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飞鸟飞不过沧海
夕阳西下,他的周身镀了一层淡淡的橘色光芒,恍若从童话里走出来的王子。
作者有话说:得知过稿的那一刻,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和谁聊天都要先“哈哈哈”一下,囧。真的非常激动也非常开心,《花火》曾陪伴我很多年,年少时坐在椅子上一心一意地读《花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自己的文字也能够出现在喜欢的杂志上,这种欣喜真的无以言表。我要感谢我的编辑周周,整整三天不厌其烦地陪着我修文,无以回报,我会再接再厉,写出更多更好的故事来!也希望正在读故事的你,会喜欢这个关于“旧物”的故事。
(一)谷易盯着被撕成两半的外套袖子,欲哭无泪。
秋末冬初,洛河岸边的枫树都红透了,有风吹过,一片一片飘落下来,染红了半个洛河。距离河岸不到三尺的地方,矗立着一道一人高的古城墙。据往古城的老人讲,这城墙是从汉代保存下来的,距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沧海桑田,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地覆天翻的变化的古城墙 依然稳固地守在原地,守护着早已不需要它的小城。
乔嫣尤其喜欢它,便租下了紧挨着城墙的一处商铺,开了一家名为“水远山长”的旧物店。
是旧物店,而非古董店。无论旧物本身的价值高低,只根据物主的意愿,就可以在店里寄售,转卖给有缘人,也可以只是寄存在店里,永远地保存下去。
乔嫣曾收过一个小孩子的碗,是那种很普通的、随便什么店里都能买得到的碗,售价不会超过十块钱,孩子却带着自己全部的积蓄,眼泪汪汪地求她帮他保护好这只碗。
她也曾收到过一位老人的传家之物,价值连城,却只要求以一元的价格转售给有缘人。乔嫣问他要不要再考虑考虑的时候,老人只是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随着岁月的增长,那些旧物会更加陈旧,却陈旧不了寄托着的情感,反而历久弥新。
乔嫣倚在窗前,正独自出神,悦耳的风铃声从门口传来。是有客人来了。
“嘿,巧克力新品,要不要试试?”来人见到乔嫣,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献宝似的将包里的巧克力拆开,递到她眼前。
乔嫣看着巧克力,微微皱眉:“颜色这么差,香味也很淡,味道肯定不怎么样。”仿佛没看到对方变得僵硬的脸,乔嫣转身从柜子里拿了两块巧克力,“你尝尝?”
谷易冷着脸,拆了其中的一块放进嘴里,嚼了两下,他的脸立刻露出了惊喜,连连称赞好吃,又拆了另外一块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问:“你做的?”
乔嫣淡淡地“嗯”了一声,正要上楼,谷易拉住她,可怜巴巴地道:“要不,你就买一个尝尝?我来都来了,好歹帮我开个张。”
“不好吃就是不好吃,有什么好尝的?”
谷易被噎得说不出话,眼睁睁地看着乔嫣就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一着急,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想要拉住她,却被地上的电线绊倒在地,挣扎着起身的时候,又被一个不认识的东西扯住了衣服,“刺啦”一声,他的肩膀露了出来。
谷易盯着被撕成两半的外套袖子,欲哭无泪。
乔嫣听到声音,从楼梯上露出个脑袋来,看了看,便道:“上来。”
谷易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哎”了一声,又惊又喜地跟着乔嫣上了楼。
(二)不能啊,你该不会在楼上养了头奶牛吧?
算上这次,谷易是第三次来到乔嫣的“水远山长”。前两次他推销的是伞和洗发水,都被乔嫣以“自己会做,不需要买”的理由打发出去。谷易一直以为这是她拒绝他的借口,直到他跟着乔嫣来到二楼,才发现她没有骗他,她是真的会做。
房间不算小,却被各式各样的工具和各种各样的东西堆得满满当当,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做糕点的工具被摆放在一个玻璃围成的小间里,屏风的后面摆满了木制的半成品,靠近窗户的架子上是各种形状的杯子,烤炉的旁边甚至放了两台大型的车床。
乔嫣没有理会谷易,任他好奇地在房间里打转,她坐到一台老式的缝纫机前,熟练地配线穿针。准备就绪后,她示意谷易把外套脱下来。
伴着乔嫣的动作,缝纫机响起轻轻的“咔咔”声。她的表情认真,有细碎的头发散落在额间,随着她的动作,在她的眼前左右摆动着。谷易盯着她看了良久,突然走上前,将那绺碍事的头发别到她的耳后。
乔嫣的手顿了顿,波澜不惊地道谢。
谷易尴尬地咳了两声,不自然地看向别处,道:“看不出来,你这么喜欢手工。”
“也谈不上多喜欢,本来只是想试着修修客人送来的旧物,一来二去就开始试着自己做做。”
谷易点点头,目光移到缝纫机上,半晌,他问她:“你这里的大部分工具看起来都挺新的,怎么这台缝纫机这么老旧?”
乔嫣的睫毛颤了颤,有些答非所问:“旧有旧的好处。”
谷易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没再说话。
很快,衣服修补好了,乔嫣站起身將衣服递给他:“你穿穿看,如果觉得不满意,我原价赔偿你好了。”
谷易摆摆手,粗略地看了一眼,道:“不用,不用,挺好的。”他穿上衣服,不经意间看到了缝纫机的踏板。
那是一个木制的踏板,在踏板的一角还雕刻着几朵桔梗花。
谷易俯下身想要仔细看看,就在这时,乔嫣一个箭步冲过来,她一把推开谷易,大喝道:“别动!”
她紧张地俯下身查看,确认踏板无恙后,才放下心来,她冷冷道:“我什么都不缺,你以后不用浪费时间到我店里来了。”
谷易点点头,旋即又拨浪鼓似的摇头:“推销员守则第一条,决不轻易放弃!你等着,我一定能找到你做不出来但又需要的东西!”
一个星期后,谷易再次来到店里,笑得跟个得逞的狐狸似的,把一瓶牛奶放到乔嫣的面前:“新鲜纯牛奶,高温灭菌,往古城里独一份儿,怎么样,订一份儿吧?”
乔嫣看着他得意的笑容,有些无语。
见她不说话,谷易迟疑道:“不能啊,你该不会在楼上养了头奶牛吧?”
眉毛纠结成一团的男生,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警惕地向后窗看过去。
乔嫣忍不住抿着嘴笑了:“奶牛没有,只是我不喝牛奶,倒是刚收养了几只猫崽子还没断奶,正需要你的牛奶。”
那是谷易第一次见乔嫣笑,微微上扬的嘴角,有如清风和霁月,沁人心脾。
短暂地失神后,谷易回过神来,脸上却是一副衰得不能再衰的表情:“可是,猫喝了牛奶会腹泻呀……”
(三)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想拼尽全力保护,却又不得不放弃的?
第二天谷易又一次来到店里,他拎着一筐鸡蛋和一大箱低脂舒化奶,用头当手示意说:“这个是给猫的,鸡蛋是给你的!就算你不吃鸡蛋,总不能饿着猫吧?”
再没有先前得意扬扬的模样,他苦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乔嫣。手里拎着的东西不轻,一路走过来,额间已经渗出了汗水。
乔嫣的心一软,终于收下了东西。
谷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美滋滋地接过乔嫣的订购费用。就在这时,店里来了客人。
那是一位已经年过八旬的老人,他将包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又将一份文件放到乔嫣手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乔嫣接过东西和文件,细细地看了起来,良久,她郑重地点点头。待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谷易立刻凑到跟前,一边好奇地摸摸这个,碰碰那个,一边问:“这些是什么?”
乔嫣从柜子里取出一个一尺来高的保险柜,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收进去:“应该是一套制作毛笔的工具,喏,那个叫骨刷。”
“哦——”谷易摸了摸后脑勺,突然大叫,“他还没给你钱呢!”
“这个是寄卖,售出后我给他钱。”
“这样啊,”谷易继续问,“这套工具价值多少?”
“根据老人的要求,只要是会使用这套工具的人,一百块就出手。”乔嫣将保险柜锁好,放到地下室,“按照店里的规矩,我收取百分之十的费用。”
“百分之十?”谷易诧异道,“才十块钱?亏大了啊,都不够一碗面钱。”
乔嫣摇了摇头:“老人大概是觉得,这些东西只有在合适的人手里才有真正的价值,这种价值并不是金钱能衡量的。老人是怕找不到可以发挥这套工具真正价值的人吧,所以才以远低于旧物的实际价格卖。”
谷易惋惜道:“这样也太亏了。”
乔嫣没说话,她回到工作台前,修补起一本连书脊都破得乱七八糟的旧书。过了一会儿,她见谷易还没走,忽然问道:“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想拼尽全力保护,却又不得不放弃的?”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谷易的胸口被生生抽离,一颗心顿时空荡荡的,紧接着是让他几乎窒息的痛。
乔嫣没有抬头,自顾自地说道:“我读过一本书,里面的女主对男主说‘世界上还有所谓的负遗产。那本書讲的是一个人犯了错误,让一种害人的物质流传下来。为了让它彻底消失,他的后代继承着他的遗志,一直在追踪这个物质。”
某一瞬间,乔嫣的声音和心底的某个声音重合,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旧物正相反,它不是负遗产,或许它们本身并没有什么被保存的价值,但是它寄托着物主各种各样的情感。我只想尽自己所能,为旧物主们的无能为力尽些绵薄之力,并不为赚多少钱。”
乔嫣手上没停,白炽灯下,她脸部的轮廓被映衬得更加明显,明明是很柔和的线条,却透着可以摧山平海的坚定。
动人心魄的美。
谷易掏出包里的相机,轻轻按动了快门。
良久,他大力地揉了揉脸,又笑嘻嘻地凑到乔嫣跟前:“我这个以挣钱为目的的推销员,被你对比得特别肤浅……哎,这是什么?”谷易拾起乔嫣桌上写着各种符号的一张纸问道。
乔嫣瞟了一眼道:“是一道密码题,网上看来的,随便试试。”
“哦——很简单的呀,你算复杂了,看我的。”谷易拿起笔,信手在纸上写了起来,没一会儿,答案便解了出来。和乔嫣知道的答案一般无二。
乔嫣有些惊讶:“你很厉害。”
“那是。”谷易得意地扬了扬头。
乔嫣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没再说话。
(四)谷易的手伸向那个木制踏板,小心地抚了抚。
过了冬至,天气愈发冷起来,“水远山长”本来就不算多的客人变得更加稀少。往年这个时候,乔嫣都会自己设计、剪裁制作些衣服,然后放到网上售卖。既可以打发时间,也可以多些收入。
今年却有些不一样。
她冷清的店里,多了一个聒噪的谷易。
他赖在店里不走,说是要给她打下手。可在乔嫣看来,他简直是来给她捣乱的。
让他帮忙扯住布料,他用力过猛,布料被撕裂,做到一半的衣服只能当成废品扔了。让他去仓库取线,他辨不出那些颜色的细微差别,便把全部装线的箱子抬上楼,正得意扬扬地跟乔嫣邀功,尚未放稳的几个箱子接连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崭新的线和灰尘混在一起,乔嫣不得不放下手里尚未完成的衣服去整理。
她拦着想帮忙的谷易:“你……你还是帮我去烧壶热水吧。”
“好嘞。”谷易一阵风似的去了厨房。
不到十分钟,厨房传来“哐当”一声,震得楼梯晃了晃。乔嫣无奈地叹气,起身去查看。
煤气罩掉在地上,水壶翻倒在一边,刚烧开的开水洒得满地都是,还冒着热气。房东上好的实木地板被砸得坑坑洼洼的。
谷易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干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乔嫣怕他被烫到,忙把他拽出厨房。
乔嫣瘦小干燥的手布满老茧,异常粗糙,谷易的手不自觉地用了一下力,又倏地松开。
乔嫣从一堆木料里捡了几块板子,“叮叮当当”几下,做了一把椅子出来。
将椅子放在缝纫机的旁边,她对谷易说:“我正好要做几件男款的衣服,有些细节我还确定不下来,不如你帮我看看。”
乔嫣的衣襟上还沾着灰尘,袖子上挂着零星的线头,瘦弱的身体站在从窗子照进来的光影里,和谷易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她看向他的目光依旧沉静如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这样的乔嫣让谷易始料未及。
按照谷易的剧本,乔嫣应该会大发雷霆,把他赶出去才对。
看着她手脚利落地收拾厨房,谷易沉默下来。在她看不见他的时候,谷易的手伸向那个木制踏板,小心地抚了抚,良久,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告别就离开了。
(五)那天的谷易看上去……似乎并没有那么笨拙。
隔天,谷易拎着给猫吃的熟鱼肉来到店里。
他甫一进门,就发现“水远山长”像被洗劫了一般,一楼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发生了什么?”谷易问道。
乔嫣正要解释,一群面色不善的人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拿着根铁棍,一下一下地敲着左手,慢条斯理道:“把老爷子的骨梳交出来,否则你这店甭想开了。”
谷易立刻护在乔嫣的身前,厉声道:“你们要干什么?”
乔嫣道:“法律文书我昨天就给你们看了,我已经按照老人家的意思,将他的东西转卖给别人了,店里确实没有,你们就算把我的店拆了也无济于事。”
“骗谁呢,那骨梳可是明朝的,值钱得很。你要么痛快地把东西交出来,要么把买主的地址姓名给我,不然,哼哼。”
乔嫣冷冷道:“无可奉告。”
“小丫头片子,找死!”男人说着,便和同来的人开始砸东西。
眼看他们就要往二楼冲,乔嫣认真做东西的样子忽然出现在谷易的脑海里,他急了,几个箭步冲上前去,拦在楼梯前和对方厮打起来。
混乱中,有人拿起身旁的椅子朝谷易的头砸去,情急之下,乔嫣不管不顾地冲上前,用肩膀硬生生地扛了下来。红色的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流到地上。谷易急红了眼,他抄起对方掉落在地上的铁棍就冲了上去。
一片混乱,直到有警笛声由远及近,来寻衅滋事的人才仓皇逃窜。
录完口供从警局回来,乔嫣和谷易互相给对方包扎伤口。轮到乔嫣帮谷易清理伤口的时候,她忍不住道:“你傻不傻,客人的东西我都放在地下室,其他东西砸就砸了,再买就好了,你何必护着,还好,受的伤不严重。”
谷易沉默,看着乔嫣肩膀上的纱布,眸子里闪过心疼和担忧:“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吗?”
“偶尔吧。”乔嫣无奈地抿了抿嘴,“很多时候,旧物本身的价值极高,可对于旧物主来说,旧物应该由懂得它的人传承下去,而不是像商品一样被买来买去。”
谷易点点头,眼底的担忧更深了。
包扎完毕,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沉默地打扫、修复。和帮她打下手时不同,那天的谷易看上去……似乎并没有那么笨拙。
乔嫣疑惑地“咦”了一声,道:“不错嘛,手脚灵活多了。”
谷易拿锤子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
最后一处楼梯扶手修好后,谷易嘱咐道:“你一个女孩子开店,还是小心些好,再遇到这种事,不要硬扛,还是报警比较可靠。”
乔嫣点头,谷易似乎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沉默下来。
(六)我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我们去看灯展吧?
网店里所有衣服售罄的时候,乔嫣迎来了她在往古城的第五个圣诞节。一大早,隔壁礼品店就开始单曲循环《铃儿响叮当》,乔嫣倚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大街上的行人从她的店前经过。
她注意到街边一个卖气球的小贩。是一个米奇的人偶,他的手臂上系着一大束五颜六色的气球,被一群孩子围在当中。米奇的手很笨拙,拿气球的时候,不小心解开了手臂上的绳子,他的衣服很厚重,追不上气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渐飞渐远。
乔嫣想起把她的屋子搞得一团糟的谷易,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马上就要到手的東西就这么没了,几个孩子眼泪汪汪地看着米奇。丢掉气球的米奇看上去有些狼狈,他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孩子们,没想到孩子们不领情,渐渐哭成一片。
米奇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开始跟着《铃儿响叮当》的节奏跳舞,他的舞步看起来很凌乱,动作也像是即兴发挥的,却意外地逗得孩子们破涕而笑。
孩子们有的戴着圣诞帽,有的拿着商家赠送的包装精致的小盒子,围着米奇又蹦又跳,笑得十分开心。恍惚间,乔嫣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童话里的世界,从心底升腾起简单又纯净的快乐。
她久久地看着他们,不舍得移开目光。
孩子们渐渐散了,米奇累得瘫坐在地上,他脱下米奇的头套,不经意间向乔嫣的方向看过来。乔嫣震惊,米奇里的人竟是谷易!
太阳西斜,他的周身镀了一层淡淡的橘色,恍若从童话里走出来的王子。
乔嫣的目光与他相对,心跳莫名加快。
谷易笑着冲她挥手,喊道:“乔嫣,我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我们去看灯展吧?”
街上有很多人闻声看过来,乔嫣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热,她无法像他这样说话,只冲着他点点头。
(七)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每到冬天,往古城里的洛河结冰时,便会举行一场盛大的灯展。每年都有一个主题,围绕着主题,各式各样的灯精彩纷呈。今年的主题是守护,入口处是用彩灯做成的人头蛇身的女娲形象。
夜幕下,女娲头上五彩的花环闪动着柔和的灯光,衬得她的脸看起来更加慈祥安然。作为远古时代的创世神,她一次又一次地保护着脚下的人们,她的奉献和牺牲,被历史悠久的往古城里的人们世代铭记。
看她盯着女娲停步不前,谷易笑道:“你这个速度,恐怕明天早上也逛不完。”
乔嫣笑笑,与他随着人流向前走。乔嫣不是第一次来了,虽然很多灯的造型是第一次看见,也觉惊喜,但是并不意外。谷易就不一样了,他是第一次见识往古城的灯展,一路大呼小叫,一惊一乍的。
尤其是看到那个小山般大小的扇子灯。扇面是滚滚火海,一只凤凰跃然而上,红色的灯光次第闪烁,仿佛真的火焰一般。一出凤凰涅槃,竟是活灵活现。谷易激动地大赞,举着相机照个不停,一时没注意脚下。
摔倒的一瞬间,他本能地抓着身边的东西。可他抓住的却是乔嫣背包的带子。她被他拉得重心不稳,下一秒,摔倒在了谷易的怀里。四目相对,谷易的脸“腾”的红了。他触电般地弹开,站直身体,连连道歉。
乔嫣漆黑明亮的眸子盯着他看了看,说了句“别动”,然后在包里翻起来。
谷易不明所以,直到黄色的碘酒刺得他有些疼,他才发现,右手的手腕裂了个口子。涂好碘酒,乔嫣又从包里翻出纱布,细心地包扎好伤口。谷易忍不住好奇,在她装纱布的时候,凑上前去看她的包,一看吓了一跳。锤子、钳子、剪子、温度计、纱布、纸巾……各种常用药,帽子、手套、围巾各装了两件,甚至还有一个电子血压计。
谷易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这是干吗?”
乔嫣顿了顿,道:“有备无患。”
谷易还想问什么,就在这时,周围的人齐齐惊呼道:“下雪了。”
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地从天而降,很快让万物裹了一层白。乔嫣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她轻轻道:“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六年前,乔嫣还在H市的H大读服装设计。快要毕业的时候,她认识了在H大读研究生的曾予之。乔嫣看见他的第一眼,便喜欢上了他。彼时的她开朗活泼,骄傲张扬。为了让曾予之也喜欢上她,她像狗皮膏药一样天天黏在他身后。
曾予之学的是考古专业,仿佛被那些积淀了千年的文物传染了一样,性格格外木讷、不善言辞。一开始,他完全应付不来乔嫣,看见她就脸红得说不出话来,也不会拒绝,实在逃不开就躲在厕所里不出来。渐渐地,他开始习惯她每天聒噪地陪在身边。就在曾予之快要接受她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场大雪,乔嫣非要他陪着去河边散步。
那天特别冷,没走一会儿,乔嫣的脸就被冻得通红。曾予之担心她冻坏了,便跑到河对岸给她买围脖和手套。他从河面往回走的时候,乔嫣满心欢喜地站在河岸的这边等他。谁也没想到,河上的冰竟会裂开。乔嫣眼睁睁地看着曾予之从冰的裂缝中掉了下去。
由于冰层太厚,救援人员赶到现场也表示无能为力。破冰的工作非常困难,三天后,才从河里打捞出曾予之的尸体。当时乔嫣在旁边,看到他已经失了温度的手,还紧紧握着给她买的手套和围脖,彻底崩溃了。
回忆的闸门渐渐开启,乔嫣沉浸在回忆的痛苦里,她茫然地看着前面的人群,目光却没有焦距,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
谷易的心没来由地疼了起来,他忍不住想要抱抱她。
脑中却同时出现了另一张脸,一张谈起乔嫣时充满了宠溺笑容的脸。
谷易抬起的胳膊又緩缓放了下来。
雪越下越大,乔嫣和谷易坐在洛河岸边,静静地听着落雪“簌簌”的声音,谁都没说话。良久,乔嫣沙哑着声音轻轻说:“如果,他没有认识我,该多好。”
是啊,如果你们不曾相识,该有多好。
猎猎寒风中,谷易的眼圈红了。
(八)如果有来世,一定要幸福,别再遇见我。
那天之后,谷易很久不曾再到店里来。乔嫣忍不住跑到他的公司去找他,才知道谷易在灯展的第二天就辞职了。
他没有同她告别。
乔嫣一个人来到往古城,一个人经营“水远山长”,一个人迎接每天的日出和日落,这么多年她从没感觉到孤独。然而在得知谷易离开的那一刻,乔嫣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和孤单。
元旦的小长假,往古城来了很多的游客。乔嫣却关了“水远山长”,坐火车前往B市。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有一个她深爱着的人长眠于此。
六年前的今天,曾予之因为她掉入冰冷的河水里。
为了避开曾予之的家人,乔嫣刻意选在傍晚来到墓园。
日落西山,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寂静的墓园里,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曾予之的墓碑前。他拂了拂墓碑上的尘土,将一束三叶草轻轻地放在墓碑前。
之后,他侧过身坐在墓碑旁,用乔嫣听不到的声音说着什么。
身影微侧的一瞬间,乔嫣看到了他的脸。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扬起嘴角,连带着眼睛也有了笑意,就像……一只得逞的狐狸。
谷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乔嫣愣在原地。
她突然想起来,曾予之和她说过,他有一个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叫“小易”。乔嫣一直没有见过他,一直以为那个字是“意气”的“意”,此刻才恍悟,原来是“难易”的“易”。
难怪看到她背包里装着两条围巾和两副手套的时候,谷易的眼睛里除了惊讶,还透着当时她看不懂的悲伤。
难怪他要不顾一切地守在楼梯口,不让那些人冲到二楼去。
那台陈旧的缝纫机,是曾予之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那个木制雕花的踏板,是曾予之亲手做的。
有一瞬间,她也曾怀疑过,穿着不凡,能随手解出那么复杂的密码题的人,为什么会到没什么发展机会的往古城做一个推销员。可是她终究还是没有多想。
乔嫣躲在一棵大树后,心底突然空了,几年前予之离开时,那种痛彻心扉的难过再次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她努力抬头,向天空的深处看过去,什么都没有,只有厚厚的云层。
谷易坐了好一会儿,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才起身离开。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乔嫣才来到曾予之的墓前。
她将自己带来的桔梗花挨着三叶草放下,轻轻道:“曾予之,如果有来世,一定要幸福,别再遇见我。”
(九)谷易慢慢走到乔嫣的工作台前,他一眼看到了墙上贴着的东西。
谷易第一次听到“乔嫣”这个名字,是在学校的图书馆。
一向沉默寡言的曾予之提到她,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喋喋不休,连讲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引得图书馆里的其他同学纷纷侧目。
曾予之是他最好的哥们儿,他们住在一个小区,从小一起长大。在他的记忆里,乔嫣是予之在他面前提起的第一个女孩子。
谷易看得出,曾予之很喜欢乔嫣,他也打心底为自己的好哥们儿高兴。
可没过多久,他就接到了予之去世的消息。为曾予之送行的时候,看到他再也无法睁开的双眼,谷易悲痛欲绝。那一刻,他恨透了乔嫣。
但是他也知道,喬嫣是予之到死都深爱着的人。
当他无意间得知,乔嫣在往古城开了一家旧物店时,谷易想起予之和他说起过要开旧物店时眼里闪烁的光,便忍不住想去看看。
他只身来到往古城,做了一名推销员。
他有意地靠近乔嫣,想看看让予之爱上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出乎他的意料,乔嫣完全不似好兄弟口中那样活泼开朗,鬼马灵精。
她太安静了,连笑容都如一汪清泉,没有半点涟漪。
他变着法地去逗弄她,甚至故意在她的店里捣乱,他想要感受到她的情绪,哪怕是愤怒也好。
渐渐地,谷易开始期待每天都能见到她,他想要看到她的笑,想让她做他镜头前的专属模特,想让那张永远没有表情的脸恢复如昔。
直到圣诞节那天,谷易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乔嫣。那一刻,谷易想起曾予之僵硬的手中握着的围脖和手套,他惊慌失措,落荒而逃。
在B市见到乔嫣之后不久,谷易离开了B市,一个人去了大家都说风景极佳的一些地方。
可那些地方,美则美矣,总让人觉得有些寡淡。
一年后,谷易终是回到往古城,在“水远山长”对面开了一家名叫“飞鸟”的摄影工作室。
来工作室的人络绎不绝,可乔嫣却从未踏入过工作室,甚至路过的时候都没有正眼看过。
谷易躲在工作室窗帘的后面,偷偷看着从他的店开业开始,就一直紧闭着的对面二楼的窗户。
他和她之间不过一条街的距离,可他始终犹豫着,不敢迈出靠近她的那一步。直到这天,店里新来的员工说要把自己珍藏了许久的一套陶瓷杯寄存到对面,说是自己居无定所,怕不小心弄丢了或者弄坏了。
谷易听了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他夺过那人手里的陶瓷杯,说了句:“我帮你存。”就冲出了工作室的大门。
那是五月,天已经暖了,谷易站在“水远山长”门口,紧张到手脚冰凉,他定了定神,轻手轻脚地迈了进去。
风铃“丁零零”响起清脆的声音。
乔嫣没有出现,似乎不在。
谷易慢慢走到乔嫣的工作台前,他一眼看到了墙上贴着的东西。
那是一张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内页,上面的照片定格的是——他初识乔嫣,她修补旧书时的样子。
这张照片被他命名为“惋爱”,获得了一个摄影比赛的优秀奖项。照片的下面,是一大段的介绍文字,却只有他的名字被红笔圈了出来。
在他名字旁边有行红色的小字:就像飞鸟飞不过沧海。
那一刹那,谷易的心不知被什么紧紧攫住,他无法呼吸,一颗心从地上跃到云端,又跌入深海,久久无法平静。
来往古城前,谷易曾到曾予之的墓前坐了许久。他告诉曾予之自己这一年来获得的摄影奖项,这一路上的见闻,也告诉曾予之……自己忘不了乔嫣。
曾予之墓碑上的照片有些泛黄,谷易试着去擦拭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一年他带来的三叶草竟生根发芽,长出嫩绿的叶子来。
它们随风摆动着,像是想要告诉他些什么。
三叶草的花语是幸福,予之也希望乔嫣过得幸福快乐,而不是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孤苦一生吧。
谷易终于坚定了自己的心意。
飞鸟飞不过沧海,那就让飞鸟在原地等待。我会排除万难,跨越千山万水,陪在你的身边。
编辑/周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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