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三百里,已出版《昔有琉璃瓦》。
生于北方,海外求学。
想写许多书,走万里路。听风声猎猎,且打马江湖。
上期回顾:
江墨去看叶简南的棋赛,半路却遇上一个问路的女孩。谁知将她带到比赛会场后,记者们却纷纷围了上来。祁翎为江墨解了围,那女孩竟然一直注视着他们远去……
01.
江墨察觉出奇怪,可等门关上时,祁翎的表情却是滴水不漏。她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转过头,被房间里突然聚拢的目光吓得膝盖一软。
祁翎显然也没想到屋里会有这么多人。正对着他坐着的是个十几岁的小男生,嘴里叼着半袋牛奶,手指颤抖着指向江墨:“翎哥,什么情况?”
祁翎当然维持着自己一贯的不动声色:“你们什么情况?怎么全来了?”
小男生旁边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生。江墨认识的棋手大多骨子里有些禁欲感,因为常年不苟言笑,显得少年老成。这个男生倒好,舒展着身体往沙发上一瘫,懒洋洋地回答:“一日不见叶大师如隔三秋,我们来为他做应援啊。”
说完,他给江墨腾出一片地:“小姐姐,来我这坐,我给你现场解说。”
周围几个棋手集体嘘了他一声,随即作鸟兽散。
祁翎显然只和这两个人还算熟悉些,领着江墨和他们坐到一起,一脚把刚才说话的男生踢到一边。
“别瞎撩,小心一会你叶大师出来吃了你。”
寸头青年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地看了过来:“你就是江墨啊,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我是裴宿,这小子叫景深沉,都是棋院的。”
虽然也不知道裴宿是从哪“仰”了自己的大名,江墨还是客气地朝他笑了笑。
所谓研究室,就是正式围棋比赛的时候一个供职业棋手现场讨论的会议室。而墙壁上的屏幕,会在比赛开始后对棋盘进行实时转播。
现在比赛还没开始,镜头对准的不是棋盘,而是叶简南。
其实,重逢以来,江墨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叶简南看过。
无论他们表面上是怎样插科打诨,她内心深处是知道的,他们已经不是当初那两个小孩子了,他们中间到底还是隔了一层。
所以,她总在逃避他的眼神。
这是她时隔五年之后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向他。
隔着屏幕,隔着镜头,她看到他眼底有一层青灰。男孩子的长大成人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啊——五官变得凌厉,肩膀变得宽阔,肩胛骨把衬衣衬出浅浅的痕迹,仿佛能透过那层薄薄的布料听见骨头拔节的声音。
可她错过了。
她错过了他最好的五年。
他也是。
棋赛开始,叶简南垂下了眼。镜头对向棋盘,右下角的小目落了一枚黑子。
江墨从小跟着父亲住在棋院里,虽然棋艺不精,但还是多少懂些围棋的基本规则。但是,在她认识的棋手里,她最讨厌的就是看叶简南下的棋。
祁翎下的棋是好懂的,杀就是杀,破就是破,弃就是弃。叶简南却鬼手特别多,时常在开局时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落子,让谁都摸不着头脑。可是,等到战况激烈时,这枚棋子总会突然被派上用场,杀得对手猝不及防。
果然,开局不过八分钟,景深沉和裴宿便哀号起来了。
他们面前也摆了个棋盘。叶简南那边下一步,他们就跟一步,把镜头上的棋局原样复制到了自己的棋盘上。裴宿用食指敲打着中腹处的落子,一脸不可思议。
“简南这又是在干什么?”
景深沉没说话,手指点着棋盘,很明显,大脑在高速运转着。几个人正意图参透叶大师的心思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
其中夹杂了一个女声。
裴宿和景深沉没在意,祁翎的神色却变了。他皱起眉,两步便跨到了门口。嘈杂声渐大,他开门低喝一声:“你们安静点。”
门内门外都寂静下来。
门半掩,江墨抬起头,意外地发现霍舒扬的身影一闪而过,再一眨眼,祁翎也不见了。
研究室大门紧闭,就好像刚才的嘈杂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裴宿和景深沉二人显然已经习惯他们翎哥这副煞天煞地的做派,愣了片刻,便继续回到棋盘讨论上。江墨听了半晌,觉得无聊,忽然对刚才消失的那两个人格外好奇。
她清了清嗓子,站起了身:“我去下卫生间。”
裴宿瞥了他一眼:“去听八卦就直说,回来记得给我们讲啊。”
江墨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比赛已经开始半个小时了,方才还熙熙攘攘的一楼大厅变得格外空荡。江墨蹑手蹑脚地贴着墙壁前行,果然听到了祁翎那标志性的冷淡声线。
“你别跟着我了。”
“我来看棋赛也不行?”霍舒扬昂着头,发梢有一个流畅的弧度,“我也是棋迷啊。”
“是我多管闲事。我当初要知道你是桥牌冠军,就不会不自量力地帮你出头。”
“你觉得那是多管闲事?”女孩摇摇头,“我倒觉得那是命中注定。”
“你……”祁翎难得语塞,“你明知道记者全都想从你身上找点击量,就别这么明目张胆的了。刚才要不是我让他们走,你还不知道要被堵到什么时候。”
“是呀,”霍舒扬踮起脚,凑近他的鼻尖,“所以,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大厅传来一阵潦草的脚步声,明显带着些落荒而逃的意味。江墨屏气凝神了半晌,霍舒扬的声音慢条斯理地传过来。
“别躲了,出来吧。”
她讪笑一声,尴尬地从柱子后面站了出來。
“原来……”江墨指指祁翎离开的方向,“你是来看他的啊。”
“是啊,”霍舒扬撇嘴,“他在棋院躲着我,我只能在比赛的时候来找他。”
顿了顿,她又把目光转向江墨,眼里飞过一道杀气:“你看起来和祁翎很熟?”
“啊,不、不、不,”江墨心道不妙,急忙撇清关系,“我和他一般熟。不过……居然喜欢祁翎啊……”
“他就是个冰块。我认识他也挺久了,还没见过他对围棋以外的什么感兴趣。”
霍舒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忽然笑了。
她实在是太美了。剑眉,红唇,头发扎得很高,整个人像把出鞘的剑。往前踏了一步,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江墨:“欸,你知道吗?我们下桥牌的人,直觉都很准。”
江墨愣住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祁翎这块冰,早晚会被我融化掉。”
“我的直觉还告诉我,那个叫叶简南的男人,会和你在一起。”
江墨怔怔地看著她,被她的气势压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把一切都说得太肯定,仿佛从这一刻起,故事便没了回旋的余地。
铃声大作。
比赛结束。
身后愈发嘈杂起来,霍舒扬转身消失在人流中。江墨站在人来人往的一楼大厅,心里有种茫然。
她……会和叶简南在一起吗?
再次……在一起?
愣了半晌,江墨突然自嘲地摇摇头。
不会的,他们两个,从那件事情开始,就已经没了回旋的余地。
02.
祁翎几乎是回到宿舍的一瞬间就瘫在了床上。
说是宿舍,其实是他、叶简南和裴宿的合租房。他们几个刚定段的时候就住在一起了,即便是后来收入水平高了几十倍,也因为熟悉彼此的生活方式而选择继续合租生涯。
也是,像他们这种职业棋手,饮食起居都和普通的年轻人不太一样,这样住在一起反倒能彼此照应。三个大男人搭伙过日子,也是棋院内的一段佳话。
闭上眼,和霍舒扬的初遇便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酷暑,美国,拉斯维加斯,面具之夜。
他本来只是因为比赛行程提前结束才陪着裴宿和景深沉去看个热闹,却因为怕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姑娘被骗而施以援手。他们职业棋手记牌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但他不熟悉桥牌规则,三局下来勉强和对方打了个势均力敌。
他真傻啊。
他要是知道那个在一旁看着他的霍舒扬是连续两届的国际桥牌大赛冠军,他绝不会出那个风头。
然后呢?
然后她就缠上了他。
那么年轻漂亮的小女孩,应当是喜欢那些美好而精致的东西才对。可为什么,为什么他摘下了面具后,她仍然坚定地站在他身后说着喜欢呢?
“喜欢”是什么?
“喜欢”是多好的东西啊,他这种人,怎么拥有得起呢。
祁翎伸出手,慢慢抚摸着右脸上通红的瘢痕,那是他从出生起便带有的印记。就因为这印记,他被歧视、被厌恶、被排斥。
如果不是围棋,他或许真的会变成一个怪物。
他冷漠,他刻薄,他不苟言笑。他的棋风犹如狂风骤雨,每一步都似一把沉重的大刀在棋盘上砍杀。从十四岁定段到如今,他是棋坛的一个传说,媒体称他为“鬼面棋士”。
鬼面棋士啊。
这样的他,怎么配得上霍舒扬呢?
门锁响了一声,叶简南也回来了。祁翎收敛好情绪,开门出去和他打了个招呼。
“你今天没和江墨去吃饭?”
“没有,”叶简南略带不解地摇头,“不知道霍舒扬和她说了什么,她今天情绪有点低落。”
听到那个名字的一刹那,祁翎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躲避。
叶简南和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显然捕捉到了他那一丝转瞬即逝的情绪。可叶简南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手机却震动起来。
叶简南看了一眼屏幕,脸色一变。
“我去阳台透透气。”叶简南和祁翎示意道,随即把阳台的门关死。
叶简南的屏幕上是一条短信:“我是霍舒扬,给我打电话,避开祁翎。”
他也不知道霍舒扬从哪弄到他的手机号码。
确认了一下祁翎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叶简南点开发送人按了“拨出”。
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接了。
“什么事?”他开门见山。
霍舒扬很是欣赏叶简南这种不寒暄、不废话的性格。她把玩着手里的红桃K,慢悠悠地开了口:“叶大师,我看你和那个叫江墨的女生很有问题啊。”
叶简南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红桃K揉皱了,她换了张梅花A。
“叶大师,咱俩都是聪明人,做个交易怎么样?”
“交易?”
“十月在平湖举办的十番棋比赛,你和祁翎都要去吧?”
十月四日,他们的老师常刀会和韩国选手孟昌宰九段在平湖大酒店举办十番棋比赛第二局。这两个站在巅峰的男人的对弈百年一遇,他们这些棋院的棋手绝不会轻易错过。但这事……
霍舒扬是怎么知道的?
“是,要去。”
“好。”霍舒扬的声音轻快了许多,“叶大师,我帮你说服江墨去平湖,你帮我安排和祁翎独处一天。这个交易,你觉得划不划算?”
他不作声。
“你本来也想叫江墨和你一起去的吧?不过,这事可不比去中山楼看场比赛那么简单。千山万水的,你用什么借口,自己想好没有?”
叶简南在棋盘上纵横多年,如今忽然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一个玩牌的压制了。
“我没办法,你就有办法?”
谁知那边传来一声轻笑:“我当然有办法。”
“那好,”叶简南把手里的打火机扔起来,又接住,“成交。”
03.
十月一日,北市到杭市的动车。
叶简南看了半晌身边睡眼惺忪的江墨,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三天前,江墨忽然自己找到棋院来,说要和他一起去平湖看常刀的十番棋比赛。他变着法地引诱江墨把原因说出来,她却打死不松口,到最后逼急了,丢下一句“你不愿意带我去就算了”就要走。
那他哪能答应!
给人家买了车票,订了酒店,又求着棋院前辈多给了一个平湖大酒店的入场名额,到江墨和他一起坐上去杭市的动车,他还是恍然若梦。
那边,江墨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泪眼蒙眬地望向叶简南,对方正心不在焉地翻看着iPad上保存的棋谱。
“谁的?”
“常老师和孟昌宰九段。”
江墨略显惊讶:“他们下过这么多盘棋?”
“当然了。之前那么多年,世界大赛打到最后,十次有八次只剩他俩。”
江墨点点头。孟昌宰她不熟,常刀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二十世纪初,中国棋坛一度陷入低迷。老一辈棋手相继退隐,新一代棋手却青黄不接。就在此时,常刀橫空出世,拿了无数个“国内首次”不说,更终结了韩国富士通杯十连冠。稳固地位后,他在各地进行围棋宣传活动,开设的“常刀围棋道场”更是带出了叶简南、祁翎这一批棋坛新生代。
围棋其实和赛场上的竞技一样,拼的是年轻。老话说,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而常刀显然已经过了棋手的黄金年龄。
但在风头正劲的几个小棋手口中,他的棋力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显出颓势。最有趣的是,即便他在国内战事上偶有疲态,但只要在国际上遇到孟昌宰九段,他便会爆发出惊人的棋力。
常刀和孟昌宰的对弈,奇局妙局数不胜数,精彩片段会被各国棋手十次百次地揣摩。他俩的对局往往大开大合,攻守态势变化无穷,是当之无愧的“棋逢对手”。
而这次的平湖十番战,正是这对“绝代双骄”一场宿命的对决。挑战由孟昌宰提出,两国媒体共同炒热,而常刀这边不能不应。
十番棋,顾名思义,是由双方棋手对弈十局,先赢六场者获胜。“常孟十番棋”每场相隔时间一个月之久,每次都会选在不同的城市,既比赛,又推广围棋文化,声势浩大到吸引了多国媒体的关注。????平湖之战是比赛的第二场。其实,早在清代,围棋国手范西屏与施襄夏便于平湖对弈,史称“当湖十局”。主场作战,又选在这么个历史名城,让这一场对弈显得格外关键、格外激动人心。????然而,对江墨而言,这一切都回归到了一个最简朴的问题上。
“叶简南,你觉得谁能赢?”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简朴又太尖锐。叶简南沉思片刻,苦笑着看向江墨。她挠了挠下巴,僵硬地转换了话题:“——那,你和小深沉谁比较厉害?”
小深沉就是景深沉。这孩子虽说才十九岁,两年前就拿了世界围棋等级分排名的第一名了。江墨本来提出问题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叶简南的表情变得更凝重了。他站起身,扫视了江墨一眼,系上扣子,一言不发地去了卫生间,唯留一道忧伤的背影。
“江墨姐姐,你快别说话了。”裴宿扒着椅背把脸伸到她的身边,“简南都一连输小深沉四盘了,这孩子简直天下无敌。”
“嗯?谁?”一边的小深沉突然把眼罩掀开,一脸大梦初醒的样子,“谁天下无敌?”
裴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你天下无敌,行了吧?”
小深沉满意地咂咂嘴,也不知道听进去几个字,戴上眼罩重新陷入昏睡。
江墨倒回椅子,满脸服气。
就包括叶简南在内的这帮幼稚儿童,一个个都是国际上顶尖的围棋高手。
谁信啊?
火车开了一夜。
比赛定在十月四日的平湖大酒店,届时会有车来杭市把他们接过去。几个年轻人舟车劳顿,一到在杭市预订的宾馆就纷纷昏睡过去。
裴宿和小深沉一屋,祁翎和叶简南一屋,江墨自己一屋。
“小深沉怎么又睡?”江墨摇摇头,“这孩子睡一路了。”
叶简南靠在门口笑:“他就是醒着的时候用脑过度,精力太旺盛,所以特别能睡。”
“简南,”祁翎的声音从对门传来,“我也要睡一会儿,你要不进来把房卡拿上。”
“你先睡吧,我待会要出去。”
“你去哪啊?”江墨收拾行李的手一顿。
“去……一所学校。”
江墨怎么也没想到,叶简南会去一所聋哑学校——相比于普通校园的喧闹,这间连操场都没有的学校实在是过分寂静了。
叶简南带着她走到二楼尽头的一间教室外。
墙上开了扇窗子,透过玻璃,能看到教室里坐了几个十来岁的学生。黑板上写满了围棋死活题,但讲台上的老师一言不发。
她在用手语讲解。
江墨略显惊讶:“这是……”
“针对聋哑学生的围棋课。”
叶简南看向她:“前几年我和祁翎在杭市培训过一段日子,空闲时间在这做过支教老师。当时我就想,如果他们不能说,也听不到,围棋是不是可以成为他们另一种语言?”
他话音刚落,屋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敲打声。江墨抬起头,这才发现教室里的孩子全都回头看着叶简南,用手掌卖力地拍打着桌面。
讲课的老师也很惊讶,丢下粉笔就跑了出来。
“叶老师?你怎么来也不打声招呼?”
叶简南和她握了握手:“我就过来看看,明天就走了。”
老师倒也爽朗:“那我就不上课了,他们都可想你了。”
里面的孩子越发躁动,叶简南急忙走进教室。那老师打量了一眼江墨,笑眯眯地问:“你是叶老师的女朋友吧?”
江墨深吸一口气,一脸无可奈何:“老师,我脸上是写着‘叶简南的女朋友这七个字吗?”
一定是写了吧?不然,怎么从拉面店阿婆,到霍舒扬,再到如今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学校老师,人人都如此笃定?
那老师捂住了嘴,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随即,她按住窗户玻璃,语重心长地劝道:“叶老师可是个好人。”
“是吗?”江墨语调上扬,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怎么好?”
“两年前,我们学校因为资金问题要关门,老师都走得就剩两三个。那时候叶老师和另外几个棋手在杭市有训练,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他们就主动来帮我们上课。”
“那几个人还会上课?”江墨有点不敢相信。毕竟职业棋手定段以后就不太去学校了,她实在想象不出叶简南在黑板上写公式的样子。
“小孩子的课,没有那么难,”老师笑了笑,“开始只教基础课,后来,叶老师开始教他们下围棋。”
屋里虽然没有说话声,但脚步声显得很嘈杂。叶简南被孩子们团团围住。年龄小的挂在他的身上、坐在他的怀里,年龄大的就站在他的身边。他好脾气地和他们比画着手语,脸上不时露出微笑。
老师继续讲:“叶老师教了他们两个月,给他们报了比赛,有个孩子竟然拿了奖。有记者报道了这件事,学校的经济问题一下就解决了。这两年叶老师偶尔来给孩子上课,棋手们的资助也一直没断过。”
教室里的叶简南的衣服被孩子们都扯乱了,老师急忙走进去维持秩序。江墨静静地站在窗外看着那个笑得一脸和煦的男人,忽然想起她之前问他:“当初那个高冷儿童去哪了?”
他说:“他死了。”
无论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他确实与过去很不一样了。
叶简南从孩子堆里逃了出来。他的衬衣皱了,衣服上的扣子被扯开一颗,整个人无比狼狈。对上江墨高深莫测的眼神,他尴尬地抓抓头发。
她没说话,伸手帮他把扣子系好,又拉平上衣的褶皱。
叶简南身上有股草木香,靠得越近,就越浓郁。
“叶简南,”她在他的耳边说,“你真的不一样了。”
“人总是会变的吧。”
江墨退后一步,眼神忽然一暗:“那你会后悔吗?”
叶简南愣怔了。
“后悔五年前你的决定?”她轻声问,“你现在倒是活成一个好人。不过那个时候,你可真狠心啊。”
他的手指慢慢捏紧了。
沉下声,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暗淡:“江墨,我……很后悔。”
“非常后悔。”
“我那时候太年轻,对胜负看得太重。我——”
“叶老师?”女老师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响起,“你忘拿手机了。”
他僵硬地接过手机,朝老师道了声感谢。老师又看了看他,忽然开口:“叶老师,我认识你两年,今天第一次见你这么开心。”
“你让这里的很多孩子找到了活着的乐趣。”
“我和孩子们,希望你也能找到你的乐趣。”
叶简南的手指摩挲着手机屏幕,脸上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笑:“我尽量吧。”
回去的路上,叶简南变得格外沉默。江墨望着车窗外流逝的街景,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们都说,你前两年总是心情不好?”
“谁说?”
“拉面店的老板娘,祁翎,还有刚才那个老师,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有多不开心啊?”
“嗯……”他斟酌着词语,“也没有吧,就是高兴不起来。”
“去年好点?”
“嗯。”
“怎么好的?”
车停了,乘客如流水般穿梭在车门前。叶简南后仰着头,把整个人靠在了座椅靠背上。
“说了怕你不信。”
“我信。”
“我去年去L大找你了。”
他冲着车顶笑起来,语调有些压抑:“我那年输得太惨了,连新人都赢不了。棋院给我放了半年的假,我在奈县过了冬。奈县的冬天很冷,我以为自己要死在那了。”
“回国的时候,祁翎告诉我,你考到北市念书了。”
那个春天,叶简南每天坐车跨越半个北市,在L大女生宿舍楼下一坐就是两个小时。在那两个小时里,他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大脑完全放空,身心无比宁静。
他知道,江墨在离他不到三百米的地方。
有的时候,他会看到她下楼,有的时候不会。他逐渐发现,只要能隔三岔五地看到她,他的心情就会好一点,他的胜率也会高一点。
他开始赢棋了。
“你在哪等我?”
“从东数第二条长椅,”叶简南闭上眼,“旁边有棵大树挡着,不太明显。”
江墨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心里忽然开始钝痛。
车快到站了。日暮风起,吹得满城桂花香。车窗外的喧哗入了耳,夹杂着叶简南低沉的声线,仿佛是他在喃喃自语。
“江墨,我真的很后悔。”
“原来,没有你,我做什么都不行。”
04.
送江墨回房間不久,霍舒扬就发来了短信。
“叶大师,怎么样?”
祁翎在洗澡,叶简南把手机调成震动:“进展良好。”
“那……我的事呢?”
水声停了,吹风机的声音响起来。叶简南争分夺秒地回复:“你到杭市了吧?”
“到了。”
“明天上午十点,杭市南山路美院西门,你开车去接祁翎。”
浴室门咔嗒一声,祁翎穿着灰色睡衣走了出来。叶简南看向他的眼神格外一言难尽——对不起啊,把你给卖了……
“你看我干吗?”祁翎瞥了他一眼。
“祁翎,你……帮我个忙吧。”
“什么忙?”
“你明天去平湖,能不能别和我们一起走啊?”
“为什么?”
“我……”叶简南一咬牙,一闭眼,为了和霍舒扬打好配合,脸都不要了,“我想和江墨去……办点事,你在,不太方便。”
祁翎擦头发的动作蓦然止住,半晌,他的脸上浮起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
“行,”他慢吞吞地说,“我不和你们一起,行了吧。那我怎么走?”
叶简南倒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我有一个朋友,明天要从这里开车去平湖,我让她把你捎上。”
脑袋埋在毛巾里的祁翎完全没发现叶简南的异常。头发上水珠四溅的同时,他含含糊糊地答应了:“行吧,一会给我那人的联系方式。”
十二小时后,祁翎拖着行李箱站在南山路美院西门的树荫下,脸上的表情僵硬得仿佛一块冻住的面具。
他用尽全力张开嘴,脸上的面具裂开一丝缝隙。
“你就是叶简南的朋友?”
霍舒扬靠在车门上,英姿飒爽地用手撩起长发。发香随着满城桂花香悠然散开,祁翎的心理防线在那一刻崩溃。
另一边,开往平湖的中巴车里,从各地赶来的棋手睡得东倒西歪。
江墨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祁翎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啊?”
叶简南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的风景,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在杭市还有点事,明天早上再赶过来。”
手机震动,他垂眼一扫——
“叶大师,合作愉快。”
叶简南一行人到达酒店时,大堂里已全是熟悉的面孔。年轻棋手多多少少在比赛上打过照面。和迎面而来的人寒暄了无数次后,他们总算挤到了办入住手续的地方。
裴宿忽然拍了一下叶简南的肩膀。
“简南,看瞿老师。”
他们前面站了一对男女。两个人都是四十岁出头,棉麻衣服,一派仙风道骨。或许是听到身后的说话声,他们的目光也随之转了过来。
几个年轻人肃然起敬。
“瞿老师,霍老师。”
江墨这才反应过来。
是和她父亲同辈的棋手,棋坛上戏称“十八段夫妻”的瞿丛秋九段和霍以白九段。
也不奇怪这些年轻棋手如此尊敬。他们所代表的是中国围棋开天辟地的一代,霍以白更是世界围棋史上第一个女子九段。只是近年来年轻棋手风头太盛,这对夫妻逐渐退居二线,很久没有在棋院里出现了。
但江湖上一直流传着瞿老师非常不喜欢叶简南的传闻,根据目前的情形看来,此言非虚……
“祁翎那孩子呢?”瞿老师左顾右盼许久,也没看到自己最心仪的年轻棋手,不禁颇为失落,瞥了一眼叶简南,冷哼一声,“你也来了?”
霍以白作为女性棋手显然温柔了许多。她拍拍叶简南的肩膀,示意他先去把入住手续办了。
潜台词就是:你可别在你瞿老师眼前晃了……
“瞿九段不喜欢简南,嫌他下棋太诡异,”裴宿小声地和江墨解释,“但是祁翎那不要命的棋风和他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江墨点点头,继而联想起自己亲爹江闻道那和叶简南如出一辙的棋路,以及棋坛上常年流传的“瞿九段与江闻道不和”的段子,不禁恍然大悟。
瞿丛秋眼睛一扫,打量了一下江墨,神色忽然有点困惑:“你怎么这么眼熟?”
岂止是眼熟,江墨还不会走的时候,瞿丛秋就抱过她了。但是叶简南站得太近,她实在不打算提起这些陈年旧事。
谁知霍以白的记性过分好。
“老江,是不是?”她指着江墨,“和老江年轻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墨只好认下来:“瞿老师,好多年没见了,我代爸爸向您问好。”
“你爸爸是……”
“江闻道。”
瞿丛秋和霍以白都是一惊。
“你真是江闻道的女儿?”霍九段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
“好多年没听到老江的消息了。”瞿九段也感慨起来,“他说回翰城教围棋,怎么现在悄无声息的?”
江墨欲言又止,正巧被身后一个中年男人打断:“瞿老师,付老等您半天了。”
瞿丛秋忙不过来,朝她挥了挥手:“我有点事,回头聊啊。”
江墨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那边叶简南的入住手续也办好了。“常孟十番棋”声势浩大,全国的棋迷都往平湖赶。别说这家承包比赛的酒店了,旁边几家听说也没了空房。
告别了瞿丛秋夫妇,办好入住手续,江墨本来以为老老实实地等着比赛开始就行了。谁知晚饭刚吃了一半,叶简南的手机铃声便疯狂作响。
江墨坐得近,抬眼一看,屏幕上赫然是“祁翎”两个大字。
“不接了。”叶简南略显心虚。
“接呗,”江墨觉得莫名其妙,“问问他住哪了,明天怎么过来。”
叶简南神色忐忑地接通了电话,随即把手机挪到离耳朵八丈远。
怎么说呢……
江墨和祁翎相识十年,他还是第一次听到祁翎这么中气十足地吼:“叶简南,你立刻滚来见我!”
下期预告:
祁翎和霍舒揚在奔赴平湖的路上遭遇重重困难,两人的感情变得十分微妙。叶简南把他俩接回酒店后,“平湖十番棋”也正式拉开了帷幕。棋赛激烈地进行着,江墨却意外地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下期连载详见《花火》3B,也可以加《花火》B试读QQ群554945978和我们一起讨论剧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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