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我在天将冷时去了一座古镇,抵达时是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古镇很静很美,狭窄的长街两旁是古砖灰瓦的老屋,昏黄的灯光摇曳,像是在等待千年的归人……但其实时光易逝,故人难归,愿每个人都像我故事里的女主角,带着经历风雨后的从容,无论缘来缘去,都能微笑着倒一杯茶,问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是只有她才会懂的情话,这是陪她一起长大的少年在邀她共度余生。
01
江童是在深夜时分推开了那扇木门。彼时,大雪纷飞,整个古镇都在沉睡,天地白茫茫一片,却在青石小巷最深处,半掩的青色木门里,透出了昏黄的灯光。
风雪落在飞檐上,江童微微仰头,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上方的牌匾,“水墨别苑”四字用笔细劲,结体疏朗又不失娟秀,颇有些味道。
推门带起的寒气撞上满室暖意,顿时化作氤氲,升起了薄雾。江童在朦胧中站定,才看见室内角落,斜倚在一张宽大的摇椅上的女子,正捧着手中的书,冲她闲闲一笑,面目隐在一盏竹编吊灯下,看不真切。手边的古铜色四方桌上,搁了一盏长柄圆肚茶壶,正在袅袅地冒着热气。
江童瞬间有种误闯进幻境的错觉。待走近了,她才看清那茶壶色青如天,釉面如玉,煞是好看。
江童出身陶瓷世家,一眼便看出这是件极其精美的仿汝窑制品。美中不足的是,壶柄下方有斜斜一道裂纹,看起来像是磕碰造成的。
江童不由得轻轻摇头表示惋惜,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老板娘,还有空房吗?”
摇椅上的人身影未动,只回道:“楼上房间都空着,房卡在前台桌上,你任意挑一间喜欢的住吧。”
如此随性的待客之道,让江童不禁哑然失笑。
上了两级阶梯后,江童顿住,深吸一口气道:“好香啊。”
“你来得巧,这茶刚好煮沸,你要是喜欢,可以喝一杯。”对方慢条斯理地合上书,轻轻地放在一边。
江童眼力极好,饶是这么远,也看得见,那本书的封面白底蓝字,叫《风雪夜归人》。
绛红的茶汤盛在色白如玉的瓷杯中,格外令人赏心悦目。江童笑道:“真是好茶,这杯茶怕是也顶得上房费了。我叫江童,老板娘怎么称呼?”
江童生怕对方答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说辞,这夜半时分,对面坐着山眉水眼的陌生女子,煮一壶热茶,添一袖夜香,莫名有些诡异。
好在对方一边替她续茶,一边答道:“我叫陆水墨。其实就是普通的红茶,你要是觉得好喝,走时可以送你些。”
江童执了茶杯把玩,笑道:“茶是普通,怕是这泡茶的茶壶可不普通。现如今成色好的天青瓷,已经拍到上亿元了。”
陆水墨指尖蔻丹明艳,轻点着壶盖绕圈,说道:“这不过就是个自己烧的小玩意,连个仿品也算不上,不值钱的。你觉得好看,应该是它与你有缘吧。”
江童眼尖,那润如玉脂的釉面上,似乎刻了极小的“简”字,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分辨。
她想了想,笑道:“总之,我受了你一杯好茶,自然要回报些什么。你急着休息吗?不急的话,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02
江童的故事其实很普通,说到底,也不过关乎情爱二字。
她和男友是研究生的校友,她称他学长。
江童出身陶艺世家,爷爷是全国有名的手艺传人,同时是Q大陶艺系的博士生导师。她自幼学习传统陶艺,无奈勤奋有余,天分不足,每每做出来的东西,都被爷爷评价为“空有形而无神”。
如果说各行各业都有祖师爷赏饭吃的人,学长绝对是饭碗捧得最瓷实的那个。同样的泥坯、同样的温度、同样的天气和时间,他做出的陶瓷品,就是显得灵气逼人。
按理说,这样的人,都带了些恃才傲物的清高。可他偏偏最为洒脱,写得一手极漂亮的瘦金体,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喜欢闷着头独自下围棋。呼朋唤友的热闹和沉闷无声的孤寂,他都处之淡然,是特立独行的存在。
江童长相普通,性格也不活泼,默默暗恋了学长两年,哪怕他后来做了爷爷的学生,关系也并没有变得更亲密。直到一个午后,她在家无事,想做个存钱罐送給小侄女。陶瓷制作的第一道工序叫作拉坯,即把陶泥固定在转盘上,用手塑成想要的形状,技术含量不高,却最需要细心。
她工作一向认真,素来都是把长发盘起,以免发丝落入泥坯。可只做个小玩意,又是在家里,她也就把刚洗过、半干的长发披散着,微微侧了头,专注地盯着面前渐渐成型的泥塑。
额前的几缕长发不时滑落,她只得用手背拢到耳后,终于完工一抬头,才发现学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正定定地看着她。
她红了脸,紧张道:“你找江教授吗?我爷爷他,没在家。”
对方却没言语,只走到她的面前,慢慢抚上她的侧脸,手指轻柔地蹭了蹭。
她在大脑一片空白中听见他说:“水……泥都弄到脸上了。”
话语中,“水”字和“泥”字之间有奇怪的停顿,她却也顾不得了。她听不清他又问了什么,也记不得自己答了什么,只记得他走到门口玄关处,又回过头来,笑道:“或许,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他们就这样成了男女朋友,别人都说,平凡木讷如她,他俩的关系不会长久。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一直恋情稳定,熬过了毕业分手季,熬过了就业焦躁期,熬到了同学差不多都劳燕分飞,他们这最不被看好的一对,已经走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江童一直知道自己不是聪明人,对许多事,她也是难得糊涂。这么多年,在外人看起来,他们相亲相爱,男友温柔体贴,各种纪念日精心准备,包容她偶尔的小脾气,满足她所有的小要求,做足了十佳男友的姿态。连她自己都觉得,应该满足了啊。
恋爱三年,江童对这段恋情无可挑剔,除了男友偶尔的漫不经心。她虽木讷,却并不蠢笨,更何况身边人的言行举止,若是有心,蛛丝马迹都像被放在显微镜下,一览无余。
他虽写得一手漂亮的瘦金体,画坯时却只用端端正正的楷书。她曾见他用瘦金体写过满纸的“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却随即就扔到了碎纸机里。
他围棋下得极好,却很少同别人下,最常做的便是对着棋盘枯坐,自己跟自己对弈。可江童知道,他其实一半的时间,是在对着黑白棋子发呆。
他在陶瓷工艺上极有天赋,做出的各种瓶、碗、杯盏,均精美无比,颜色月白、粉翠、豆绿、橘红不一而足,却唯独没有因方文山一句“天青色等烟雨”而大热的天青色。
别人只道天青色难得,江童也不疑有他,直到定下婚期的那日。
她在午夜无意间路过书房,透过半闭的门,看见他背对着昏黄的灯光,如同老僧入定,手中拿着的,却是一个双筒相连式的圆口酒杯。
酒杯釉面莹厚有如堆脂,视如碧玉,打眼望过去,竟是能以假乱真的天青色。
那酒杯叫作合卺杯,盛的是合卺酒,寓意着夫妻合二为一,恩爱两不离。
江童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他的惊喜,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垃圾桶里的碎片。一向好脾气的她发了火,对方却淡淡地说道:“不过是个做坏了的小玩意罢了。”
轻描淡写的另一个含义,叫作欲盖弥彰。江童再怎么自欺欺人,也明了他心中藏了个人。那人是他笔下的诗句,是他对坐的黑白棋子,是他万里晴空下苦等烟雨的天青色。
他们大吵一架,江童独自来到古镇散心,夜半时分裹了满身风雪,误闯进了“水墨别苑”的大门。
03
江童的故事讲完,茶壶已空。陆水墨起身打开电炉,凉水加热的电流声吱吱作响。江童疲倦地靠向椅背,问道:“你说,我还应该嫁给他吗?”
陆水墨在她对面坐定,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才说道:“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不过,我倒是也可以讲个故事。”
陆水墨轻轻笑了笑,又说道:“先说好,就只是故事罢了。里面有些情节,不能当真。”
陆水墨出生在遥远的北方小城,母亲是图书管理员,她没见过父亲,只在外婆平日里的抱怨中得知,是一位中看不中用的陶瓷手艺人,只用几个花里胡哨的瓶子罐子,便骗得了母亲,并在她出生后不到半年,一走了之。
母亲独自苦等,不知对这悲惨的命运是要接受,还是反抗,总之,陆水墨初中的时候,母亲毅然辞去了公职,凭借当年男人留下的几个瓷器,搬到了素有“中国陶瓷之乡”之称的南方小镇。
起初,陆水墨很不适应。她讨厌潮湿的天气,也讨厌拗口的吴侬软语,更吃不惯所有甜腻腻的食物。母亲在一家茶馆里做服务生,忙着应付各式各样的客人,无暇顾及她。她原本是个利落的北方姑娘,现在同人讲话却总要慢上一拍,久而久之,变成了圆肚子的闷嘴葫芦,心里想得多,话却越来越少。
在这座小镇,陶艺课是中学里的必修课。陆水墨从小听惯了外婆和母亲的争吵,对陶艺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没想到第一次上课就闹了大笑话。
陶艺课两人为一组,共用一小桶陶泥和电动拉坯机。和陆水墨一组的人叫作简言,家里开了小镇上唯一一家瓷器出口加工厂。
陶泥需要十指并拢,握住边缘才能有塑性。陆水墨不时碰到旁边简言的手,觉得十分别扭。这一分心,刚成型的陶泥顿时又塌了下来。
简言在一旁大呼小叫:“哎呀,你怎么回事,笨死了。”
陆水墨窘迫不已,慌忙低头,谁知她一头长发未扎起来,这一低头,发梢直接被卷进了旋转的陶泥里,还没等反应过来,简言已将她狠狠一推。她站立不稳,趄趔着向地上摔去,手忙脚乱中打翻了桌上的小桶,一桶陶泥兜头泼下。
所有人都看过来,简言似乎也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紧张道:“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你头发……”
丢脸到了这般地步,陆水墨反倒镇定下来。她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聪慧、早熟,最擅长在绝境中找到出路。
后来的简言经常笑她,说她是最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被新同学嘲笑欺辱又如何呢?和小时候别人嘲笑她是野孩子并没什么不同。她打定了心思不去管,时间长了,别人也就再不能从中寻找到乐趣。把这些没有生命的泥巴,塑成型也不是什么难如登天的大事,且由他们笑一会,又能怎么样呢?
这样想着,陆水墨慢腾腾地从地上站起来,用尚且干净的手背把头发拢到耳后,轻声细语地说道:“重新开始吧。”
说完,她自顾自地开了机器,微微侧着头,专注地盯着手下的泥坯。半晌,她抬头看向仍傻站着的简言,忽地笑了笑。
她额前一缕发丝垂下,泥土的污迹还沾在脸颊,使她看起来滑稽又俏皮:“你再愣着,可就要下课了。”
很久之后,简言还在回忆这一幕,他想她真像一朵只有在苦寒处才开的花,雨雪冰雹不能摧毁她,反而让她更娇艳。
04
日子就这般流水地过去。陆水墨不爱说话,也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在班里属于存在感较弱的那一类人,除了每次名字被写在光荣榜上供人观赏以外,几乎没人能注意到她。
她本就聪慧,又没有什么别的娱乐活动可以用来分心,成绩好几乎是必然的事。就连刚开始学得一塌糊涂的陶艺课,练习的时间长了,她做出的东西也是有模有样。有次,她烧制了一只尖嘴红冠的大公鸡,被母亲夸赞很有父亲当年的风范。
陸水墨在心里想,若是父亲做出的东西和这只大公鸡差不多,那水平可真不怎么样。
这话陆水墨没敢说出口,母亲独自孤苦了这么多年,还在满心欢喜地盼着父亲回来,真不知该说她纯情还是愚蠢。
陆水墨曾在心中发誓,这些年看够了母亲的生活,她永远都不会做没有归期的等待。
她年纪尚小,还没有可以等待的人,不过,说起来,想让她逃离的人倒是有一个,那就是曾推了她一个大马趴的简言。
大概青春期的孩子总是精力旺盛,简言表现得尤其强烈。除了应付每日的功课、附加的陶艺作业、放学后的球赛,电视里的武侠剧,简言还有精力拿陆水墨寻开心,这个问题一度让陆水墨很费解。
陆水墨成绩好的时候,简言笑她是头脑简单的书呆子;她成绩偶尔退步,简言笑她不仅人丑,智商也低;做陶艺的时候,她偶尔沾到陶泥,简言笑她邋遢;她干净利落了,简言又嫌她只顾着臭美。
这让早慧的陆水墨觉得,男生吸引人的方式果真幼稚又无聊。
陆家租住的房子在二楼,伸出来两米见宽的木板在河面上方,供整排住户做阳台使用,中间用木栏杆隔开。
陆水墨在阳台上支了书桌,每日黄昏都趴在那练字。她从小学书法,独爱宋徽宗所创的瘦金体。老师曾说瘦金体太过凌厉,不适合女孩子学,但她最是欣赏宋徽宗下笔时的恣意潇洒,下了心思去写,也渐渐有些样子。
所以,当简言从栏杆的那边伸过头来,啧啧道“你这写的什么鬼画符”时,吓了陆水墨一跳。
她看了看对面黑乎乎的房间,问道:“你是怎么上来的?”
简言白她一眼:“废话,我难不成还能飞上来?啊哈,你还不知道吧,其实这也是我们家的房子,只不过好久没人住了。”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呢,我发现,从这里到学校比较近,所以我就搬过来啦。”
陆水墨每天需要乘船到对面,然后骑上二十分钟的自行车才能到学校。如果这都算近的话,她很怀疑他们家以前住在别的镇上。
对方装模作样地隔着栅栏,伸出右手:“认识你很高兴,我的新邻居。预祝我们相处愉快。”
陆水墨被突然伸到脸前的手吓得后退一步:“我,我也很高兴。”
简言嘁了一声,又把目光放到字帖上,问道:“老师不是让我们临摹楷书吗?你这写的是什么,伸胳膊踢腿的。”
陆水墨想这要是让宋徽宗听见,估计会治他大不敬之罪。不过,她还是老实答道:“这是瘦金体。”
简言像个神经病一样哈哈笑起来:“你不能因为自己雄壮,就从字上找安慰啊。你再练,也练不成‘瘦体。”
那年的陆水墨还带着圆鼓鼓的婴儿肥,长得又高,在一群娇小苗条的南方女子中有些突出。不过她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倒是对面笑得前仰后合的人,颇像是脑子有问题。
陆水墨陪他干笑两声,准备往屋里走,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对了,明天早上”
“啊,明天早上,你想和我一起去学校是吗?还是算了吧,我怕别人看见咱俩在一起,有毁我的形象。”
陆水墨识趣地闭上了嘴,果然,在第二节课过半,才看见气喘吁吁、蓬头垢面的简言从外面冲进来。她把脸埋在课本,假装没看见对方怨恨的眼神。天地良心,她昨天是打算告诉他,每天过河的船早上七点准时出发,赶不上的话,就要骑车绕上一个小时。
诚然,这不是她的错,但以她对简言的了解,还是在他哐哐砸门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只开了一条缝。
事实证明,再小的缝隙也没法改变一个人发挥不要脸精神的决心。陆水墨站在长桌前,看着对面捧着陶瓷大碗吸溜吸溜吃面条的简言,暗暗叹了口气。
虽然她对简家父母忙于生意、很少关心孩子的行为有所耳闻,但简言也好端端地活了这么多年,没道理一搬到她隔壁,就到了每天不吃她这碗饭就会饿死的地步。
但事已至此,她也懶得多费口舌,只忙着自己的事,对方吃饱喝足了自会离开。
对面的人终于满足地擦了嘴,懒洋洋地起身,却是说道:“今年的青少年陶艺大赛,我们组队参加吧。”
05
小镇每两年举办一次青少年陶艺大赛,虽不是什么大规格的比赛,但是因着“陶瓷之乡”的盛名,也很受重视。赛程很简单,在规定时间内做出符合主题的瓷器,工艺精良者胜。因瓷器制作流程多、耗时长,是需要组队才能完成的任务。
陆水墨听闻上一届的奖品是三千元现金,冲着这笔钱,她也早就打算参加,只不过还没找到合适的队友,可怎么看对面叼着牙签的人也谈不上合适。
简言见她迟迟没动静,不耐道:“全校你还能找到比我手艺更好的人?”
这倒是实话。简言幼稚又自大,却是对陶艺真正有天赋的人。她凭着三分聪明和八分努力才做出来的东西,对方稍一用心就比她做得更为精巧。
这样想着,陆水墨犹犹豫豫地点了头:“那,那就可以吧,不过先说好,奖金得都给我,就算我借你的。”
简言虽鄙视她拜金,但仍表示没意见。
那年一首《青花瓷》大热,主办方将大赛的主题定为了“中国风”。陆水墨托着腮看着桥底浣衣的大婶,满面愁容,身边的简言倒是轻松:“不就是中国风吗,歌里都唱了,天青色等烟雨,我们就等呗。”
陆水墨叹口气:“就怕烟雨等来了,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了,天青为贵,哪是我们可以烧出来的。”
话虽如此,但两人都不是轻易放弃的性格。一番考虑后,他们舍了难度颇高的天青色,从细节处入手,烧制了一个撇口细颈双耳瓶,以白釉为底,肩部刻朱红梅花一朵,腹部自上而下刻以瘦金体小字:“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色彩不算浓烈,但胜在釉色润泽,画风素雅,笔风恣意,组合起来颇有些韵味。
他们赢了,奖品却由金钱变成了一张证书和高考可加五分的奖励。
陆水墨沮丧不已,垂了头在家自己跟自己下围棋。她从小没什么玩伴,心情不好时便对着棋盘跟自己怄气。
外面简言把门敲得震天响,陆水墨怕年久失修的木门受不住摧残,这才磨磨蹭蹭地开了门。
简言伸头看向棋盘:“你自己在下棋?这是什么怪癖好,干吗不找我下?”
陆水墨垂头丧气:“你会吗?”
简言大大咧咧地在她的对面坐下:“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马走日、象走田吗?”
“呃,那是象棋。”
简言看她一眼,说道:“要我说,有高考加分不是很好吗,你也忒俗了。”
“俗人”陆水墨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简言又道:“你不赞同?那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整天拉着一张脸,看了心烦。”
这人真是不讲道理,明明是他死乞白赖非要过来,却又嫌她摆臭脸。
陆水墨懒得理他:“我想去个地方,钱是用来当路费的。”
简言伸手拨弄着黑白棋子:“三千块而已,你想登月啊?”
陆水墨把棋子逐个收进棋盒,一边说道:“往年这个时节,家乡已经开始下雪了。傍晚天刚黑,但因为有雪,又显得亮堂。归家的人们行色匆匆,车灯的光束下,雪片轻盈舞动。路边叫卖的烤地瓜很香,还有糖炒栗子。”
她微微仰起脸,眼睛里有异样的光亮:“我来南方这几年,每一年的冬天,都会做梦。梦中我飞奔在马路上,路灯昏黄,干枯的枝丫发出簌簌的响动,雪花打在脸上的感觉有点凉,那感觉很美,像一首诗。”
“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简言没见过雪,却很容易就想象出了她梦中的场景。
他猛地站起来:“不就是雪吗?你等着。”
陆水墨莫名其妙地看他一溜烟跑个没影,在隔壁捣鼓半天,又提著一包东西冲了过来。
陆水墨刚想说话,便见一团团白影从眼前洋洋洒洒地飘过。瞬间视线里全是漫天飞舞的、颗粒状的、伸手可触及的塑料泡沫。
简言不停地从袋子里掏出揉碎的白色泡沫,再抛到空中,头发眉毛上满是泡沫颗粒,还不忘冲她眉飞色舞:“怎么样,像不像下雪?像不像?”
陆水墨张口结舌半天,默默地转身拿起扫帚,扫了半晌,最终还是轻轻地笑了起来,对面简言也笑着看她。两人站在满地白色的泡沫上,笑成了一对傻子。
那是陆水墨在南方见的第一场漫天大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
06
十八岁那年,发生了几件大事。一是漂泊多年的父亲终于回来,只不过是拖着虚弱的病体。再是她考上了北方的重点大学,在大一的上学期,收到了简言的鸿雁传书。
小镇出来的孩子,终年受着传统文化的熏陶,似乎都带了古时文人的书生气。陆水墨拿着简言不用手机、不上网偏要耗时大半月寄来的一张宣纸,上面是苍劲有力的瘦金体,只有一句话:“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共白头。”
这是只有她才会懂的情话,是陪她一起长大的少年在邀她共度余生。
她抿嘴笑了笑,提笔在宣纸上回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后来,简言打趣,一向稳重内敛的她竟也会写如此露骨的诗句,可见爱情是神奇的。
然而爱情的神奇之处不仅在于它的美妙,更在于展示给亲近之人的、那些温情面纱下的冰冷现实。
两人虽一起度过了少年时光,但那时关系尚未挑明,很多事情触探不清。关系确定之后,陆水墨才发现,他们之间似乎有些问题。
简言好动,除了在陶艺方面尚有耐心以外,其他时间都像撒欢的野马。
而陆水墨喜静,课余时间宁愿在家看书煮茶。好在两人分隔异地,平时电话联系倒没什么,只是每次见面几天,简言在房间里待不住,陆水墨就只得陪他逛街、聚会、看球赛,闹到半夜,身心疲惫,两人都不愉快。
可能是从小被父母冷落惯了的缘故,物极必反,简言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陆水墨的身上,每天的电话短信自不必说,就连朋友圈也要求她第一时间点赞。
陆水墨除了上课,还要兼职打工,漏接电话之类的事情在所难免,免不了又是争吵。
大学毕业的那年,父母身体每况愈下。陆水墨思索良久,放弃了Q大的保研资格,想早点工作挣钱。同简言提起时,她才知道,他为了和她在一起,已经偷偷考了Q大的研究生。
他们爆发了史无前例的争吵。简言大怒,骂她自私自利、铁石心肠,最后气急,竟然说道:“不就是钱吗?我给你行不行!”
陆水墨嘴笨,听到这句话,愣了半晌,才慢慢笑道:“好啊,不如你养我,按月付钱。”
话说到此,伤人伤己。童话里只写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没有人关心,他们会不会争吵,会不会也是面目狰狞。
最终两人各退一步,简言在Q大读研,陆水墨留在Q市工作,算是最佳方案。
距离更近了,问题却没少。简言课业清闲,陆水墨刚参加工作,却是忙碌不已。偶有休息日,她只想窝在家里,简言却只觉得好不容易可以闲一天,怎么能什么都不干。
时间长了,简言便嫌她忽冷忽热、事事不关心,却不敢再提他养她之类的话题。
夏虫不可语冰。他若不理解她疲于奔命的辛苦、竭力支撑的自尊,陆水墨也无意辩解。
他们的问题像沉睡在雪山下的毒蛇,非死已僵。
那天阴得厉害,她接到简言的电话,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有惊喜送给她。
简言向来喜欢过每个纪念日,相识纪念日、恋爱纪念日、陶艺大赛第一名纪念日等等,陆水墨笑笑,也就把这事搁下了。
不料,下班前来了紧急任务。陆水墨一直忙到深夜,从顺路送她的男同事的车上下来,看见漆黑的楼道里站着的简言,才心下一惊。
陆水墨慌忙道歉,对方却只是沉默,许久才面露讥诮道:“这就是你说的加班?”
陆水墨知道他是在借题发挥,没再说话。不料,她的沉默让简言更是愤怒:“怎么,现在连话都不愿跟我说了?早知道就应该让你离开,省得看见我心烦。”
楼上有窗户开了又关,陆水墨叹口气:“简言,我们就不能回家去吵吗?”
“回家?谁知道家里有没有别人?”
“简言!”她鲜少动怒,可这一刻,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陌生和心寒。
转身离开的背影写着决绝,脚下他扔掉的盒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她的额头倏地一点冰凉,抬眼望去,青灰色的天空中,有片片莹白洒落。
那一年的初雪,陆水墨再也没有了陪她一起白头的少年。
07
“后来呢?”问话的是江童,带着听故事人特有的唏嘘神情。
“后来啊,”陆水墨笑笑,“没有后来了。”
陆水墨读过很多书,书里的主角因为各种原因分开,总会机缘巧合地再在一起,可现实的生活中,散了就是散了,哪有什么后来。
那晚之后,陆水墨就没有联系过简言。她平静地生活了两个月,然后辞职,退租,换电话号码,搬离了那座城市。
她很早以前就发誓,今生绝不做没有期限的等待。
父亲不久之后去世,母亲随即郁郁而终。陆水墨搬去了父亲的老家,一座千年古镇上的老房子,随着旅游业兴旺,陆水墨将它修缮一番改成客栈,题字为名“水墨别苑”,生活倒也过得去。
她生在北方小城,少年去了南方陶瓷之乡,成年后辗转在北方大都市,最后在古镇落脚,反倒生出了叶落归根的感觉。
古镇上居住的多是老人,她随着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晨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傍晚泡一壶沁香的红茶,看古镇上的游人来了又走,不急不缓,不忧不虑。
过往的岁月都已远去,昔日种种皆像一场梦境。梦醒来,手边能触碰的,只有那把天青色的长柄圆肚茶壶。那是简言走时扔在她脚边的,壺身精致无损,壶柄下方却留下了一道永不能磨灭的裂痕。
她曾一直遗憾做不出“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那般颜色,简言终是圆了她的心愿。
她也曾遗憾过,只是遗憾久了,也就忘了。人就是这样,总要忘记许多,才能重新开始。
故事讲完,窗外风雪已停,天色微亮。陆水墨伸伸懒腰,看向对面若有所思的人:“你若是想吃早点,对面老宋家的甜豆花很不错,最适合千愁万绪的人。”
江童皱眉不语。
陆水墨的眼神里带了点洞悉:“或许,你早已解开了你的愁绪,只是还不甘心罢了。”
她伸手触摸壶身,茶水早已冰凉:“你问我还该不该嫁给他。我的答案是,遵循你的心。就算什么都是假的,可你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快乐总是真的,他对你的好,也是真的。”
她的手指在壶盖小小的“简”字上摩挲,放轻了声音:“你说我是他的天青色,可你也知道,‘天青色等烟雨只是一句笑谈。宋徽宗后,世间几度烟雨,却再无天青色。有些事情结束了,就再也不会重来。他不是怀念我,只是怀念那段岁月罢了。你又怕什么,往后的日子,都是你们的岁月。”
江童一震,半晌苦笑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陆水墨也笑起来:“你一进门,眼睛便盯在这壶上。在不相干的人眼里,它只是个茶具罢了,可在有心人眼里,它是珍宝。”
她站起身来,捏捏胳膊:“我累了,要休息了。或住或走,你自便吧。”
说完,她转身踏上楼梯,身后江童喊道:“喂,陆水墨,你能不能把茶壶送给我当贺礼?”
陆水墨脚步未停,声音干脆:“不能。”
那是属于她的岁月里,由时光镌刻打磨留下的东西,满载着少年的一颗真心。
可她也知道,真心又如何,她与他终究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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