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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旧约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A 热度: 12179
沈京烛

  一、茫茫海底

  2006年太平洋北部,正值盛夏,阳光照得人眼前一阵阵发黑。一条搜救船意外发现一辆几十年前沉没的豪华轮船。机器轰鸣声在海风中穿梭,搜救船潜入3765米深的海底深处。几个小时后,一个美国人一把揭开氧气面罩破水而出,大声用英文喊道:“在轮船里发现一个镀金匣子,我们说不定找到‘海洋之心二号了!”

  美国人手中高举着一个中式盒子——景泰蓝色,金底描边,上有绯红的牡丹纹,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熠熠生辉。

  同样是沉没的轮船,同样是外观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匣子,想到“泰坦尼克号”上的“海洋之心”,一时间,搜救船上的所有人都充满了期待。

  茫茫的海面夜幕降临,如一张白纸浸于浓墨中,只剩一条缝隙,透出一丝神秘。

  拂去匣子上的水渍,戴着白手套的美国人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扭开匣子的锁扣,“咔”的一声响,这只被埋藏在海底深处几十年的孤物应声而开。

  一张泛黄的乐谱呈现在众人面前。

  铜黄色的纸张透着异域风情,黑色的笔墨勾勒出一行行乐符。可以看出,几十年来,海水并未浸透至匣子内部,纸张保存完好,唯有边角已经卷起的黄页透露着岁月的痕迹。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钻石,也没有珍宝,只有一张写着密密麻麻乐符的破纸。众人大失所望。

  有人发出第一声抱怨:“Shit!”

  人群中眼尖的人发现不寻常处:“这张纸的标题写着两个不认识的字,好像是中文。”

  昏黄的灯光下,船上的亚洲人戴着眼镜细细看了一分多钟后才皱着眉开口道:“乐谱上写的两个字是,念瓷。”

  念瓷?

  众人摆摆手,纷纷离开。匣子被人随意丢在一个角落,轻如羽毛的乐谱缓缓飘落在地上,有人一脚踩上去,留下一道黑色的印记。

  没有人有兴致了解这是怎样的一首曲子,就如1953的安彼尔创作了一个世纪,也没有人在意莱比锡圣多马教堂外面管风琴的声音;就如大洋彼岸的陈恩瓷几十年的苦苦守望,也被掩埋在这3765米深的茫茫海底。

  二、东方小女郎

  1953年一月二十一,德国赫瑟尔河畔流淌着清冷的旋律。

  穿着一件破棉衣的安彼尔低着头,在莱比锡圣多马教堂外的广场上拿着一张纸壳写写画画,他手上握着捡来的铅笔头,手指被冻得发红。广场上有穿着嘻哈的年轻人路过,用眼睛瞥他一眼,扔下几枚德币,然后转头跟同伴打趣:“看,我们的小巴赫又在创作了呢!”

  笑声渐渐远了,隐约传来讥讽声:“连琴都不敢弹,这个怪胎还天天坐在那里幻想着成为第二个巴赫!”

  “听说他是因为迷恋巴赫才来这里的。我看,写再多也是一堆废纸!”

  如雕塑般在广场上坐了一下午的安彼尔慢慢抬起头来。他极瘦,亚麻色的头发微微卷曲,高鼻深目下是一张因营养不良而憔悴的脸,薄唇紧紧抿着,蓝色的眼眸显得内敛而沉默。他明明是西方面孔,却独有一种东方的矜持。

  他拿起地上散落的纸壳装进黑色的布包里,正欲站起身来时,从他头上投下来一片阴影,一句流利的德语响起——

  “先生,我能买你一首曲子吗?”

  安彼尔抬起头,一张素净的东方面孔映入眼帘。远山眉,眼睛下方一颗隐约可见的泪痣,像揉进了一粒朱砂。她穿着修女服,手上拿着一本《旧约圣经》。她伸出一只手,手心静静地躺着一枚德币。

  这是个中国女孩。

  安彼尔沉默了一下,说:“我不卖。”

  女孩像是预料到他的回答,神色平静:“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听一首曲子。在我们国家,人们不开心时总是以歌舞为乐。”

  陈恩瓷那时是圣多马教堂唱诗班的一员,拿着十字架,在大修女的指导下吟唱诗歌。唱诗班众多女孩中,只有她一个是异国人,因此,她经常无故受到排挤和孤立。这一天,她正因为被人栽赃摔坏烛台而郁郁寡欢。

  暮色里,女孩眉目低垂,安彼尔站起身,只轻轻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从来不弹曲子。”说完,便绕过她转身离去。

  德国小城莱比锡,少年孤僻的背影像海上的落日,孤独却散发着令人过目不忘的忧郁气质。

  就在安彼尔快要忘记这个中国女孩时,她再次站在了他面前。

  彼时,他正坐在广场角落吃午饭——一块干裂发硬的面包,他咬一口便就着一大口白开水咽下去。这一次,她眼睛微微发红,像是刚刚哭过一场,突如其来问他:“巴赫的第几平均律才能弹出心碎的感觉?”

  她那时的心上人是带她来德国的老师。他叫周山,穿着白衬衫,手指修长,温文尔雅。几分钟前,他带着一个身材姣好的德国女郎走到她面前,让她唤师娘。她忍着泪,落荒而逃。

  安彼尔不说话,沉默地看着她。

  她自顾自说下去:“在我们国家,有一句诗是这样说的:我本将心与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说完,她惨淡一笑,“你肯定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我猜,你除了写曲什么也不知道吧?”

  一个哭过一场的少女,问着他人什么叫心碎的感觉,任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猜到几分。

  安彼尔望了她一眼,开口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女孩顿时睁大了眼睛:“你竟知晓中国的诗?”

  安彼尔神色依旧波澜不惊:“小时候在翻译书上读过一些。”

  女孩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在他身边坐下,从他手中撕了一片面包,又学着他的样子灌了一大口水,梗着细长的脖子艰难咽下后,才轻轻伸出手。

  “我叫陈恩瓷,来自中国。东方还有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皎然素瓷传静夜,芳气清闲轩。她的名字很有中国气息。

  安彼尔神色微动:“你好,东方小女郎。”

  1953年,圣多马教堂前的阳光似咏叹的前奏曲,她手中的《旧约圣经》被风吹开,现出里面的一句词:“爱情如死之坚强……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

  三、命运交叉点

  第二天早上,陈恩瓷是有意路过安彼尔常坐的广场的。她拿着烛台跟在一众修女后面,眼睛若有若无往角落一瞥,发现平常拿着纸壳埋头坐在一处的忧郁少年不见了,角落里什么也没有,她的心微微一沉。一连三天,安彼尔都不见踪迹。

  早上的吟诗,陈恩瓷频频出错,本就受歧视的她更是被德国修女冷嘲热讽。吟唱结束后,她悄然循着广场每处的角落找去。就在她即将失望而归时,她看见教堂后门的一块草地上不知何时躺了一个人。她疑惑着走上前察看,发现倒地的男子满面血污,闭着眼睛,紧皱眉头。她把额前散乱的头发抚开,待看清这人后惊呼一声:“安彼尔?”

  陈恩瓷叫了几声安彼尔的名字,他依旧昏迷不醒。她望了望周围,咬咬牙背起他,一步三晃地偷偷进了教堂的仓房。

  典雅肃穆的教堂,私藏男子是大罪,但她顾不了那么多,偷偷寻了东方的草药给他熬药。敷在额头上的毛巾换了十几遍,安彼尔才逐渐清醒过来。他在老旧的木床上一动,全身就犹如散架般疼痛。陈恩瓷见他醒了,慌忙转身压下他的肩膀:“你全身都受伤了,再乱动就麻烦了。”

  烛光如豆,她的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因为熬药而被烟熏得像只小花猫。安彼尔没问她是怎么找到他的,平日里一向沉冷的表情因为虚弱而缓和下来。

  “谢谢你。”

  陈恩瓷放下手中的药,忍不住问:“你是怎么受伤的?”

  他愣了一下,深蓝色的眼眸暗淡下来。

  陈恩瓷把脸转过去,说:“没关系,你要是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不。”他忽然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原来,那群平日以嘲笑安彼尔为乐的人今天又在他面前出言挑衅,但他们没想到,一向沉默的他会忽然拿起石头扔过去,一群人瞬间扭打成一团。双拳难敌四手,最后他还是受了伤,强撑着走了几步,便失去了知觉。

  陈恩瓷听得心惊肉跳,安彼尔说完便再也没开口。教堂破旧的仓房中,他清瘦的侧脸在烛光下模糊不清。

  第二天一早,等陈恩瓷再去仓房时,安彼尔已经走了,木床上只留一枝白色的梅花。她握着花,站在原地看了好久。

  她救了他一次,但她没想到,命运就如古往今来那些绮丽的小说般充满了戏剧性。她晚上在莱比锡小巷中被几个中年德国人堵住的时候,心里是不抱任何希望的。

  不论在何地,异国人总是吸引人眼球,就算是最胆小的德国男人在看见中国小姑娘,邪念也会像发酵了一般涨大。何况,那年的陈恩瓷,白净动人,就像一朵开在掌心的白花。

  在几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就要围上来时,一道利器划破血肉的声音响起,前一刻还笑得一脸猥琐的男人瞬间捂住脸叫道:“Oh my god!我的眼睛!”

  一只手沉稳迅疾地握住了她,下一刻,她就不由自主地转身跟着那只手的主人飞奔起来。中年男人的同伙反应过来,也飞快地追在他们身后。

  陈恩瓷睁大眼睛盯着安彼尔,他嘴角上扬,白色衬衫被风吹起,似张开的船帆。

  那是陈恩瓷第一次看见他笑。

  身后叫嚣的人紧跟过来,他拉着她跑进一座废弃的工厂,藏进狭小的货架之间。骂骂咧咧的德国男人转了几个来回都未见到人影,只能败兴而归。

  陈恩瓷紧紧靠在他怀里气喘吁吁,听见人群终于走了,正欲暗叹一口气,一抬头却直直撞上他的下巴。咫尺之间,他的唇和她近得几乎没有距离。她慌忙低下头去,心跳快得几乎令她窒息。

  同样回过神的安彼尔手如木头般不知往何处安放,红晕爬上了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外国人的脸。

  “安彼尔……”她如呓语般叫着他的名字。

  黑暗中,一对年轻人在命运给予他们的交叉点上劈面相逢,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心中,悄然改变。

  四、赫瑟尔河畔的笑声

  深夜,在圣多马教堂空无一人的大殿里,陈恩瓷看着安彼尔背包里一沓写在纸壳上的谱子,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困惑她的问题:“你终日写曲,可为什么从不把它弹出来?”

  莱比锡圣多马教堂高耸的穹顶五彩斑斓,圣洁的十字架如神祇般伫立于其中。十八世纪西方响彻中外的音乐家赛巴斯蒂安·巴赫的遗体,连同他生前弹奏过的管风琴都被收藏在这座著名的教堂中,受无数后人瞻仰。

  这也是安彼尔常年坐在教堂外的原因。一生当中视为信仰的人物就沉睡在自己身旁,硬纸壳上密密麻麻的乐符便是他追逐的脚步。

  安彼尔静静地看着陈恩瓷,她穿着宽松的白色睡袍,海藻般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肩,美得像一幅中世纪复古的油画。

  “如果你曾在弹琴的时候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你会怎么办?”

  那时,安彼尔第一次对人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说起这段往事。

  安彼尔出生在一个并不和睦的家庭,母亲早婚生下他,父亲颓废无能。在他的童年生涯里,他听到最多的就是他们争吵扭打的声音,而每当这个时候,他的母亲便把他反锁进狭小的阁楼间,直到他们双方偃旗息鼓,她才想起放他出来。

  十一岁那年的某一天,他蜷在阁楼角落里,抱着管风琴弹了一遍又一遍,企图掩盖外面撕心裂肺的争吵声。突然,一道重物摔落的声音狠狠贯穿了他的耳膜,他踢开门冲了出去,发现脸上满是泪水的母亲茫然地看着他。

  因为争吵而丧失理智的女人将他的父亲推下了高楼。几秒钟之后,母亲对他一笑,而后从窗口轻轻一跃。他面无表情,将手上的管风琴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从那一天开始,安彼尔便再也不弹琴。他只是没日没夜不停地写曲,没人知道那些乐符后面埋藏了他多少的心事。

  “巴赫一生籍籍无名,人们是在他死后五十多年才发现他的天才造诣。他晚年因为常年对着乐谱而眼睛失明,也是这位天才所付出的代价。”

  陈恩瓷指着被捆绑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背面,说:“现在,赛巴斯蒂安·巴赫就沉睡在你身后,如果你因为这件事而永远不弹琴的话,换成是那个时候的巴赫,他也绝对会看不起你。”

  安彼尔脸色骤白,陈恩瓷炽热的目光像一张网铺天盖地而来。

  从那天起,陈恩瓷开始隔三岔五从教堂外面带回东西:一盒盒的铅笔、一本本烫着金字的知名作曲家乐谱。她为他点一盏烛灯,披着单薄的外衣陪他在灯下钻研那些她看不懂的符号。

  安彼尔一旦写起东西来便什么也顾不上,数不清的夜晚,当他从纸间抬起头来时,他发现陈恩瓷已经靠在墙上睡着。她的手还紧紧揪着他的衣角,眼睛下的痣像摇摇欲坠的一颗泪。

  五月之际,万物回春,积雪开始融化。安彼尔骑坐在一辆自行车上,修长的腿撑地,阳光透过树枝映在他亚麻色的头发上,少年常年苍白的脸渐渐有了神采。看见陈恩瓷从教堂走出来,他按响了自行车车铃。

  陈恩瓷脚步轻快地跑上前去:“你今日不写曲儿了?”

  “不写了。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跳上他的自行车,他清瘦的脊背透过衬衫凸现出来,陈恩瓷不动声色地轻轻用手环着他的腰。

  五月赫瑟尔河畔,有落拓的诗人,有吹着风笛的卖艺人。在柔柔的音乐声中,他打开一封信,里面是一长串地址。

  “恩瓷,我收到一封来信,里面的人说愿意将我的曲子刻成乐碟。”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这两个字一个外国人说来,发音并不流利。

  陈恩瓷瞪大眼睛拿过信,顿时喜上眉梢。安彼尔靠在石阶上,她紧紧抱着信,温润的眉眼如山水画般舒展开来。

  亘古不变的河水静静流淌,一高一矮两人互相望着。

  有支着木架的年轻意大利画家目光被吸引了,临摹出这两个年轻人相视而笑的画面。印象派的画笔间,赫瑟尔河畔银铃般的笑声被风吹散。

  五、你的心上人

  信封上的地址在莱比锡小镇的南方,他们坐了一晚的火车才到达信中陌生的地方。装修豪华的公寓里,喝着咖啡的中年男人留着褐色的胡子,西装革履。

  他把留声机中的唱片换掉,指了指新的那张,语气轻佻:“这就是我们打造的另一位音乐家的曲子,在别的国家已经断销。当然,我相信您的曲子一定会比他的红上十倍。”

  陈恩瓷打量着四周,心中生疑:“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

  中年男人看着她一笑:“还是这位东方小姑娘聪明!这里还藏着一位小巴赫。”

  说完,他拍拍掌,一个高鼻深目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只要安彼尔先生把曲子卖给我们,我们这位小巴赫就能让它名扬中外。”

  “什么叫卖给你们?不是说刻成自己的乐碟吗?”

  那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般道:“现在谁会听一个没有名气的作曲人的曲子?把曲子卖给我们,你们将得到一笔丰厚的酬金,这首曲子署名是谁,还重要吗?”

  安彼尔懂了,面前的人不是什么帮自己实现音乐梦的启蒙人,他只是一个想把自己所写的曲子当作物品卖出去的商人。

  “小巴赫?”他目光冰冷。

  陈恩瓷自然也明白了。她沉默了几秒后,毫不犹豫把桌上的一杯水泼到男人嘲讽的脸上,然后拉着他扭头就走,只留男人在他们身后大声用德语骂道:“粗俗!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巴赫?”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巴赫?安彼尔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听到别人对他说这句话,所以,在走出公寓后,他低声地对陈恩瓷说:“或许,我把曲子卖给他们换一笔钱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瓢泼大雨没有任何预兆从天而降,路上行人四处躲散,只有他们两个人像无知觉般缓缓走在大雨中。

  陈恩瓷隔着雨幕看眉眼低垂的安彼尔,一言不发地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语言的力量在有的时候是薄弱的,她宁愿让时间证明给他自己看,他的坚持没有错。

  她避开了那个沉重的话题,朝他撇了撇嘴,可怜兮兮道:“好饿,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安彼尔看了看路边的蛋糕店,摸了摸口袋,而后沉默着独自跑进了蛋糕店。不一会儿,他拎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到她面前。

  “给你。”

  陈恩瓷在屋檐边拆开包装盒,一块棕色的巧克力蛋糕映入眼帘。她惊呼一声:“好棒!”

  她把蛋糕切开一半,递向安彼尔。他摇了摇头,道:“我不饿。”接着又固执地加了一句,“你吃。”

  他们两个靠在墙边席地而坐,陈恩瓷狼吞虎咽地吃着。有路过的人停下好奇地看他们一眼,又满脸笑意地摇头而去。

  陈恩瓷听到他们说:“看这个小女孩的男朋友多好!年轻人就是甜蜜……”

  她脸一红,悄悄低下了头。安彼尔看着她嘴角上的奶油,忽然道:

  “你的那个心上人,是什么样子的?”

  六、你是神的一手安排

  如果不是安彼尔忽然问的那一句,陈恩瓷几乎快要忘了周山这个人的存在。

  婚礼就在圣多马教堂里举行,新娘娇媚动人,神父念着庄严的誓词,一首《婚礼进行曲》后,陈恩瓷真心实意地朝周山敬了一杯酒。不知为何,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她想起自己曾在他们两人面前落荒而逃,竟觉得不可思议

  而她不知道,她在婚礼上真心实意祝福周山的笑容,却被安彼尔当成了强颜欢笑。

  在婚礼后台,安彼尔叫住了这个他第一次见面的中国男人。他想了想,却终究还是隐忍着痛意开了口。

  “恩瓷心里一直喜欢着你。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个事实。”

  他笨拙得像个孩童,自作主张,以为这样能帮她,以为她依旧是那个哭着问巴赫第几平均律能弹出心碎感觉的陈念瓷。

  周山盯着这个衣着陈旧、却站得笔直的少年,忽然一下子笑了。

  “你从哪里看出恩瓷喜欢着我?再说我是她的老师,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在安彼尔正欲出口反驳时,陈恩瓷的声音打断了他。

  “安彼尔,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他转过头,第一次见她生气,涨红了脸,面上充满了难堪。她冷着脸走到他面前抛下两句话:“谁让你来这里了?你觉得你对我了解到能自以为是替我说话吗?”

  说完,她朝周山抱歉一笑:“对不起,周老师,请原谅这个外国人的无理玩笑。”语毕,她再也不看安彼尔一眼,扭头离去。

  安彼尔站在原地愣了好久,最后只是苦涩一笑,转身隐入人群中。

  参加婚礼的人群彻底散尽后,陈恩瓷还坐在教堂的凳子上发愣,四周是一片热闹后的狼藉。忽然,她像触电般跳了起来,像一阵风般朝门外跑了出去,好像再晚一秒就来不及了。

  陈恩瓷找遍了莱比锡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没有看到安彼尔的踪迹。这个一向敏感安静的少年,她不敢想象她生气时说的那句连她都觉得是嘲讽的话会令他怎么想。或许他永远都不会再理她?或许他以为她只把他当累赘?陈恩瓷从未这样害怕过。

  就在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沮丧地回到教堂时,一个一直蹲在教堂边的身影轻轻叫了她一句:

  “恩瓷。”

  她转过头,安彼尔朝她一笑。

  “我在这里从天亮等到天黑,我在猜,一个东方小姑娘要多久才想到出来找我。小姐,你看到她了吗?”

  他蹲在角落,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兽,湿漉漉的眼睛饱含深情地望着她。

  陈恩瓷终于忍不住笑了,眼泪却淌了一脸:“这个东方小姑娘以为自己伤害到了一个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她觉得那个人很笨,笨得到现在都以为她喜欢着别人。她想找到他,告诉他,她从未想过,明明他是那么清淡的一个人,目光却那么锋利,锋利到深割进一个人的心,再不能忘却。”

  “你能找到他,帮我告诉他吗?”她蹲在地上,深深将脸埋于掌心中。

  有一双手臂轻轻抱住了她,温热的手指抚去了泪水。

  十二点钟的钟声敲响,圣多马教堂传来管风琴的声音,那是巴赫平均律的第三章。

  他们站在圣多马教堂穹顶之下,在管风琴悠扬的旋律中跳舞,空无一人的街道,她白色的裙裾翩飞。

  在很多很多年后,陈恩瓷在地球的另一半的东方国度孤独守望一生,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那日所有的画面亦如电影般清晰。

  那天,安彼尔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从小到大,我每日谱曲几十遍,以巴赫为束缚。从今往后,我以你为约束。恩瓷,你就是神的一手安排。”

  七、巴赫之琴

  在遇见安彼尔之前,陈恩瓷每日对着十字架祈祷的是希望周山能注意她一眼,而现今,她闭着眼睛在胸前画着十字,是希望自己能在安彼尔生日前送他一架属于他自己的管风琴。

  她偷偷去莱比锡的琴行,那些陈列在柜台上泛着冷光的管风琴,最便宜的她都要在小餐馆里刷半年的碗才能买到。她没有时间,也等不及。就在她焦头烂额之际,安彼尔却告诉她,他要离开莱比锡几个月。

  安彼尔接到幼时导师的电话,一个机会摆在了他面前。他可以进入音乐学校参加几个月全封闭式练习,结束后,会有德国著名的拜罗伊特歌剧院里的人员来挑选人才,获选者能在上万名观众前开个人独奏会。这对于每一个怀有音乐梦想的年轻人来说,都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安彼尔却犹豫了,他想到了陈恩瓷。可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你还等什么?什么时候出发?”

  他脸一红,扭过头去:“我可能几个月都没有机会回来。”

  陈恩瓷一怔,随即恢复了神采:“你放心,我会在这儿等你。你要去更好的地方,我怎么能成为你的阻碍呢?”

  临走前,陈恩瓷塞了一张字条到安彼尔手里。在火车上,他打开,上面写着一串字迹娟秀的中文: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

  可陈恩瓷终究还是没有她说的那么硬气,不过一个月她就抵挡不住内心的思念,瞒着安彼尔买了车票,偷偷找到他所在的学院,希望能远远看他一眼。红色砖墙外,她一个人转了十几圈都无法入内。

  她咬咬牙,索性脱了鞋子,趁着没人偷偷爬上了后墙,一双似鹿般的眼睛从墙头探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安彼尔。几十个穿着英伦校服的人在铺着鹅卵石的广场中站成一排,他穿着咖啡色的毛衣,系着领结,坐在一架管风琴的后面,表情沉静,深邃的目光低垂,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

  陈恩瓷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好像这宽阔的广场中央只有他一人。少年好像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抬起头。陈恩瓷心一跳,脚一滑,还没来得及尖叫就从墙上摔下,趁着安彼尔还没发现,一瘸一拐地逃走。

  几个月后,陈恩瓷才从医院出来。

  提着行李的安彼尔兴致勃勃地下了火车,却发现思念了几个月的身影并未前来,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牵着他衣角,脆生生地说:“恩瓷姐姐让你晚上去赫瑟尔河畔等她,她有惊喜要给你。”

  安彼尔眉毛一挑,他也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她。几天前,歌剧院一众神情严肃的考核人员在听完一首他自创的管风琴曲后,有人激动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说:“安彼尔先生,拜罗伊特歌剧院欢迎你!”

  他们看完他的乐谱后,称他为天才少年,前途不可限量,而他只一心想回到那个小镇,告诉他的东方姑娘。

  赫瑟尔河畔的月光如银霜,陈恩瓷站在一地落花中笑吟吟地看着他。

  “再过一个小时就是你的生日。”

  安彼尔没说话,中国人爱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安彼尔想,他们之间不知隔了多少个秋。

  陈恩瓷一把将身后一块红色的布拉下,一架华美绝伦的管风琴赫然出现在面前,夜幕中,它幽红色的外观泛着夺目的光。

  “这是被收藏在圣多马教堂的巴赫生前所弹之琴。”

  几个小时前,她望着那台戒备森严的管风琴在十字架下从未这么虔诚地许愿:“圣主,只要借给我一个晚上就好……神会宽恕我的。”

  夜色深沉,躲过重重看护,她把它偷运了出来。

  安彼尔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就在他正欲说什么时,十几道手电筒的光刺透了他们眼睛。人群中响起一道盛怒的声音:“小偷在这儿!快给我抓住他们!”

  八、终其一生的等待

  陈恩瓷是在1957年离开德国莱比锡的。

  她的个人档案被当时的德警记下狠狠的一笔:盗窃圣多马教堂大音乐家赛巴斯蒂安·巴赫遗琴,即日驱逐出境,永不能入国。

  沉重的印章烙在纸上,冷漠得如同陈恩瓷那天深夜被警察审问一晚上的脸。

  “琴是我偷的,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安彼尔被学府里的人保释,没有人愿意放弃这个如金子般的少年。所有人都跟他说,你只要说不认识这个亚洲小姑娘就好了,你前途才刚刚开始,不要因小失大,断送唾手可及的机会。

  连陈恩瓷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他只是凑巧路过而已。”

  德警没见过这般冷漠倔强的人,只能憋着气在她的档案上打叉,然后扔给她一沓文件,说:“签完字,收拾好你的东西,会有狱警将你遣送回国。我们不需要你这种贪欲熏心的人留在这里。”

  只有安彼尔知道她是为谁而偷琴,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人只能像疯了一般拉着人一遍遍解释,却无人理会他。

  临行前,他抱着陈恩瓷,抵着她的额头,喃喃不休:“不写了,不弹了……只要你别走,我一辈子不碰音乐了。”

  陈恩瓷擦着眼泪,拼命挤出一个笑容:“傻瓜,又不是一辈子不能相见。你好好在这儿弹琴,等出名了就来中国找我。我一辈子等你。”

  1957年,陈恩瓷在离开德国前最后一分钟说着一辈子等他,就真的等了她余下的整整一生。在五六十年后的现在,人们有网络,有手机,有无数的社交软件可以联系一个人,而在那个年代,身处在大洋彼岸两端的两个人说再见,却是真正一生的告别。思念让回到中国后的陈恩瓷熬得白发苍苍。

  后来,垂暮之年的陈恩瓷总是爱拉着人问一个问题:“年轻人……你有没有听说过德国有一个音乐家名字叫安彼尔……”

  留德归来的人冥思苦想,终究摇头道:“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更别说是音乐家了。”

  而每当这个时候,老人便会固执地摇摇头。

  “不会的……安彼尔后来不可能没有成名!你没听过他写的曲子,那是继巴赫之后最伟大的音乐家!”

  年轻人听到这里,戏谑般地插话道:“您还认识巴赫?”

  而老人却再不肯说一句话。没有人发觉这个总是爱在管风琴后面静坐,脸上皱纹纵横的人,年轻时有怎样一张明媚的脸。

  陈恩瓷没有想到,年轻人说的话其实并没有错。德国从未出现一个叫安彼尔的音乐家,因为那个因为巴赫而来到莱比锡的少年死于1960年,陈恩瓷离开的第三年。

  那是久到无人能想起的一段往事。

  那年的安彼尔已经小有名气,在歌剧院演出结束后,掌声经久不息。可一心念着东方姑娘的少年不顾众人阻拦,铁了心要远渡重洋。登上轮船时,他手里紧紧拿着一张曲谱,在上面一笔一画、端端正正用中文写着两个字:念瓷。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为爱而写的曲子。

  而就在轮船在太平洋行驶的第三天,海上卷起风暴,裹挟着轮船上的一切沉没在太平洋深处。被海水覆盖的生死一瞬间,没人知道少年最后的心事。

  几十年后,陈恩瓷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闭上了眼睛。她终其一生都未等到安彼尔的归来。

  九、泛黄的乐谱

  搜救船上人群躁动,休息了一夜的美国人从睡眠中醒来,有人拾起甲板上的乐谱,皱眉问身边的人。

  “这张旧纸还要吗?”

  “反正看不懂,扔了吧。”正忙着收船的人随口应了一句。

  于是那人手腕一挥,泛黄的乐谱便如落叶般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只一瞬便重新沉没入无垠深海中。

  海雾迷蒙,有一个异国少年凭栏遥望东方的身影若隐若现。微光浮动,海面霞光万丈。

  编辑/爱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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