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琥珀里的时间,微暗的火光。让我心之所向,这一生都怀抱热望。
01
2014年,机器轰鸣,挂着“拆”字的池口街慢慢塌下半边骨架。落落余晖里,尘土似乎漫过往事,飞鸟携还,收起翅羽立在半枯的树枝上。
整条池口街空空荡荡的,街口唯一的那家小诊所也早已人去楼空。画在墙上的红十字架旧漆斑驳,显出一派倾颓,有人举着扬声器大声指挥:“先拆除这间诊所,腾出地方来让车进去。”
“等一下!”黎向晚紧赶慢赶终于匆匆赶到,在机器铁臂将落未落的那一瞬间拦住负责人,“先等一下,我是旅游杂志的主笔,池口街是南城最古老的一条街,在拆除之前,我想拍几张照片。”
“怎么都要拍照?”负责人是个爽朗的中年大叔,他狐疑地嘀咕一声,看着眼前的黎向晚面带急色,随便绾在脑后的长发被风凌乱地吹起几缕,又心下一软,摆摆手,拿起手中的对讲机:“先停停,让这丫头拍几张照。”
黎向晚弯腰再三致谢,然后从背包里拿出相机。她将镜头投向旧街小巷,明明是大片景致,却不知该定格哪里。
晴夏已深,不远处那片池塘如往年一般,照旧生出满池青翠,朵朵荷花轻裙碧罗,花瓣边角勾勒一层薄薄的夕色,若有似无的香气在空气里绵软地扩散开来。
天地还是原来的天地,风物也似未改,只是旧时的人已不见。她按了几下快门,绿波夏草里,黎向晚仿佛又看见自己初次来到池口街的时候。
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傍晚,仍是这个池塘,在满塘青碧中,她见到了祝洺清。
现在想想,真的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可一点一滴却鲜活如昨。有些人大抵是忘不掉的,和岁月无关。
那时黎向晚年纪尚小,还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妈妈要连夜带着她搬到这里。长途汽车一路颠簸,不知过了多久,枕着嘈杂的声响,她睡睡醒醒,傍晚到了池口街前还是睡眼惺忪的混沌模样。
池口街据说已逾百年历史,几家青瓦白墙的小院排在胡同小路的两旁,路边种着成行的树,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她叫不出名字,枝叶间挂着淡紫色的小朵的花,结得密密的,晚风一吹,细丝似的花瓣落了半边路面。
大概是环境太陌生,十岁的黎向晚怯生生地抓住妈妈的衣角,站在池口街前任凭怎么哄劝都不肯踏进一步。
那天盛夏如温火,十三岁的祝洺清蹲在池塘边,撑着手工课上刚做好的小鱼竿煞有介事地钓鱼。简易的鱼线和鱼钩,连鱼饵都不知道要装上,当然钓不到什么鱼。蝉声不絕,正搅得他心浮气躁,突然听到细细的啜泣声。
转过视线,一张新面孔立刻吸引了祝洺清的注意力。他好奇地打量着不远处的黎向晚,她扎着双马尾,水灵灵的南方小姑娘,及膝的小裙子,裙摆镶着一层花边,粉团子似的立在那里。她拽住妈妈的手,眼泪一串串掉落下来,看起来是在闹脾气。
“我不想住在这里,我要回家。”黎向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原本好脾气的黎妈妈终于忍不住发了火,甩开手:“回家回家,回哪里去?哪里还有家让你回?”
“要是不想留在这里,你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妈妈丢下这句话,转身进了池口街,把她丢在身后。
看到妈妈真的动了怒,黎向晚心里既害怕又委屈,蹲在地上抹眼泪。突然,一双一尘不染的运动鞋出现在她眼前,继而听到少年清脆的声音:“喂,小孩儿,你哭什么?”
她仰起头,他不过大她三岁,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却非要做出老成的姿态,拧着眉,语气不善:“烦死了,我最讨厌女生哭。”
脾气真坏,这是黎向晚的对祝洺清的第一印象。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撇撇嘴,又要哭。祝洺清像被戳破了的气球,威风顿失,立刻慌了神色:“喂,你别哭,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喂,我真不说了。”
想了想,他把鱼竿递到她手里,放轻了语气:“我带你去钓鱼好不好?”
黎向晚握住鱼竿,抽抽噎噎地说:“这个好丑。”
祝洺清瞪眼:“你懂什么,这叫艺术美。”
她懵懂地点点头,祝洺清伸手把黎向晚拉起来,再弯腰帮她拉平衣裙上的皱褶,又不耐烦地伸出袖子擦掉她满脸的眼泪。
遇到黎向晚,池口街小魔王祝洺清第一次明白了妥协是一种什么感觉。
02
黎向晚自小在水边长大,虽然年纪小,但划船采莲、下河摸鱼也算轻车熟路,可钓鱼倒是个新鲜事。她攥着鱼竿亦步亦趋地跟着祝洺清来到池塘边,有模有样地学着他的样子蹲在青石砖围起一圈的岸边。
池塘里多是红鲤,水草舒展腰肢在清澈的池子里摇曳,一尾尾鱼如同簇簇火苗,在池间来回穿梭。黎向晚那对琉璃石似的眼珠转来转去,紧盯着鱼,用胳膊碰了碰身边的祝洺清:“什么时候才能钓上来啊?”
“着什么急啊,学没学过铁杵成针?要有耐心。”祝洺清说得头头是道,可额头上早已挂着一层汗珠。他把钓鱼线甩来甩去,铁质的鱼钩“吧嗒”一声砸进水面,朵朵涟漪浮上来。
半个小时过去,迟迟不见鱼上钩,祝洺清终于没了耐心。他一脚踢飞一枚石子,石子应声落水。
这时,黎向晚跳起来,建议道:“要不我们下水去抓吧。”
祝洺清脸色一僵,刚想拒绝,又听她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会水吗?”
池口巷孩子不多,祝洺清一直是其中年纪最小的,这下终于有个小粉团子叫自己哥哥,他内心十分雀跃,无形中连背脊都挺直了几分,面上却未露分毫,倨傲地说:“当然了。”
“那就好!”黎向晚利索地脱掉鞋袜,刚想下水,却被祝洺清拉住。他还真有个哥哥的样子,半蹲下身子,把她快要及踝的裙角向上提了几寸,打了一个蝴蝶结,露出一截小腿,皱着眉头叮嘱道:“不能往中间去,只能在池边玩一会儿。”
祝洺清把妈妈反复在他耳边说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一遍。endprint
黎向晚胡乱点了两下头,一颗心早已飞向那片池塘。
这里的荷叶生得密密丛丛,视线所及,到处都是碧绿。天色暗了些,几颗星隐隐缀在天幕,投下细碎的几点光华。黎向晚抬脚踩进水里。池边水浅,刚没过小腿,冰冰凉凉地贴在皮肤上,她弯腰拨水,有细小的鱼儿蹭过她的指尖飞快地溜走。
黎向晚觉得有趣,坏心情一扫而空。她勾起嘴角,眉眼也是弯弯的模样,歪着脑袋看过来,声音软得像一团云:“我只捉一条鱼,养在小坛子里,你说好不好?”
祝洺清愣愣地点了点头,有那么一瞬间,他恍然觉得新月繁星都不及她的目光。
就是这么微一愣神,黎向晚已迈开脚步,追随一条鱼往池心去。不知半路被什么绊住,她踉跄了一下突然摔倒,整个人扑进水里。
“喂!”祝洺清来不及反应,怕她出事,赶紧跳下去,奋力划了几下游到黎向晚身边,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论游泳祝洺清也就是个半吊子水平,狗刨式的矫健泳姿瞎游几米还可以,这会儿能游到黎向晚身边已经算是超常发挥。再伸手护她,那点儿本事便消耗殆尽。他不住地往下沉,灌了好几口池水。
其实如果不是有祝洺清这个英勇的累赘,本来这点水深根本就困不住黎向晚。
黎向晚自从有记忆起就经常与船为伴,她的爷爷是个靠水吃水的老渔民。一叶小渔船晃晃荡荡地飘在宽阔的水面上,船头铺着软绵绵的毯子,小小的她躺在毯子上,漫天星光攒在一起,压得极低,似乎眨眨眼就要落到眼皮上。
爷爷坐在一旁,边卷烟叶边给她讲故事,爷爷的声音很好听,操着一口软糯的家乡话。每当他讲起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黎向晚便能轻易地枕着夜晚的潮声入眠,待到鱼该收网她才猛地醒来,眼巴巴地看着爷爷收网。
运气好的时候,整网都是小银鱼,被月色一笼,跃动着粼粼光芒。
每当收获颇丰时, 爷爷总是感叹:“你爸爸最喜欢吃我做的梅子小银鱼炒饭了。”
家里常年搁着一罐紫苏梅,却很少会做这道炒饭,睹物思人,个中滋味难明。
也是从那时起,黎向晚开始努力跟着爷爷学游泳。她想,总有一天,她要游过澜沧江,游到爸爸所在的地方。
03
凭着娴熟的游水本领,黎向晚想安全地游回岸边本不是难事,可被祝洺清这么一拖累,差点酿成大祸。
纵使黎向晚泳技高超,但她毕竟年幼,祝洺清的身量较同龄人而言又高大一些,更何况他还紧紧搂着她的肩膀。黎向晚一时难以挣脱,手忙脚乱间,她也随着祝洺清沉入水里。
好在没过多久,隐约听到有女生在池塘边大喊“有人落水了”。随着“扑通”一声,有人纵身跃下,宽阔有力的臂膀一边一个将他们捞上来带向池边。
祝洺清呛了两口慢慢恢复神志,看到救命恩人,祝洺清赶紧两步跨过去攀住他的肩膀,一脸笑眯眯的模样:“大哥,幸亏你路过,要不然我今天得喝干了这池水。”
姜允声拧了拧水淋淋的T恤下摆,对祝洺清的玩笑并不买账,一副冷冷的语气:“说了多少次,你那点三脚猫的游泳招式不要下水,等着回家挨你妈的罚吧。”
祝洺清并不畏惧,仍旧笑着。在姜允声面前他没了惯常的老气横秋,倒显出几分活泼稚气来:“大哥,我是救人心切啊。”他把黎向晚往前推了推,“看见没,这是新搬来的小丫头,刚才栽水里去了,粉团子叫我一声‘哥哥,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姜允声这才把目光投到黎向晚身上,他那双眼睛漆黑幽深,像将明的寒雪夜,泛着点点冷光,又有黎明骤起的柔软。
让人一见便难以忘记。
“小丫头,”姜允声笑了笑,那笑也是极轻的,似乎不等眼神捕捉到就随风消散。只是眼神里的冷化了些,他拍拍她的脑袋,“欢迎你。”
姜允声这年已经读高中,品学兼优,中考时被保送进入最好的高中。在池口巷,从巷子头到巷子尾,家家的父母教育起孩子来都要说:“你看人家姜允声,吃同样的米长大,你怎么就差那么远?”
似乎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姜允声在哪里都是耀眼的。就像这一刻,他只是穿着简单的棉质T恤,浅色牛仔裤挽起一段裤脚,书包垮垮地背在一侧肩膀上,清清爽爽地站在那里,已经引人注目。
黎向晚有些紧张,嘴唇嚅动,还没来得及同姜允声说上一句话,旁边的女孩先开口:“阿声,先把他们送回家吧。”
接着,她把挂在双肩包肩帶上的校服外套拽下来,披到黎向晚的身上,语气含笑:“小姑娘更娇贵一点。”
夏天穿得轻薄,沾了水,纱质的布料贴在身上,吊带衫的轮廓清晰可见。温颜细心,帮她拢好外套,笑着说:“走,送你回家。”
她说话的声音清脆好听,总让黎向晚想起清晨枝间的第一声雀鸣。
池口巷不大,呈狭长的地形,有一段羊肠路曲折难走。姜允声走在最前面,黎向晚随后,她看着姜允声的背影以及滑过领口的一段耳机线出神,一直走到家门口还浑然不觉。
“早就听说这家换了新住户,”姜允声转身,摘下耳机,对黎向晚说,“没想到是你家。回去后赶紧换衣服,免得着凉。”
黎向晚低着头,声如蚊蚋,“嗯”了一声。
校服外套还披在身上,贴着透湿的衣裙,难免受潮。黎向晚不知道该不该还给温颜,正踌躇间,温颜搂过她的肩膀:“没关系啦,外套过几天再还我,住得又不远。”
姜允声看了一眼时间,很自然地接过温颜的书包,挎在另一边的肩膀上,语气还是淡淡的:“再不走又要迟到了,要是师父罚你洗砚台,这次我肯定不帮你。”
温颜的眼角上扬,带着一点得意:“你每次都这么说。”
那张格外漂亮的脸做起这个动作来,眼角的泪痣也微扬,有点迷人的风情。
待到姜允声和温颜走远了,黎向晚仍立在原处,呆呆地看着巷口。祝洺清刚从家里窜出来,气喘吁吁地将一条毛巾搭在她的头上,又微微弯下腰,好奇地和她对视:“粉团子,你在看什么?”
“没……没看……”黎向晚似是吓了一跳,连忙退后两步,惊慌失措的样子引得祝洺清哈哈大笑。endprint
04
从这天开始,黎向晚就在池口街扎下根来,一直安安静静地生活。
到了十四岁那年,她突然执意要学书法,黎向晚的性格过于温暾,似乎看不出什么喜恶,这次主动提出说想学书法,静神养气,黎妈妈自然十分支持。
只是拜师的过程有些波折。
黎向晚想拜书法大家程尺素为师,程老醉心书法几十年,风格自成一派,载誉无数,现在作品更是有价无市,一幅字千金难求。只是他的脾气怪得很,架着一副傲骨,有人不远千里来求字,若是不投缘,他宁愿将作品丢进垃圾桶也不会高价卖出。而且他已经多年未收徒,想拜师,根本无从寻得门路。
黎向晚铆足力气写了一幅字,黎妈妈托尽关系,辗转送到程老手上。据说他只看了一眼就丢在一旁,淡淡地说:“没有天资的学生我不收。”
也是,谁不知道程老有两个出类拔萃的得意门生。多年来每当有书法比赛,只要姜允声和温颜参加,便能轻取头两名。两个人的名字经常见诸报端,在池口巷也屡屡被并在一起提起。尤其是姜允声,年纪轻轻便已隐隐有了青出于蓝的势头。
都是痴心妄想,黎向晚叹了口气。
正当雨天,雨水细密如银丝,顺着青瓦片的弧度扯下来。黎向晚托着下巴坐在屋檐下,看着对面墙角长着的一层青苔。
池口巷的夏天过得格外慢,外面已经秋意渐浓,可这里的处处花草还是张着欣欣然的眼睛,葱郁未减半分。正发呆,一个人影罩下来,他习惯性地摸摸黎向晚的脑袋,触手有些潮气。大概是檐下太窄,黎向晚坐得又随意,头发上拂过点点秋雨。
“整天生病也不长记性。”祝洺清蹙眉,把她连人带板凳抱起来往后挪了挪,“况且每次打针都要哭,要是你再不听话,我就跟我妈说给你扎针别再手下留情。”
黎向晚的眼睛又黑又亮,抬起来看向他,衬着蒙蒙的雨,越发像被洗过一般,聚着光:“不会生病的。”
祝洺清也找了张板凳,坐在她旁边,换了话题:“听说你想跟程先生学书法?”
“嗯。”黎向晚咬了咬唇,声音低了几度,“但是程老不肯收我。”
祝洺清嗤笑一声,一副极轻狂的模样:“那老头儿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见过字写得最好的三个人——王羲之、我爷爷和我大哥。”
姜允声和祝洺清其实并无亲缘关系,只是从小一起长大。姜允声自小便比一般人沉稳许多,祝洺清性格莽撞,父母向来不去约束他。加之年纪小,别人对他总是多加宽容,因而在池口街称王称霸。
唯有姜允声的话他能听进去几句,祝洺清一直以“大哥”称他。
“可是……”黎向晚垂了眼帘,似乎在看青墙低矮处涂着的那道白漆。阳光慢慢铺在上面,镀上一层金色,她小声说,“可我就是想跟程老学画。”
05
祝洺清最听不得黎向晚这样的语气。
记得她刚来池口街的第三年冬天,正值元旦,学校里要举办一次文艺汇演。黎向晚生得标致,身段柔软,被老师选为领舞。
每天辛苦排练倒没什么,黎向晚乐在其中,只是待到要演出的时候却犯了难。为了配合音效,老师要求汇演那天每个人都要扎麻花辫。
她特别发愁,自搬来池口街后,黎家母女俩举目无亲,黎妈妈拿出毕生积蓄做一点小生意,正处于起步阶段,经常天南地北地跑,常年不在家,无暇照顾她。
好在祝家和善,两个孩子年纪又相仿,祝妈妈看黎家的小姑娘可怜,和自家小魔王又投缘,便主动提出要帮忙照顾黎向晚。
只是祝家开了个小诊所,祝爸爸是援藏医生,远在西部,长年难回家一次。爷爷是个古道热肠的中医,经常背着药箱到处义诊。家里家外全靠祝妈妈一个人打理,黎向晚年纪虽小,但因为早年家庭变故,内心早慧而敏感,不愿给祝家添麻烦,更害怕麻烦别人。
麻花辫的要求把黎向晚难住了,她不想麻烦祝阿姨,可她自己又扎不好。
从学校回来后,黎向晚一直坐在池塘边。池塘里的鲤鱼活泼,摇着尾巴从水面一划而过,游向池底。黎向晚想,如果自己也是一尾鱼就好了,起码可以自在无忧。
“向晚,向晚!”祝洺清放学归来,到处都找不到黎向晚。转念一想,跑来池塘边,果然看见她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你来这里干什么?要吃饭了。”祝洺清站到她旁边。
“祝洺清,”她抬頭,眼睫扑了扑,声音压得很低,有一点无措,又有一点委屈,“演出那天老师让扎麻花辫……我不会……”
“针尖大的事儿,”祝洺清豪气万丈地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黎向晚雀跃起来,扯着他的衣角,不确定地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已是如玉少年,运动衫被晚风吹得鼓起。夕阳如火,腾成一团在天边烧着。男孩眉目飞扬,弯腰帮她整理好衣领,眼神如温柔的长风,“我答应你的每件事,都是真的。”
文艺汇演那天,黎向晚窝在少有人往来的楼梯拐角处,祝洺清站在她身后,袖口别着五六根黑色夹子,手腕上套着几圈皮筋。他的手法相当娴熟,将她的头发两边各分成三股相互穿梭,飞快地编好麻花辫,最后再满意地扯了扯发梢:“巧手祝师傅的手艺堪称一绝。”
黎向晚左右摇了摇脑袋,特别满意:“祝洺清,你好厉害!”
“还行,”祝洺清勾着嘴角,“也就一般厉害吧。”
演出很顺利,黎向晚在最前面领舞,祝洺清在台下像个颐指气使的纨绔少爷,挨个儿踢同学们的板凳:“快鼓掌!喂,说的就是你们几个。”他手一指,“都给我大声鼓掌,越热烈越好。”
托他的福,黎向晚的这个节目赢得了满堂喝彩。
后来黎向晚才知道,为了学会编头发,祝洺清将妈妈的毛线团找出来剪成两束,偷偷找温颜教他,就连晚上都要蒙在被子里练习两遍。可没过多久事情败露,祝洺清被妈妈挥着扫帚从巷尾追到巷口,整条池口街的人都听得到他的狼狈哀号。
那他也甘愿。
没办法,一遇到她,他除了妥协,总是没办法。endprint
自从黎向晚同祝洺清说过想拜程老为师,不过半个月的时间祝洺清便带来了好消息——古怪的程尺素终于松口收她为徒了。
黎向晚又惊又喜,不明白祝洺清怎么能让程老做出让步。问过几次,他都不肯说。
程尺素还是极传统的做派,拜师要郑重,需得净手焚香后给师父奉茶。他特意选了个周末,把心爱的大弟子给召回来。
很久没见到姜允声了,自他去外地读书后,黎向晚每年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是刚好赶上休假才能回来。
仔细地洗过手,准备焚香,手执三炷香,青烟袅袅。黎向晚心不在焉,忍不住一再拿眼角的余光瞥姜允声。
他的头发剪得很短,轮廓越发显得坚硬锋利,眸如深水。他还是一副寡淡的样子,看见她,也只说了一句:“丫头这两年没见长高。”
黎向晚一直都纤瘦娇小,比不得温颜。这些年温颜出落得更加高挑精致,和他站在一起宛若天生一对。
不知道是不是程老有意为难,那香炉搁在木架上,高出她一大截,即使踮脚也不足以奉上香。
手里的几炷香被风一吹,猩红一点慢慢燃烧,飘散点点灰屑。正不知所措间,祝洺清搬来两块青砖垒在她的脚下,得意地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黎向晚被他扶着胳膊踩上去,高度刚刚好,奉香这一关总算熬过去,就该敬茶了。茶是姜允声事先准备好的,端到她手边。黎向晚接过茶,手指不小心蹭到姜允声的手背,有些凉意。
“师父。”黎向晚恭恭敬敬地喊,将茶向前递了递。程老看着面前的三个孩子,听到那声“师父”,突然有些愣神,随后接过茶,长叹一口气。
06
学书法并非易事,确实需要天赋和灵气,再加上入门晚,尽管黎向晚课余时间勤加练习,字体也只能算得上工整,并无俊洒可言。
程老对她的作品一向不怎么评价,只是叮嘱过几次:“以后出门,千万不要说毛笔字是我教的,能做到这一点就算是孝敬师父了。”
“师父……”
程老穿着青布长褂,领口盘两段梅花扣,他左手拎着鸟笼子,蜡嘴鹦哥儿欢快地抖着羽毛,又伸出右手小拇指:“拉钩。”
“师父!”
程尺素像个恶作剧得逞的老顽童,哈哈大笑:“今天祝家的小子没来报到啊小粉团子?”
这下黎向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脸颊飞起两团胭脂色,像灌了杏花酒的晚霞。
也难怪程尺素打趣,这年祝洺清已经上高三,学习任务繁重,但每到周末放假回家,他都会急匆匆地跑来,一进门就喊:“粉团子!给你带了香芋小包!快来吃!”
祝洺清,祝洺清。
这几年来,他对她的好,多得数不清。
就像她那些鲜有进步的毛笔字,只有祝洺清总说她写得好。为了加强说服力,他还抓来自己刚刚四岁大的小侄子,单手抱高,指着黎向晚刚写成的一幅字,凶巴巴地说:“快说写得真好看。”
小朋友蹬着两条胖腿不配合,哇哇大哭。祝洺清有办法,撕开一根棒棒糖的包装纸,塞给他,坚持道:“快说好看!”
小男孩吃着糖,这下高兴了,伸手搂住祝洺清的脖子,“咯咯”笑着,含混不清地说:“好看。”
祝洺清这才满意地转过头,认真地对黎向晚说:“小孩子不会说谎,写得真的挺好的,用心比技巧更重要。”
他抚平宣纸,看着上面浓墨未干,写着一句“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不如不遇倾城色。
“大哥警校毕业后申请去了云南的边防一线,”祝洺清看着这句诗,突然说,“温颜放弃电台的工作,跟着他一起走了。”
怪不得自那次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姜允声。听到这个消息,黎向晚只觉喉间干涩,连吐字都做不到流畅:“哦,那边的工作……应该……挺危险的吧……”
“继承他爸爸的遗志。”祝洺清抿唇,叫她,“向晚,如果……”
他笑了笑,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扑在他的脸上、肩上,如同飞舞的流萤。可他终究没有把这句话说完,而是卷起那张宣纸:“这幅字送给我吧。”
07
这样自在的日子没过多久,高考结束后,祝爷爷云游回来,得知祝洺清同程老走得很近,怒不可遏。
都说上一辈的恩怨不该累及后代,但有些结,解不了。
祝奉山和程尺素年轻时曾拜在同一位老书法家门下。老书法家大隐于市,字写得精妙,却很低调,这辈子也只收了祝、程两个徒弟。
那时有场规模盛大的书法比赛,程尺素年轻气盛,一时迷了心窍,费尽心思想留在文化宫。他担心自己的水平不够精进,临了师父的字参赛,捧得金奖。
老书法家一辈子朗如清风,没想到晚年还蒙此屈辱,于是郁郁寡欢。他本来身体就欠佳,最终没能熬过下个春天。
此后祝奉山不再写字,转行做了中医,几十年和程尺素再无往来。
可为了能让黎向晚得偿所愿,祝洺清将爷爷的告诫抛到脑后,去求程老收下这个不够有天分的学生。程老多年来始终心怀愧疚,当然不会拒绝。
尽管祝洺清心里清楚,她为什么想拜程老为师。
黎向晚每次看向姜允声的眼神,小心翼翼又复杂难明,他都懂。
不言其他,他只希望她能开心。
倾盆大雨里,祝爷爷罚祝洺清站在门前,大雨将他浇了个透彻,任誰求情祝奉山都不为所动。
一向怯懦的黎向晚却突然冲进雨幕和他并肩站着,祝洺清斥她:“别闹,回去。”
黎向晚仰着头,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倔强地说:“我不,我就要陪你一起。”
祝洺清垂眸,仔细地看向黎向晚,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
“好,我们一起。”祝洺清声音温柔,轻轻地落在耳膜上,“你别哭,向晚,你知道的,从第一次见你,我就最怕你哭。”
“祝洺清,”黎向晚胡乱抹了两下眼睛,“都是我的错。”
“傻不傻,”她仰着头也只到他的下巴,祝洺清拨了拨她的刘海,“你有什么错?”endprint
“我们都没错。”他似喃喃自语,混着瓢泼的大雨,黎向晚听不真切,“只是我们都不懂,爷爷也不懂,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祝洺清扶住她的肩膀,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向晚,如果你还要在原地等一等,那我先向前看。”
那时她还不明白其中的深意,直到半个月后,才听说祝爸爸将调去西部县城的一家医院工作,祝家人打算搬过去一家团圆。
黎向晚从来没有想过,祝洺清有一天会离开。
而事实上,他不仅离开了,而且走得不留痕迹,连送别的机会都没给她。
黎向晚在地图上认真地算过,他们从此之后远隔千里。除非有心,否则再难见面。
只是很遗憾,她还有个秘密没告诉祝洺清。他怎么连一句“再见”都没留,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告别了?
08
总有人说:“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看似如此。
时光寸寸移过,几年时间转瞬即逝。
黎妈妈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没过两年,她们也搬离了池口街。
大学毕业后,黎向晚在一家旅游杂志做主笔,生活还算惬意,只是一直孑然一身。有人说,她大概是在等一个人。
黎向晚在收集一期专栏资料的时候,发现即将拆迁的池口街在网络上火了一把。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在这里拍了婚纱照,黎向晚点开,那对青梅竹马她很熟悉,是姜允声和温颜。
自姜允声去云南后,他们几乎断了往来。黎向晚约姜允声和温颜出来吃饭,温颜临时有采访任务,来的只有姜允声。
相较以前,姜允声黑了些,气质凛然,一见她,笑意还是淡淡的:“小丫头长高了。”
在他眼里,好像她永远只是一个小妹妹。
“有一个秘密,本来想告诉祝洺清的,现在还是先告诉你吧。”黎向晚饮下一杯茶,忽而一笑,“我早就见过你。”
黎向晚的爸爸是个缉毒警察,隐姓埋名奋战在最前线。他在一次抓捕任务中牺牲了,一同牺牲的有三位警察,深山密林,连尸骨都未曾寻得。
在追悼会上,黎向晚小步跟着妈妈,她连哭都不敢大声,只轻声啜泣。姜允声蹲在她面前,安慰道:“青山埋忠骨,你爸爸是个英雄。”
她那时年幼,对这句话似懂非懂,只有“英雄”两个字落在心上,成了慰藉。
姜允声的爸爸也是殉职人员之一,他虽年少,却已显露出超乎年龄的坚毅。
后来在池口街遇到,她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他。每次看见他,都能回忆起仅存的关于爸爸的回忆。
但这一切都和感情无关。
“原来是这样,”姜允声了然,“怪不得之前洺清找我说了些颠三倒四的话,看来是他误会了什么。”
和姜允声见面后半个月,池口街正式拆迁,黎向晚赶到那里拍几张照留念。
拍完照,她表示感谢。大叔豪迈地挥手,感叹道:“你们年轻人啊,这么念旧的不多了。哎,正好,那儿还有一个,刚拍完,在那里教小孩子写字呢。”
黎向晚下意识地看向街边的另一侧。年轻男人蹲在地上,煞有介事地对五六岁大的小男孩说:“你这字写得可不行,我见过四个人写字最好看,王羲之、我爷爷、我大哥……”
他蓦地顿住。
“还有呢?”
清脆的女声落地,祝洺清愕然回头,正和黎向晚對上目光。
两个人遥遥望着,似乎穿过荏苒时光,跨过万水千山。
“向晚。”他说。
薄薄的夕色温柔地落下,这一刻,将十年岁月的缝隙尽数填满。
直到这一刻才能明白,只有和你一起,才能向前看。
因为这世上只有你,借我星辰万千,借我喑哑的清晨与傍晚。
编辑/夏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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