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是最迷茫无助的年纪,那是我遇到你的初始
阿喜是十五岁的那一年来到香港的。
初到时,她只觉头晕,因为香港太大,感觉要是没有姑姑带路她就一定会迷路。她又觉得香港太小,那么繁华的地方,为什么居住环境却差得离谱?姑姑一家五口住在不到五十平方米的房子里,现在还要塞她一个进去,感觉都转不开身了。还让她觉得头晕的是,这里的人都说着她听不懂的外星语,语速又飞快,就连走路的速度也很快,像是有人在身后追着他们跑似的。
姑姑是很多年前就偷渡过来香港的。那会儿内地经济萧条,而香港的繁荣全世界有目共睹,于是,姑姑就跟着其他偷渡客坐快艇过来了。阿喜听姑姑说,她那会儿也就十几岁,不顾生命危险,跟着十来个人坐着快艇到葵涌码头,以为从此自己的人生会变得不一样。
阿喜看到姑姑熟练地从裤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拿劣质的打火机点燃,放到嘴边陶醉地吸了一口,然后说:“阿喜啊,你姑姑没出息,让你爸妈笑话了很多年。但他们现在不在了,姑姑再怎么辛苦也会养你到成年的……”
姑姑看了一眼阿喜,见阿喜垂着脑袋,沉默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快要把鞋尖看出一个洞来。姑姑想了一下身上还剩多少钱,然后拉了拉阿喜的手,说:“走,姑姑带你买新鞋子去!”
阿喜穿着姑姑新买的鞋子到新的学校。她都十五岁了,还跟姑姑两个孩子读同一年级,班上的同学都把她当外星人一样看。他们看到她穿新鞋子来上课,纷纷踩上一脚,然后又嬉笑着跑走了。姑姑的两个小孩都装作不认识她,其他同学也不愿意跟她说话,明知道她听不懂粤语,还使劲在她面前说很多话,然后又笑话她是乡巴佬。她一直默默承受着,无处发泄。
终于熬到放学,阿喜拖拉着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慢吞吞地走出学校。她知道回去晚了姑姑会责怪,但寄人篱下的滋味实在难受。她清楚地知道姑姑的小孩都不欢迎她,就连吃饭她也不愿多动一下筷子,怕多吃一口饭也会让其他人不愉快。
她这时痛恨起自己的父母来,恨他们为什么早早离开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抛弃她自己一个,逼着她跟姑姑还有姑姑的小孩一起生活,变成一个没有人可怜的怪小孩。她对着一根无辜的树干一顿拳打脚踢,明明个子瘦小,力气也不大,可发起狠来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喂,你在干吗?”
那是阿喜第一次遇到周书然。阿喜十分意外,她竟然还能听见既熟悉又陌生的国语!周书然弯弯嘴角,问:“你是不是新来的转学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喜七。”
周书然了然点头,默默前进几步,把阿喜的手抓到自己的眼前细看。
这一举动实在唐突,但阿喜当时忘了挣扎跟愤怒,只有一脸的不可思议。周书然算不上英俊,但十分白净。阿喜对他的第一印象很浅,但起码,他算是第一个主动跟她说话的人。
阿喜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般跑出周书然的视线,可很快她又撞见他。吃过晚饭,姑姑叫阿喜帮忙下楼倒垃圾,阿喜就穿着背心、踩着胶拖鞋下楼了。她倒完垃圾后不想立刻上楼,因为姑姑一家住在鱼蛇混杂的庙街,夜晚这边热闹无比,街道两边有各种用挂帘隔开的小档口,卖各种廉价的用品。
然后,阿喜就看到周书然。
九月初的香港,炎热程度不亚于最热的暑假,周书然光着臂膀在一家档口里吆喝倒卖各种翻版CD、VCD。他脸上覆了一层薄汗,透着粉嫩的红,似乎已经忙活了一整晚。
“书然,你还没吃饭呢,先过来吃饭。”说话的人是周书然的妈妈,她正给周书然的妹妹喂饭,头发被汗水打湿,胡乱缠到一块,而只有六七岁的妹妹哭声震天,快要震破这个档口。
阿喜刚走近,就被周书然妹妹的哭声吓得不敢再往前走。周书然忙着收拾了一番后,给妹妹做了一个鬼脸才止住她的哭声。然后,周书然对妈妈说“我还不饿”,就又走到前面继续工作。
他看到阿喜出现,也是惊讶不已。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嘴唇动了动,忽而听见阿喜主动开口问:“这张《游龙戏凤》多少钱?”
“……二十块钱。”少年尴尬地吞了吞口水。
“嗯,我要一张。”阿喜故作镇定地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然后又一次从周书然的眼前跑走。这次她跑得更快,像火烧尾巴一样。深夜,她在一个被一块很大的木板子隔开的小床上辗转难眠,枕头底下是那张《游龙戏凤》。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买下它,又为什么总对周书然那一双清亮有神的眼睛念念不忘。
2.这样的周书然,勤奋得让人心疼
几天以后,阿喜又见到周书然。周书然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他说得一口纯正的粤语,阿喜努力竖起耳朵听,却还是辨认不出其中的几个音节。她从同学跟老师脸上的表情中判断这是一次很成功的讲话,因为他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距离很远,阿喜稍微踮起脚,半眯着眼睛看向他,觉得他发着光一样地好看。
她开始留意关于他的一切信息。
周书然并不是本地人,但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母来港生活,粤语说得很好,英语也很流利。不仅如此,他还经常参加各种课外活动,例如制作机器人比赛,例如天文观星活动等等,也有很多得奖的经历。不过,最为人乐道的是,他品学兼优,还没有任何架子,跟谁都亲近,对谁都脾气很好。
那天下午,姑姑突然到阿喜的学校找她。姑姑看上去很憔悴,阿喜不清楚姑姑发生了什么事。姑姑把阿喜叫到没人的地方说话,硬是塞给她好些钱,让她这几天先不要回家。她想问什么,可又不敢,只一脸担忧地看着姑姑。
她本来就觉得,自己就是姑姑的一个累赘。
“放心,没多大事,姑姑很快会接你回家的。”
“姑姑……”阿喜总觉得,她不喜欢这里的一切,她好想问姑姑,她可不可以回去内地,虽然,那里没有其他亲近的可以投靠的亲戚,“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她却什么都不敢跟姑姑说。
姑姑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走了。
下午还有课,阿喜没有回教室,一个人傻傻地坐在树下发呆,直到周书然再一次出现。他蹲下身跟她保持平视,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周书然刚好在上体育课,又很恰巧地看到她傻傻地坐在大树下。
“周书然,你知道庙街附近哪里有住的地方吗?”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愣。阿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问出这样的话来,她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地上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洞可以让她跳下去。
“家里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要出去住几天。”
“庙街的住宿都不安全,我不建议你去那儿住。”
“哦。”阿喜知道这样问也是徒劳,她看了看姑姑刚塞过来的钱,目测只够住一晚的宾馆而已,“没事,我自己再想想办法。谢谢你!”
阿喜起身准备离开,周书然出声叫住她:“林喜七,其实我们算是老乡。”
阿喜知道,其实周书然也跟她一样来自福建。恐怕,在这个公立学校里,只有他们两人是老乡。
“我帮你想办法吧!”
周书然所说的办法,不过是带阿喜回自己家,等阿喜发现真相,周书然十分抱歉地说:“我没有恶意的。附近住的地方都满了,但我又不能让你去重庆大厦……”
“重庆大厦?那里怎么了?”
“重庆大厦有很多住宿的地方,但那里人太杂了,也出过事,上过新闻……”
阿喜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最后周书然说:“你住我家几天没事的。我家里就只有我妈妈、外婆跟我妹妹,我这几天住店里就好了!”
阿喜不敢麻烦周书然,更不敢麻烦他家里人,但周书然什么都保证好了,说跟他妈妈打过招呼,只是住几天没有问题。
“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可以帮忙买点菜给我妈妈做。”
阿喜讨厌寄人篱下的滋味,可让她意外的是,周书然的妈妈对她特别热情。周书然的外婆常年卧病在床,他们一家靠着庙街那一个卖盗版碟的小档口维生。白天是周妈妈在看店,晚上,周书然放学了就会很殷勤地过来帮忙,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阿喜无法说话,也无法想象周书然每一天忙活到半夜以后还要挑灯复习的样子,她只觉得心疼。周妈妈总给阿喜夹菜,阿喜吃完饭就抢着洗碗去了,然后又去庙街找周书然。档口刚好没有客人,阿喜就看到他抓紧时间拿出课本复习,看得很专注,也没看到阿喜来了。
阿喜一直站在旁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周书然。
在同学眼中是优等生又没有任何架子的周书然,阿喜也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了,偏偏让她有幸目睹他这样的一面:既勤奋又上进,还要在顾着学业的情况下辛勤地照顾一家子的女人。
“阿喜,你来了?”周书然抬起眼,眼里透着一丝掩藏不住的疲惫。
“嗯。”她扬了扬手中拿着的塑料袋子,“阿姨给你做了夜宵,我给你送过来。”周书然喜出望外,他一定没想过,自己顺水推舟帮阿喜一个忙,会这样顺利地促进两人的友谊。
周书然把妈妈做的汤圆分一半给阿喜吃。档口门前摆着一台小电视机,里面刚好在放刘德华跟舒淇主演的《游龙戏凤》。两个少年有说有笑地吃着汤圆,脸上没有忧愁,仿佛真的很快乐一样。
阿喜不敢问周妈妈,周书然的爸爸去哪里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生活远远比我们所能想到的悲剧还要残酷。
3.姑姑的话还太遥远
阿喜从别人口中得知,周书然想要报考香港科技大学。那可是香港顶级的学校,就连国外的留学生都争取仅有的名额过来交流学习。阿喜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说话,她看着阿喜不停地摇头叹气。阿喜并不是不用功,而是没有办法融入这里,加上家里的环境也不好,成绩一落千丈。班主任觉得自己也爱莫能助。
“林同学,你有想过读完中七以后怎么办吗?”
阿喜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就出来打工了吧。”
“然后呢?你有想过找什么样的工作吗?”
阿喜被这个问题问倒了,她一直希望在学校的这几年赶紧过完,然后就出来打工,减轻姑姑的负担。姑姑的小孩都小,她还要继续供他们读书,阿喜想好了,打工以后每个月都给她还有她的小孩一点钱,算还一份恩情。
这一刻她才发现,是啊,她成绩这么差,不会说也不会听粤语,怎么在这里找工啊?有哪个老板肯要她啊?
今天轮到阿喜做值日,傍晚的时候,其他值日的同学都走了,她还一个人默默地又把地拖了一遍。她虽然话很少,但做起事来有一份执拗的干劲。把教室的门锁好后,她走出教室,终于又自己一个人了,觉得豁然开朗。
篮球场上,周书然还在跟他们班上的同学打球。他始终是场上最惹人注目的存在,一蹦一跳都能惹来不少的欢呼声。他带球跑到三分线上,轻盈一跃,篮球直直穿过篮筐——很漂亮的三分球!她还看到好几个女同学抢着给他送饮料,他礼貌地接过,道一声“多谢”,画面优美。
“阿喜!”周书然在人海中一眼瞅见她。
沉默的、可怜的又自卑的阿喜,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年穿越人潮奔向自己,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周书然的脸生得白净,此刻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你还没走啊?待会儿一起回家吧。”阿喜被其他人的目光吓怕了。她明明满心欢喜周书然会邀约自己一同回家,但又觉得走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应该是一个跟他同样优秀的女孩子才对。
“你等我一下。”阿喜听到有人一脸坏笑地问周书然自己是谁,周书然很正常不过地回答一句“老乡啊”。她说不出听到这样的回答后,心里是难过还是松口气的坦然。
后来,阿喜每次放学都会巧遇刚好也要回家的周书然,于是,两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一块了。周书然知道阿喜不会说粤语,特意给她几张自己拷的VCD,让她回家好好听、好好学。周书然也会在路上充当小老师,把日常用到的基本用语都教了一遍。一段时间后,阿喜慢慢能听懂一些,虽发音还是不标准,但起码也算小有进步。
阿喜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浅浅的,嘴角微微上扬起来。不夸张地说,周书然算得上是她在这个学校里唯一一个朋友。
两个少年慢慢靠近彼此,但好像两人都觉得,这样的靠近不突兀,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阿喜跟姑姑在厨房择菜的时候,姑姑装作不经意地问:“阿喜,你有没有在学校喜欢哪个男仔?”
阿喜闻言,眼前立刻浮现周书然的脸。阿喜感觉自己的脸在烧,姑姑看到阿喜的脸变红,忧愁起来:“这个年纪喜欢男生很正常啦,但姑姑还是希望你把书念好。还有啊,”阿喜把择好的菜放在一个小篮子里,看向姑姑,听她继续说,“一定得找一个可以帮助你的男朋友,家庭环境不错的,有点钱的,是香港户口的……”
那时候,阿喜觉得姑姑的话对她来说还太遥远。
4.曾在赤柱看海,不可看开
周末的时候,阿喜去庙街还周书然拷给她的VCD。庙街的人还是那么多,他们不分昼夜地赚钱,好像永远不会疲惫似的,但赚的钱依旧少得可怜。阿喜刚走到周妈妈的档口,就看到周书然神色慌张地跑出来,连忙拉着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阿喜啊……”后来,阿喜每次想起这一幕,想起周书然哭着叫着她的名字,她的心脏都会很痛,他说,“我外婆在家里摔倒了,我得立刻送她去医院!”阿喜见他伸手拦截一辆出租车,也跟着跳上车去:“我跟你一块儿过去!”阿喜拉着他的手,希望可以给他一些力量。
可香港的医院也是人满为患,不论周书然怎么叫唤,来往的护士都只是很冷淡地叫他再等一会儿。阿喜扶着周外婆坐在等候的椅子上,周书然来回奔跑,但也等了两个小时才轮到他们。
“病人现在休克了,得立刻送去手术室做手术!”
周书然跟阿喜一听,都吓蒙了。外婆刚刚还有意识的,怎么这会儿就昏迷了?周书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打电话给妈妈,妈妈一听那手术费用,在电话那头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一定得做手术吗?为什么要这么多钱啊?我们上哪筹这么多的钱……”
医生已经在催促,问他们到底要不要签手术协议书,签了就立刻去交钱做手术。周书然一直在等妈妈的回应,阿喜没计算过时间,但应该不算很久。忽然,有一个护士大声嚷嚷道:“这个老人死掉了,家属赶紧过来处理……”
阿喜也是那时才知道,如果有人在医院身亡,就算没有接受任何治疗,也需要交一笔钱才能把尸体运走。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钱,可缺钱的人总是那么多。
周书然跟妈妈大吵了一架,阿喜从没见过这样子的周书然:气急败坏的,脸红耳热的,失去理智的……周书然的妹妹在哇哇大哭,周书然把档口的所有盗版碟都推翻在地:“外婆的命是你耽误的!”
“你怎么能这样说?!”周妈妈愤愤不平地说,“那你爸的命还不是你害没的?你小时候贪玩跑去马路上,没看到一辆大货车开过来,你爸冲过去把你拉回来,却把自己的命丢进去了!”
阿喜愣了,说不出一个字。周书然完全被母亲的话打败,垂着脑袋一步一步走出去。阿喜怕周书然想不开,默默地跟着他。
周书然沉默地上了一辆小巴车,终点是赤柱。阿喜也上了车,坐在他后面的后面。
车子一路往山上开,上山的路特别多,也很陡,这真的很考验司机的开车技术。阿喜睡了一路,是周书然叫醒她的:“下车了。”
阿喜迷迷糊糊地跟着周书然走。今天不是周末,赤柱市集人不多,他们穿过市集以后就看到了赤柱的海。海浪很大,海风很劲,但因为没几个人,显得异常寂寥。周书然麻利地跳上一块石头,对着大海大声呐喊,阿喜见他这样,也学着他的样子大叫了一声。
“烂透了的生活,见鬼去吧!”
“是啊!见鬼去吧!”
周书然的手就在这时缠了过来。阿喜不敢动,手被他轻轻握着,心跳得飞快,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阿喜,我有时候觉得,生活不该是这样子。我已经很努力在改变了,我学习不用我妈操心,参加比赛也能拿到名次,就连我爸留下来的档口也苦心经营着……但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样的生活!”
阿喜把周书然的手推开:“我会陪着你的。”
“一直吗?”周书然期待地看着阿喜。阿喜不敢看他,咬着嘴唇,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会啊,因为我们是老乡啊。”
周书然眼里的光彩一下子消失了,他仿佛也想明白一些事情,强颜欢笑道:“那就好啊!谢谢你,阿喜。”
从那一天以后,周书然变得越来越忙。他不会在下课以后到操场上打球了,偶尔跟阿喜碰到,打一声招呼就匆匆跑开。他拼命学习,劲头很大,所有人都看好他,觉得他能考上科技大学。
而阿喜迷恋上赤柱的海,总是自己一个人坐大巴去看海。那一天,她跟姑姑说自己不想继续念书了,姑姑骂了她几句,她就一个人跑走,又来赤柱看海,还帮好几对情侣拍照留念。
她想,被人爱着的感觉,一定很好吧。
可是,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享受爱情的滋味呢?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是周书然打来的。他听到海浪声,问阿喜是不是在赤柱,阿喜简单“嗯”了一声。
“我没考上香港科技大学。”周书然怅然若失地说,“阿喜,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真想再复读一年,但那太浪费时间了,所以,我可能会去念厦门大学……”
阿喜愣了:“那你妈妈跟妹妹呢?”
周书然悠悠叹了一口气:“我一有空就回来。”
阿喜不会说安慰的话,也不知道该跟周书然再说点什么,直到挂了电话,她才发现,赤柱的海太美,风太大,把她的眼泪都吹了出来。
5.她不知道等一个人爱上自己,要多长时间
周书然离开香港,去了厦门,阿喜没有去送他。她总感觉,周书然离开以后,时间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她还经常给姑姑的小孩买吃的,但他们还是对阿喜喜爱不起来。阿喜不勉强,偶尔会陪姑姑说一下话。姑姑好像又老了,岁月总不愿眷顾经历过苦难的人。
门外有人敲门,是几个凶神恶煞的人,他们伸手跟姑姑要钱。阿喜这时才知道,原来姑姑一直以来都有赌博的习惯,还借了高利贷,欠了不少钱。姑姑让阿喜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她不放心,直到她对那几个人说姑姑的钱她可以帮忙还,那几个人才肯放过姑姑。
读完中五,阿喜就迫不及待地出来打工。她还是继续住在姑姑家,但起码每个月能给姑姑拿回来一些钱贴补家用。
阿喜白天去超市上班,夜晚还去排档帮忙。她现在能听懂越来越多的粤语,慢慢地还能说上几句。阿喜的同事都夸她话少,但做事十分认真刻苦,她每次都只是尴尬地笑着。偶尔,只有在偶尔的时候,例如跟姑姑的小孩再次发生不愉快的时候,例如无意间听到姑姑打电话问人借钱的时候,她会特别无助。
这个时候,她会给周书然发微信。她也不会跟他聊天,只是发一个很简单的笑脸,但周书然几乎每次都秒回。
——我在呢。你最近还好吗?
——阿喜,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继续读书。每次周书然这么说,阿喜就会沉默。如果可以,她也想读书,也想帮姑姑把钱都还了,也想跟姑姑的孩子都相处得很好,还想……周书然不要离开。
她每次找周书然,都打着“汇报周妈妈跟周妹妹的情况”的名头。后来,周书然回复得很慢,阿喜问他原因,他只简单回复了一句“学习太累了”。
阿喜跟周书然的联系慢慢减少,到后来,阿喜一有空就点开周书然的朋友圈,刷新一下,看他有没有更新,有的话认真读几遍新发的内容,没有的话就把从前发的内容再看一遍。阿喜不想一直打散工,她也渴望有朝一日可以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于是,她开始苦读英语。她买来很多教材,夜晚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也在看,遇到不懂的问题,直接发给周书然问个明白。
很多时候,周书然都是第二天才会回阿喜的信息,但他还是开心地说:好好学英语,以后会很有用。对了,我在准备雅思考试,所以回复很慢,请见谅。
阿喜不是铁人,也会有累倒的一天。有一天,她刚下班,从超市出来就晕在路上,是经理把她送去医院的。医院的灯光特别明亮,让她想起那一天陪周书然送他外婆去医院的情景。她表情痛苦,经理低头轻声问她是不是很不舒服,这又让她想起,有一次她坐在学校的大树下被周书然撞见,他礼貌地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阿喜从未正视过自己对周书然的感情,人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特别脆弱,她这么想念周书然,但她没有办法告诉他。
从那天以后,超市的经理,一个叫良诚的男孩,开始追求阿喜,这让阿喜不知所措。良诚跟阿喜出身差不多,从小家庭条件不好,但一直勤奋踏实,也是从中五毕业后出来工作是。他夜晚还上成人大学,二十岁的时候升上经理,每一个月都是最佳员工。
良诚说,阿喜的身上有一种特别明亮但又不易被人发现的光芒,一个人兀自在黑夜中顽强绽放。
阿喜跟他出去吃饭时拘谨得不行,但他一直很有耐心,他对她说:“阿喜,没关系的,我可以等。”
阿喜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但她不知道等一个人爱上自己,得多长时间。
6.只愿君心似我心
周书然打电话给阿喜,说他的雅思考试以高分通过,下学期就准备出国当交换学生了。
对阿喜来说,出国等同于天方夜谭,她这辈子都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她忽然就泄气了,对自己的一切,包括为了想要离周书然更近一些而日夜苦读的英语,也莫名其妙地变成一只可怕的怪兽。
她对着电话,略带恶意地说:“那恭喜你啊!”带着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报复性的口吻。
周书然愣了:“阿喜,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揉了揉眼睛,说,“最近超市的经理在追求我,你说我要不要答应?”周书然没有说话,只沉默地挂断电话。
阿喜这时终于明白,她有多喜欢周书然,也不能跟他在一起,因为他们两个是不同世界的人。周书然会飞得越来越高,而她,再努力也只是一个站在平地仰着脖子看他飞翔的小人。
阿喜的姑姑就是在这时出事的。
姑姑在被追债的过程中遇到车祸,等阿喜赶到医院的时候,姑姑已经没救了。她的几个孩子都在哭,可追债的人还是不肯放过她们一家子,也不看场合,大声嚷嚷着要她的孩子继续还钱。
钱钱钱!统统都是钱!阿喜觉得崩溃,没有钱,谈何生活?可钱真的比人命还要重要吗?
“我来还,行了吧?!”阿喜不知道姑姑还差这些人多少钱,她之前帮她还了一小部分,大概也只是杯水车薪。那些人认得阿喜,她身上有一股沉静的气息,还有一双倔强的眼。那几个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人沉声说:“好,那就你来还。”
阿喜发了一场高烧。她带病上班,下班以后去庙街看了一下周妈妈。周妈妈看她病了,要她今晚留在自己家过夜。
“阿姨,我准备搬出去住了。”
“是要搬出去住了!房租是个问题吧?”
“我跟我男朋友一起……”
阿喜答应了良诚的追求。姑姑离世以后,她有一种错觉:自己从此无依无靠,所以做什么都无所谓了吧。
周妈妈给阿喜做饭,周书然的妹妹也长大了,很亲热地叫阿喜姐姐。阿喜还是喜欢吃完饭后抢着洗碗,但她吃了药很早就睡了。迷迷糊糊间,她好像看见周书然了。他成熟了不少,还做了一个很干练的莫西干头。他俯下身子,很深情地看着阿喜:“我回来了。”
阿喜很少做梦,更没有梦见过任何人,但这时,她觉得,原来做美梦是那么好的一件事。
“嗯。”
“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嗯。”
“听说你谈恋爱了。”
“嗯。”
“阿喜……”有温热的眼泪落在阿喜的脸上,这个梦太真实,真实得她不愿意醒来。她想,在梦里面,周书然也是喜欢她的,对吗?
“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周书然悄然来过她的梦,又轻轻地走了。阿喜第二天醒来,觉得神清气爽,烧也退了,于是她又麻利地赶去超市上班了。
跟良诚在一起以后,阿喜觉得生活很充实,最让她开心的是,她跟姑姑的小孩的关系开始有所缓和。
有一天,良诚跟阿喜说他自己攒了一笔钱,还有父母资助的一些钱,这些钱可以拿来开一家超市,地址已选好,年后就可以开始筹备了。他还说,他希望阿喜做这个超市的老板娘。
阿喜用了两年时间,终于把姑姑生前欠下的债还清了。
良诚的超市正式开张的那一天,周书然回来了。他从妈妈那里听到消息,在夜晚超市要打烊的时候赶来。
阿喜在收银台忙得昏天黑地,良诚则出去给她买吃的。也不知道周书然站在旁边看了多久,直到她终于抬起眼睛——
周书然一身挺括的西装,黑色外套内搭白色衬衫,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了一副无框眼镜,已然是一副社会精英的模样。
他的手牵着一个漂亮高挑的女生,那女生对阿喜礼貌地笑着。阿喜有听周妈妈提起过,说这女孩是周书然在国外留学的时候认识的,父母都是做官的,而她自己不仅念书厉害,还是一本当红的时尚杂志的签约模特……
阿喜觉得,她已经了结了一桩心事。
“阿喜,好久不见,你还好吗?”突然,周书然出声询问。
阿喜捋了捋被汗水打湿的额发,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当然,我很好,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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