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故事的同学
乌苏里江终于结束了长达五个月之久的封冻期。
夏至看着眼前原本平整光洁的江面,在一声声“噼里啪啦”之后,出现了如同电雷般的裂纹,然后就是“轰——”地一下,冰层壮烈地被汹涌的江水覆没。
不过两秒钟的时间。
夏至舒了一口气。要看到这样壮观的破冰场面,不只需要运气和耐心,还需要一份傻气。
而夏至不巧多的就是这一份傻气。
她已经每天早上都在这儿蹲点整整三十二天。从气象台一出预测就开始了,每天早上四五点出门,跟这儿蹲点俩小时,然后再去学校。
而现在是早上七点二十分。夏至今天多等了二十分钟,因为天气越来越热,这冰要破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
夏至背上了书包,心满意足地跨上自行车,还没骑两步,就看到一个和她同样穿着学校那件丑不拉几校服的男同学正靠在栏杆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江面。
夏至盯了他好一会儿,连自己都快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她问道:“三中的?”
少年过了很久才转过头来看她,眼神有点儿茫然,好像夏至同他讲话是天方夜谭一般。
他点了点头。
夏至这才正面看到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眶,最关键的是那双碧蓝的眼眸和很明显苍白的皮肤。
外国友人?
“Where are you from?”夏至憋了半天,说了一句蹩脚的英语。
少年仍旧没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乌苏里江的对岸。
夏至顿时了然于胸。
俄罗斯人。
江边的这个少年显然是不乐意同夏至多聊,而她看了看表,心想要再跟这儿唠嗑下去,待会儿就得被老郑请去办公室喝下午茶了。
早上第一节课就是老郑的化学课。平时死抠死抠、恨不得把一分钟掰碎揉成粉来用的老郑,竟然在一上课就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来说班里新来一个转校高考生的事情。
异地高考生必须回原籍高考,这是老郑说的转校生转学的原因。
老郑这人长了一副慈祥的面孔,他朝着门口招了招手,门外的那个少年这才迈步进了教室。
只一眼夏至就认出了这个转校生就是早上在江边忧郁的外国少年。
还是同样碧蓝的眼睛,还是同样苍白的皮肤,不一样的却是脸上的表情。少年收起了早上的疏离和淡漠,现在的他眉眼带笑,眼神所及之处,似乎都能带着太阳。
夏至被他这笑弄得有些晃神。少年的目光在掠过她的时候,也闪过一丝惊讶和失措。
老郑拍了拍少年的腰板,示意他先做个自我介绍。
“陈安。”少年扬起笑容说,“我是中俄混血。我妈妈……她是俄罗斯人。”
夏至对上陈安的眼睛,心下一紧,那一闪而过的落寞,她竟然很熟悉,陈安提起他妈妈的时候,她想起她爸爸的时候……
眼神是从来无法骗人和伪装的。
他们都是有故事的同学。
2.夏至可不是个好人
老郑把陈安安排在了夏至的后座。陈安路过她的时候还冲她点了点头,只不过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他又隐去了刚才在讲台上阳光的表情。
这是在打招呼?夏至摸不清陈安这种变脸的戏法,只好随着心意也跟他点了点头,正经严肃得好像两国国家首脑的首次会面。
陈安看起来挺讨班里人的欢心的。他还没在座位上坐热两三分钟,底下就有同学忍不住为他向老郑抱怨:“老师,陈安坐那个位置不太好吧。夏至的座位本来就已经很靠近垃圾桶了,您再在这后边加个座儿,那跟坐垃圾桶上有什么区别?”
老郑思量了一下,用眼神示意陈安需不需要换个座儿。结果陈安这家伙倒是不拘小节,靠在椅子上慵懒随性地回了一句“不用,这儿挺好的”,就把大家的好意全数打了回去。
夏至在心里撇了撇嘴,心想还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啊,她可从来没这待遇呢。
下课的时候,就算陈安这位置旁边就是个垃圾桶,周围照样围满了人,叽叽喳喳得跟群麻雀似的。
“陈安,你坐在这儿多臭啊。而且……”
夏至没回头去凑热闹。她向来不爱这样,更何况也没人会欢迎她。后边的人停顿了一会儿,又小声地说:“而且夏至可不是个好人。”
这下子,纵然夏至再不想凑热闹也忍不住了,她扯了扯嘴角,冷冷地回道:“我是不是好人哪用得着你来说!看你跟这儿嚼舌根,你又是哪门子好人?”
班里人向来都挺怵她,生怕她砸桌子扔椅子,毕竟这种事儿她也不是没做过,于是一下子单剩下轻得不能再轻的闲言碎语了。
上课铃响得正是时候,围着陈安的那群同学总算懊丧着骂骂咧咧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也不再堵得慌,夏至觉得连空气都在那一瞬间变得清甜。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眉眼清朗的陈安,冷哼了一声,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小声说:“既然那么不乐意别人围着你,何必强装着?”
夏至一早看出了陈安的不适应。他从迈进教室门的那一瞬间开始,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只会笑只会迎合他人的机器。夏至刚才瞄到他额头上细密的汗水,也不知道是真热的,还是激动的,又或者是害怕的。
身后好久才传来声音,不同于之前面对所有人的热情温和,这一次是一声疏离却自然的“谢谢”。
夏至低着头,无声地笑了起来。看起来,这位外国友人的一脑门汗还真是害怕来的。
3.“我也是。”“我知道。”
晚自修结束,夏至去车棚取自行车,刚解开车锁,就发现自己的车胎被人放了气。
她叉着腰盯着自行车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是佩服那些为了整她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她叹着气拍了拍坐垫,索性背起书包跑步回家。
她家离学校不太远,平时骑车十来分钟,跑步的话,大概也就半个小时。
在路上居然碰到同样跑步的陈安,夏至在心里感慨了一下相逢的奇妙,然后加快了脚步跑到陈安身边,问道:“你的车胎也被人戳破了?”
陈安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说:“没有。”
夏至这才想起来,早上见着他的时候他身边就没自行车。她眯着眼睛打量他,忍不住问陈安:“你累不累?”顿了一下又问,“我说,你怎么不对我也那样?就是笑脸相迎啊,做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可招人喜欢呢。”
陈安似乎是笑了,反正夏至是看到陈安的嘴角边上的那粒小痣是向上走了走。她看得有些出神,却听见陈安反问她:“那你又为什么不那样对我?”
夏至知道陈安的意思。她对陈安的确是特别的,至于为什么……她自己大概也没能知道吧。
“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啊。”夏至有心想避开这个话题,“对了,你的国籍是中国?”
“我跟我爸。”陈安摘掉了耳机线,“我爸是中国人。”
夏至边跑边看着陈安熟练地把耳机线在掌心一绕一卷,然后反手塞进书包的边口袋里,动作一气呵成。陈安的指节修长,这样寥寥几个动作竟然美得如同一幅水墨画。
“我喜欢走路塞着耳机。”陈安看着夏至说。
夏至这才回过神,点点头:“我知道。”顿了一下又说,“我也是。”然后她从校服里拽出了一根耳机线,在陈安的面前晃了晃。
陈安这下是真的笑了。夏至把耳机重新塞回校服里,别在里边的T恤上,然后问:“你家在哪儿?”
他俩这跑了一路,聊了一路,也没见谁先说要拐个弯儿的。
“蓝色海岸。”陈安指了指街对面的那块儿高档住宅区,“到了。”
碰巧遇上红灯,夏至对陈安指了指旁边的菜场,说:“我还得再跑一段。穿过这个菜市场就到我家了。”
夏至等着陈安的反应,哪怕没有同别人一样嫌恶的神情,最起码眼底也多少该起点儿瞧不起的波澜。
可是迟迟没有。
“那还离得挺近的。”陈安说。
的确是挺近的。夏至笑而不语。
4.你们俩神经病啊
夏至到家门口的时候,奶奶的咳嗽声一直从里屋传出来。她连忙推开早就生锈的铁皮门,跑到床边上给奶奶递了一杯水。
“不是和社区里的护工都说好了吗,要照顾您到我回来的时候?”夏至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翻出电话簿,准备给社区主任打个电话。
奶奶拍拍夏至的肩膀,说:“小至,这么晚了,是我让人家早点回去的。这个地方到晚上不太安全,没人愿意多待。”
夏至低着头。奶奶已经卧床躺了好几年了,情况也越来越不好。家里面没有劳动力,只能考社区发的补助过日子。白天,社区有义务护工过来照顾,可总归是不用心的,有一次学校下午放假,夏至回来才看见,护工在躺椅上打盹,而奶奶在床上被痰堵着喉咙喘不上气儿。
“我们换个地方住吧。”夏至过了很久才开口,“奶奶,咱别住这儿了。这地方就连辆救护车都没法开进来,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连管这块儿的片警都不乐意常来,别说是社区的扶贫组。”
“小至,不能乱花钱。”奶奶从小把夏至带大,是夏至最亲最爱的人,可是都这样了,夏至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是还有那笔钱吗……”夏至呢喃着。
“那笔钱不能动!”奶奶费劲儿地提高音量,“小至,那笔钱不能动!”
夏至怕奶奶动了气儿,连忙点头应和着:“不动不动。”
她又和奶奶聊了会儿,奶奶现在清醒着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大半时候都是处于昏睡的状态,像刚才这样醒着那么长时间,还说了那么多话的情况,已经很难很难得了。
可是她惹奶奶生气了。
夏至躺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陈安,这个似乎和她是同样一类人的少年。她烦躁地翻了个身,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可到底他们还是不一样的。
就比如,陈安依旧选择做一个人见人爱的少年,而夏至仍然我行我素,不讨所有人的喜欢。
周四下午有一节难得的美术课。自古至今,教艺术的女老师都长得格外好看,而因为女老师人美,看起来还没什么脾气,易推倒,所以每次上课的纪律都特别难以维持。如果要跟老郑的课比起来,那简直是地球和宇宙的差别。
班长苏素替美女老师来检查每位同学准备水粉颜料的情况,走到陈安的面前,见空空旷旷的桌子,皱着眉头问:“陈安,你的东西呢?”
“忘带了。”陈安歉疚地朝苏素微笑道。
夏至在前边偷偷挑了挑眉毛。跟陈安熟识之后,她怎么会不知道陈安的性格,他哪里是忘带了,分明就是不乐意带啊。
苏素瞄了一眼夏至,突然想起来陈安和夏至的关系似乎挺好,勾了勾嘴角,又记起之前在老郑办公室看到的陈安的档案,于是轻声笑着说:“你和夏至关系那么好,要不就一起用颜料吧,反正一个没爹,一个没妈,挺合适。”
夏至一听这话,猛地站起来,顺手就拎起自己桌上的水桶朝苏素招呼了过去。苏素显然是没料到夏至这样明目张胆,摸着自己湿透了的头发,发狂似的尖叫着:“夏至!”
苏素向来是夏至的死对头,人不如其名,一点儿都不是吃素的。就连夏至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招惹苏素了,能让她整三年,年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被视为眼中钉。
夏至才不会去理苏素,她转过头盯着仍旧一脸笑容的陈安,嘲讽似的问他:“你还忍?你忍得住吗?”
每个人都有一片逆鳞啊,夏至可以忍受所有人对她的羞辱和不齿,却唯独不能忍受自己的父亲被别人如此轻蔑地提起。
“啧,还真是忍不住啊。”陈安依旧笑着。他扬起嘴角,弯着眼睛,分明就是那个温润的少年,阳光从窗缝泄下来,铺洒在他的课桌上,照在他的头顶上,闪耀美好得就像是电影镜头里的安逸。
陈安绕过苏素,走到夏至边上,拿起一旁的调色盘,不由分说地朝苏素的脸上挥去,下手不带一点儿犹豫。
夏至看着陈安,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脸上早已化霜结冰,眼神狠戾地盯着苏素,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
“那就不忍了。”陈安呢喃着。
教室里瞬间寂静下来。过了好久,夏至恍惚听到美女老师尖锐的呵斥声和苏素惊诧到结巴的那句重复来重复去的“你们俩神经病啊”。
夏至看向陈安的时候,正好陈安也看着她,四目相对,夏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还真就神经病了,怎么着吧!
5.我们是一样的人
老郑到底是菩萨心肠,没把事儿给捅到校长那边去。苏素自己也知道理亏,只知道在老师面前装可怜,对事件的起因却绝口不提。
事情的最后,老郑和年级主任罚夏至和陈安扫操场一周,没给处分。老郑是这样对夏至说的:“我知道你不容易,快高考了,你这成绩那么好,要是再背个处分就亏大发了。凡事都忍一忍,也没什么过不了的。”
夏至心里并不愿意苟同。她就是见不得别人那样说她爸,也就这件事是夏至连0.1秒都不能忍的。
不过老郑是个好人,夏至不愿意再惹他生气,于是点头答应着他,保证自己今后不再鲁莽。
陈安在老师面前向来听话,所以老郑一直不敢相信那个拿着调色盘往苏素脸上砸的居然是他。老郑大概觉得对他嘱咐的话和嘱咐夏至的差不多,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再最后唏嘘了一下:“真不该把你俩放一块儿坐。”
陈安这人还挺仗义,一个人包揽了整个操场的打扫。夏至在一旁对他说:“陈安,你今天那一下真是太爽了。我早就想那么抽她了。”说着,夏至还做了一下陈安挥调色盘的动作,“简直不能太帅!”
陈安一直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爸……”
夏至的笑僵硬在嘴角,她深吸了一口气,挥着手,无所谓地说:“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隔壁省的山里开矿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陈安放下扫把,问得一脸认真。
“不知道啊。”夏至跺了跺脚,想把沾在裤腿上的泥巴跺掉,“他走的时候说乌苏里江的冰化成水的时候就能回来了。不过,他一直没回来……”
又是一阵沉默,陈安并没有向所有人一样安慰夏至。他抬起手轻轻地揉着她的脑袋,说:“我妈妈……她不要我。”
这个世界上最能安慰人的话从来不会是什么“世界很美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会再过得更糟糕了”,而是有一个和你际遇相似的人,在听了你的悲伤之后,告诉你他的悲伤。
夏至忽然就想起了她第一次见到陈安的样子,落寞的少年拒人于千里之外,谁都没法走进他的心,谁都没法知道当时的他是怎样独自面对江的对岸想念着妈妈,却要独自舔舐伤口。
多少还是安慰一下吧。夏至的确是这么想的。
“陈安,我没妈妈。”她说。
“小至啊,”这是陈安头一回喊她小至,“你赢了。”
夏至莫名地愣了几秒,然后总算是明白陈安话中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来,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笑到最后,她索性躺在操场草坪上,蜷缩成一团。
这个时间点学校已经没什么人了,空荡荡的校园里回响着的全是夏至肆无忌惮的笑声。陈安后来也躺在草坪上,他拍了拍夏至的肩膀,很认真地说:“小至,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们不一样。
夏至没把这句话告诉陈安,只是歪着头怔怔地看着身旁的这个少年,自私地想用这一眼看尽他们之间的未来。
6.感情的前缀
高考前一天,夏至和陈安约好了一同去看考场。奶奶这两天情况很糟糕,什么都已经喝不下了,又不愿意去医院,只能这样拖着。夏至为了给奶奶喂点儿粥,出门晚了点,等跑到红绿灯街口的时候,发现陈安已经在那儿等了好一会儿了。
“对不起啊。”她喘着气说,“我来迟了。”
陈安似乎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犹犹豫豫了半天,最后才像是狠下了心似的告诉夏至:“小至,我让我爸去找你爸了。”
“小至,你爸——”
“谁让你去找了!”夏至冲到陈安面前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陈安!谁让你去找他了!”
陈安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指腹在她的手腕处不停地摩挲安抚着:“我想让你开心。”
“用不着!陈安,你不是和谁都不乐意走近吗?你不是最喜欢自己一个人吗?那你凭什么来管我的事?我让你找他了吗?你就那么爱多管闲事?!”
陈安皱了皱眉头,过了好久他才从书包里拿出一份泛黄的报纸,说:“2004年的矿难被媒体宣传得沸沸扬扬,当年的报纸篇篇都是对这起事故的报道,遇难者的名单整整一个星期都印在头版上。夏至,你不可能不知道!”
夏至仿佛在陈安说话的那一瞬间失掉了所有力气,她始终低着头,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再没有明亮的光:“陈安,你说得对,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能够不知道!可我还是每年去看乌苏里江破冰,过去的每一年,每一年我都候着时间去看去等,却始终没亲自见到破冰。今年,啊,就是头回碰着你的那天,我总算看到了!我以为我爸会回来了,可是他没有啊!都这样了,我还能不知道吗?!还用得着你来跟我说我爸死了,早在十一年前就死了的事实吗?!”
“陈安啊,你就不能让我一直自欺欺人吗……你以为你在别人面前伪装成乖宝宝、乖学生的样子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夏至盯着陈安,“不就是觉得你这样乖、这样好,你妈妈就能回来吗?你不是也一直在骗自己?陈安,我告诉你,你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她不要你就是不要你了!”
“夏至!”陈安猩红着眼,转而语气里却是说不出的委屈,“你不能够这样……我那么喜欢你,你不能够……”
夏至一愣,她硬逼着自己把眼泪逼了回去,强压下心底莫名涌上来的甜意,展示出尖锐的獠牙,不管不顾地朝陈安咬去,好像这么多年的痛、这么多年的忍、这么多年的傻,总归要找个人还回来的。
“陈安,你那是喜欢吗?你其实什么都不明白,你不明白自己,不明白我,甚至连这一份感情你都不明白!你只是觉得我和你很像,所以你同情我。但我们不同啊!就像你住蓝色海岸,两万才能买到一平方米,而我住在拆迁区,两万就能卖掉我住了小二十年的家!你一挥手就能让你爸去找我爸,而我呢,当年我哭着求着去见我爸,最后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你说这能一样吗?!”
“你才什么都不知道……”陈安呢喃着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眼睛却始终盯着她,仿佛只要一眨眼,她就能在他面前消失不见了一样,“我对你的感情就算再过多久我都清楚!不清楚的从来只有你自己!”
只有你在最纯粹的感情面前自私地加了前缀!
陈安走了。夏至看着陈安奔跑着离他越来越远的背影,慢慢地抬起手想拽回他,到最后却只是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眼泪终于像被打开了水龙头一样,再也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夏至啊,你可真是个笨蛋。
7.追了整整一个青春呢
乌苏里江终于结束了长达五个月之久的封冻期。
夏至走到江边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在堤岸上等候着了,路边比原来多了很多流动小贩。她沿着岸边走,碰到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小姑娘梳着两个麻花辫,手里捧着三两束白色雏菊。
夏至问小姑娘多少钱,小姑娘怯生生地转过头去看后边三轮车上坐着的老奶奶。老奶奶笑着用手比画了一个“二”,小姑娘立马转过头,喜笑颜开地告诉她:“两块钱一束。”
夏至看老奶奶左脚上绑了石膏,问小姑娘:“这是你奶奶?”
“我外婆。她前段时间摔伤了,进来的鲜花要是卖不掉就得扔了。”
夏至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接过小女孩手中所有的雏菊抱在怀中,说:“这些我都要了。”话才刚一说出口,她就立马想起来自己的钱包似乎在下飞机去旅店的时候直接扔进行李箱里了。
夏至正想着该怎样跟这个满怀期待的小姑娘解释自己的忘性时,身后突然就有一个人说:“这些花我都买了。”
夏至眼睛一亮,心想:真是出门遇贵人。她捧着花期待地转过身,想看看到底是谁能这样有品位。
结果才一眼,便让她想在下一秒落荒而逃。
男人有着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眶,最关键的是那双碧蓝的眼眸和很明显苍白的皮肤。
一切都和四年前的那个少年完美重合。
是陈安。
陈安把小姑娘的花全数买下,然后全数递到夏至的怀里。
“哥哥,你是在追求姐姐吗?”
小姑娘收下钱后倒是挺八卦的。
夏至这些年收敛了很多,再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甚至还多了几分羞涩。她红了脸,刚想说“才没有”的时候,谁料陈安倒是率先开了口:“是啊,我可是追了她好久呢。”
陈安望向夏至,在心里又补充了一句:追了整整一个青春呢。
“要破冰了!”江边不知道是谁先喊了出来,然后就看见蜂拥而至的人群全朝着堤坝奔去。
混乱间,陈安牵起了夏至的手,把她一起拉向堤坝。她在身后望着陈安,然后只听到陈安呢喃道:“我看了四年的乌苏里江破冰,以为要一直看下去,没想到你就出现了。”
夏至看着冰面出现裂缝,然后一瞬间被汹涌而至的江水覆没,心绪竟然是从来没有过的复杂:“陈安……”
“我的感情告诉我,你一定会再回来看一次破冰的。”陈安转过头,笑着对她说。
夏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人群很快就都散开了,她看着手里的雏菊,突然间想带陈安去一个地方。
“陈安,带你去个地方。”
她随手拦了一辆的士,然后报了南山公墓。
一路上陈安都在跟夏至说城市这几年的变化,敬业得好像他是城市的形象大使似的。
“你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夏至用手拨弄着怀里的花,她其实觉得现在的陈安才是真正的陈安。
从前那个曲意奉承的陈安不是,从前那个冷漠寡言的陈安不是,现在这个阳光开朗的陈安才是。
她没告诉陈安,她很喜欢现在的他,当然也一直喜欢从前的他。
不过时过境迁,有很多话都注定不能说出口。从前夏至遇见陈安起,他们都在努力地成长成最好的自己,而现在,最好的陈安遇见了仍旧迷茫着的夏至。
他们之间相差的永远不单单是换个前缀而已,他们之间相差的是整整一个青春。
就连老天爷也没办法给夏至支着儿的青春。
8.我喜欢你们家夏至很久了
南山公墓很快就到了。
夏至领着陈安一路沿着台阶向上走,走到最顶端的时候右拐,再往前走了一米的样子,终于停在了墓碑前。
“这是我奶奶。”夏至说。
陈安看了她一眼,然后朝墓碑鞠了一躬,说:“奶奶好,谢谢您把夏至养得这么好。”
夏至又走到隔壁的墓碑前,对陈安说:“这是我爸爸和妈妈。”
陈安看着照片。夏至跟她爸爸长得很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夏至从没跟他提过她妈妈,他这些年成熟了,也不再会像当初那么鲁莽,她从不和他说,他也不会再去逼着她问了。
“我妈妈难产。”夏至把手里的雏菊尽数放在墓碑前,“很小的时候,就是我爸爸带我,再大一点就是我奶奶带我……”
陈安沉默了良久,然后郑重其事地对着墓碑又鞠了一躬,说:“叔叔阿姨好,我是陈安,身高一米八五,今年二十三岁,念大四,爱好慢跑和音乐,无各种不良嗜好和精神病史,体貌端正,中俄混血。我爸爸是企业家,我妈妈是舞蹈家,可他俩离婚了,现在又各自结婚了。我喜欢你们家夏至很久了,请你们让我照顾她吧!”
夏至想过陈安会说的任何话,唯独漏了这一种。她不可思议地望着陈安,实在是没法再将他和曾经那个少年联系在一起。
“你没病吧?”夏至感觉自己现在一定面红耳赤,她要是知道陈安会说这种话,铁定是不会带他来这里的。
陈安的脸皮大概是练到炉火纯青,连金刚钻都没办法戳破的地步了,他笑着说:“苏素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们俩都是神经病,你忘了?”
夏至一愣,思绪随着陈安的话又回到了那年高三的午后,斑驳泛黄的阳光似乎就这样从遥远的过去照到夏至的脑海中,铺展开来,她想起了苏素张牙舞爪的嘴脸和那句重复来重复去的“你俩神经病吧”。
她笑了。
这是她再见陈安之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历史从来都太过沉重,夏至每每都不愿意去多想,更不愿意去想那个在她生命中曾经占据最大一块儿阵地的陈安,而现在想来,竟然也是有许多值得她反复回味的记忆的。
“谢谢叔叔阿姨的成全!”陈安对着墓碑又是深深一鞠躬,“谢谢叔叔阿姨愿意让我来照顾夏至。”
“什么?”夏至显然没反应过来。
“我刚才和叔叔做了个约定,如果我让你笑了,你之后的日子就得让我来照顾你。”陈安一脸‘啊,对啊,就是那么回事儿的表情。
夏至皱了皱眉,无法忍受地喊道:“陈安,你就是一神经病!”
“对啊,”陈安在话落的瞬间拥抱住了她,“你消失了这么几年,我的药都没有了。夏至,我真的好想你。”
须臾间,属于记忆中的那些青春气息不由分说地朝着夏至扑面而来,像是有千百双手一般,拽着她,要把她一起拖进回忆中去。那里有痛苦,却也是她最快乐的年岁了。
记忆像是汹涌澎湃的潮水,夏至想起和陈安争吵的那天晚上,奶奶在家中离世,远在江南的外婆替她办了所有的事,带着她去了杭州。
江南的多情和风韵,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让夏至想起陈安。她谁也没告诉,她其实比陈安还要早就喜欢上了他。
她终于放弃了。她抬起手,也环抱住了陈安,曾经的这双手没有拽住奔跑的陈安,这次一次她似乎是抓住了:“我也,很想你。”
9.A37号
回去的时候,夏至提出要去公墓管理处一趟。美人在怀的陈安自然不说二话陪着同去。
管理处的主事还是当初那个小老头儿,他一见着夏至就认出来了。
“叔叔,我想把A37号的墓退了。”夏至说。
她在奶奶下葬的时候,用爸爸的治丧费买了同一排的那块空墓,而现在……夏至看了一眼陈安,她想她应该是不需要了。
夏至和陈安,他们还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编辑/爱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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