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后妈又发威了,实在抱歉。一场重遇,引发了一系列的动荡,牺牲了很多,似乎弊大于利。可这世上就是有傻子,愿意用一世富贵甚至是身家性命换一时半刻的相爱相守。你问他可惜吗,他一定会说“不”,没有人有资格替其他人的命运说可惜的。故事里我最喜欢的是女主,经历了种种变故与苦难,明明内心也是一片荒凉,却仍旧能对世间心怀悲悯,悲悯是一种奢侈的情感,所以她从来不是一无所有。面对相同的,甚至还要好一些的境遇,男主选择的却是将自己与世界隔绝。这场重遇,是他活着的证明。
就当他们的一切相交都是南柯一梦,天亮了,梦醒了,根本没有这桩喜事。
1.
“大少爷,吃饭了。”
丫鬟叩了好几下门,里面没动静,只好擅自推开了。屋子里空无一人,陆西京不见了。丫鬟吓坏了,撂下食盘,跑去向老爷通报:“老爷,老爷,大少爷不见了!”
“不见了?”陆老爷听闻却不慌不忙,“派几个人,上街找,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正说着,大门口来了一个人,守门的管家赶忙来回禀:“老爷,有人带来了二少爷的消息。”
陆老爷立刻去前厅拿信,不再管大少爷不见的事了。
丫鬟叹了口气,只得叫了几个人出去找。如果大少爷真的就这么丢了,估计老爷也只会运个空灵柩,办个葬礼罢了。
陆家是名门,算起来也算是皇亲。现在的陆老爷,皇上也该叫他一声叔叔的。只不过从上一辈开始,为了保后世平安,陆家自愿远离朝廷,所以放弃了实权,只专注于经商。到了陆老爷这辈,陆家的基业甚稳,可以说是富可敌国。
陆老爷有二子,二儿子陆南杨被宠坏,是个纨绔公子,眼高手低,总是想着旁门左道。大儿子陆西京却是个痴傻的,每日就呆呆地坐着,虽然吃喝如厕都能自理,但不能和人沟通。
所以即便是陆南杨再没用,他也得继承家业。而陆西京,不过就是个摆设罢了。
一个月前,陆南楊非闹着跟周遭几个公子哥一起去边疆附近的几个小镇子瞧瞧,有什么新鲜玩意,好带回来扩大陆家的家业。陆老爷虽然知道他就是贪玩,还是让他去了。谁知一月过去,音信全无。好不容易有人送来书信,他哪里还顾得上管那个痴傻的大儿子,他满心想的都是陆家要后继有人。
“陆老爷恕罪!”
他刚走到前厅,来人就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出了事,却还是强稳住心神问:“怎么了?”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山贼,抢了我们的钱财不说,还打算掳人,挣扎间,陆南杨就……就被山贼杀了……”
陆老爷踉跄着向后倒,摔坐在了椅子上,差点一口气没有喘上来。他愣了很久,突然醒悟过来,朝着下人们大喊大叫:“都出去给我找!给我把西京找回来!”
事到如今,哪怕是痴傻的儿子也行,至少身体里流的是陆家的血脉。
然而此刻的陆西京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他像平常一样在自己的榻上睡下,一睁眼却是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他试探着往洞口走,逆着光就看到洞口站着一个人,看样子是个女子。
“你醒啦?不好意思啊,迷药的剂量下多了。”女子走进来,长发及腰,没有梳发髻,有些散乱,穿着粗布衣裳,脚上踩着草鞋。
“这是哪儿?”
“不是都说陆西京不和人说话的吗?”女子笑起来,“说话挺清楚的嘛。”
“这到底是哪儿?你怎么认识我?抓我来有什么目的?”陆西京没有理会她,只专注于自己的问题。
“我?是个小飞贼而已。”女孩一笑有俩很深的酒窝,和她的自我介绍很不符。
陆西京拧了拧眉头:“好好的女孩,干吗要当贼啊。”
女孩本来很灿烂的笑容突然间消失了,陆西京看着她神情黯然的模样,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居然有些想笑。
“你抓我,是为了找我爹讹银子吗?”
陆西京想耍耍这女孩,因为看出了她的目的不是伤害他。
女孩没说话,他便自顾自地继续说:“看来你是押错宝了,想用我从我爹那里得到钱,不可能。没了我,陆家一样后继有人,我本来就是无用的。”
女孩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似乎在琢磨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末了,她颓唐地坐在陆西京旁边,叹了口气:“看来,你过得也不好嘛。”
陆西京没想到她这么好骗,嘴角的笑都快藏不住了,他往女孩身边凑了凑,小声说:“不过多了没有,少点总归还是有的。你把我带回去,我会说是我迷路了,遇到你,你把我送回来的。我会让我爹多给你些盘缠。”
女孩歪头看了他好一会儿,陆西京有一瞬觉得女孩看出他的诡计了,不过最后女孩还是一声不吱,一把把他扛到肩膀上,出了山洞。一个甚是娇小的女孩,居然能扛着个男人,还能健步如飞。
……陆西京想,这小飞贼虽然傻,但倒真是有功夫。
陆西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又回了府,吓了下人们一跳,陆老爷拉着他看了半天,泪眼模糊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一回家,陆西京就恢复了痴傻状态,眼皮低垂,眼神呆滞,动作迟缓。秋容正纳闷他为什么要装相,陆老爷一眼望了过来:“这位是……”
秋容刚想提赏钱的事,陆西京故作艰难地开口:“贼……”
陆老爷立刻明白过来,朝左右的下人们挥手:“快抓住这个贼人!”
秋容这才发现自己上了陆西京的当,她一跃上房,恨恨地朝陆西京喊:“你等着瞧!”
陆西京偷偷勾起了嘴角,为了防止其他人再去追她,立刻闹起了肚子饿。
2.
陆南杨的葬礼草草办了,陆老爷急着给陆西京安排亲事。不要什么名门大户的女儿,就要穷人家的女孩,认字,懂账,聪明就好。
媒人踏破门槛,多少人家带着女儿找上门,可陆西京对成亲这件事反应一直很大,见了再如花似玉的姑娘他都是一个劲儿地猛摇头,再逼问就发起疯来。
陆老爷只当他是不懂男女之情,也不打算征求他的意见了。一个自称秋容的美人一个人登门来,称是从关外来,父母双亡,只求收留。秋容脸上是关外的妆容,略显妖艳,戴着头纱面纱。陆老爷问她四书五经,她什么都知道,这种没有家世的女子,正是他想要的。
“去,把大少爷带过来。”
陆老爷下定决心要秋容嫁给陆西京,但总要做做样子让他们先见一面。让他没想到的是,陆西京这次没哭没闹,相反,脸上露出很满意的表情。
“好,好,快,收拾出一间厢房给姑娘住。”
秋容就这样被带到了后院,安排在和陆西京一墙之隔的厢房里。夜半,府上人都睡了,陆西京过来敲门,秋容完全没觉得唐突,就给他开了门。
“小飞贼,又是从哪儿偷的衣服?”
“大骗子,我说过让你等着瞧!”
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关外女,而是月前那个脏兮兮、披头散发的小飞贼。她仅一面便看出陆老爷年岁大了,已患眼疾,看东西不是特别清楚。所以她偷了店里的衣服胭脂,给自己化了个大浓妆。
“你想嫁我?”
“谁要嫁你,”秋容翻了个白眼,“我见你家家大业大,来捞点好处。再说了,我也不甘心被你耍。”
“那天耍你,实非我本心,但我不能显得太精明,否则会穿帮。”
见陆西京说得诚恳,秋容像是忘了她之前的气恼,只顾着问:“你明明很正常,为什么却要装傻?”
“因为我不想继承家业。”
“为什么!”秋容不懂,这样的家业是她连做梦都想要的。
“你不懂的……”陆西京仰头望着天上那轮将满未满的明月,突然眼神明亮地问她,“不过,如果我想离开,你愿意帮我吗?我可以给你……”
“好啊!”
陆西京的“好处”俩字还没说出来,秋容先一步兴高采烈地答应了。陆西京愣了一下,他只当是秋容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他只想确定这女孩只是为了钱财而上门,不是为了什么更大的目的,却不知他离开后,秋容辗转反侧,开心得睡不着。
他要她帮忙,无论是什么忙,她都愿意。
白天的时候,陆西京就是个流着口水的傻瓜,下人不离身,基本就不出屋子。她呢,作為要过门的少夫人,要学的东西很多。她虽然识字,书本上的东西知道得不少,可对规矩方面一窍不通,光是吃饭,就每天都被骂。
可是秋容从前没见过那么多好吃的菜啊,每次菜一端上桌她就忍不住先动筷子,每次都被训斥没规矩。
“算了。”陆老爷身体不适,在房里吃了,秋容听说了,立刻就要夹菜,教她规矩的老用人眼看着就要打她的手,陆西京一把抓住用人的手腕:“让她吃。”
秋容得意扬扬,狼吞虎咽了起来,可没吃两口,就呛住了。她捂着嘴瞪着陆西京,周围的氛围也怪了起来。
下人们从来都没见到陆西京这么利落地说话,全都愣住了。陆西京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弥补。秋容突然夹起一筷子菜,递到他嘴边,另一只手掐了掐他的脸,窃笑着说:“相公真乖,我教你的话都能记住。”
陆西京偷着瞪了她一眼,却还是乖乖把菜吃了。
老用人信以为真,以为是她为了受袒护,乱教大少爷说话,闹着要去告诉老爷。秋容笑笑,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陆西京看着她这副又聪明又无所谓的样子,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大婚就在十天后,府上抓紧布置起来。可天却突如其来地下起了暴雨,一连五天,什么事情都耽误了。而且井水上涨,河水蔓延,镇上发了洪灾。很多庄稼被淹,沿河房屋都被冲毁,街上穷人很多,都挤在陆府门前讨饭。
“走走走,等在这儿也没用!”
管家急着要关门,一个孩子的手就伸在门里,秋容一把拉住门,防止它关上。“你这样要夹到她的手了!”秋容拿了个馒头塞到孩子手里,“我也只有这么多了……”
她刚刚去厨房,连些剩菜剩饭都没有,只有个干巴巴的馒头,似乎是要丢掉的。外面穷人这么多,他们居然还在浪费粮食。
“陆西京!陆西京!”大半夜的秋容去砸门,陆西京一把把她拉进了屋里。
“这么大声干什么!”
“你能不能和你爹说,我们出去给灾民发点吃的?”
陆西京没想到她还这么好心,明明是个掳人勒索钱财,又偷东西的小贼。“我怎么去和我爹说,他会怀疑的。”
“我们在你爹面前演场戏,你求着我出去玩,然后由我提出来。你爹要是说不行,你就撒泼打滚。”
“不要。”陆西京果断拒绝了她。
秋容半天都没说话,陆西京本来背对着她站着,身后太安静,以至于他不得不回头。屋内只有一盏烛台,幽暗的火光摇曳,陆西京看到秋容的眼睛里湿漉漉地闪着光,仿佛是两潭落月的池水。
陆西京的喉咙突然紧了一下。
“我曾经就像他们,这样乞讨,却没人理睬……”说着,一大滴眼泪从秋容的眼睛里掉了出来。
陆西京的双手在身侧默默握紧,他把头扭到了一边,声音低哑地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3.
“岂有此理!”
陆老爷拍桌震怒,哪里有这样大胆的女子。大半夜的一个人在厨房熬了粥、蒸了馒头,摸黑搬到了街上。
陆西京也没想到秋容会这么莽撞,他不答应是因为他知道以他爹的秉性,不可能答应去做这种救济。另外一个原因是,他不愿上街。
爹已经派人上街去拖秋容回来了,外面仍旧大雨如注,陆西京在房中看着顺着屋檐落下来的雨,帘幕一样。
蠢货。他还是拿起伞,出了屋。
“大少爷您……”
下人们想拦他,他默不作声,一路往大门口闯。下人们当他是心血来潮,怕他出事,只得在后面紧跟。陆西京远远看到秋容在两个石墩上放着粥锅和馒头,雨伞用来挡雨,整个人已经湿透了。
灾民排着长长的队,很多的一家几口来的,有点人家还有生病的老人和小孩。陆西京停在远处,对后面跟着的下人说:“回去,煮粥蒸馒头,送过来。”
下人们面面相觑,陆西京不给他们发呆的时间,又厉声重复了一遍:“快去!”
秋容正在发愁食物很快就要发完了,头顶的雨却突然停了,本来冷得发抖的她突然暖了一下。她抬起头,惊讶地看见陆西京站在她身旁,帮她撑着伞。
“你怎么……”
说真的,秋容本也不想那么冒失,可是被陆西京拒绝以后,她真的很伤心。
“我让他们去做新的了,稍微等会儿。”陆西京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自己又往前走了半步,两个人挤在一把伞下,贴得很近。
秋容听到自己的心跳得跟擂鼓一样,她不自觉地抬起一只脚往后退了一小步,却被陆西京一把抓住手臂扯了回来,凶巴巴地说:“别动。”
秋容一张脸烧得滚烫,感觉都快要把雨水烤干了。
“是陆府大少爷吧!”一个穷人喊了起来,“大少爷、大少奶奶真般配啊!菩萨心肠!”
“是啊,是啊,大少爷大少奶奶真般配!”
“谢谢大少爷、大少奶奶!”
穷人们整齐划一地自发给他们跪了下来。秋容冲进雨里搀扶他们起来,陆西京站在她的背后看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输了。他一直逃避,不愿意露面,不愿意接手陆家的生意,他以为即使弟弟死了,只要他继续伪装着,爹就拿他无法。可是秋容的出现是一个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和他的心。
他几乎不出府,这镇上的人都不知道陆府大少爷长什么样。可如今,大家都知道了,并且所有人都清楚,他并不似传说中那般癡傻。他就是未来陆府的主子。
陆西京和秋容一起在雨里给灾民发吃的,一直到傍晚,他们必须得回府了,雨居然像是有感知一般,渐渐停了。天边有似火的晚霞以及一道七色长虹,秋容蹦跳着拍手:“我是第一次见哎!”
“喜欢?”
“嗯!”秋容用力点头。
“并不难啊,”陆西京微笑,“我有办法让你经常看到。”
秋容不可置信地盯了他一会儿,却还是选择了相信他,对他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陆西京朝她伸出手:“回府吧。”
秋容有些紧张,不知道该不该把手放上去,怎么放上去。陆西京也意识到自己太突然,他清了清喉咙,又拿出往常一本正经的模样说:“总得回去给我爹做个样子。”
秋容的手很冰,可陆西京的掌心却是热的,交握的一瞬间,两个人的心都抖了一下。
“你还没有过门就如此肆意妄为,我不给你点教训,你不懂什么叫规矩!”
回到府上,陆老爷堂前正襟危坐,已经备好了家法。
“是我让她这么做的。”陆西京跪下请罪。
“不关他的事,是我偷偷摸摸做的。家法就家法,我不怕。”
“好,我倒看看打不打得服你,打不服就赶出门去,愿意嫁到我陆家来的姑娘有的是!”
下人拿了两根一寸厚的木板,要足足打够五十下才行。第一下打下去,秋容就是一声惨叫。打第二下的时候,陆西京把她拽到了自己怀里,死死搂住。
秋容听到陆西京的心跳得那么快却那么笃定,她流下了眼泪,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高兴。
4.
因为陆西京一定要护着她,陆老爷只得作罢。可陆西京的伪装却因此暴露了。虽然他还是极力隐瞒,想要让大家觉得,是因为秋容他才有所好转。
可他知道,以爹的才智,早就猜到他是装的了。
秋容淋雨染了风寒,虽然练武的身体不差,但又被打了一下,好长一段时间都浑身酸痛。大婚只能延后,陆西京每日盯着郎中煎药,看郎中开的药方下了温补的重剂。他暗暗想,秋容之前应该吃过很多的苦吧。
他动摇了。他原以为他可以借着大婚逃出这里,然后留秋容在这儿。他想着也许陆老爷就留下秋容管家,但也有可能会赶她出去或者迁怒于她。陆西京一开始确实是想诓骗秋容来着,完全没考虑她的死活。可如今……他一点也不敢冒险,要离开,他俩得一起离开。
“你怎么还自己来送药了?”
秋容见陆西京进来,赶忙从床上坐起来。陆西京看她反应这么快,笑她:“看来是没事了。”
“本来我身体就好好的,你忘了我能把你扛起来。”
“在府上不许说那次的事了,”陆西京提醒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承诺,外面是雨过天晴之后的艳阳天,“来,跟我出来。”
秋容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出去。陆西京拿了屋里的茶杯,斟满水,全部喝进嘴里,然后一鼓作气地朝阳光照射的方向喷了出去。
细小的水珠洒在光线里,隐约透着七色的光。可是……“哈哈哈……好蠢……”秋容笑得停不下来,最后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陆西京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竟然慢慢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应该是,自他记事之后。
“药是不是都凉了,我叫他们再去热热。”
“不用,我哪有这么金贵。”
秋容伸手去抢陆西京手里的药碗,碗一歪,就洒了陆西京一袖子。
“没事吧!”秋容吓了一跳,赶紧拿帕子去擦,“幸好不烫了。”
“没事。”陆西京丝毫不在意地挽起了袖口。
秋容盯着陆西京露出的手腕,目光呆滞,半晌都没出声。陆西京被盯得有点发毛,轻声问:“怎么了?”
秋容缓缓抬起了头,陆西京被她的眼神吓到,刚刚盈满笑意的眼睛,现在竟满满的都是失落,以及不可置信。
陆西京还来不及多说一句,秋容突然把他推出了房门。
自那之后,秋容就再没和他说过话,闹别扭一样见了他就转身回房。他原本都打算屈服了——和秋容一起留在陆府,料理他不愿经手的那些事。可是秋容这般变化,让他无措。
大婚前一晚,陆西京睡不着,他必须要去找秋容说清楚,否则他俩糊里糊涂地成了婚,亦是有心结。
他在秋容门前站了许久,终于抬手叩门。一下,两下……很轻,间隔有些久。秋容没有开门,而是推开了窗。
他们隔窗对望,月亮在陆西京的头顶正上方,把他俩圈在了一方朦胧的天地里。陆西京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却被秋容抢了先,她淡淡地说:“我不能嫁给你。”
陆西京深深吸了一口气。月光是冷的,冷进身体里。
“我有不能言说的原因。我以为……”秋容突然住了嘴,“可是我好像搞错了。”
陆西京原本想说的话,已经没有意义了。他竭尽所能地保持冷静,转过了身。他背对着秋容,终于不用掩饰脸上的哀伤。
“你想走,自然可以走,就趁现在,离开吧。”
就当他们的一切相交都是南柯一梦,天亮了,梦醒了,根本没有这桩喜事。秋容的出现,或许就是逼他面对,无论如何他都是陆家的长子,无法抗拒他的宿命。
5.
一夜未眠,陆西京却也没听到什么大的响动,想来以秋容的功夫,离开易如反掌。天蒙蒙亮了,按理说府上该热闹起来,却一片死寂,冷清得让他心慌。
“大少爷,您要去哪儿?”
他刚一拉开门,发现门口左右站着两个下人,似乎是在等着他,正看着他。他皱了皱眉,问:“今天不是应该……”
“老爷说,婚事取消了。”
“取消了?”
陆西京心想,秋容应该是真的走了吧。可如果是逃了,他爹为何会如此冷静。他越想越不对,加快了步子往前厅去。下人在后面追他,叫着:“大少爷,老爷有客人在!”
他不管不顧地闯到前厅,倒是真的有客人,是个穿着官服、类似公公的人。“西京,贵客面前,怎么如此没有规矩!”陆老爷勃然大怒,“还不给李公公赔罪!”
陆西京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可是他家多年不与朝廷来往,为何宫里的人会来他家,偏偏又是今天。“敢问公公贵步临贱地,所为何事?”
“陆大少爷,您的好事来了!”公公一脸谄媚的笑,“皇上特来派我来传一道旨意,皇上要将金琦公主许配给您!”
陆西京傻傻愣住,一时间没掩饰住脸上的错愕。
金琦公主是先皇最小的女儿、当今皇上的妹妹,但是最不受待见,是位份很低的一个妃子所生,又奇丑,所以不受重视,即便是和亲都轮不到她。
皇上突然要把金琦公主许配给他,这不是福,是祸。是打着公主下嫁之名,用一位无用的公主控制住陆家,陆家的势力,让皇上有了忌惮与贪图之心了。
“西京,还不快些谢恩!”陆老爷生怕他的反应让公公不满。
“陆西京谢皇上隆恩,但……”陆西京双膝跪地,“我已许诺其他女子要娶她过门,怕是委屈了公主。”
“陆老爷,这……”公公全然是一副看戏的模样。
“公公您稍等片刻,容老夫和犬子说两句话。”陆老爷把陆西京拉起来,转到屏风后面,小声说,“不要再惦记那女子了,我昨晚已经连夜让人把她送进宫了。那是她的福分!”
“不、不可能!”
陆西京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既然秋容已经说了不要嫁给他,那么立刻就会离开陆府才对。以秋容的功夫,岂是会乖乖就范的。他发疯一样往秋容房间跑去,榻上也没有人睡过的痕迹。秋容来时便什么物件都没带,此时也是什么都没带走。直到他在窗户上看到一个小小的破洞,有一点点的香灰落在窗沿上。
是有人用了迷烟迷倒了秋容,然后才将她运走。是他爹,是他爹一早就算计好了的,所以要穷人家的女儿,所以才要无父无母的秋容,所以才教她规矩,就是为了送进宫,巴结皇上。
是他害了秋容,如果不是他,那么本性活泼顽劣的丫头,根本不会闯进陆府。如果不是他,秋容或许玩够了就离开了。
“公公,我愿意娶金琦公主,我想随您入宫,亲自将公主接回府上。”
陆西京变化如此之快,让陆老爷和李公公都有些意外。公公提议即刻启程,临上路之前,陆老爷悄悄对他说:“你休要为那女子出头,你要想想,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女子葬送了这个家吗?”
坐在马车上,陆西京把脸埋在手掌里。他厌恶这些,自小他与弟弟南杨便没有孩童之乐,他们仅仅被当作家业的继承者来教导。他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也不想继承家业。但偏偏他是大少爷,首当其冲应该是他。
是八岁那年的一次意外,给了他机会。那次陆老爷带着他和六岁的南杨去异地查账,路上马车轧到石头侧翻进河里,他和南杨都落了水。他不通水性,又被抛得远,被朝下游冲了去。等他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所幸的是,他八岁,已经懂事识字,知道家在哪儿。可他没钱,只能徒步。饿得不行的时候,是窝在墙根的一家乞丐收留了他,分了一块没有变质的馒头给他。那年洪灾,满街都是流离失所的人,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每天以讨饭为生,过得辛苦。小女孩有五六岁的样子,总是依仗自己个子小,灵活,去街上偷馒头包子。结果有次被人捉个正着,拿起炉灶内的一根铁棍就要打她。是陆西京替她挡了一下,因此手臂上留下来长长的一条烫伤的疤。
后来,他才知道,小女孩偷来的粮食都是为了攒起来给他上路吃,他因为这样才没有在路上饿死,找回了家。
可是他历经千辛万苦地回到家,发现他的爹并没有多么悲痛欲绝,而是在着力培养陆南杨。
心寒的他,在那一刻,站在自己家富贵的府邸里,感受到的温暖还不若和那个乞丐一家在一起时多。所以他从那时起便装作在外受了刺激,一直笨笨呆呆的。
他期盼着不继承家业,有天能离开陆府,过简单的生活。
没想到陆南杨死了,没想到秋容出现了。
陆西京第一次踏入皇宫,皇上召见了他。他跪在下面,开门见山地说:“陆西京求陛下收回成命,在下福薄,不能让公主下嫁。不瞒陛下,在下与今日送入宫的女子已有婚约,还望陛下成全。”
殿内一片寂静,送他来的李公公吓坏了,站在一边发抖。皇上望着他,脸上没有怒气,反而隐隐有丝笑意:“朕后宫佳丽三千,不缺她一个,我可以放她出宫,但是……你要给朕一个放她的理由。”
“想必陛下心里应该早就想好了。”
“近两年,国库虚空,边疆战乱,朕需要陆府的帮助。”皇上走到他面前,却没有看他,直直地望向远处,“用陆家一半的家业来换这个女人,你可愿意?”
一面是父亲,是祖上基业。另一面是爱人。哪边他都无法舍,可他还是说——“我愿意。”
6.
秋容此时却根本不在后宫。她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充满香气的,好漂亮却陌生的房内。她第一反应就是,她被算计了,所以她一声不吭,硬往外闯。
可是这皇宫太大了,她连外墙在哪儿都找不到,到处都是守卫,她横冲直撞了一会儿,就引了一群侍卫追她。
她站在高墙之上,问下面:“这是哪儿?”
“皇宫禁地,岂容你放肆!”
“皇宫?!”
没想到,有生之年,她居然还进了皇宫。秋容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到她站在高墙上,远远看到侍卫要把陆西京押着去哪儿。
“陆西京!”她大喊了很多声,“陆西京!”
陆西京隐隐听到秋容的声音,起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那声音伴着风一个劲儿往他耳朵里钻,引得他心慌。他还是停下,四下张望,远远看见秋容竟然站在一堵墙上。
可这皇宫那么空旷,明明不远的距离,看上去怎么像隔着千重山。当他说完“愿意”,皇上即刻下令将他打入监牢,说是要等陆家交了出半数的家业,才放了他。
他根本不信皇上能依承诺放他,皇上早已对陆府有猜疑,祖上一直控制着不让家业发展得太大,就是免得让皇上疑心。可他父亲野心实在太大,竟还想巴结权贵,还暗中和边疆部落勾结。
他父亲将秋容送进宫,更证实了陆府的野心。秋容是根引线,点燃了皇上想除去陆家的心。
“能否让我与她说句话?”陆西京和身后押解他的侍卫说。
“说什么说!”
侍卫推搡着他快走,秋容突然跳下高墙,踢开底下围着的侍卫,拼命朝他跑过来。他亲眼见到,秋容和侍卫们交起手来,最后寡不敌众,被用数支长矛压得单膝跪地。
他俩之间只隔了两步,却无法走向彼此。
“她毕竟是皇上喜欢的女人,如果你们贸然弄伤她,皇上也会怪罪的。”陆西京对压着秋容的侍卫说。
趁着侍卫们有些犹豫,他突然甩开身后的人,上前一步,将秋容拉进了怀里。众目睽睽之下,就在帝王的殿前,他俩紧紧拥抱,直到被拉开。
陆西京离开的时候,最后一次回头,看到秋容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秋容没有离开皇宫,相反,她托公公去给皇上捎话,说她愿意侍寝。当夜,她被教授侍寝的规矩,被许多人服侍着沐浴。屋子里都是丫鬟和嬷嬷,等在外面的是太监,秋容打晕了他们,逃了出去。
夜里的皇宫很寂静,虽然还是有来往的守卫,不过总是比白天好隐藏。她偷偷摸摸地往一扇宫门口遛,无论如何,今夜她要出去。
白天那个拥抱的间隙,陆西京在她耳边说:“尽力逃出去给我爹报信,让他不要过于在意钱财,先保全自身。”
“要是我逃不出呢?”
“我们来世再成亲。”
她知道,陆西京是为了她才会落得这般境地。若是她那天早一点离开陆府,就不会落入陷阱。她明明想走的,可不知为何,却下不了决心。
陆西京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可是……她却动了心。
宫门口守卫森严,她在墙根猫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两个要出宫的太医。她打晕了其中一个,换了太医的官服,威胁着另一个不准出声,一起走到了宫门口。
守卫眼神有些狐疑,但有熟悉的太医作保,还是放了她出去。
等丫鬟醒了,通报皇上,必然会大乱,可能立刻就会迁怒陆西京。她必须要快!
秋容偷了一匹马,快马加鞭地往陆府赶,可是深夜,陆府的门大开,里面一片狼藉。她拽住一个正收拾了东西要逃的下人,慌忙问:“怎么了!”
“抄……抄家……”
他们终究还是晚了。在将陆西京关进牢房之后,皇上便以抗旨不遵对陆府抄家,查抄所有家产,陆老爷急火攻心,暴毙而亡。
秋容望着陆老爷的尸身,望着前一日还富贵华丽,如今却寥落至此的陆府,想起了她娘奄奄一息之际,将她托付给寺庙的住持。先是弟弟得病而死,再是娘,只有她活了下来。
那时她便觉得,这世上爱她的人已经没有了。可后来,她又想起了一个人,她觉得,只要找到那个人,她就能找到爱。
7.
秋容安葬了陆老爷,便赶回去救陆西京,可是监牢外守卫森严,她真的进不去。她便在牢狱外找地方住了下来,她不知道陆西京知不知道家里的情况,知道之后受不受得了。
过了两日,出了布告,陆西京抗旨不遵,觊觎后宫嫔妃,当众斩首。秋容知道,机会来了。
她的功夫是她幼年总是偷溜出寺庙,偶遇一个云游的侠士教予她的。侠士说她有天资,可她无心学武,只学了些皮毛。她以为,在这人世间,懂这点皮毛,能保护自己,就够了。
可如今,她多恨自己没有多学一些。只有足够强,才能保护爱的人。
她想通了,即使陆西京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但时移世易,如今,她爱的是陆西京没错。
秋容换了一身粗布男装,束了发,贴了胡子,在铁匠铺买了一把刀,潜伏在一旁的房檐上,等着囚车经过。囚车经过她的正下方时,她出其不意地跳到了囚车上,一刀劈开了牢笼。
“你……”
“我是飞贼。”秋容眨了下眼。
她把陆西京扛到肩上,飞上屋檐。想起他们的相识,陆西京笑了起来。就在他笑得停不下来时,余光却瞥见底下押解囚车的人,突然整齐划一地举起了弓箭。
皇上猜到秋容会来劫囚车,要的就是将他俩一网打尽。陆西京拼命挣扎,秋容刚一停下,他便跳下来,一把将秋容推倒在瓦片上。
秋容抬起头,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可是下一秒陆西京挡住了一部分阳光,变成了一个“大”字的黑洞。她听见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她看到陆西京一抖一抖的,却没有倒下去。
“走……”浑身插满箭的陆西京转回了一点点头,绽开了一个太阳一样的笑容,“最后能见你一面,真好。”
——“因为我是男孩子啊。”
——“好好的女孩,干吗要当贼啊。”
——“等你长大,来找我吧。”
就在陆西京倒下的一刻,弓箭停了,趁着那个间隙,秋容背起他,逃走了。“你别死啊,我还有好多话没和你说。我不叫秋容,我没有那么好听的名字。我叫小玲。”秋容一路飞奔,她耳畔的气息越来越弱,越来越弱,“一场洪灾,我娘和弟弟都饿死了,只有我活下来。我好不容易遇到你,我好不容易在这世上又有了亲人,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啊!”
“小玲……”
陆西京呢喃着叫出了她的名字,然后在她背后静静睡着了,一点一点滑了下去。秋容跪下去抱住他,望着双手的鲜血,泣不成聲。
泪光里,她看到陆西京的右手手腕上露出了一点点疤,她慌忙挽起了陆西京右手的袖子,上面有一条长长的烫伤痕迹。
那是她熟悉的痕迹。
她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爱。秋容望着那道疤痕,又哭又笑,整个人像是一片在寒风中飘零的枯叶。
如果早一点,如果再早一点让她知道,会不会结局不一样。可偏偏,在那么久的时间里,她记错了细节,她记得那道疤在左手,才会在打翻药碗的那天,以为自己找错了人。
“别打小玲!”
八岁的男孩扑到她身上,扬起手臂替她扛住了那根铁棍。她闻见了烧焦的味道,吓坏了,可男孩对她笑,说:“因为我是男孩子啊。”
临走时,他们约定,若是有机会,长大再见。她只知男孩是很有钱的人家的大少爷,姓陆。
她终于在十六岁这一年找到他,将他掳走,她说她是小飞贼,可陆西京似乎已经不记得了。
她并不知道,陆西京并不是不记得,只是,没来得及说。
陆西京最后想说的话是——小玲,我终于,见到你了。
编辑/沐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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