说:“太好了,晏晏,以后我们可以一起上学了。”

  那会儿我还沉浸在被妈妈丢弃的悲伤中,眼圈红红地看着她有些刺眼的笑容,轻轻地低下了头。

  楚奕男不急也不恼,第二天一早就捧着一碗豆浆出现在门口,热情地招呼着没精打采的我:“晏晏,我妈妈新买了一台豆浆机,做出来的豆浆可香了。”

  楚奕男家大概是楚家坝村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了,在姥姥家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的时候,她们家已经购入了豆浆机。

  盛情难却,我不言不语地喝完那碗豆浆之后,刚想开口说“谢谢”,抬头瞥见楚奕男不知何故羞红了脸,拘谨地说:“我忘了你是从城里来的,应该喝过比这更香的吧。”

  我看着她绯红的脸颊,轻声道:“没有。”

  我也没有撒谎,即便我是从城里来的,可在城里人中我大抵还是生活在底层的人。爸爸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妈妈每天早出晚归贴补家用。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一家三口挤在城中村那间破落的二居室里,吵架甚至动手都是我从小到大习以为常的。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他们离婚。

  【二】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楚奕男对于我的意义。

  在每个炊烟袅袅的清晨,她背着那个贴满亮片的HELLO KITTY书包,趴在姥姥家门口的石阶上,缓慢又昂扬地说着:“晏晏你快点。”

  于是,刷牙的我、洗脸的我、吃早饭的我、梳头发的我,都不禁对全新的一天萌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希望和期待。我加快节奏,最后拎起姥姥给我缝制的那个布包走了出去,跟她肩并肩一起走去学校。

  我们的学校小得可怜,一个班里也就二十多个人,里里外外都是村东村西相熟的小孩子,包括初见那天拿柳枝打我的小胖墩胡星罗。

  楚奕男一看到他,就大义凛然地站到了我面前,对摸不着头脑的胡星罗说:“你别想再欺负她。”

  那是我第一天去那所乡村小学报到,班里那群皮肤黝黑、生龙活虎的小孩子一听说我是城里来的,纷纷兴致颇高地围了上来。我捏着藏青色的布包站在原地低头不语,是楚奕男伸出她藕节一般白嫩的胳膊,一把拨开了人群,跑到黑板边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声音洪亮地说:“新同学叫晏晏,以后我们要多多帮助她。”

  我才知道,她昨天晚上特意查了字典,认真地学会了写我的名字。回到座位上以后,她得意地朝我挤了挤眼睛:“你的名字真好听,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你长得好看,叫这个正好。”

  我看着她嘴角边那两枚因肥胖而若隐若现的酒窝,笑着说了一句:“你也好看。”

  楚奕男对我很好,原因我不得而知,只能归结于她对整个世界都有着一种难以理解的热忱。这种态度我不能理解,胡星罗也不能。

  自从我们成为了同学以后,胡星罗也不再欺负我,偶尔上学时在村头碰到,楚奕男热情地招呼他同行,他也没有拒绝。

  那时村里的小男孩们不是像胡星罗一样肥胖壮实,就是像我一样清瘦干瘪,农村固有的放养式教育又从不压抑孩子的天性,因此楚家坝的小伙伴们性别意识都挺模糊。

  四年级之前,楚奕男还用收集了许久的空瓶子做了一个游泳圈给我,我们俩和村子里的男孩们一起,去村东头的河里游泳。我不会游,只能趴在那个简陋的游泳圈上,紧紧攥着岸边的草瞎扑腾,还经常把清水搅和成泥水。

  胡星罗穿个裤衩在河中间浮上浮下,指着我哈哈大笑,说我像个打滚的泥鳅。于是,一旁水性甚好的楚奕男又张牙舞爪地朝他扑过去。

  这种性别意识是渐渐苏醒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炎热的太阳炙烤大地的时候,我和楚奕男都心照不宣地选择在家一边吹风扇一边看《情深深雨蒙蒙》,对于下河游泳这件事兴致缺缺。

  尤其在我们遇见蒋初原之后,别说一起游泳了,在村头看到胡星罗,楚奕男甚至都不会主动邀请他同行了。

  蒋初原是城里来的男生,跟老师同学一起来参加夏令营。楚家坝南邻一条大运河,北靠几座连绵的山脉,村西头还有一片广阔的平原。站在大坝上极目远眺,几块形状各异的农田上飘着袅袅炊烟,恰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境。

  这些都是蒋初原告诉我们的。

  那时他身穿白色T恤和干净的牛仔裤,戴着一个棒球帽,背着画板站在我和楚奕男的面前说:“总而言之,这里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在那之前,我们对楚家坝从来都没有认真观察过,更别说认识到它的美了。

  楚奕男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即满眼欣喜地追问:“真的吗?”

  蒋初原笑了一下,拿下画板上的画递给了她:“送给你,你可以好好看看。”

  那幅画成了楚奕男最珍视的礼物。

  【三】

  蒋初原在楚家坝过了两个星期,其间他经常去坝上画画。就像楚奕男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样,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认真细致地画着眼前的山河。

  他跟村里的男生简直太不一样了。要知道在遇见他之前,楚奕男一直以为全世界的男生都像胡星罗一样调皮叛逆,不好好穿衣服,鞋子也永远在脚下拖着,偶尔还会跟她大打出手。

  对她来说,蒋初原代表了村子外面另一个美妙的世界。她幻想着那个世界会如同蒋初原的衣服一样干净,那里的人说话也像他一样好听。他们会夸赞她的矫健身手,以及灿如繁星的眼睛。

  楚奕男经常带我一起去找蒋初原,我们俩像小跟班一样跟在他身后,以全新的视角观察生活了那么多年的村子,渐渐发现了一些不为人称道的美丽。楚奕男兴奋地握着我的手,激动得两颊绯红,她说:“晏晏,这真是太神奇了。”

  是啊,太神奇了。

  因为家里出了一些急事,蒋初原比计划提前了一天离开。临走前他来村子里找我们告别,但不巧的是那天楚奕男去了亲戚家。

  于是蒋初原也有几分失望,在我遗憾地说完之后,他“哦”了一声,随后拿出了一盒巧克力:“那这个送给你吧。”

  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去年胡星罗从小溪里钓上来的小虾,眼尾重叠的笑意像虾须一样可爱,太阳也悄悄从云层里冒出来偷看。

  蔣初原就这样走了。

  楚奕男回家以后失落地看着我手中的巧克力,嘟囔着“怎么也不打声招呼”,随即就转身离开了。我大声喊她来吃巧克力,她背对着我摆了摆手,说“我不爱吃”。

  那天晚上我坐在姥姥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面,一颗接一颗把那一盒酒心巧克力吃完了。看着脚下那一小堆包装纸,我突然感觉到几分诡异的醉意。头顶温柔的月亮似乎也变成了两颗大橙子,我坐在一串大葡萄下呵呵傻笑,裸露的小腿喂饱了那一片的蚊子。

  那个夜晚明明没有风,我却眯了眼睛。

  我在楚坝村生活了七年,在这七年里,我的妈妈总共回来看了我三次。第一次是我生日当天,第二次是她再婚之后,第三次是我离开楚坝村之前。

  姥姥告诉我,我的妈妈像一锅糖水,摸爬滚打地翻腾了小半生,终于熬成了糖浆。

  妈妈告诉我,我的小弟弟很可爱,我一定会喜欢他。她还说我的新爸爸人很好,我们一定可以和睦相处。最后她说,晏晏,妈妈带你回去。

  她说的是“回去”。我对这个词感到惊异又陌生,像是恢复了记忆一般,我仿佛才刚记起,原来我并不属于楚坝村。这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从来都不是我的家。

  那么我的好朋友楚奕男呢,她的眼泪和悲伤是不是属于我?

  我坐在那辆小轿车里,回头看着姥姥家的小屋渐行渐远,看着楚奕男穿着凉拖鞋在那条土路上边哭边跑地追了我一里路,最后重重地跌倒在尘土里。然后我模糊地看到胡星罗赶到了她身边,扶起了跌倒的楚奕男。他们两个笔直地站立着,望着我离开的方向,尘土飞扬里,像极了初会那天。

  我时常体会到生命也许只是在不停歇地轮回。离开和相逢一样,都只不过是轮回际遇中无足轻重的一环。

  【四】

  我回到了城市,住进了比楚坝村好太多倍的别墅里。

  这里的空调可以制冷也可以制热,不必烤火炉和摇蒲扇。这里的电视有全集的《情深深雨蒙蒙》,不需要每周二守着那台黑白电视等更新。这里的游泳池清澈见底,再怎么扑腾都不会被泥浆包围。这里的游泳圈花样好看又安全,不会勒得肚子疼。

  这里有粉雕玉琢的小弟弟,有我思念至深的妈妈,有礼貌周到的新爸爸,他们送了我商店里最好看的书包。

  我去学校没有人围着我窃窃私语,也没有人跑到黑板上唰唰唰写下我的名字。我沉默地过了两年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一次也没有再见过楚奕男。

  我埋头苦学,考进了市里最好的学校,我的妈妈逢人便夸我聪明懂事不需要操心,然后低头看着怀里的弟弟笑着叹气:“哪像这个……”

  进入高中以后,我结交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好朋友。报到的那一天,她热情地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一把抢过我怀中的书,笑嘻嘻地说:“你那么瘦,肯定抱不动,我帮你抱吧。”

  她叫郭瑶,也是一个对世界充满热忱的女生,跟她在一起往往只能看到天上的云朵,看不到一地的枯叶。

  我是在高二那年重逢蒋初原的。

  那天早自习,我正摇头晃脑地背诵着“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郭瑶坐在我身侧,竖起一本书遮挡,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咬着手中的饭团。班主任突然走了进来,说班里转来一位新生。

  身后的男生走了进来,他站在讲台上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蒋初原。”

  放学以后,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望着正前方那个标致的后脑勺,手忙脚乱地收拾书包,不小心碰掉了笔盒,各种各样的笔落了一地。

  同桌关心地询问:“晏晏,你怎么了?”

  我急忙蹲了下来,缩进了书桌下面,装作找笔的样子,默默期待着蒋初原赶紧离开。不消片刻,脚步声在身侧想起,蒋初原拿着一支笔在走道上蹲了下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他眼里的惊喜。

  “真的是你啊。”

  我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是啊好巧,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你可是楚坝村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村花。”

  我没想到他还记得当年楚奕男的玩笑话,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笑意还未收起,蒋初原追问:“对了,楚奕男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怔了怔,有些茫然地说道,“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

  长大后的蒋初原一点也没变,依然穿着干干净净的白T恤和牛仔裤,说起话来娓娓动听,喜欢直视人的眼睛,就算只是一声轻笑也能让你感觉到尊重。

  这样一个俊朗有礼的男生自然无论走到哪都是受欢迎的,在他以借读生身份转来这个班级的一个月里,迅速俘获了大量女孩的芳心,顺道还收获了一群勾肩搭背的兄弟。

  他的一个月比我一年的社交质量都高,要知道在他转来这个班级之前,我在大部分同学心里,只是一个埋头苦读、不苟言笑的女生。

  这一切在蒋初原到来的那一刻改变了。

  每天进班晨读时,他会绕一个过道跑过来跟我打招呼。放学时,他会背着书包站在讲台上擦黑板等我,跟路过的同学一一告别。体育课上,他会穿过坐在台阶上闲聊的女生队伍,给我送来一瓶水。

  在周遭一群人无声的注视下,我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一旁的郭瑶揶揄地看着我:“哇,春天果然要来了呀。”

  如果说优秀的少年身上总是自带聚光灯,那么我就是受蒋初原那一束光的恩惠,渐渐走出了阴影,变成了一个面容清晰的姑娘。

  【五】

  高考过后,我和蒋初原一起去了邻省的重点大学。

  出发的那天,两家的父母来车站送行。蒋爸爸叮嘱我们一定要相互扶持时,蒋初原轻松地笑了,他拍了拍我的脑袋,开玩笑道:“我扶着她还差不多。”说罢一转身,对着我妈妈认真地说,“阿姨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晏晏的。”

  火车呼啸着离开了家乡,把我带向了全新的人生。

  在大学,他在计算机学院,我在经济学院。两个学院的宿舍楼隔得遠,一南一北隔着整整一个校园。因此我们并不常见面,只是偶尔经过篮球场时,往里走几步就能看见他英姿飒爽的背影,还有在两周一次的心理健康大课堂上,隔着人群遥遥打个招呼,当然,是在他不逃课的前提下。

  但即便如此,仅仅一年的工夫,他身边所有的朋友都认识了我。在校园偶遇的时候,总有几个好事的人调笑着问道:“你们家小蒋去哪儿了?”

  一开始我还会面红耳赤地跑开,久而久之就能处变不惊地回答:“不知道,你给他打电话。”

  蒋初原要是在,定会嬉笑着上去捶开玩笑的同学几拳头,随后认真地说:“别瞎说。”

  他严肃的样子本应该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但无奈遇上这些风花雪月,又对上他人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这解释不禁就失了分量。

  于是在那段空气像橙子汽水般甜得冒泡的岁月里,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在一起。那时我不知道,关于这个言之凿凿的论断,“所有人”里包括了我,却从来没有过他。

  与楚奕男重逢在夏天的尾巴上,在炙热的日头下,在冒着腾腾热气的跑道上,在一大片军装迷彩的海洋里。

  她是正在军训的新生,我是拎着西瓜匆匆而过的学姐。

  一声尖叫过后,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我袭来。从我手中掉落的西瓜在地上滚了好几米,我才看清面前的人。

  是楚奕男,确切来说,是瘦了之后的楚奕男。

  那天她穿着汗津津的迷彩服,坐在我的宿舍里热泪盈眶地吃着西瓜,兴奋地瞪大眼睛,含糊不清地说:“晏晏,我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

  这句话一下子把我从重逢后难以置信的震惊中拉了出来,我哈哈大笑:“说什么呢你,我们难不成要死了才能见到吗?”

  楚奕男停止了咀嚼,眼睛红红地看着我。瘦了以后的楚奕男五官轮廓突出,眼睛显得更亮了,嘴角边两枚小梨涡随着面部表情的变化时时浮现,衬托得人越发娇媚。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她看得后背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手脚似乎都麻木了,她才放下手中的西瓜,过来抱住了我。

  那个怀抱不像记忆中那般圆润温暖,我僵直了身体不敢动弹的时候,楚奕男在我肩头哽咽道:“你不回去,我只能来城里找你。”

  那天晚上我托着腮在窗边一直坐到后半夜。初秋的月光又清又冷,柔润的光芒如流水一般,穿过窗户静静地倾泻在房间里,将宿舍的地板映照得斑驳陆离。

  【六】

  楚奕男说她当年中考只考到县城一所高中,和胡星罗一起过了三年的寄宿制生活,学习不太努力,生活也没有乐趣,庸庸碌碌地过到高考,意料之中地落榜了。

  楚家的养殖场越做越大,生活条件也越来越好。思想观念随着经济水平一同提升,楚家爸妈开始重视起教育,鞭策楚奕男再复读一年,无论如何都要考上大学。

  向来没什么主意的楚奕男只得又回到学校埋头苦学了一年,就是在这一年里,她褪去了伴随了她十几年的婴儿肥,出落成了一个标致的骨感美人。

  我和她面对面坐在食堂里,身侧是如潮汐般来往的人群,我们望着对方与记忆中截然不同又相似重叠的面孔,突然有了几分浮生若梦的感慨。

  命运总是有各种各样玄妙吊诡的安排,有时候一个漫不经心的转身,会变成人生的最后一面;而有时候,你以为此去山南海北再不复相见,下个街角你们依然还能撞个满怀。

  我、楚奕男、蒋初原。我们三个跟随着冥冥之中的指引,在山清水秀的楚家坝初遇,又在陌生的城市重逢。这些都是既定的安排,从来无人能左右。

  所以,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蒋初原和楚奕男,他们两个就已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率先领悟命运的奇妙。

  蒋初原约我出去吃饭,这是我们每周一聚的惯例。因此我没有多想,从衣柜里挑出素净的白T恤和牛仔裤,拢了拢头发去学校门口的火锅店赴约。

  那日是秋分,日历上写的是宜嫁娶、开张,忌出行、解除。

  天气很好,湛蓝的天空中点缀着朵朵浮絮般的云。我漫不经心地踢著路边枯黄的落叶,在心里默默打好了草稿。

  推门而进,缓步向前,那两个熟悉的后脑勺出现在视野里,我突然感到一阵呼吸急促,似乎周遭的空气都被攫取,徒留无能为力的挣扎。

  楚奕男笑嘻嘻地看着我,脸颊因兴奋飞起两道酡红,像极了小时候她握着我的手开心地说:“晏晏,太神奇了。”

  是啊,太神奇了。

  我从来没有见到蒋初原那么开心过,这么多年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不管是喜悦还是悲伤,他都会看着你的眼睛认真地说话。只是那天,他勾起嘴角,目光似有几分涣散,不知是否想起了什么我不了解的事情,他只是看着锅里沸腾的汤,感慨道:“真好,我们又见面了。”

  我知道这句话是对楚奕男说得。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从来不会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整个晚上,我似乎快被楚奕男嘴角边那两枚娇俏可爱的梨涡吸进去了一样,任凭她不停地给我夹菜,我都味同嚼蜡。

  楚奕男出现了以后,我和蒋初原见面的机会陡然多了起来。每次她来宿舍找我一起去食堂吃饭、去图书馆自习、去操场上跑步、去福利院做义工时,蒋初原总是云淡风轻地站在她身侧,催促着我:“晏晏你快点儿。”

  楚奕男依然对这个世界充满着一种难以理解的热忱,长大以后,这种热忱演变成了对知识的渴求。我时常觉得她是一个很妙的女孩子,她可以拉着我的手在校园里旁若无人地蹦蹦跳跳,活泼得像个小孩,也可以在图书馆里一坐就坐上一整天,戴上眼镜认真读书,像一位老先生。

  因着她的缘故,我和蒋初原也时常来图书馆坐坐,虽然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一脸木然地捧着黄碧云的小说,看着对面两个人对着一本我死也看不懂的《时间简史》争得面红耳赤。

  正午温暖的阳光从窗户摇曳着飘了过来,落在蒋初原的侧脸上,形成了一道柔和的光晕。我呆呆地看着,蓦然发现他另一半隐在阴影中的脸颊又分明带着笑意。他面朝着角落里的楚奕男,无奈地说:“行了,你是对的。快去吃饭吧。”

  于是楚奕男心满意足地笑了,吆喝着“我都快饿死了”,转身就奔向了食堂。

  那个午后,蒋初原伏在书桌上小憩。我抱着一本书沉静地看着,直到看到黄碧云那行凛冽的表白:“我爱你,如鲸向海,鸟投林,不可避免,退无可退。”

  我无法形容内心翻腾不息的暗涌,我抱着那本书,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蒋初原面前,看着他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的那一小片阴影,像做贼一样轻轻地俯下了身。

  隔着一厘米的距离,我偷到了一个吻。

  【七】

  楚坝村或许真的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白白胖胖了十几年的楚奕男和胡星罗褪下青涩,都出落成了眉清目秀、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年。

  他们两个肩并肩站在我面前,笑嘻嘻地说“晏晏,我们在一起了”的时候,仿佛天上所有的云朵都织在了一起,压在我的头顶上,让我呼吸困难、手足无措。

  胡星罗纤长的胳膊一把揽过我的肩膀,敞亮地说:“好久不见啊。”

  这有些突然。

  我目瞪口呆地坐在火锅店里,看着对面两个人浓情蜜意、你侬我侬地嬉笑打闹,感觉自己的心就像这锅里的肉片儿似的,被沸腾的汤反复地,翻滚地,灼烫。

  第二天我就去找了蒋初原,我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坐在篮球场边的台阶上,托着腮看着他一个人在场上辗转腾挪。

  正午的太阳嚣张地炙烤着大地,连夏蝉都不再聒噪。我在横斜疏影里心如止水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不停地运球、投篮,捡回来、再运球……直到筋疲力尽。

  他一言不发,我心里却犹如高悬明镜,轻而易举地洞悉了全部的秘密。

  学校交换生的名额下来,意料之中有我的名字。

  我没有告诉蒋初原,也没有告诉楚奕男。事实上,自从楚奕男恋爱以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聚过了。

  我在家安静地过了一个假期,然后回到学校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给他们各自发了一条信息之后,我穿着一条雪纺长裙只身前往机场,准备飞往大洋彼岸。

  登机广播在耳边响起,我像是感受到神祇指引一般回过头茫然地看了一眼。电视剧里的情节当然不会上演,平滑而明亮的大理石地面上映着玻璃墙,那里没有楚奕男,更没有蒋初原。

  飞机起飞了,巨大的轰鸣声贯彻云霄。我关上紧紧握了许久的手机,戴上了眼罩。过了许久,身边一位金发碧眼的年轻姑娘递过来一张纸,关切地询问:“Do you need any help?”

  与此同时,楚奕男抱着一幅画蹲在机场门口号啕大哭,一滴眼泪滴到了有些发黄的画纸上,晕染了画上姑娘嘴角若隐若现的一枚酒窝。

  让我们把岁月往回倒退,一直退回到我初见蒋初原的那天。

  姥姥打发我去村西边的菜园子摘些新鲜的辣椒回去,于是我挎着一个竹筐弯腰摘了很久。一起身发现正前方一个穿着干干净净的男生正背对着我逗弄一只小野猫。他拿着一片落叶,兴致盎然地陪那只猫玩耍了多久,我就猫着腰偷看了多久。

  第二天,楚奕男带着那个叫蒋初原的少年来到我面前,她开心地说:“晏晏,蒋初原画画很厉害哦。”

  没错,蒋初原画画很好看。楚奕男带着我跟在他身后辗转了很多个地方,最后亲眼看着他把楚坝村的河山良田尽收画中。

  分别时,蒋初原送了我一盒酒心巧克力,他对我说:“希望你喜欢。”我忙不迭地点头,然后他从包里拿出一幅画,看着我遗憾地说道,“帮我把这个送给楚奕男。”

  蒋初原在楚家坝画了很多张风景,那是他画的唯一一幅人像画。

  那天晚上我看着画上女孩嘴角边两枚若隐若现的酒窝,鬼迷心窍地把它藏在了姥姥家废旧抽屉的底层。

  故事由此开始分了叉。

  ENDING

  我跟很多国内来的交换生一起住在校外宿舍里,她们每个人都很热情,我的生活依然充满了阳光。

  在一次卧谈会上,有个姑娘问我为什么会选择来这里,我轻声笑道:“当然是为了学习。”

  一阵唏嘘声后,她们就围着另一位据说是为了男朋友来的姑娘八卦去了。我裹着一条毛毯坐在壁炉边,内心是万里冰封般的宁静。

  我为什么选择来这里?

  也许是因为那个午后在图书馆,我完成那个相隔一厘米的吻以后,蓦然瞥见了门口一抹慌张的裙角。

  也许是因为楚奕男和胡星罗勾肩搭背的模样实在过于熟悉,装起恩爱来演技太过拙劣,让我不得不心生疑窦。

  也许是因为我不想看到蒋初原喝多以后失落落魄地呢喃的样子,为什么上一秒醉人的酒窝,下一秒就再也见不到了。

  关于那些有罪的深情,我闭口不言。

  因为黄碧云说过,生命里面很多事情,沉重婉转至不可说。

  编辑/爱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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