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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梦里别故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A 热度: 13052
易元宝

  一、赠酒

  师兄送我下山时,雪已经落满他的肩头,我躲在师兄墨色的披风下,把玩他垂在胸前的长发,鼻尖满是淡淡的酒香。

  “谋谋,你大可不必去。”

  他的声音跟往日一样,清清冷冷,不像是离别的挽留,倒像是疏离的客套。

  “师兄,”我从他的披风下钻出,仰着头嘻嘻一笑,“你会不会来抢亲?小师弟老是说,山下的人成亲时,总会有一哭二闹三……”

  “不会。”

  师兄打断我的胡言乱语,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掩盖了一声破碎的叹息。

  “谋谋……”

  “总得有人去的。”这次是换我截过他的话,天山上的风又狠又毒,刮得脸生疼生疼,我开始有些舍不得披风下的暖意,“不是我,就是青桑师姐,掌门师父不会让她去,各位师兄弟都不会让她去,当然,你……更不会愿意。”

  师兄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半山腰突然传来冲破云霄的呼喊声,我奋力地朝着声音的方向挥了挥,那是小师弟对我做最后的告别。

  雪倏然停了。

  “这个,你带着。”师兄递给我一个稀疏平常的琉璃瓶,却不知为何天生带着股勾魂儿的劲儿。

  “什么?”我接过来凑上去闻了闻,一股浓郁的陈年酒香扑面而来,“我可以喝酒了?”

  “这是我专为你准备的,你不许给不相识的人喝,就算是与你亲近的人也不允许,这是我的心意,你不准糟蹋。”

  师兄说得认真,我忍不住双手作揖。

  “是!师兄!”

  师兄弯了弯嘴角,在天山待久了,连笑声都带着一股冷意。

  “谋谋,此去长安,别再回头。”

  二、上路

  师兄的话我牢记心头,将琉璃瓶仔细地挂在腰间,临出发时,小师弟不知从哪听来的,说我到长安时估摸着该是七月了,那会正是雨季,硬塞给我一把油纸伞。

  天山脚下的风景,跟往年偷偷溜下山来看到的一样,只是林间郁郁葱葱的树影里,只剩我一人踽踽独行,埋头赶路。

  天山上的师兄弟每个人都拥有一个秘密,大家以师兄弟为称谓,上山之前的姓名和背景彼此全然不知,也不许私下告知,一经发现立马逐出师门。

  只有我和青桑师姐例外,她是掌门师父的亲生女儿,而我却是天山脚下的弃婴。

  师兄的姓与名我终究没问出口,他嘱咐我不要回头,我还是忍不住回头,隐约可以看到白雪皑皑的山顶飘过一缕青烟,悠悠的撞钟声在山间回荡。

  在我赶路的间隙里,师兄、青桑师姐、小师弟在干什么呢?

  我一路上东瞅瞅西看看,每瞧见一件新鲜物件总忍不住凑下热闹,青桑姐缝的包袱里塞满了张家泥人、蒙古小刀、小摊上的玉佩……反正这次下山的任务是成亲,新娘没到总是结不成的。等到了江边船家载我过江时,刚好是与安府约定的时间。

  三、入府

  我蹲在岸边看山水卿卿,看江鸥一掠而过,手持油纸伞在江边百无聊赖地画小人,等着姓安的那小子来接驾……不,是……接亲……好像也不对……

  忽而狂风一卷,衣袂被风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两匹白马,一辆马车,数十名骑兵列队驰来,两面黑旗迎风招展,上面绣着一个“安”字,打头白马上的青衫男子勒马而立,快步下马行礼,他一旁并肩而行的淡绿轻衫女子,只是待在马上纹丝不动地斜眼上下打量着我。

  “在下苏生,奉将军之命来迎接姑娘。”

  这位自称苏生的男子约莫20岁,相貌俊雅,穿着书生衣巾,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姓安的那小子没来吗?”

  我将油纸伞仔细收好,不是嫁给长安将军府安家吗?什么时候改成姓苏的了?

  苏生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好似才瞧到我手上的油纸伞,颇为惊奇地称赞:“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橋舒家做的。”

  师父说过,下山之后,待人处事都得讲究礼仪,不能再像天山上那般,没大没小,随心所欲。

  只是长安城里的人,说话都这么拐弯抹角?

  师父虽将道理讲与我听,却没告诉我礼仪到底该怎么做,我只能收起刚才质问的姿态,学着苏生的样子俯身行礼。

  “在下天山常谋谋,”我将伞递给他,“你要是喜欢这把油纸伞,谋谋送给你吧。”

  师兄常说,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义气”二字,朋友有难,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何况,眼前这位文绉绉的白面书生,只是想要我身后的一把油纸伞。

  “不不不,姑娘从天山上带到将军府的物什,想必对你极其重要,君子不夺人所好。”

  坐在马上的绿衫女子“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此时微雨已停,午后的日光悄然而泄,斜照在她面颊之上,晶莹华彩,秀丽绝俗。

  “我道安哥哥说的天山上下来的侠女有什么不一样,也不过是个礼数不通的野丫头。苏大夫,你不要这破伞,我倒想拿过来玩玩。”她话音未落忽而起身飞下马,抽出腰间的软剑朝我逼近。

  “程英!”苏生想要阻拦却终是晚了一步。

  我轻点足尖后退数丈,护着腰间师兄送的琉璃瓶,油纸伞隔开程英刺过来的剑,身形变幻之间点了她的穴道,飞身稳当当地坐在了程英的坐骑上。

  “我天山的野丫头虽多,可是论比武打架,我们是决不会输的。”

  我将程英的剑递给苏生,师兄总是说,山下的女子都是温淑达理,哈哈,原来他也有说错的一次。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好身姿!”

  身后的马车里传来低沉吟唱声,随后却是一连串细碎的咳嗽声,白净的手掌轻撩帘幕,他的身形掩在其后,影影绰绰的让人看不真切。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安慕生,此后种种,天意轮回,在最初的那一刻,我忘了告诉他,他的眼睛像极了一个人。

  四、相处

  入府那天,我隔着马车帘幕,掉入长安城热闹的世界,眼花缭乱的街景,熙熙攘攘的人群,遥遥可望的宫墙,还有安慕生墨色沉沉的眸子里。

  安府中的下人神色匆忙,传闻中高深莫测的安老将军,我也只见面行过一次礼,将军夫人虽常到别苑看我,也只是寒暄客套,不知为何却对天山上师兄弟相处的事情格外感兴趣。

  一切按部就班,我却惴惴不安起来,看似正常的生活如线偶般被人操控着,天山上的师兄会不会有一丝想我?师父是否安康?小师弟是不是又偷偷溜下山去?

  天山上发生的事情我全然不知,长安已然进入凄冷的雨季,那把油纸伞却没派得上用场,偌大的安府里,户户长廊相连,只我一人闲来无事地游荡。

  我是循着琴声闯进安慕生的房间,推门而入的瞬间,一股浓烈的药味冲鼻而来。

  斜倚在床榻上的安慕生倏然睁开眼,径直朝我看来,眼眸里罩着一层云雾,苏大夫正在为他把脉,程英端坐在一旁悠然地抚琴。

  “进门前要先敲门,你天山上的师父没教过你,要不要我教教你?”

  “手下败将,还想教我?!”

  我虽甚少在山下生活,但师兄老是说我小小年纪却嘴巴厉害,顶起人来头头是道。

  程英受了激正想反击,安慕生抬手制止了她:“英儿,你跟苏大夫一起去帮我看看,药房里的药齐了没有。”

  一旁的苏大夫扯着不情不愿的程英走出门,路过我身边时朝我微微一笑,隐约能闻到一股独特的药香,如同见面的那日一般,他的笑容里带着善意。

  “你……怎么生病了?”我猛地欺近安慕生,想要看清楚他眼睛里藏着的情绪,却不小心撞倒了床榻边盛着汤药的白瓷碗。

  我回身使出一招“弱柳扶风”将白瓷碗牢牢抓在手里,汤药却扎扎实实地洒了安慕生一身。

  “对不起,对不起,”我手忙脚乱地用衣袖去擦安慕生身上的汤药,词不达意地想要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师兄老是怪我,不会使这招弱柳扶风,我,我以后再也不使了。”

  “你以后教我使这招怎么样?我从小就想学学天山上的功夫,可惜,我天生便是这副身子骨,从来没有握过剑。”安慕生伸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附在我沾满汤药的手上,“谋谋,你教我使剑,我教你识字,怎么样?”

  我的脸腾地一下便红了,原来入府那天,他便看出了我的窘迫——天山女侠常谋谋,是个目不识丁的野丫头。

  “那你先告诉我,那天你在马车里念的那句,是……是什么意思?”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那是曹子建的《洛神赋》,是说一个极其美貌的女子。”

  “你……你们长安人说话都这么……这么文气绉绉吗。”我的脸更加发热了,心里却没来由地高兴起来,在天山上从来没有一个成年男子夸奖过我的面容,师兄也没有。

  从那以后,安慕生天天来别苑看我,苏大夫成了我在安府的朋友,他对这世间的名贵稀药如数家珍,安慕生总玩笑似的唤他“药痴”,说他痴迷药品成疯成魔,太过执着,我却不以为然,人总要为了自己所爱之物豁出一切,所向披靡,就如同我愿意为天山做任何事情,无怨无悔。至于程英,我们永远“话不投机半句多”。

  安慕生偷偷领着我,到将军府的兵器库里,偷拿了两柄闲置的利剑,我教他的第一招便是“弱柳扶风”,一招一式,比我自己练得更要用心。

  他教我写的第一个字,却不是那日他念的那句诗词,他说,谋谋,你以后会成为我的夫人,夫君的名字,你必须会写,所以,我先教你写安慕生的“安”字。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安慕生倾身过来,握住我的手,一笔一画,写出一个潇洒的“安”字。

  我偷偷在心里想,瞧,师兄,我也能写好一个字了。

  日往月来,花开花落,安慕生陪着我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沉,可能怕我太过无聊,他甚至带着我去过一次烟柳院,见识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花魁斗艳。

  长安城里的日子虽好,可终究比不过在天山上与师兄比剑试招来得欢畅。

  那日在别苑的屋頂,我与安慕生携手遥看西沉日落,安慕生突然开口询问:“谋谋,你在将军府过得开心吗?”

  我一心想着前几日他教我的那句形容月色的诗句,便满口答应着开心。

  “那就好,那就好……”安慕生自言自语地念着,沉默了许久又说,“谋谋,你还记得我带你去柳烟院看过的花魁吗?”

  那日拔得头筹的姑娘都藏在薄纱之后,我只顾着看人掷牌九猜拳喝酒,哪里记得花魁长什么模样。

  “谋谋,对不起,我会娶你,可我想……我心中只有裳琴姑娘。”

  安慕生一脸严肃,我瞪着他看了许久,还是没能想起一句诗词,只低低问了声。

  “裳琴……便是那日夺得花魁的姑娘?”

  我忍不住想起师兄和青桑师姐,心中一酸,却佯装张嘴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慕生,你答应我的事情,你可别忘了,我常谋谋一定得嫁给你的,我师兄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所以啊,你看上了别家的姑娘,我不怪你。”

  我飞身落地,负手站在庭院中,抬头仰望安慕生衣袂翩然的背影,庭中公孙树上一片黄叶缓缓飞落,我突然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最无奈的事,不过是你爱的人不爱你,而你无计可施。

  师兄是这样,安慕生也是这样,好在这次,我并不伤心。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长安人心中无谋谋。这长安城真奇妙,野丫头常谋谋都开始做起诗来。

  五、成亲

  安府张灯结彩,贴满喜字,锣鼓喧天,一派喜庆之色,宾客喧闹声一浪高过一浪,长安城大街小巷无人不知今天是安将军之子安慕生成亲的大日子。

  “一拜天地。”

  红色盖头遮住我的眼,喜娘搀扶着我,转过身子行了第一轮礼,低头的瞬间,我瞥见程英那双粉色绣花鞋。

  “安哥哥他不喜欢你。”

  几个时辰前,她冲进我的房间,像个握有惊天秘密的胜利者。

  “我知道。”

  “那你……你……还愿意嫁给他?”

  “师恩深重,师命难违。”

  这辈子,为了天山的安危,我什么都愿意做,何况是嫁给一个心中无我的夫君。我将喜帕盖在头上,义无反顾地推开门。

  “二拜……”

  华美的凤冠在头顶摇摇欲坠,喜娘的声音被突如其来的惊叫声打断,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刀剑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庭院里的护卫高喊着:“抓刺客!抓刺客!”

  我还来不及询问安慕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滚落在我面前,紧紧拽住我的大红喜服的裙角。

  “师……姐……快……逃……”

  “小师弟?!”

  我一把掀开盖头,小师弟满身是血虚弱地躺在我脚下,他平日里闪着光的眼睛逐渐变得黯淡无光,嘴里却还不停地念着:“师姐……逃……逃……”

  宾客四散而去,庭院外站满手持兵器的士兵,身着大红喜服的安慕生满脸冷漠犹疑,与安老将军、将军夫人一道远远站在庭院中。

  有个怪模怪样的老头,拿着一卷黄色的锦帛,尖着嗓子宣读:“今安将军辅助有功,查明天山一派意图纠结江湖势力反叛朝廷,特赐予护国公封号,现逆贼已被我朝全数歼灭,剩余党羽立即捉拿归案。动手!”

  第一个人杀进来之前,我迅速扶起奄奄一息的小师弟,快若疾风般欺近安老将军,右手夺过他手中的利剑,在他膝弯处连点两下,下一剑将老头手中的锦帛劈个粉碎。

  安将军喝道:“剿灭天山派乃圣上交与老夫多年的重任,多年来筹谋策划,如今功败垂成在此一举,决不能让任何一个逆贼逃走!”

  身后的追逐声越逼越近,安府里处处都藏着深不可测的杀机,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在天山派的轻功我从未荒废,我扶着小师弟钻入兵器库的隐蔽小道,躲进了常住的别苑,他们想不到我竟然还敢待在安府里。小师弟迷迷糊糊地醒来,惊弓之鸟一般地挣扎着起身,拼命地抓住我的袖摆。

  “师……姐……你快逃……快……天山派出了奸细!”

  “小师弟,谁是奸细?谁把你伤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人说的是真是假?师父……师父他不可能会反叛朝廷的,师兄和青桑师姐他们……”

  我的疑问好似小师弟迅速恶化的伤口,越想得到答案,越得不到愈合。

  “死了……全死了,师父……青桑师姐……师兄,”小师弟睁着一双灰暗的眼睛,发出微弱的抽泣声,突然恶狠狠地嘶着嗓子喊道,“是他们……他们突然……冲到山上,不由分说地放毒箭……”

  “不!师父不可能死!师兄弟会护着青桑师姐,她不会……师兄他剑术高超,也……也不可能!”我疯了似的摇着头。

  “师父临死时说,生死……有命,顺其自然,”小师弟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痛苦地呻吟:“可是……我不想死,师姐,救我……救救我。”

  “我有办法可以救他,快给他服下,还可保住一命。”

  苏大夫如鬼魅般出现在我身后,我将小师弟挡在身后,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指向他的胸前,厉声喝道:“你如何寻到这里来的!”

  “谋谋,你放心,我是你的朋友,不是安府的人。”苏大夫仍是笑吟吟地望着我,递给我一粒黑色的药丸,却在我伸手的瞬间,将药丸收回手中。他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和善的笑容,在此时突然变得如此刺眼。

  “谋谋,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朋友,可是长安城里从来没有人会做亏本的买卖。拿你腰间的琉璃瓶换我手中的救命药吧,一个琉璃瓶换朝廷钦犯的命,这可不是一般划算的生意。”

  小师弟细弱的呻吟声容不得我片刻思索,我扯下琉璃瓶扔过去,将拿过来的药丸喂入小师弟的嘴里。

  六、青桑

  小师弟仍是死了,在服药后的两个时辰,七窍流血而死,我在他怀中找到一封未拆开的信。

  “谋谋,我将青冥剑藏于小师弟赠你的油纸伞里,它可以保你不受人伤害,给你的琉璃瓶里有一颗回魂丹,也可保你性命无忧,我忤逆师父偷了回魂丹送你,你會不会怪我?我多想你永远是躲在我身后的谋谋,可天山派如今已危机四伏,朝廷势力虎视眈眈,我知师父和天山在你心中的分量重过这世间的一切,你小小一人,可倔强得如天山上千年不化的冰雪,一旦开始从不回头,我想既然你已决定,我便默默站在你身后,从你,护你。如今的形势,或许,离开天山对你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谋谋,我今日酿酒时看了一首诗,想要念给你听,红衣佳人白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谋谋,我不关心天山上的任何人,我只关心你,谋谋,师兄后悔了,你成亲那日,师兄来抢亲如何?”

  好似化成了天山上无人问津的一座冰雕,身上的凤冠霞帔早已被我撕得粉碎,长安城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寒冷刺骨,我枯坐在小师弟僵硬的尸体面前,泣不成声,这些,师兄他永远都看不见了。

  我把信纸小心放入怀中,将小师弟赠的油纸伞与青桑师姐缝的包袱负在背上,推开紧闭的房门,院外的光景,和安慕生说要娶我的那晚别无二致。

  物是而人非。

  安府戒备森严,处处都有重兵把守,苏大夫的住处却是个例外,我悄无声息地潜入房间,打算找到琉璃瓶后就立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房间里药香浮动,苏大夫安然地躺在床上,而我的小师弟却与我天人永隔,偌大的安府里,他愿意亲近我,只是因为瞧出了藏在琉璃瓶中的秘密。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只不过是内心扭曲的掩饰。

  我悄然欺近,将油纸伞抵在他脖颈处,青冥剑随时准备出鞘,阴森森地质问他:“回魂丹本就可以救小师弟,你为什么要以毒药骗我!”

  “他本来就要死了,我只不过是送他一程,回魂丹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宝物,岂能浪费在死人身上?”

  苏大夫倏然睁开眼,右手轻轻一扬,嘴角带着一股寒气逼人的冷笑,一片朦脓的药粉中,鼻尖的药香愈加浓烈,我的眼睛忽然针刺一般地剧痛,眼前的光线不知为何一点点消失,我手腕用力,竟然无力可施!

  “常谋谋!”

  苏大夫的叫喊声好似一个计划好的暗号,静悄悄的庭院里突然喧嚣一片,兵器齐刷刷摩擦地面的声音如同一个个催命符,附在我的身上让我动弹不得。

  “来人啊!天山派谋逆弟子常谋谋在此,速速拿下!拿下!”苏大夫疯狂地叫喊着。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声嘶力竭地想要一个答案。

  “为什么?”苏大夫冷笑出声来,他俯身附在我耳边,温柔如初见,“谋谋,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安家吧,是他们毁了你,我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我被困在重重兵器之下,嘴角流下的鲜血告诉我,这不是一个梦境,无尽的黑暗一点一点将我吞噬。

  我竟然忘了,医者施药救人,亦可施毒害人。

  七、盲目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掌门师父正与我说话,透过西窗,可以看到师兄坐在院中的树下喝酒,白衣胜雪,小师弟和青桑师姐比画招式,嬉戏打闹。

  掌门师父面色凝重地问我:“谋谋,你当真愿意代替青桑去长安城和安公子成亲?”

  “谋谋愿意。”

  我学着师父的样子郑重其事地点头,我这辈子都幻想自己能成为师父的女儿,即使是代替青桑师姐,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也算是师父的女儿吧。

  “除了青桑,你是我唯一的女弟子,为师……”师父看了我半晌,平日里威严的面容里夹杂着复杂的情绪,好似通过我的皮相看向另一个时空,“如今朝廷对各大江湖门派视为眼中钉,我天山派曾因手握青冥剑在江湖上名扬远播,如今虽远离朝野,终是不能幸免于难,或许,将天山掌门的女儿嫁入当今天子倚重的安家,能让天山免于这场江湖祸患,可青桑那刚烈的性子,她对你师兄的心思……你是知道的,谋谋,委屈你了,这债啊算是还不清了。”

  我看不懂师父眼中突如其來的悲伤,只是冲着墙上师娘的画像傻笑,画像里师娘盈盈一笑,身侧站着同样傻笑的丫鬟。

  我在一片漆黑中醒来,师父信错了人,那安将军一开始便存了灭天山的心,要求我嫁入安家,只不过是一步让师父放松警惕的棋。

  萧萧的风声灌入我的耳中,我挣扎着想要坐起,一双手伸过来将我扶起。

  “你……你是谁?”我慌乱地推开那双手,“这是哪里?怎么不点灯,我的眼睛……”

  “你已经在废人院躺了七天七夜。”

  是程英!我还在将军府,我胡乱地摸索着,七天七夜,我好似还在冗长的梦,梦里天山上的皑皑白雪,山高水远,遥不可及。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你在找这个吗?你从天山上带下来的物什就只剩这个了。”程英将油纸伞放入我手中,发出幽幽的叹息,“苏大夫毒瞎了你的眼睛,朝廷的人都以为你死了,我将你藏在这废人院来,又偷了药来喂你,你带着这个赶紧逃吧!”

  “你为什么要帮我?这是不是另外一个圈套!”

  我将油纸伞紧紧护在怀里,谢天谢地,没人发现青冥剑藏在这不起眼的油纸伞中,而如今安府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值得我再相信。

  “谋谋,你和我一样可怜。”她摸了摸我的头,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听到一串细碎的呜咽声,以往她总是常谋谋、常谋谋地对我呼来喝去,原来并无恶意。

  “安哥哥他从小病痛缠身,成天被丫头婆子围绕,他的性子便如折子戏里的多情书生,见到长相可人的姑娘,总是忍不住去呵护关心,他对你好,对我好,统统不过是痴迷这副皮相。却没想到这会他真要娶裳琴了,我发现我并不伤心,他娶谁都无所谓,我们都只是一颗棋子罢了。”

  夏末的蝉在荒芜的废人院中声嘶力竭地发出最后的鸣叫,长安黄梅时节,落雨纷纷,死亡的腐臭味在鼻尖绵延缠绕。

  我躺在废人院的角落,隐约能听见喜庆的乐声,恍如隔世。一夕之间,天山派被灭门,师父死了,师兄死了,师姐死了,小师弟也死在我面前。

  一切都是因为安家!安家欠天山派的,就算玉石俱焚,我也一定要让他们双倍奉还!

  仇恨如同疯长的藤蔓,将我的心死死缠绕,天山上的朝朝夕夕已经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怨念里,在遥远的天际无声无息地死去。

  如此喜庆的日子,将军府的下人们都在前厅服侍宾客,层层的重兵早已撤掉。我记得安夫人一直有拜佛的习惯,我以油纸伞为杖摸索着到了佛堂,里头传出单调的木鱼声,我闪身躲在门后。

  “夫人,少爷的吉时已到,咱们该去前厅了。”

  “大公子和将军呢?”

  “将军在前厅招待客人,大公子仍和回来那日一样,还……还在找那位姑娘。”

  是安夫人贴身侍女的声音,我手腕用力,侧耳辨清方向,暗暗握住手中的油纸伞,安将军,你毁我心爱之物,我便一分一毫地还你。

  可是,我忘了天山女侠常谋谋已经是目不视物的废人,将军府的士兵在我出手的那一刻将我团团围住,当长剑刺向我时,我恍惚间听到师兄的叫喊声,竟然忘记使招回避。

  那一声轻啸好似那一年他站在白雪之中,手持酒盏对我说,谋谋,此去长安,别再回头。

  八、天山

  我仍然活着。

  长安城里的一切好似噩梦,成了一场镜花水月。将军府里的士兵没能捉住我。喜宴上,突然冲出一个无名剑客将奄奄一息的我救走。

  他好似一个哑巴,带着我在长安辗转几个月,而我则成了一个耳力超群的瞎子,很多传闻从耳边而过,如旧日的风,让我明白,这世上最让人感到寒冷的不是天山上的千年冰雪,而是人心。

  我听说长安名医苏大夫为了捞一个琉璃瓶落入护城河里淹死了,将军府因为放走通缉犯而被降旨受罚,朝廷里一干人等落井下石纷纷参本将军府以往种种恶行,安家家道中落。

  我这一生,最忘不了的,是师兄写给我的那封信,我日日将它贴在胸口,告诉自己师兄可能还活着,他可以告诉我想要的答案。

  我央求那名剑客将我送回天山,在天山脚下,有一种鸟会发出“师兄——师兄——”的叫声,我抬起头,想起安慕生教我念的一首诗。

  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我眼瞎了,看不见鸟儿,但鸟儿身后的天空,我猜想仍旧跟我离开那天一样分明。

  “师兄?”我突然在静谧的林间开口。

  “嗯?”身后的剑客应声回答。

  贴在胸口的信变得滚烫,林间的一切都消失了,天山上的寒风灌入我的领口,我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这便是我要的答案。

  “你不该骗我。”我握紧手中的油纸伞,回身将剑身刺入他的体内,他没有出招回避,迎剑而来,只为护着我不被剑气反噬。

  我缩在他的怀里,他的身上有一股熟悉的酒香,与那日我躲在师兄的披风之下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我躺在废人院时,别人都以为我是一具腐烂的死尸,朦朦胧胧间听到院外扫地的丫头在与婆子谈论。

  “马嬷嬷,听说大公子要回府了?我来将军府三四年了,从来都只见过病秧子似的安少爷,可没听说过有大……”

  “嘘!小声点,老婆子跟你说吧,这大公子唤安慕之,是將军从外边抱回来的,虽然是大公子,只不过是为了留住他的虚名,他从小就是武学奇才,将军对他寄予厚望,将他送上天山……”

  天山上的师兄弟,除了我和青桑师姐有自己的名字,其他人都按排位以师兄弟为称谓,我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姓名,我摸到你腰间的牌位,那上面刻着三个字,安慕之,是你,你是将军府的大少爷,你是朝廷的奸细,是你带兵闯入天山,你毁了我的师兄!你毁了整个天山派!你毁了谋谋的家!

  “谋谋,你别哭,”师兄声音喑哑地开口,“师兄毁了的,用命赔给你,好吗?”

  安慕之悲戚地张了张口,千言万语藏在他无力的眼中,有些话他总没来得及开口告诉这个哭泣的傻姑娘。

  比如,天山脚下的风景一如我初见你时那般,谋谋。

  比如,世间蝇营狗苟,白云苍狗,人人都不过是进退全不由自己的棋子,安家为了一世荣华成了朝廷的棋子,我背负养育之恩便是安家的棋子,而你却心甘情愿做天山的棋子。世人皆薄幸,唯你独天真,原以为将青冥剑和回魂丹随你一起入安府,便能护你周全,可世事无常,我千万算计,终究算不过人心。

  父亲写信到天山,以你性命催促我早日动手,我不愿意让你有任何闪失,哪怕赌一次,我都不愿意,当我决定那一刻,便盼着与你相见,带你逃离这腥风血雨。

  谋谋,一生太长,与你相伴太短,我不关心任何人,我只要你。

  可这一切,终究是太迟,太迟了。

  九、尾声

  天山脚下的人可怜我眼瞎又给我送来一条足有十多斤重的红肚皮的细鳞鱼。我想让小徒儿做个酱汁鱼,装上酒带给师兄尝尝,他被我冰封在天山千年的玄冰里,我每年去看他,对他的恨意好似天山上一年少过一年的冰雪。

  小徒儿刮完鱼鳞,用刀剖膛时,发现这鱼的鱼肚异常大。我记得师兄说过大鱼的鱼肚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小徒儿划开鱼肚,一缕绿光射了出来,那里面竟然包裹着一个琉璃瓶!取出后一看,竟然是师兄赠我的那个!

  师兄,你以前说过,不要去欺骗别人,因为你能骗到的人,都是相信你的人,但是,现在我想,骗就骗吧,就像飞蛾一样,明明知道会受伤还是会扑到火上面,飞蛾那么傻,我也一样。

  三月的雪停了,你也该醒了。

  编辑/颜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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