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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初夏与霜雪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A 热度: 11800
微酸袅袅

  

1.曾经你是我的林潜



  一到春天,满Z城都是飞絮,大朵大朵的,洁白如雪花,又像不知哪里被撕破了鹅绒被,绒毛被一团团地吹散。

  虽然我戴着厚口罩,但我依然无法抵挡这些飞絮对我鼻子的挑衅,喷嚏一个接一个。

  我从货架上拿了一个芝士蛋糕到柜台,打开钱包找零钱时,鼻子突然发痒——“啊……啊嚏!”

  我手一抖,硬币落地,骨碌碌滚到门口,刚好滚到进门的一位顾客脚边。

  我先看到他的鞋子,那是一双限量版的白色板鞋,搭配牛仔裤和T恤,既休闲又利落。

  我视线上移,在看到他的脸时愣住了。而他弯腰拾起脚边的那枚硬币交还到我手里后,径直走向便利店饮料区,挑选饮料。

  他的手指细长而白皙,眉目清冷英挺,是个在人群里都很显眼的男人——可我愣住的原因却不是他长得英俊,而是……我认得他。

  他叫林潜。

  曾经,是我的林潜。

2.与童真仓促慌乱又故作坚强地告别



  2010年的夏末秋初,我15岁半,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入省重点高中,把我妈那群亲戚朋友、隔壁邻居都羡慕得不行。

  他们酸溜溜地说:“你们家这情况,小心还这么聪明懂事,你真是好福气啊。”

  还有的说完这番话后,转身狠戳一记他们孩子的脑门,带着点怒气说:“你看你这不长脑的样子,要是有你小心姐姐一半长进就好了!”

  这里的“小心”,不是“be careful”的那个“小心”,而是我的名字。

  我叫乔心,从小被叫“小心”——好像我的人生处处都是危机,处处都埋着地雷似的。可谁知道,叫着叫着,这还真的成了我真实生活的写照。

  我11岁的时候,爸爸因为非法集资入狱,因为金额巨大,被判了九年。我妈没离婚,但实际上我成了单亲家庭的小孩。

  我爸被正式宣判那天,我半夜睡醒时听到哭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妈妈在哭。我赤脚走到她房间,站在她床前,特别严肃认真地对她说:“妈,别哭了,多大的事啊?我们就当爸爸出去环游世界了,以后家里有我呢。我再也不淘气了,我们母女俩好好过。”

  就这样,我仓促慌乱又故作坚强地告别了我上蹿下跳的童年,迅速进入知书达理、聪明懂事的少女时代。

  四年后,我用一张漂亮的成绩单,让那些爱胡乱给人设计人生的“叔叔阿姨们”不得不承认当初看走了眼,下错了结论。

  可后来,我又有点感谢他们。因为,如果不是他们言之凿凿地预言我的不学好,我也不会那么努力地念书;我不那么努力地念书,我就没法考入省重点;我没考入省重点,那我之后的人生将全部改写,包括遇到林潜这件事。

  不管人生多艰难,不管我们最后是不是错失在了人海,我依然想要遇到林潜,想要和他的人生曾有过小小的交集。

3.“你像我妈,挂墙上的样子。”



  一开始,林潜只是我讨厌的同桌。

  我是以高分考入省重点的“资优生”,而林潜,是仗着家里有个在教育局任职的舅舅,交了高昂择校费被录取的“后进生”。当然,我不在乎我的同桌是考进来的还是买进来的,我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要影响我学习。

  可,林潜就是个烦人精。

  我从来没见过话那么多的男生。

  开学第一天,除了少数初中时的校友和那么一两个曾经的同学,大多数都是陌生人。可林潜往那儿一坐,就自动开启“熟人模式”,不出五分钟就和周围的人聊得热火朝天,只一个上午,他就能叫出全班同学的名字。

  我还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同学,你长得很像一个人啊!”

  我歪着头,翻了一记白眼给他:“我本来就是个人。”

  “不不,我的意思是,你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想起来了!”他一拍脑门,说,“你像我妈,挂墙上的样子!”

  翻白眼已经不足以表达我当时扭曲的心情了。

  “不不,”他也自知失言,又着急地解释道,“我家墙上有张我妈年轻时的照片,你和那个时候的她,有点像。”

  我并没有愉快多少,翻开书,戴上耳机,开始做数学题。

  林潜又凑过来看了一眼我的书,然后惊讶地说:“你做的是高二的习题啊!你是神童吗?不对,做神童的话,你超龄了……”

  我摘下耳机,打断他:“你能安静一会儿吗,亲爱的同桌?”虽然我的语气是温和的,但我知道自己的眼神里肯定写满警告。

  林潜识趣地用食指打了个叉,贴在自己的嘴唇上。

  我满意地点点头:“谢谢。”

  林潜后来说,开学第一天的我,高傲得像一只天鹅群里的独角兽——孤僻、独特,披着坚硬的、厚厚的心理防御盔甲。因为看出了我的紧张和用骄傲来掩饰的不安,他原谅了我当时的无礼。

  “我谢谢你啊。”后来的我也笑着对他说,“明明你打扰了我,却非要坚持原谅我,也真够厚脸皮的。”

  林潜却笑嘻嘻地说:“脸皮不厚的人,没办法和你做朋友。因为我要和你做朋友,所以我把自己变成了脸皮很厚的人。”

  他的这番话,我竟无言以对。

4.我与你约法三章,而你只想看一看我的笑容



  我对班主任把林潜安排成我的同桌有很大意见,可我不敢找他反映,因为他也是我爸爸那个案子的受害者。随着我爸爸锒铛入狱,他和其他投资人一样,血本无归。

  第一次全班点名,班主任念到我的名字时,停了整整三秒钟,然后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到让年少的我心里发毛。

  因为我和班主任之间的这层关系,我只好按下心里的不快,想办法“睦邻友好”。

  “林潜同学,很高兴和你成为同桌。为了日后我们的友好相处,我想先和你约法三章。”我“唰”地抖开早就准备好的草稿纸,“第一,上课不许说话;第二,下课不许和我说学习以外的话;第三,如果看到我在学习,请和别人说话时,自动将音量调低为最小值。”

  我说好“约法三章”,就“三章”。

  林潜听得有点愣,可他还是点了点头:“好。”

  他答应得这么干脆利落,倒是出乎我的预料,于是我说:“为了公平起见,你对我有什么要求,也是可以提的。”

  “这样啊……”

  我刚想说“没有也不用硬想”,林潜就笑眯眯地重新开口道:“我唯一的要求是,你每天早上见到我的第一眼,要对我微笑。”

  “什么?”这个要求太匪夷所思,以致我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每天至少对我笑一次——嗯,就这个要求。”林潜眯着眼睛,笑得像一朵喇叭花。

  “嗬。”我冷笑一声,既表示勉强的态度,又表达了不屑的真实情绪。

  “不可以用冷笑蒙混过关。”

  “哦。”

  “乔心,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笑起来有两个小梨窝,特别可爱?”林潜像是特别不会看人眼色,我对他那么冷淡,他却总爱凑到我眼前说话。

  “没有。”我生硬地否认,心里却突然长出一根刺,刺得我自己隐隐作痛。

  我说了谎,因为我爸就说过,我的小梨窝啊,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坑——我爸没出事前最疼我了,而现在,他疼不到我了。

5.学生时代的同桌关系,是宿命般的缘分



  我们的同桌之情,从每天一个“虚伪”的微笑开始了。

  坐我们前桌的端端很好奇地问过我:“你为什么每天看到林潜,都要眯一眯眼睛,像在瞄准似的?那是什么特别的打招呼方式吗?”

  林潜原本趴在课桌上打盹,听到这话后突然就像抽搐似的肩膀发抖,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我刚好可以看到他憋着偷笑的侧脸和发红的耳根。

  他的睫毛真长,浓密得像只黑色蝴蝶扬起的骄矜的翅膀。

  “我那是笑,笑!”我扭过头,对端端演示了一下我的“眯眼一笑”。

  端端一脸搞不懂的表情:“你笑得还真是神秘。”

  上课铃响了,端端回过头去,而林潜装模作样地如梦初醒,可他的耳根仍是红的。

  “装什么装?”我小声嘟囔着,从抽屉里抽出课本。

  我对自己的自控能力向来有自信,可那节课不知怎么的,我听得晕晕乎乎的,总在想:自己对林潜“笑”的时候,真的那么别扭、那么奇怪吗?

  就在这时,林潜突然撞了撞我的胳膊,递过来一张字条,上面是他刚刚画的一个女孩子的漫画图案,大眼睛,小酒窝,旁边还有一行字:你真正的笑容是这样的。

  我突然心里一甜,微微翘起嘴角,然后提笔在旁边画了一个猪头,也加上一行字:而你笑起来却是这样的。

  林潜看了也不生气,又在纸上写了几笔,然后递过来——

  你刚才就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我看着这行字,顿时觉得不自在起来,于是我收起笑脸,正襟危坐:“林潜同学,请好好听课。”假模假式得连我自己都反感自己。

  我和林潜就这样在琐碎的日常往来中熟悉了起来。

  现在想来,学生时代的同桌关系,真是宿命般的缘分。因为,要不是他是我同桌,要不是他厚脸皮,我和他就算同处一间教室三年,以我那时的心理状态,就算到毕业,我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姓名和性别吧。

6.“乔心”是个形容词,大约等同于自信、嚣张、不知天高地厚



  林潜说,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在学校里就是只跩得二五八万的独角兽。用他的原话形容就是:“以为自己头上有只想象中的角就特别厉害,酷得不要不要的。”

  可我的所有坚强、所有优秀、所有伪装,都在一夕之间被撕碎了。

  那件事发生的前一晚,妈妈又很晚回家,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才回来。

  我给她开门后,她骨碌一下滚到地上,爬着进了门。

  妈妈在银行工作,那算是一份稳定、高薪的好工作。可是,爸爸出事后,家里的重担都落在她的肩上。半年前,外公的癌症复发,维持治疗是一笔大开销,家里的吃穿用度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所以,妈妈申请调岗,从坐办公室的闲职,成了有业绩压力的客户经理。

  年近不惑才转换跑道,挑战有压力的工作方式,当然是极为辛苦的事——她不说,我也知道。

  可年少的我,能做的那么有限。

  那天晚上的妈妈好像特别特别地伤心无助,赖在地上喊着她的妈妈,一遍一遍地说:“妈妈,我好辛苦!爸爸生病了,小心还那么小……我要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没有办法了呀……”

  地板上凉,我拼命搀起妈妈,扶她到床上躺下,然后喂她喝热水,给她擦身体、换衣服……忙完所有事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了。

  我睡不着,又做了一套习题,然后在阳台上一边刷牙,一边看东边的天空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晨曦很温柔,云彩像丝绸一般轻薄,是青黛色的。有人说,清晨总给人以希望,因为新的一天开始了,可在我眼里,它们都是哀伤的颜色。

  那天我第一个到学校,坐在空旷的教室里背了一会儿单词,同学才陆陆续续地来。

  林潜用一根手指头反手勾着书包,咬着粢饭团,来得还挺早。他一见我就说:“周五忘记恭喜你了,市三好学生哎!今天晨会,你会上台领奖吧?”

  “这没什么。”我说。

  “怎么没什么?你也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端端也转过来插嘴道,“全市三好学生的名额我们学校才两个,其中一个就是你哎!我听说,这个奖以后申请保送的时候是加分项。”

  我收好书本,歪歪头,对端端和林潜说:“我说‘这没什么的意思是——这不是应该的吗?”

  端端有些发呆,林潜吞下一大口粢饭,大笑着说:“这个回答,果然很乔心!”

  这里的“乔心”是个形容词,大约等同于自信、嚣张、不知天高地厚。

  可我那么努力地学习,那么认真地活着,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走出家门时,可以隐去那些伤痕和困境,以另一种自信而又嚣张的模样,不知天高地厚又漂漂亮亮地出现于人前吗?

  但,我的努力,在有些人眼里,也许不过是沙滩上搁浅的小鱼徒劳的挣扎。

  半个小时后,全校例行的周一晨会开始。校长对上周的学校工作做了小结后,正式公布了全市三好学生获得者的名字,并在主席台上为他们颁奖。

  其中,并没有我。

  我获奖的消息是上周五班主任亲自透露给班长的,转眼就传遍了全班,可周一晨会,校长公布的名单中没有我。

  班主任原本站在队伍最前面,当校长说完获奖者名单后,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

  或许,我应该羞愧地低下头,因为很多人都在看我,还伴随着窃窃私语,可我偏不!

  我固执地扬着头,抿紧嘴角,坚毅得像一个抗日英雄。

  太阳在我头顶热辣辣地烤着,我浑身绷紧地站在我的同学中间,感觉却像是孤身一人站在偌大的操场上。

  无助和晕眩像黑色的潮水朝我席卷而来,我咬紧牙关,可最终没有抵挡住那巨大的黑浪。

  我晕了过去。在我丧失全部意识之前,我知道有人接住我下坠的身体。我还知道,那个人,是林潜。

  这是今天所有不好的事情里最好的一件事了——我愿意晕倒在林潜怀里。

7.我偏偏,不要遂他们的意



  我爸出事前,在这座小城里很出名。他聪明能干、脑筋活络,做生意很有一手,同时还讲义气,是热心肠。朋友有难,只要一句话,他一定尽力相助。

  只是,他虽然乐善好施,但有个缺点,为人高调,嘴上没把门,得意时会以“大哥”的姿态教育别人。

  所以,总有人受了他的恩惠,心里却不感谢他,反而偷偷嫉恨他。

  我爸出事后,有一次我经过楼下的棋牌室,听到几个叔叔阿姨聚在一起谈论他。

  “老乔这人啊,我早知道他干的不是正当买卖,他这种人有这个下场,也是应该的。”这个人,去年赌博输钱后借了高利贷,是我爸爸帮他还的债。

  “他那个女儿乔心,以后的路也很难走正。你看她那样,哪像个能学好的小姑娘?”这个阿姨的丈夫前年因公受伤,公司推卸责任,是我爸爸想办法帮他们要到了赔偿金。

  “就是就是!他们乔家啊,算是完咯!”这个伯伯经营一家水果店,爸爸照顾他,每年都会从他那儿进大批水果,当作福利分发给员工。有其他果农找过他,说可以提供更好的水果却只要更低的价格,可爸爸还是拒绝了。

  ……

  我拽紧了书包带子,在他们发现我以前,快步跑开了。

  那年我才11岁,这群曾受过我爸恩惠的“叔叔”、“阿姨”,就替我定好了之后的人生基调。他们用那种幸灾乐祸的语气,断定我不会学好,原因不过就是忌妒我爸从而迁怒于我,心胸狭隘,落井下石。

  也对,11岁之前的我确实像个男孩子般调皮捣蛋,对学习也是三心二意的,可他们这般“翘首以盼”我不学好,那我,偏偏不要遂了他们的意!

8.他是融化暮春的初夏,他是最美的时节



  我在医务室醒来,躺在狭窄的病床上,有些恍神。我以为自己晕了很久,久到在梦里把那些丑陋的人心又复习了一遍,但,将我送到医务室、又一直守着我的林潜告诉我:“你才躺了五分钟,现在起来,还能赶上数学课。”

  我沉默了——班主任就是数学老师。

  林潜不知想说什么,被我打断了。我突然握住他的手腕,直视他的眼睛,说:“陪我翘课好不好?”

  那一刻,我们离得那么近,近得好像林潜每眨一次眼睛就有一阵小微风拂过我的脸颊似的。

  他愣了几秒钟才在脸上缓缓绽开笑容,弯着眼睛对我说:“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乔心。”

  我不知道林潜什么时候翘过课,可是显然,在这个方面他比我专业。

  在我提出翘课后,林潜假装扶我一起回教室,出了医务室的门,拐个弯,直奔被绿荫遮蔽的最严实的围墙边。

  那角落里堆着几块可疑的砖,我们刚好可以踩在上面,翻墙而过。

  林潜说,这是学校里的“坏学生们”都知道的“翻墙胜地”,所以常年有砖块在这里。就算砖块被校工清理掉了,没过几天,又会有人在相同的位置放好相同数量的砖块。

  “你肯定不是第一次翘课。”我蹲在围墙上,低头看着已经在街上的林潜。

  他仰头看着我,笑得如同春暖花开:“而你肯定是第一次。别怕,往下跳,我会接住你的。”

  “我才没怕。”我嘴硬,心却跳得飞快,直接的生理反应骗不了自己。

  “你要接住我哦。”我闭上眼睛,抱着必死的决心往下蹦。

  只听“刺啦”一声——我安然着陆,可是校服的下摆被围墙上一根斜翘的钢筋给勾破了。

  “真倒霉……”

  我皱着眉头还在看自己的校服,林潜突然拉起我的手就跑:“有保安过来了,我们快离开这里。”

  一开始,我只是被动地跟着林潜,但转过弯之后,我开始偷看他的侧脸——他着急的神情,他鬓角的汗珠,还有他想要安抚我而展露的笑容。

  我们的手交握着,抓得紧紧的,风从我们的皮肤上、眉眼间、头发稍轻轻掠过,带着点初夏的香气。

  如果用季节形容林潜,那他一定是初夏,温暖却不炽热,透着小小的狡黠和灵动,明亮、舒爽、芬芳。

  他是融化暮春的初夏,他是最美的时节。

9.我们都在泥泞的路上负隅前行



  那天的翘课行程是林潜安排的,相当充实。我们先是跑到老街买了两件便宜的T恤换上,以遮人耳目——上学时间穿着校服在大街上晃,太惹眼了。

  之后,我们去小吃街吃小吃,从街头吃到街尾。

  接着,林潜带我去了我从没去过的台球室,看他和陌生人打了一场台球。台球室隔壁就是游戏厅,我们换了50个币,全部玩光光。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知道,这段像是偷来的时间要结束了。

  回去的路程我们没有搭公交车,而是坐轮渡,横渡苍茫的江面。

  我倚着围栏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望着两岸璀璨如梦的灯火,听着滔滔的江水声,心里寂静得像一片深海。

  林潜站在我的身边,望着轮渡破开的水面——我突然发现,他安静的侧脸,英俊得像是从漫画里走出的少年。

  “为什么班主任要和班长说,得奖的人是你呢?”夜色笼罩了城市,林潜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个问题。

  “因为,他讨厌我呗。”我平静地告诉林潜我家里的变故、我爸爸和班主任的关系,以及,他或许持有的对我的偏见。

  “这就是我的秘密。”我说。

  林潜听完后沉默了很久,然后努力扬起轻松的笑容,说:“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妈去世得早,我对她的印象只有挂在墙上的几张照片里的样子。她好像也不爱笑,每张照片都绷着脸。开学的时候我说你长得像我妈不是逗你玩的,是真的。因为我想不起妈妈笑的样子,所以才想要多看看你的笑容。我看到你笑的时候,就想,我妈年轻的时候,笑起来应该就是像你这样吧。”

  “原来是这样。”我看着林潜,对他绽开一个柔软的笑容,说,“那我以后就‘纡尊降贵,对你多笑笑吧——替你妈妈,温暖你。”

  “好啊。”林潜的笑容可真明朗啊,看不出他是个没有妈妈照顾长大的孩子。

  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不仅仅是他人所见的模样,都背着各自的秘密和责任,在人生这条充满泥泞的路上,负隅前行着。

10.妈妈说,再熬熬,等毕业了就好了



  我和林潜的这次“翘课恶行”,以各自请家长而告终。

  妈妈来学校之前,我就先向她坦白了一切,所以她到学校的时候很平静。可看到妈妈在班主任面前被对方装腔作势、指桑骂槐地批评了十分钟,我心里难受得像被刀绞一般。

  我曾以为自己是妈妈的骄傲,现在却让她经受这样的耻辱。

  我动了动,想要说什么——知女莫若母,我妈抢先一步抓住了我的手。

  离开学校的时候,妈妈对我说:“这次这事,妈妈知道,你有原因。回去好好上课吧……再熬熬,等毕业了就好了。”

  林潜的爸爸林昭天和班主任约在下午。我从图书馆出来回教室的时候,班主任陪在林昭天旁边远远走来。

  明明我妈妈和林昭天来学校的原因是一样的,可是班主任的态度截然不同。他对我妈耀武扬威,说话的口气像是教训一个小孩一样,可是跟在林昭天旁边时,满脸笑容,神情恭顺得像是面对什么大领导似的。

  我看了一眼林昭天,顿时就明白了原因——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可从他的穿着和派头来看,他都不像普通的学生家长,非富即贵。

  林潜看到我的时候,不知为何露出紧张和慌乱的神色,可能是怕我看到他被批评的样子而丢面子吧。

  我对他笑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11.未来的路,我依然想要你和你一起走



  高二分科,我和林潜都读了理科,都留在原来的班级——这个结果让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让我知道自己对林潜的感觉起了变化。

  他不再是那个讨人厌的聒噪同桌了,他是会让我觉得安心和想要依赖的朋友。

  我知道我对林潜的依赖是从那晚在轮渡上开始的,可我不知道这依赖是在什么时候加深的。

  文理分科是一道坎,高考又是另一道坎。

  交高考志愿表的那天晚上,我焦虑不安,不知道要怎么选择自己的未来。妈妈去医院照顾外公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可以商量说话的人。

  最后,我拨通了林潜的电话。

  或许是因为少女的矜持,在我发现自己对林潜的依赖之后,我小心地在我们中间划下一条无形的界线:不随便给林潜打电话,不主动发出任何邀请,不能像个花痴那样盯着林潜看。

  林潜说我像只骄傲的独角兽——我头上没有角,可我想保留这份骄傲。

  可那天晚上,我忍不住打电话给林潜,语焉不详地问他:“你的志愿填得怎么样了?”

  “还没填呢。”林潜的声音里总有一种明亮的底色,“我打算明天到学校参考一下你的再填。”

  我握紧电话,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过了好几秒才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在搞笑吗?”最后一次摸底考试,我总分比他高了100分。

  “我当然不太可能和你读同一所大学啦!”林潜不好意思地说,“但是我可以挑和你一个城市的学校填啊。”

  “你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啊?”虽然这话像是埋怨,但我的心莫名安定下来

  未来的路,林潜还是会陪我一起走的吧?

12.“乔心,我喜欢你,你可不要说别人的名字哦!”



  林潜的告白来得很突然。

  我猜他原本应该没打算告白的,因为那时候,我们还以为握在彼此手心里的时间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我们有的是时间去挥霍、去等待,去把年少时的依赖,酿成水到渠成的爱情。

  只是,意外一次又一次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林潜和他的几个好朋友一起吃烤串、聊天。端端向来和男生玩得不错,她是在场唯一的女生。

  吃到一半时,有个男生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端端倒霉,第一个输,选了大冒险。

  还是那个男生,他眼珠子一转,提了一个很刁钻的大冒险:“打电话给你的朋友——要我们大家都认识的,然后套出她喜欢的人是谁。”

  当然,这些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我接到端端电话时,还以为她只是无聊找我闲聊。

  端端告诉我她喜欢我们班上某个男生,问我要不要告白。绕了几圈之后,她状似不经意地问我:“哎,你有喜欢的人吗?是不是我们班的?”

  我沉默了,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接话。

  后来再想起这件事,我想,当时就算林潜不救场,谨慎如我,我大概也是不会告诉端端我喜欢的人是谁的。可是,林潜在现场,见我沉默,很怕我真的说出心底的话,最后却发现这不过是别人的一场游戏而倍感受伤,所以着急地突然大喊道:“乔心,我喜欢你,你可不要说别人的名字哦!”

  他先坦白心意的用意,是假设有伤害,他替我挡着——我知道,我都知道。

  现场先是一片沉默,然后是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欢呼声和起哄声。

  我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里面传来嘈杂的笑闹声,而家里安静极了。我的心怦怦直跳,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刚刚做了一个晕乎乎的梦。

13.幸福像彩色泡泡,浮在空中,飘来荡去的



  我升入初中之后就再没过过真正意义上的暑假,两个月假期,不是在补习班上课,就是在家里吹着风扇自习。

  我爸出事之后,我好像就没有玩耍的资格了。

  我也有学得要崩溃的时候。我愤愤地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辛苦,怀着自暴自弃的心情把习题和试卷丢地上踩十遍,然后躺沙发上去看电视。但没看十分钟,内疚和自责就铺天盖地地把我吞没了。

  我不能让人看笑话,不能让妈妈操心!我一定要考所特别好的学校,毕业后找份特别好的工作,让妈妈可以不那么辛苦。

  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像是我努力学习的一次集中奖赏,漫长、快乐,甜得像一根巨大的水果味棒棒糖,光是香味就足够让我咧开嘴角傻笑。

  那场意外告白后的第二天,林潜就来找我了。在度过了难堪的尴尬三分钟后,我们都渐渐放松下来,清晰地感觉到,与对方好像又靠近了一点。

  整个夏天我们都在一起看书学习、爬山、打游戏、坐轮渡、吃小吃。我每天都快乐得像踩在云端上,总觉得幸福像彩色泡泡,浮在空中,飘来荡去的。

  我很怕它们破碎,然后,它们,就真的破碎了。

14.我一度以为的美好,原来只是迷惑人的香气



  大一那年的寒假,我爸回来了。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他被减刑一年,提前释放。

  爸爸变得又黑又瘦,年纪不算大,双鬓已经全白了。

  在我的记忆中,我爸很爱笑。因为前半生顺遂恣意,他脸上的神情总是明朗而自信的,可如今,他即使在笑,眉眼间也都笼着一层灰色的阴郁。

  直到他张开手臂,对我轻轻说:“我的心心囡囡,爸爸回来了。”我才叫着“爸爸”,用力抱住了他,眼泪无法控制地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我一度以为自己的人生终于开始慢慢变得完整了——最疼爱我的爸爸回来了,妈妈在累的时候终于有人帮帮她了,而我爱的男生也爱着我,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开始变好了。

  我那时哪里知道,这些不过是命运想要给我致命一击时,先释放的迷魂香?而我,真的被这种美好的假象给迷住了,所以在最后失去时,心痛得像是死了一遍又一遍。

  爸爸回来后的第七天,我和林潜约会时被他在街上遇见。林潜有些慌张,不自然地松开了我的手,而爸爸径直冲过去,狠狠推开了他:“你和我女儿在一起干什么?”

  “爸爸!他是我高中同学,他叫林潜!”我以为有什么误会,着急地介绍道。

  “我知道!”爸爸盯着林潜说,“我还知道,这个小兔崽子,是林昭天的儿子!”

  林潜毫不意外,他只是哀伤地站在那里,眼底像是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

  原来,林潜是知道这些的,而我直到那时才知道,爸爸春风得意之时突遭横祸是有隐情的——那个隐情,便是林潜的爸爸林昭天。

  他们曾是生意上的好朋友,爸爸有资金和生意头脑,林昭天有人脉和背景,两人一直合作愉快。后来不知怎么,林昭天公司的资金链发生问题,他承诺了高额利息,拜托我爸爸募集款项。

  出于对朋友的信任和对他所处行业前景的看好,爸爸动用一切人脉筹集资金,以个人名誉和资产为保证贷款,帮助林昭天渡过了危机。

  林昭天公司的主营业务,这些年果然如爸爸当初预料的那样蒸蒸日上——只是,这一切来得有些晚了。

  还款期限临近,林昭天的公司才刚刚有了起色,如果这个时候还款,之前的努力就又付诸流水了。林昭天索性翻脸不认人,把一切债务推了个干干净净。

  所有借款、集资时出面的人,是我爸爸;签字的人,是我爸爸。我爸和林昭天还有一家共同出资的公司,林做了手脚,疏通了关系,把两人之间的财务往来,全部解释为公司内部正常的资金流动。

  那么一大笔钱,我爸结束了自己的公司,卖掉了名下的所有物业也还不上。最后,他还是以非法集资的罪名被判了九年。

  我们家之所以发生变故,一半是因为我爸爸错信他人、投资失败,一半是因为林昭天恶意欺骗、瞒天过海。

15.大雪覆盖了再见,大雪吞没了告别



  我的林潜,他不再是我的林潜了。

  这座城市很少下雪,这一年的冬天却突然下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这世上的所有黑暗和丑陋覆盖、掩埋。

  我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雪落在楼下的路灯上,像给它戴上了一顶白色的帽子,而橘色昏暗路灯下,是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少年,肩膀上堆满了来不及融化的雪花。

  我哭着求爸爸说:“你让我下去吧!我再不下去,他会被冻死的!”

  “那最好,也让林昭天知道什么叫心痛!”

  我想通知林潜的家里人,让他们接他回去,可是爸爸不让。看着林潜受苦,他竟然觉得舒心,好像这些年受的苦,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我不知道爸爸在狱中是怎么熬过来的,可我知道,他生命里郁结的恨,怕是这辈子都解不开了。

  “爸爸,你让我下去吧!我去和他绝交……我和他……再也……再也不见面了……”我痛哭着说出了这句话。

  我和林潜分手了。

  他红着眼睛,用已经被冻到僵硬的手指紧紧握着我的手腕,坚持不放开。

  我冷着脸,狠着心,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指:“我没办法原谅你,我们分开吧。虽然是我要分开,可我不想说对不起,因为,对不起我们家的人,是你爸……你快点回家吧,别在这里傻站着了。要是你赖着不走也没关系,我已经通知你家里人了。”

  我转身离开,每走一步,眼泪就落下一串,打湿我的衣襟,渗透我的灵魂,击碎我的心脏。

  那天,不知谁在风里唱着一首哀伤的歌:“那些飘满雪的冬天,那个不带伞的少年,那句被门挡住的誓言,那串被雪覆盖的再见……”

16.我终于可以与林潜,真正地告别了



  从我们分手的那个大雪天算起,已经六年有余了。

  我听说,林潜后来大病一场,痊愈之后,他那个手眼通天的爸爸火速替他办好了所有手续,送他去了美利坚。

  再之后,我就没了他的消息。

  我与林潜分手后的这些年,过得平淡如水。我按部就班地毕业,按部就班地上班,没有变成了不起的人,但也没有太糟糕。

  只是,我始终没有再谈恋爱,因为,我无法爱上第二个人,无法和任何一个男生像很久之前与林潜那样,说些简单的心事。

  林潜是我心里最美的初夏,是我心里刺骨的霜雪,他无法被替代。

  前年,爸爸去世后,给他做头七时,我和妈妈一起准备斋饭。妈妈一边点香,一边说:“小心,你要是还喜欢那个男孩子,你就去找他吧。你爸爸要是泉下有知,会原谅你的。他要是不原谅你,就把账记妈妈头上,以后等我也去了那里,让他找我算账好了。”

  我当时原本想笑的,可是皱了皱眉头,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打在我裸露的手臂上。

  我以为我和林潜此生都不会再相遇了,谁知道六年之后,我们竟然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在这家我每天都会光顾的便利商店再次相遇了。

  我呆愣地看着他结账离开,心中的犹豫被他快要消失带来的恐惧逼退。我着急地冲出便利店——只见他走向等在门口的一个女生,那个女生有着圆脸、大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甜得像颗水蜜桃。

  他把饮料打开递给她,然后很自然地与她十指交握。

  他们手牵着手,朝我的方向走来。我依然站在原地,像一个迷路的女人。

  林潜与我擦肩而过时,我抬头看了他最后一眼——他的睫毛真长啊,浓密得像只黑色蝴蝶扬起的骄矜的翅膀。

  我终于可以和我心里的林潜分手了,我们终于真正地,告别了。

  我站在原地,泪如雨下。我与林潜,终究还是渐行渐远了。

  编辑/爱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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