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大抵,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一九二五年冬,我前往上海监狱医院探望顾伯兮。他脸上肉已瘦尽了,转头望向我,呆滞的神情微微诧异,却不说话。
我将那方染血的手帕交予他,他颤抖着接过,目光有瞬间的怔忡,良久后,才哑声道:“你……见过书儿。”语气笃定。
我点头,他便突兀一笑。这笑撕扯他的胸腔,惹得他不停咳嗽,咳到最后,终于涨红了脸:“你见过她,她……”
顾伯兮忽然问不下去了,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我有些动容,走过去,替他掖了掖被角。
是的,我见过尹书小姐,在不久前,宝成裕记银楼门口。
那大抵,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二)迟早有一日,她将展翅飞离我卑微的国度
印象中,尹书小姐总是优雅尊贵的。
她七岁时,随父亲从遥远的澳洲回国,当即便住进了大东门洋式的大房子里。而我,则随父亲进入尹家,学习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下人。
父亲熟知尹家琐碎事务,平日里负责照顾尹书小姐的生活起居。可他年岁渐渐大了,少不得把我拎出来。
那年的冬日格外冷,我拿着笤帚打扫庭院,扫着扫着,身后灰中掺白的雪已堆得老高。我环顾四望,瞧见没人,顿时玩心大起,蹲下身堆雪人。
雪人并未堆成,我的手倒被冻得通红。
我愤愤不平地捧起那不成形的“头”,顺势朝远处一扔,竟砸到一个人。她很小,戴着复古的圆顶毛呢帽,软软的黑发披散在肩上,眼神明亮。
我从没见过她,但直觉提醒我,我闯祸了。
球形的雪在她衣领处碎落,不少冰碴子化水渗进米色的毛衣,冻得她打了个哆嗦。我慌忙跑过去,想在父亲发现这事之前息事宁人。
可出乎我的意料,想象中高傲的斥责并未落下,她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领口,声音缓慢而悦耳:“这就是雪吗?”
这声音带着些许激动和欣喜,仿佛先前的闹剧不过是大自然温柔的亲吻。
我定在原地,不自然道:“是的。”
“我长到七岁,从没见过雪。”她忽然蹲下,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从手套里滑出来,飞速碰了碰地上残存的几片洁白,“真好看。”
乡下人进城似的赞叹语气,却不叫人觉得违和。我杵在那儿,彻底忘了自己原先的打算,直到父亲气喘吁吁跑来,既慌张又恭敬地唤她:“佩妮小姐,快起来,要冻到了。”
我猛然醒悟,她便是我今后的主人。
尹书小姐原没有中文名字,所以父亲在“卸任”前,一直称呼她为“佩妮”。
尹书小姐在那以后果真感染了风寒,不得不卧床半个月。她醒来那日阳光正好,我拎着热水壶路过她静坐的落地窗前,金色漫洒将玻璃上的花纹一同带到木地板上,将她映衬得宛如一只开屏孔雀。
我忽而有种错觉,迟早有一日,她也将如这样的鸟儿一般,展翅飞离我卑微的国度。
不久之后,她告诉我,她有中文名字了,但还是不想读书。她的父亲极宠爱她,很快便花高价钱送她入了历史悠久的美国基督教中学。
而我,终于担任起接送她出行的任务。
(三)我深知,这是一场博弈
中学时代的她十分活泼,似是十分适应洋式教学。但当我打下车窗,看见那穿着一袭白色婚纱的少女如缥缈的薄雾向我奔来时,神经仍是难以遏制地跳了一下。
尹书小姐长大了,亭亭玉立,姿态优雅。
她动作娴熟地上车后,我正想关门,却见到不远处拎着大包小包的男生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赶。我转头,等她示意,她却狡黠地弯了嘴角:“快走。”
我不免朝那边望了眼,都是身材颀长、容貌俊朗的青年,可惜气质差了许多。其中一人身上负担最重,目光更是炽热。
我深吸一口气,踩下油门。
回到家,尹书小姐笑了许久。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我才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尹书小姐的父亲准备给她订婚了。
时下,富人家的女孩子,中学毕业后不去外国留学,便要结婚。她还没做好出国深造的准备,只能被迫订婚。
在学校里,像她这样美丽的贵女,自然备受男生追捧,何况那之中,还有她的未婚夫,同样是富家子弟的艾伯德。她不过上演一出话剧,他也要鞍前马后地跟着她。
我想起那日他的狼狈,心中不免欢喜。
但……也难免失落。
尔后,车子的后座便多了一人。艾伯德身上有种法式浪漫,总喜欢极尽所能地讨尹书小姐欢心,他也如愿以偿,常能使小姐开怀。
我随他们去挑选婚纱,一身雪白的小姐从试衣间里出来时,艾伯德的眸子霎时亮得惊人。
小姐微微撇嘴,忽然在走到半途时崴了脚。
我还未及赶过去,艾伯德便早已慌里慌张地来到她跟前,蹲下身为她检查,甚至为她系好鞋带。她自始至终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看他,目光微寒。
他们的关系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鸿沟硬生生撕裂。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我知道,这场订婚仪式将无疾而终。
很快,尹书小姐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里,绝食以示抗议。我透过雕刻着精美花纹的蓝绿色玻璃,还能瞧见她越发忧郁的侧影。
我想去找她父亲说情,可我失败了。
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人才品貌,艾伯德都是位百里挑一的好夫婿,尹书小姐没有理由拒绝。
冷战进入白热化状态,我偷偷在外面买了可口小吃准备“暗度陈仓”,但我没想到,还不等我爬上那座小洋楼的窗台,她却自己打开了窗户。
尹书小姐低头看见我,憔悴的神色一扫而空,她道:“裴深,我知道你不会跟父亲说。你让开些。”
窗台离地面不算低,下面是绿油油的草坪。
我猛然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却来不及阻止。我只能眼睁睁看她一跃而下,飞扬的白色裙摆犹如坠落天际的云朵。
她落地,就势一滚,血色便蔓延开来。
我吓得扔掉手中的东西,拼命喊救人。
我深知,这是一场博弈。可若以她的性命为代价,我一定不能原谅自己。好在上天垂怜,她赢了。
醒来的时候,我瞥见她眼底灵动的光彩。
尹书小姐的父亲终归爱她,厚着脸皮悔婚。只是,她也不得不做出让步,前往美国深造。
我以为我不过会少见她些许年头,但我没想到,将我们隔开的,不仅仅是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而已。
(四)我为尹书小姐可惜,总觉得他并非良人
尹书小姐学成归国,身边多了个不速之客。
我向来不惮以恶意揣度她身旁的人,尤其是顾伯兮,这位初见时西装革履,戴一副镶金边眼镜和一顶灰色礼帽,貌似斯文的先生。
顾伯兮对人很友好,并未因我身份低下而对我轻蔑不屑。我从前觉得那是他有教养的表现,可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对一个完全不值得自己重视的人表示礼貌,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与尹书小姐相反,我自始至终,都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好感。
小姐的父亲同我一样,并不看好这个高学历却城府颇深的上门女婿,再一次和她闹僵了。我还没有说上话,小姐便挽着顾伯兮的胳膊夺门而出。等我赶到,大厅只剩一片狼藉。
她的父亲气得晕倒,连日卧床不起。
我则十分不情愿地载着他们在上海滩到处闲逛。从尹书小姐字里行间可以听出,他们要结婚了。我透过后视镜望见她满脸幸福的模样,和与艾伯德在一起时是完全不同的。
尹书小姐很热情,对婚礼上任何细节都精心擘画,包括选哪一家银楼订制器皿和首饰,怎样化妆才能达到更好的上镜效果,甚至连裙摆曳地扫起的灰尘,也要算准它飘飞的方向。
顾伯兮的脸掩在低低的帽檐下,他薄唇微抿,笑起来有微微凉意,对此既不说好,也不见不耐烦。
我为尹书小姐可惜,总觉得他并非良人。
我的想法很快便得到证实。那日,顾伯兮没有陪她,我开车驶过延安路,透过白色车帘,竟然瞧见他搂着一位戴巴黎贵妇帽、肤色白皙的妇人。
他们的熟稔程度,比起尹书小姐同顾伯兮的熟稔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脑子发热,车子在街上打了两转,才烦闷地驱车返回。
尹书小姐早早换了新装,见我时嫣红的嘴不自觉弯起:“裴深,你快点,伯兮还在老凤祥等我呢。”
凤祥也是老字号银楼,他们的结婚钻戒就在那儿订制。我只觉脑门血气上涌,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却不想有所动作。
她不免又催促道:“裴深,你干什么?父亲最近态度好不容易转变,你可不许使什么小性子。”
她以为我是她父亲的人。
我哂笑一声,为她拉开车门,油门一踩,早已确定要去的方向。她心情愉悦,并不晓得我会抄近道,带她去看一幕她不敢想象的画面。
“裴深,你停一下。”
果然,车窗打下,车帘拨开,尹书小姐的目光霎时被远处的两人吸引住。她戴白手套的双手微微颤抖,我把玩自己的怀表,开始坐等好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坐在我身后,沉重地呼吸,却迟迟没有动作。我疑惑,转头望见她淡漠的神色,一时噤声。
良久,她终于尽可能用平静的口吻吩咐:“回去吧,裴深。”
我不甘心,还想劝说,她却又补充道,“今天你什么也没看见,知道吗?对父亲不能说,对他……”她顿了一下,“对他,更不能说。”
我神经突兀一跳,霎时犹如坠入寒潭般僵在座位上,无法回过神来。
(五)如果他和你一样平凡,我现在会不会很快乐
第二天,尹书小姐第一次爽了顾伯兮的约。她早早嘱咐我,要不遗余力地查到那人的消息。
我心情玩味地载着她转了七八条街巷,才找到那风韵犹存的寡妇。
她的确有尹书小姐难以匹敌的风致,可是在尹书小姐眼里,她不过是一个畏畏缩缩的穷人。小姐优雅高傲地下车,用雨伞杵地,连屋前台阶上的灰尘也不自觉跟着抖了三抖。
那妇人低头,坐在她前面,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
尹书小姐从我手中取过一箱钱,摊开,居高临下道:“我知道,无论生在哪个时代,你都活得比我蜷缩。我有套住他的资本,而你,”她嫣红的唇犹如毒蛇吐信,眼尾微微挑起,一副凌厉模样,“连给我擦鞋,都不配。”
语罢,她也不等那妇人回复,便冷冷吩咐我:“走吧,裴深。老凤祥的沈老板还等着呢。”
我看见她极为矜贵地出门,雪色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富有节奏感,仿佛一首宣判穷人死刑的葬歌,一点点敲在那妇人渐渐苍白的面上。
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尹书小姐走出那陈旧老屋,阳光打下来,她下意识用手去挡。那一刻,她的身体轻薄如纸,仿佛一阵风也能吹走。
我看见她隐藏的软肋错了位,将她的心戳得鲜血淋淋。可那些疼,没有人知道。至少,顾伯兮不会知道。
尹书小姐自然没有去老凤祥,而是硬拉着我去了附近的歌舞厅。
她看着大厅里身段妖娆的女子不停跳舞,手中香槟、红酒一杯杯入肚,怎么劝也劝不住。最后,她醉得两颊酡红,走路打飘。
我将她扶进后座,心里一直盘算,该怎么才能在她父亲赶回来之前将她收拾干净。可下一秒,她的手臂忽然如潮水般覆上来,她目光迷离,吐息温热。
我没了动作,任她逾距地抱着,即便背朝车外寒风凛凛,胸腔依旧被焐得火热。
“裴深……”她声音喑哑,却明明白白认得我,“裴深啊……”
她重复我的名字,良久后才呜咽起来:“你说,如果,有没有这样的如果,如果他是你……他和你一样平凡,我现在会不会很快乐?”
我身上的温度随她的问题一同冷却,终于,我掰开她环着我的手,温声道:“顾先生与我怎么可能一样?小姐,您喝醉了。”
我哄孩子似的将她哄到睡熟,才默默将车开回尹家。
(六)有些人,即便在旁人眼里连渣滓也不如,在她眼里,也是无上瑰宝
尹书小姐醒后,发生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她的父亲知晓了顾伯兮的劣迹,更加反对这门婚事;第二件是,小姐同她父亲闹翻,彻底离开了尹家。
我还没来得及劝阻,她便不声不响走掉了。她没有向我告别,因为那没有必要。
我在街上重逢他们,顾伯兮的脸依然被低低的帽檐遮住,目光既沉静又温良。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这场闹剧的导火索,又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在乎。
他或许也从来没有喜欢过那个面色苍白的寡妇。
人们多喜欢用“风流潇洒”来形容如他一样的公子哥,永远有魅力,永远如致命却美味的毒药吸引着尹书小姐。
他搂着她,一如从前对待其他青春美貌的女孩一样。
可是尹书小姐的父亲为此气垮了身体,很快,竟突发心脏病死去。那日,尹书小姐正同顾伯兮举办小型婚礼,完全没有从喜庆的气氛里抽身而出。
等她赶回家,仆人便毫不留情地将她轰出去了。
我站在黑色豪车旁,眼睁睁看她如同落水狗似的等着顾伯兮过来,将她罩进宽大风衣里,灰溜溜地走掉。
小姐的父亲把大部分财产留给了她的哥哥,连房子,也被她所谓的姨妈们瓜分殆尽。
我很久都没有她的消息。但我知道,顾伯兮还有自己的事业,所以他们的生活能暂保优渥。
我每天都在上海滩闲逛,这里充斥着帮会、各色皮肤的外国人、间谍、军人……我坐在茶楼上,犹如看一场一场免费戏剧,乱哄哄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我终于再见到她。
可我没想到,她竟然在墙上贴广告。那是中医杂志广告,贴完那一摞,收入还不够买她从前穿的一双鞋子。
我冲下楼,在出现时,又极尽所能地掩饰自己的刻意。
“裴深?”她见到我时却没表现出任何窘迫的姿态,反而如从前一样大方优雅,“你怎么来了?”
“我出门采办,恰巧遇到小姐。小姐你……”我欲言又止。
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下的糨糊,了然道:“伯兮不愿与日本人共事,丢了工作。你知道,他比较理想化,不愿做这些活,可饭还是要吃的……”
我闻言,几乎脱口而出:“那你呢?!”
我怕自己情绪外露让她不自在,只能尽量压抑道:“小姐不觉得辛苦吗?夫人心里还是惦念小姐的,只要小姐回去认个错……”
“裴深,”她很调皮地白了我一眼,“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仍想劝说,她眼底忽然又漾出光彩,声音糯糯的,充满幸福:“再说,伯兮他很快就要有钱了,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份酬劳不菲的工作。”
我不得不缴械投降。
有些人,即便在旁人眼里连渣滓也不如,在她眼里,也是无上瑰宝。我没有立场说什么肉麻的话,只是心口微疼。
她不能懂我,有时我也不能懂我。所以我走了。我躲在车里,远远地看着顾伯兮绅士地出现,将两块廉价糕点塞进她怀里,她笑得如同蜜一般甜。
(七)那些心思埋在我身体里,随年月悄然滋长
我一直不知道,尹书小姐口中的高薪工作是什么,直到我在长街上看到顾伯兮和一个高鼻外国人被抓。
买卖非法物品,无异于把脑袋往枪口上凑,何况在如今这个风声鹤唳的年代。
我想那一刻我一定是疯了,忍不住疯狂踩油门跑到她的家。公寓前还有警署的车子,他们在等人。
我调转方向,在路上四处寻找,见她正一脸无辜地采购回来。我没给她开口打招呼的机会,便将她硬塞进车里。
我沿着码头的方向一路狂飙,飙到天色渐暗,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也不停歇。
尹书小姐一定觉得我精神错乱,只管疯狂敲车窗,疯狂地呼喊。她的声音,除了我,没有人能听到。
可是我将车开到无人的泥泞中,忽然觉得累了。
我骤然刹车,便见她砰地一下敲碎车窗,然后不管不顾地推门朝外跑,雨声混着玻璃碎裂声清清楚楚地传入我耳里。
我跑上去,拦住她,她终于怒不可遏,甩了我一巴掌:“裴深!你吃错药了吗?!”
雨水将她头发打湿,苍白的脸在夜色下更显可怜,我不禁冷笑道:“小姐,你知不知道,顾先生他犯法了?!警察很快也会将你抓去问话的,到时候,你能不能走出来就是问题了!”
她听了我的话似乎受了当头一棒,焦躁的步子霎时定在原地,愣愣地望我:“你说……什么?”
“顾先生他被抓了。”如果这剂强心针还不够劲,我不介意再加些料,“小姐,你还不明白吗?你喜欢上的不过是一只臭虫,他什么也干不了,却满嘴甜言蜜语。你沦落至此,全是拜他所赐……”
“够了!”她果然再难维持风度,反手又给我一巴掌,然后便趁机朝前跑。
夜雨的冷意冰寒刺骨,她跑掉了鞋子,被扎破了双足,却不舍得停下。
可她终归是个弱女子,没跑多久就摔在地上,溅起的泥水在漆黑的夜晚发出绝望的声响,她只能闭上眼,任我赶上来,将她紧紧箍住。
“我从没有想过,你对我怀有这样的心思。”她的薄唇微微颤抖,“裴深,你告诉我,为什么?”
若是知道原因,我愿意将那些因果剔除一千次一万次。可我不知道。那些心思埋在我身体里,随年月悄然滋长。
我也控制不了。
我只能猛然低头狠狠吻她的唇,凉薄,柔软。
她瞳孔霎时放大,犹如将要溺毙之人,双手不自觉地想要抓开我的背,寻找呼吸的罅隙,可我一点机会也不给。
我不知道还能跟她说什么,我只能这样做。
我拼命索取,直到她连拍我的力气也没有,才渐渐消停。
雨越发大了,她终于挣脱我,擦了擦嘴:“裴深,很好,很好!”她站起来,踉跄地往后退,“不过就算你这样,我也……”
凉薄而笃定的语气,让我丝毫不敢动弹。可她话未说完,忽然眼前一黑,软了下去。
(八)她的眸子光华流转,唯剩我的倒影
这场高烧来得恰是时候,尹书小姐为此卧床不起,整整一个星期,一切都尘埃落定。
我从没有以这样尴尬的身份照顾过她,她一开始并不顺从,直到我松口答应让她回去看看顾伯兮,她才勉强吃药。
中药虽苦,她吃得却安静。我渴望她和我说什么,可她总不言语。
预备去探望顾伯兮那日,我们在原先他们居住的旧房子下重逢那个肤色苍白的寡妇。她和我们初见时一般,只是眼角眉梢多了些底气。
“尹小姐,真巧。”她的声音比我想象的更刻薄,“你来这儿做什么?”
尹书小姐不想与她周旋,便淡漠走过,肩膀却被她捏了一道:“先前警署的人还在找您,您与顾先生关系亲厚,他落难,您还敢堂而皇之来这里?”
我不免用眼色示意:“夫人,请您注意措辞。”
她蓦然哂笑一声:“其实那犹太人是我介绍给顾先生的。他不过一个彻头彻尾的浪荡子,落魄至此,任何人都能成为他的救命稻草。即便不是我,以后也会有其他人,将他推入深渊。而您……您不觉得您现在,比我更可怜吗?”
尹书小姐勉强克制的情绪终于爆发,愤怒回瞪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害他?”
“您说呢?当初我什么都给了他,他却弃我而去,我送他这份厚礼作为回报,有何不可?”她竟又一笑,转身走了。
尹书小姐被晾在原地,久久无言。我踌躇半晌,才敢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小姐,您还去吗?”
她没有即刻回我,只是压抑地呜咽,半晌后,方缓慢抬起头,神色微寒地盯着我:“裴深,以前我总不明白。直到你把我塞进车里,直到刚才,我忽然明白了。”
她说这话时竟然在笑,笑得让我喉咙发干。
“伯兮偷腥,父亲怎么会知道?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寡妇,又怎么会认识犹太人?是你,一直是你……对不对?你喜欢我,她恨顾伯兮,所以你们都不想让顾伯兮继续活着!”她笑得很甜美,话语却冰冷,冷到我的身体也跟着失去温度。
我强作镇定,不想承认,我怕我无论怎样开口都要失去她。可她没说错什么。是我忌妒顾伯兮,是我看不起顾伯兮,是我要害他。
“裴深,你终归,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明明要仰视我,可语气依然高傲。
我怕她说完便转身离开,忍不住上前一步,谁知她也上前一步,定定地望着我:“你做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我,伯兮不值得我托付……”
最后的审判猝不及防落下,我与她四目交接,耳边车水马龙声蓦然远去,眼前花开绚烂,她的眸子光华流转,唯剩我的倒影。
(九)漫长到我几乎可以回溯所有我们曾经相遇的时光
尹书小姐再没提看望顾伯兮的事情,而是答应了要随我逃往香港。
在出发前,她一直卧床将养,时不时靠着枕头就着清晨薄光看书。我为她熬粥,还能瞧见她被晒得微微泛黄的头发垂落肩膀的模样,这是我期待的岁月静好。
她的话渐渐多起来,偶尔谈及国外留学生活,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等她身体大好了,我开始着急买船票和食物。她常说喜欢吃的东西,我都要一一买来,仔细包好。我从来都足够耐心,急不得的事情愿待来日方长。
我以为她会在家里一直等我,可是临到出发那日,她忽然不见了。
我一人游走在大街小巷,希望能在她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找到她,但等我终于看见她时,她却陷入了一场暴乱的洪流中。变化突然,我无所适从。
喊口号的人很多,镇压的武装力量,让人群骚动不已。
我看见有武警在混乱中用棍子打她,她没有动弹,随后一声枪响,她才不甘心地倒地。那一瞬似乎很漫长,漫长到我几乎可以回溯所有我们曾经相遇的时光。
我想起她七岁那年坐在落地窗前,阳光透过薄雪,透过窗扉,在她身后映出一片蓝绿色的幻影,犹如孔雀开屏般美丽。
她果然猝不及防地凋零枯萎,甚至来不及收起自己的羽翼。
我疯魔似的拨开人群,勉强挤到她身旁,想即刻带她就医。她却打开我的手,硬塞给我一方手帕,手帕染血,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什么,是我看不懂的暗语。
“伯兮……伯兮……”她的嘴一开一合,说的一直是这两个字。
最后,我还是没有能把她带走,暴乱的人群再度把我们冲散。我悲哀地看着远处的她陷入一片密密麻麻里,如同大雨冲刷过的土地,终于没了痕迹。
“伯兮……伯兮……”
尹书小姐到死都惦念着顾伯兮,所以,一九二五年冬,我前往上海监狱医院探望顾伯兮。
(十)即便死亡逼近,她也从未回我以深情
他脸上肉已瘦尽了,转头望我,呆滞的神情微微诧异,却不说话。
我将那方染血的手帕交予他,他颤抖着接过,目光有瞬间的怔忡,良久后,才哑声道:“你……见过书儿。”语气笃定。
我点头,他便突兀一笑。这笑撕扯他的胸腔,惹得他不停咳嗽,咳到最后,终于涨红了脸:“你见过她,她……”
顾伯兮忽然问不下去了,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我有些动容,走过去,替他掖了掖被角。
或许他也是喜欢尹书小姐的,只是那份爱同我的比起来,不知逊色多少。
等到他容色缓和,我才将尹书小姐最后的境遇告诉他。他并没有显得惊讶,似乎那方手帕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将他扶坐起来,他才淡淡道:“手帕上写的是一个地址。我想她的父亲不会不为她留后手,所以落魄时一直劝她把那份遗产交给我。”
“她没有这么做?”我明知故问。
“嗯……我原来不理解,现在想想,我确实不够格让她孤注一掷。”顾伯兮的口吻带着倦意,“那时,她应该着急告诉你地址,想跟你走。你知道,这个时代,真金白银最实在,有了钱,你们在香港更能站稳脚跟……可她没想到会遇上这场暴乱,只能胡乱在随身手帕上写两个字,把信息传递给你……她没想到,自己匆忙写下的,却是我们以前开玩笑用的暗语……”他抬头望着我轻轻笑了一声,“你说,她是不是很傻?”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索性勉强让嘴角扯了一个弧度:“顾先生,您真会开玩笑。”
屋外有点冷,我瞧见窗帘被吹起来,便站起来去关窗。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的步子有点颤。许是风实在太冻人了。
尹书小姐曾说,当年艾伯德向她求婚,她觉得很麻木,既不高兴也不想反对。直到他卑微地为她系鞋带,她才觉得这个人无趣透顶。她不需要别人做一个卑微的囚徒,只需要人与她并肩而立。
顾伯兮太了解她,不动声色就能将她打回原形。即便她知道他是毒药,仍甘之如饴。
那我又算什么?
顾伯兮说,她最后是想取出遗产随我逃亡,慌乱中只能呼喊他的名字,好让我找到那笔遗产。他已经病入膏肓,要不要钱已经无所谓了。但他的说法永远没有人可以证实,我不知道她倒下的那一刻,口中呼唤伯兮时带着几分真心。
我只是遗憾,即便死亡逼近,她也从未回我以深情。我设想的与她所有美好的未来,终究成了梦幻泡影。
编辑/小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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