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愿望
五根羊肉串外加三段烤鸡翅下肚后,沈韵又一次提到了Four Loko。
我也只听说:“口感像果汁,越喝越清醒,结果神不知鬼不觉就晕了,俗称‘失忆饮料。”
昏暗的灯光下,她笑起来,说:“有机会真想给自己灌上一打。”
若在往常,我一定会跟着笑:沈韵想喝酒,就像五岁小孩说自己能飞一样。她这么温和平静的一个人,无论见到谁、听到什么,脸上都挂着笑容,似乎什么也难不倒她、刺激不到她、伤害不了她,这样的人会需要酒?
可这一刻,她笑盈盈地眯起眼睛,看向坐在身边的杜有风。杜有风正在埋头应对一排烤香菜,纤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却没遮住周围人向他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里充满了欣赏、好奇、暧昧和妒忌,最后一种源自他的同性,比如我。其实,我在外形方面并不比杜有风差,但他身上有种酒的感觉,让女生见到就晕乎乎的,所以,沈韵醉了,还想继续醉下去,这我能理解。
我对杜有风说:“注意点!你女朋友可讨厌香菜了,小心你吃完后她不让你吻她!”
杜有风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沈韵淡淡一笑,沈韵脸红了,别过头去,因为热,解开了长袖衬衫的衣领。我心说哪有这么虐狗的,就嚷着“方便一下”,起身往大排档外的街角走去。
我没想到沈韵会跟过来。她知道我不是真要去方便。我们站在街角的胡同里,她问:“能帮我个忙吗?”
我一怔,她说:“我想找到韵儿。她是杜有风的前女友。”
杜有风的前女友多了,他从大一读到大三,几乎半个学校的美女都是他前女友。我的调侃让沈韵不快,但她也没反驳,只是笑道:“这个不一样。你没发现那些女生都有相似之处吗?杜有风一直是按着某个原型来找人,他变成现在这样,不肯专注于同一个人,也是有原因的。”
我觉得这太荒唐:“你别胡思乱想。再说,你跟那些女生也不一样,她们疯疯癫癫的,你可不……”
我拼命搜索赞美沈韵的话,她却将嘴紧紧抿住了:“杜有风叫我韵儿,这本来不是我的小名,可他就这么叫了。”
——他和我在一起,其实只是为了一个名字。
天空猛扯出一道闪电,之后是远远地传来闷闷的雷声,我望着若有所思的沈韵,她脸上的笑容变得勉强而又坚持:“我想和你一起找到她,让杜有风从那个幻象里走出来。”
事已至此,我也没别的好说,只是,这个“韵儿”既没有真实姓名也没照片,更不知是杜有风哪年哪月在哪里结识的,茫茫人海,从哪儿找起呢?
“我们用老法子吧。”沈韵的眼中闪过一丝期待,我愣了一秒:“你是说……拼图?”
说话间,我们已经慢慢走回到大排档。杜有风刚结完账,他看到我们,笑道:“你俩又去说什么秘密了?你俩的秘密真多。”
沈韵冲我挤了一下眼睛:“不许说。”
2.特征
沈韵说的“老法子”很简单:找出杜有风喜欢过的那些女生的照片,按照他喜欢她们的特点进行组合拼接。这样拼出来的“人”可能四不像,但很有可能就是他心里的那个女生。
这办法还是我当初看《楚门的世界》学来的。那时读高中,我整天坐在图书馆里,剪些画报和杂志在纸上拼贴。有同学好奇地凑过来,以为我在拼梦中情人,但他们很快就露出诡异而惊恐的神情,不久后,我被传说成是心理有病的危险人物,因为我买的是儿童画报,拼的是个三四岁大的女孩。
没人相信我的解释,除了沈韵。
“我在找当年的好朋友。她和我玩拼图的时候,在当时的小区院里失踪了。”我说,“后来我搬家了,不知她被找到了没有。我没得到消息,也没有她的照片,所以……”
“你惦记她,我明白。”她想也没想,便同意帮我找来很多女孩的海报和贴纸,顶着所有人的质疑,在一个个寂寞的午后,坐在高中部空荡荡的图书馆里陪我,就像我现在这样。
只不过,我们将地点挪到了大学图书馆的天台上,毕竟,那些女生都是校内的同学,将她们的照片放在人多的地方拼拼凑凑,不好。
我靠在墙边,随手翻动找来的照片,向沈韵汇报自己打探来的情况:“这个女生,杜有风喜欢她的眼睛,说‘明眸善睐;这个,杜有风在很多人面前帮她梳过头,他俩也是因为她擅自把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给剪了才分手的;这个,这个是怎么回事来着,哦对,杜有风据说是被她BOBO头的侧脸迷住才……哎,奇怪,他不是喜欢黑长直吗?”
沈韵不说话,只管裁剪、粘贴,遇到矛盾或重复的特征,就把它们并列贴在一起,所以,白纸上的“人”看上去像个怪物。但我看着看着,感到更古怪的是:“记得当年每次我拼图的时候,你都离得远远的,说帮我把风,可你现在这方法用得很溜嘛,是不是偷师过呀?”
她一笑,道:“这有什么难学的?那时你是反反复复拼不出人脸,不就是因为时间太久、记忆不深而忘掉了特征吗?”
想不到她这么聪明,我无言以对。见她专心致志,我倍觉无聊,便拿过那些被剪裁之后丢弃的照片,找了一张纸,也开始玩拼图:“我那好友女大十八变,也不知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记得她是个大眼睛……”
可能是我的絮叨让沈韵有点烦,也可能夏天天热,而她穿得又多,她说:“我好晕。今天就先到这吧。晚上还有选修课,不然我们各自回去收拾一下?”
我们在图书馆门前告别。我看着她远去,被风一吹,脚步有些踉跄,想问情况却又觉得唐突,只好沉默地朝林荫路上走。没想到我一转身就看到杜有风。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女生,她正用纤细的手一下下地捶打杜有风,像个发怒的芭比娃娃。
我想起刚刚在天台上,沈韵曾不经意地朝下望了一眼,忽然明白过来。我朝杜有风走去,他只顾着应付那个女生,被我敲了一下才回过头,看到我后脸色忽地一下变了。他侧身对那女生说了些什么,那女生问“凭什么”,然后朝我生气地瞪了一眼就转身走了。
这时,大家都赶着打水、吃晚饭,林荫路上行人稀少。我们对望着,他笑道:“只是学妹而已。”
我也笑道:“这话只有沈韵会信。”
沈韵什么都好,就是什么话都肯信。记得当年,我给她讲我那童年玩伴是怎么消失的,以及我们一起坐在大杨树下玩过的拼图……因为时间久远,很多细节我都说得颠三倒四,今天讲的和昨天的总有出入,可她每次都认真地听,每次都信。
“她那么单纯、善良,你也忍心?”
我朝杜有风吼道,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还会哭?我以为她只喜欢笑。”
是啊,沈韵在和杜有风恋爱后总在笑。一次,我开玩笑说她喜不自禁,她回答说:“不。是我嘴角有些下垂,不笑的样子太讨厌。”
她不愿让人看到她不美好的一面,却不知她笑起来时神采飞扬,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没感觉,可能只有你能看出来吧。”杜有风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就觉得不对劲,你喜欢她吧?她也只愿意和你说秘密,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不正好?我可以做个顺水人情。”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人简直是“恋爱脑上身”,什么事都能扯到这上面来。我想笑、想置之不理,可拳头不听使唤地冲了出去,速度之快,令我都所始料未及:“不许侮辱沈韵!”
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这算是什么说法啊?我难道比杜有风还差劲?!
3.名字
我和杜有风并排躺在两张病床上,裹着层层纱布挂水。
我俩根本没有真正动手,当时我推了他一把,他躲闪之际撞到了不知谁停在林荫路上的自行车,自行车筐里恰好放着个装满热水的暖水壶。
大夏天被开水烫是种折磨,可更折磨人的是杜有风的学妹。她自从赶来后就叽里呱啦说个没完,数落完杜有风后又埋怨我:“都怪你!你好端端推他干什么?这下,我们晚上不能出去玩了!”
杜有风安慰似的揽住了她的肩,刚要说话,门开了,沈韵从外面提着大包小裹走进来。她买了好多花、水果和饮料,还有内服外用的消炎药。那瞬间,我的心提起来,屋里变得鸦雀无声。
沈韵微笑着望着我们,只是那笑容有些木然。她手忙脚乱地插花、收拾病房、向我询问我俩的伤势情况,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盆子,把买来的桃子、葡萄和樱桃都倒进去。
她做这一切的同时,杜有风的学妹连眼都没抬,径自朝他撒娇,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不行!你得陪我去!就今天!我不管!胳膊是你的事,我要去玩……凭什么呀?无赖……”
杜有风将头垂得低低的,好像不愿让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但他微颤的肩膀表明他在笑,他搭在学妹身上的手臂闪动着快乐的光,还有那欲盖弥彰的轻咳……就在我再也看不下去,打算喝住他俩的时候,我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沈韵。她怔怔地望着他俩,准确地说是看着那个学妹,但脸上没有一丝痛苦或气愤的神情,尽是茫茫然的思索。
她显然早对“学妹”的存在心知肚明,可说起来,这女生好像和杜有风之前喜欢过的类型都不太一样:焦黄稀疏的半长头发被梳成半丸子头,身材微胖,皮肤不白,眼睛不大,说话喜欢努嘴,看上去虽然平凡却有股说不出的傲气……
我看见沈韵走到她面前,亲切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请问,你的小名也叫韵儿吗?”
学妹沉浸在与杜有风斗嘴的兴致里,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有病吧?”
面对杜有风惊恐和欲言又止的样子,沈韵只是拿过装满水果的盆子出了门。屋里再次安静下来,我听到那学妹半是狐疑半是紧张地问:“她就是你说分手还执意不肯的那个吧?”
杜有风心有余悸地偷眼看着我,我装作没听见。他点点头,女生不高兴地说:“好聚好散啊,干吗不肯面对现实呢?我看她就是有毛病,大热天非穿长袖,听说连她宿舍的人都没见她露过胳膊……”
“我也没见过。”杜有风这么一说,学妹来了精神,将脸凑过去:“对了,韵儿是谁?”
杜有风说:“我不知道。”
我哈哈大笑:“你不知道?你那么迷恋、思念的前女友,你能不知道?”
杜有风怔了一下,抬起头来皱紧眉头苦苦地想,过了好一阵子才摇头:“我真不知道。这名字我第一次听还是沈韵讲的。就在不久之前,她让我叫她韵儿,我也没多想就同意了。”
似乎有什么凉丝丝的东西滑过了我的脊背,我猛地挺起了胸。那个学妹望着我们,想了一下,然后说:“我好像之前在校友群里看过一个大帅哥和小女生的故事,那女主就叫韵儿。”
“故事讲的什么?”杜有风问。
“就是爱情的恩恩怨怨呗!情节挺狗血,女主挺矫情。”说着,她朝杜有风笑道,“不过,男主角倒是挺像你的,当时看过的人都这么说,又帅又高又聪明,身边还总有一堆女生……”
“在哪儿能看到那个故事?”我心里一动,她白了我一眼:“大概是一个月前传到校友群里的吧。乱七八糟的,也没人看,现在早没了。”
杜有风和我对视了一下,忽地坐起身,像被怪物追着一样对学妹说:“我晚上陪你出去玩,我们现在收拾收拾,赶紧走。”
偌大的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如梦般的花香。不知过了多久,沈韵捧着满满一盆水果走回来,她望着那空荡荡的病床有些发愣:“我差一点就能……”
“找到韵儿的特征吗?”我轻轻地笑了出来,虽然笑容里苦涩居多,但总好过蒙着眼睛说那是甜的,“之前校友群里的故事是你用小号写的吧?杜有风根本没有叫‘韵儿的刻骨铭心的前女友,对吗?”
我早该想到,善良如她,才不肯相信情感的短暂,会学鸵鸟将头埋在自创的故事里。
四方寂静,许久后,我听到沈韵说:“别光说我,你说的童年玩伴的事也是假的吧?你俩要是那么好,你怎么会忘了她的脸,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在我愣怔之际,她静静地离开房间,只剩我一个人微张着嘴坐在病床上。
没错,那故事是假的,可小女孩是真的。虽然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我并没忘记她的样貌。我也真的和她在大杨树底下玩过拼图,只不过拼图是她的,我想玩,可她不让,我因此推倒了她,把它抢走了——
我拿起拼图盒子逃跑的瞬间,她正挣扎着躺在地上,地上有许多血。
4.现实
之后的一周,沈韵没再来找过我或杜有风,若在大课上遇到,她便飞快地躲开,离得远远的。有几次我想堵住她,想装作开玩笑地打个招呼,可想想师出无名,还是算了。
最初那几天,杜有风很得意,觉得没人纠缠的日子不错,直到他第四次为琐事和学妹吵翻,大晚上跑来宿舍找我聊天,说:“我真想念沈韵。还是她最好了。虽然有时她行径难以捉摸,但她从不会为难我。”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抓了抓脑袋,难为情地笑道:“当初嘛!一是我是这性格……二来我也好奇她的胳膊和你俩的关系。你们从高中一直到大学,关系这么好,为什么没在一起?我觉得这里面有故事。”
说着,他掰起了手指:“你看你多关心她:知道她不爱吃饭、容易胃疼,就时刻带着胃药;大二那年查英语四级分数,你先输入的是她的考号,虽然你自己没考好,但看到她过了你就特高兴;还有,你们有相似的兴趣和品位,比如,她不吃香菜而你也不吃,她喜欢绿色配橙色而你也喜欢……”
他这么扯下去,估计要说到后年,于是我赶忙摆手让他打住:“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别看我俩关系好,但她其实挺讨厌我的。我和她认识这么久,她从没和我讲过小时候的事,也没带我去她家里坐过。”
我的说法让杜有风哈哈大笑:“有这必要吗?我也没听她说过那些啊!对了,我还没见过她露胳膊呢!她的胳膊是怎么回事?”
我闷了一秒,说:“不知道。”
他不相信地叹了一口气。我说:“而且,我对她……也不是爱情。”
“青年男女还有纯洁的友谊?别说你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他自顾自地乐了一会儿,然后严肃起来,“照你这么说,我可要重新追回她了。那学妹我真是受够了,其他鼓噪的女生我也腻了。沈韵是我第一个打算重新追回来的女生,这事你同意吗?”
“我无所谓。”
他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话说回来,我感觉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满足她所有心愿的人,我都不行。”
忽然间,我想到了找沈韵聊天的借口,于是抬起头对杜有风说了一声“谢谢”,并在他的一头雾水中睡了个好觉。
隔天,我在图书馆的天台上如约见到了沈韵。她站在风中,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我朝她举了举新买的便携式酒壶,说:“我这儿有酒,你有故事吗?”
她没有笑,我又指了指酒壶说:“这里装的是你想要的那种失忆饮料,市面上很难弄到,是我托朋友的朋友找来的散装货。”
她二话没说,伸手夺过酒壶,仰头便喝。我望着她那不管不顾的架势,怎么也不能将她和平日里那个温顺、内敛的女生联系在一起,可我没阻拦,只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看她喝完后擦了擦嘴,冲我微微一笑。
人们说得对,酒是打开话匣子的钥匙。沈韵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坐到了我的身边。即将落下的余晖宛如一个橙色的安全罩子,将我们网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她的话忽地多了起来,她讲她是怎么发现杜有风通过音乐舞台剧的表演认识了小学妹,又是如何看他找各种借口和小学妹一起出游玩耍直至熟络的。
她说:“我像傻子一样安静地看着他们走到了一起,什么都不敢问,什么也做不了。我知道这是或早或晚的事,你也说过,他曾交往过那么多的女朋友,我只是其中的一个。”
但他对她而言,不仅仅是回忆那么简单:“我在校友群里写那个故事,起初是想用他的样子写一个深情的角色来麻痹自己,谁知写着写着就陷了进去。我觉得,世上如果真有韵儿就好了,那杜有风也就不是一个坏人,有可能专一起来,我们也可以重新开始……”
她就是这么一个脆弱的、喜欢骗自己的人,所以才比任何人都相信故事,也相信我。
我望着她晕乎乎、满脸绯红的样子,感到胸口沉重、压抑极了:“你知道吗?这酒壶里装的是真正的果汁!只是果汁而已!你不要躲在酒醉的幻想里,再想这些过去的事了。既然他不值得你喜欢,那这些逃避、怀念和挣扎就都没有意义!”
“谁说的?!”她忽地转过脸,直直地盯着我,我下意识倒退了一步,看她轻轻挽起了衣袖,露出了那道丑陋、扭曲的伤疤,“如果逃避和幻想没有意义,那我早就该揭穿你了!那个小女孩根本就不是你的朋友,是刚搬到你家附近不久的邻居。你欺负她,抢走了她的玩具,还让她永远都不敢露出胳膊,被杜有风质疑、疏远,被情敌嘲笑,让她只能编故事来骗自己!……”
如果逃避和幻想没有意义,那你为什么要颠倒是非、掩盖事实,不敢亲口说出真相,对她说声“对不起”?
她什么时候发现的?我目瞪口呆,一句话也问不出口。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只能眼看着她面容惨淡地笑道:“说了也没用。事到如今,我根本不想,也不会原谅你。”
5.破碎
夜幕低垂,我恍恍惚惚地躺在床上,想起当年再次见到沈韵时的情景。
那是在高一的新教室里,她和另一个女生并肩擦玻璃。她坚决不挽起袖口,任凭脸盆里的水沾到身上。身边的女生说她很怪,她只一笑道:“我胳膊上有一条挺长的疤,露出来会吓到你们的。”
“怎么搞的?”
“小时候的事,不记得了。”说完,她悄悄别过身,将袖子撩上去,那女生就猛地发出了“啊”的一声,很多人朝她们看去,她的脸色变了。
我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我从那熟悉的大眼睛和笑脸中认出了她,可是我没有勇气直接走上前去,为多年前的事情道歉——
“我又能说什么?她是疤痕体质,我轻轻推搡的那一下,将以恶劣的模样伴随她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正站在梦里,面前是那棵久别的大杨树,树下站着年幼时的她。我抓过她的胳膊,想确认它们尚且光洁,她笑着摇了摇头,说:“该发生的总要发生,我们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我愣住了。她问:“你当年为什么要推我?”
“因为我想和你交朋友,但又不知该怎么做。男生总是不打不相识的,我以为我抢了你拼图,你就会来追我。”
“幼稚。”她轻轻眯起了眼睛,“那你后来再见我时,干吗要编瞎话骗我?你可以压根不提,躲得远远的。我和你一样,只见过你一面,并不知道你的名姓,我也真的早忘了你的样子。”
“可我始终记得你。那道伤疤在你的胳膊上,也长在了我的心上。虽然你想藏起来,我也想,但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自欺欺人,我们什么都藏不住。”
她露出了平静而又充满善意的微笑,嘴角的弧线在阳光和绿荫中形成了一个光圈。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最初我就是因为这笑容才想接近她的,而在离开的那么多年里,愧疚与自责渐渐随着记忆的变淡而散尽,唯有这微笑一直留在我心里,让我再见到时依旧情不自禁地走近她,怀揣难堪也要贴近她,学她的喜好,摒弃她的厌恶,甚至还企图用谎言来篡改过去——
“其实,我该改变的不是你的记忆,而是羞耻的自己。”
我醒过来后,决定要正式地和她道歉,不管她是否原谅我,我只想看她再次真心地笑起来。
只是,当我来到教室时,我没见到沈韵的人影,却听说她主动向校方提出了申请,决定下学期到偏远地区实习。
大家对此议论纷纷:“她该不会是因为失恋,被杜有风伤得太深了吧?”
“大概就是。你没发现她最近总是神情恍惚,都不怎么笑了。”
……
我看了看杜有风,他忽地一下站起身,奔出教室,朝女生宿舍跑去,我也跟着奔过去。不久后,整个宿舍楼的女生都听到他在大喊沈韵的名字,喊着“不要做傻事,我爱你”,可是直到他声音沙哑,依旧没有回音。
到了中午,他和几个男生举着写有沈韵名字的条幅来到食堂。他捧着花从一楼走到五楼,挨个央求沈韵的熟人和室友,却没一个人说得出她现在在哪里。
“她本来是要去上课的啊……”
“她一定是听到同学的议论,觉得丢脸了。”
杜有风惶惶然地发起了呆,他或许根本没有察觉沈韵其实想躲避的人是他。我想到这点,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地方,就转身静悄悄地朝天台走去。她果真颓然地坐在那里,在一个角落,全身蜷起,将头深深埋在两腿中间,双肩微颤,一只手揉着胃的位置。
傻瓜,为了躲避让她既难过又开心的男生,居然不去吃饭,把自己的胃都搞疼了。
我看到她几次犹豫地别过头,微微探身朝食堂的方向看,之后又低下头,半是委屈半是激动地哭,那份期盼又仓皇的矛盾让人心疼。我很想走上前去告诉她,躲避是徒劳,只会害自己,但当我看到她隔着衣袖,偷偷揉搓那条胳膊那一刻,所有话语再次变得苍白无力。
更何况,她那么在乎他。
我趁她看向食堂的时候,静静地走过去,将揣在身上的胃药放在她的旁边,之后飞快地跑走了。我听到身后的她在喊我的名字,但我知道,我现在祈求的不该只是她的原谅。
我找到杜有风,让他把食堂那些幺蛾子都撤了:“沈韵有多敏感你不知道?你这么夸张,只会让她害怕。”
杜有风也觉得有道理,就打发他们回去,和我一起朝林荫路上走。我说:“我有个办法,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以后不能再做让沈韵伤心的事了。”
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谁也没法预见未来,我只能做好现在。”
若是以前,我估计又要骂他了,可现在,我觉得这话是真诚的、负责的,至少比那些胡言乱语的借口和故事要强一万倍,于是我说:“那就好好表现吧,别让她再失去希望和期许。”
我讲了自己的想法,他瞪着眼想了一阵,喊了声“好”,之后有些疑惑地看向我,说:“你想得这么周全,我真不信你没喜欢过她。”
我笑了一下:“我的时间早被别扭、惭愧和逃避耗光了。”
“我也是,浪费在了很多人的身上。”
我们望向对方,眼中都充满了感慨:所以啊,以后别再这样了。
6.补缺
那个午后,我一个人躺在天台上,双手举过头顶,手机的屏幕挡住了炽烈的阳光。
不久前,杜有风约沈韵十二点半在校门前见面,现在是一点整,他们应该在校园的荷花池旁。
那里是沈韵第一次发现杜有风和学妹约会的地方,杜有风会在那里拉住沈韵的手,信誓旦旦地说:“我错了。但当时你看到那个情景,你也想错了。我只是应她的邀请来探讨舞台剧的事。你从那天起就猜疑我、对我爱搭不理了吧?你不问我,也不想听我解释,我就这样一点点被推到她身边。可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
沈韵当然能想起那天的情景,但她会不会想起当时她向我撒谎去厕所,离开自习室,蹑手蹑脚地跟踪至此,之后一个人哭着低低地说,“我就知道他是骗我去约会的”?
就算想起,也只是粲然一笑罢了。
说完这些后,他们将朝着校外两站路之远的半山走,路上能碰到那个卖气球的小姑娘,在差不多一点四十分的时候,那小姑娘必定手拿鲜花和气球跑到他们身边,对杜有风说:“大哥哥,买枝花给姐姐吧。”
杜有风没有选择花,他选择了气球,因为沈韵喜欢哆啦A梦。她每次拉着我和杜有风去夜跑的时候,都会顺手买一只。杜有风常常笑她傻,可这次他要说:“我愿意陪你傻下去。”
沈韵肯定是又惊又喜,她会不好意思地领过那只气球,想起夜跑时的种种,想起杜有风健壮的身材、结实的肌肉、众人艳羡的目光。但她不会想起跟在后面气喘吁吁的我。她不知道我不擅长跑步,我也没说过,“不喜欢跑步还来跟着干什么?”。
他们会手挽着手继续往前走,走过一起吃过的面馆、大排档、火锅店、逛过的集市和街道……他们会一直走上那座半山上,爬呀爬,在山腰处的凉亭里坐下来,那是他们第一次正面接触的地方。
那大约是在半年前,学生会组织“爱护青山”活动的时候,他是组织者,她是参与者。她在打扫凉亭的时候扭到了手臂,他要帮她喷药,可她坚决不肯把袖子挽起来,他们就这么认识了。那时,他没像其他人一样觉得她怪,只笑着说:“你真神秘。”
她望着他深邃的眼睛,没有反驳,只慢慢地笑起来。他说:“你笑得真好看,沈韵。”
她一定记得那最初的心动和凝眸,记得那不管身边有多少人、有怎样的注视,她依旧勇敢地看向他的时刻。
记忆拼凑成图,化成感动和喜悦,将驱散她所有的担心、顾虑和感伤,也会暂时填补那颗快要碎掉的心,再往后是他们的事——
他们会和好的,至少这次,一定。
这就是我的办法。
我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估算着路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想起此前对杜有风说过的话。
我并没有背叛沈韵说出那个秘密,我只是说:“沈韵从不想沉浸在轰轰烈烈的梦幻故事里,她要的是一颗珍惜她的心,一颗不管她有多少伤痛、隐情,都毅然坚守在她身边,对她不离不弃的心。”
天空湛蓝,美丽孤寂。我放下手机,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曾经的小女孩。现在,我终于可以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可是,望着她灿烂的笑脸,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这次我的故事真讲完了……要一起来玩拼图吗?请。”
编辑/沐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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