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晚一点,也许会不一样。我们学会爱,学会被爱。被岁月磨平棱角,不再彼此伤害。我们会走远一点,小心翼翼,不那样蛮横倔强。是不是,可以走到最后?
梁又川,你說是吗?
1
我喜欢梁又川这件事,除了他以外,大概是尽人皆知。
梁又川的名字取得好,有山川湖海,波澜壮阔。他个子高,总是腰背笔挺,坐在我面前时,让我满眼都是他的影子。
可他一向高冷,从不肯回头看我一下。我毫不气馁,踢他的椅子。讲台上老师正在讲二元一次方程,他微垂了头记着笔记。
我看得着迷,脚下就没了分寸。这一天天光明媚,在我踢到第三脚时,年久失修的椅子轰然倒塌。梁又川不愧是我喜欢的人,这样的事也能不慌不乱,只倾了一下身子就站稳了脚跟。
这边动静大,老师却没理睬。我的学习成绩虽好,可是并不听话,好在我爸是校董,平常一点小事也没人同我计较。
教室里有种奇妙的安静,我等着梁又川对我说点什么。可他只向老师报告说:“我的椅子坏了,能站着听讲吗?”
若我是校园一霸,那梁又川就是老师的心肝宝贝。他得了允许向后走去,路过我时,看也没看我一眼。我看着他站到最后,眉目冷淡,却又聚着光芒。
他真好看,又聪明,我面上不以为意,却在心底想,他真是酷毙了。
那张坏了的椅子被丢到后面,第二天我找人搬来一张新椅子。这天我难得来得比他早,坐在位子上辗转反侧。等他来时,我却又低下头假装不务正业。
在我的想象里,当他对椅子表现出好奇,我就要若无其事地说:“昨天弄坏了你的椅子,赔你一把新的。”
这台词平平无奇,却一定要够云淡风轻。可惜梁又川这个人很讨厌,从来不肯让我满意。我看见他的脚步一顿,片刻后,搬起那把崭新的椅子丢到了后面。
那椅子同垃圾桶为伍,看起来有些委屈。而梁又川借了一套工具,把自己坏了的椅子给修好。等他坐下,我就用圆珠笔点他的后背。他不理我,可我很有耐心,到了第十五次时,他终于转过头来:“干什么?”
“作业借我抄一下。”我看他要转过去,连忙改口,“不借就算了,我问你,为什么不要新椅子?”
他看我一眼,大概觉得我问得奇怪:“不喜欢。”
我在心底数着,这一天他一共和我说了六个字。
六个字,四舍五入就是一整段话。我想得开心,忍不住笑起来,看到他的眉头皱了一点,大概是嫌我耽误了他的学习。
他真有意思,我想,除了不喜欢我以外,简直完美无缺。
教室里渐渐响起了读书声,别人勤勤恳恳,可我在这里斤斤计较,思忖着他的一举一动。我百无聊赖,拿笔在纸上写他的名字。最后一张纸上,我狠狠地写:梁又川是猪头。
想了想,我又在旁边用小字写:我喜欢猪头。
日后想起来,原来我那么小便已会拈花惹草了。梁又川与我同岁,同样年轻的梁又川啊,已经学会冷着脸对我说:“不喜欢。”
他喜不喜欢并不重要,只因我喜欢他,所以就要把最好的都送给他。
这念头执拗又可笑,若是多年后回顾,自己都要面红耳赤。我对他的好,不过是在强人所难。只可惜那时我并不知道。
直到很久以后,我都不知道。
2
若是大言不惭地说,我同梁又川算得上是天生一对。
毕竟我们都聪明,他排年级第一,我就在他后面当个第二。校园里的栀子花开了满园,我对花粉过敏,却还要大步向前。
他走在前面,背包的姿势都比别人好看。我假装偶遇,想要一头栽进他怀中。可他居然背后长了眼,向左迈开一步恰好同我错开。我收力不及就要跌倒,他却又伸出手来,拉住了我的书包带子。
我像个歪歪扭扭的小陀螺,离他一步之遥,却被推得远远的。他收回手,我连忙说:“是冯老师要我来找你的!”
冯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对他特别好。梁又川果然停下:“有什么事吗?”
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我晓得搬出冯老师有用,笑眯眯地说:“你下周不是要去参加竞赛吗?我也要去。冯老师说让我送一送你。”
栀子花可真香,呛得我眼泪汪汪。隔着迷蒙的影子,我看他又皱了眉。他一双眼睛幽深,走冷酷路线实在是迷人。可我想要他对着我笑,对着我柔声细语。而不是这样嫌弃地对我说:“不用了,我自己去。”
我好生气,却要维持淑女风采,左右为难,只好说:“可是很远……你是自费去,学校不报销路费的。”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梁又川的家境不算太好,常年拿优秀生补助。可这样的事,哪好大咧咧说出来?我不再理直气壮:“我的意思是……反正我也要去,一起搭个伴不好吗?”
“心领了。我已经买好车票了。”
他又走了,我看着他摆了摆手,假装和他说再见。回去以后我找了我爸,要他替我查梁又川的行程。
我爸听我喋喋不休地讲梁又川,口气酸溜溜地说:“你才多大,就学会喜欢人了?”
我翻了个白眼:“喜欢人不用学的,这是天赋。”
我爸却有点怅然:“喜欢是不用学,可怎么喜欢却要想一想。”
我知道他又想起了我妈。他和我妈也有可歌可泣的一段情,可后来闹了矛盾劳燕分飞了。他痴情,我同他一样,大概我们尹家人都这么傻。我没敢说话,他已经恢复正常说:“成啊,爸爸帮你这个忙。”
3
第二天下了点小雨,我带了个热红薯上车。梁又川果然已经坐在车里,看到我时,他的眼神变了变。我怕他说出什么让我难堪的话,抢先一步说:“这么巧呀?”
傻子也晓得这不巧。
他买的是硬座票,要坐十四个小时火车去往另一座城市。若是我,一定是要坐飞机的。可我喜欢他,愿意迁就。endprint
他点了一下头,然后看向窗外。我坐在他身边,没话找话:“我这是第一次坐火车,梁又川,你吃红薯吗?”
“不吃,谢谢。”
唉,他真冷淡。我自己剝了红薯,吃了两口就感觉堵在了胸口。另一个则被我推到他手边。他穿得不厚,手腕冻得微微发白。我希望他能暖和一点,不是来自我,即使来自一个红薯也是好的。
可他立刻将手收了回去,像是生怕我动手动脚一样。我眼睁睁看着那个红薯没了热气,像块木头一样死气沉沉。
天色慢慢暗下去,火车驶入了冗长的隧道。我怕黑,心慌意乱地去摁手机,一不小心却掉到地上。我摸索半天无果,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向着梁又川的方向伸出了手。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不知道是有洁癖,还是单纯地讨厌我。我的手落在他的衣角,时成分,分至秒,我等着他拒绝,可他居然就这样任由我触碰他。
隧道好长,却又很短。我借着应急灯那一点微弱的光看着他,他还是没什么表情,手里握着一卷书,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
我晓得他和我是完全不同的。我们的学习成绩都好,可我仗着聪明胡作非为,他则永远向前,不肯懈怠分毫。
当光明汹涌地涌来,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弯下腰,替我把手机捡起递过来。我道了声谢,他淡淡地回答:“不客气。”
时间缓缓过去,我实在无聊,最后睡着了。醒来时,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还在看书,睫毛垂下去,像是一把小扇子。我的手痒痒,想要碰一碰。他突然看过来,我吓了一跳,手还举着,就像个傻瓜。
“你睡醒了?还有半小时就要下车了。”
我“哦”了一声,挣扎再三,还是说:“我能不能碰一下你的睫毛?”
他一看着我我就心虚:“不行的话就算了……”
“可以。”
我是不是听错了?他居然说可以!我的心不争气,几乎要跳出来。我颤巍巍地伸出手,屏住呼吸碰了一下。我离他太近,手腕感受到他的呼吸,一下一下,又凉又软。
“谢谢。”
他像是十分无奈:“尹旧意,你每天在想些什么?”
他念我的名字真好听,我还没回过神,呆呆地看着他。他伸出手,替我把黏在头顶的一片纸屑给拈了下来。
“该下车了。人多,跟好我,别走丢了。”
我快乐地应了一声,第一次走在他身后也这样开心。
这次竞赛他得了第一名。颁奖时,我站在人群里。待他上台时,我努力地拍着巴掌。他依旧从容,眉目淡然地接过奖状。视线扫过人群,在路过我时暂停了一下,只是一瞬,然后又离开。
回程时,我抢先一步买好了票。仍旧是坐火车,却换到了最好的座位,他倒没多说什么。在出站口,我爸派了司机接我们。我盛情邀请他一起走,他将手里替我提着的背包递过来,说:“尹旧意,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他说我是同情他,实在是冤枉了我。他这样好,我仰望还来不及,哪里生得出这样的心思?可他和我一样,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少男少女,懂得什么叫喜欢?什么又叫施舍?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觉得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又怕他真这样想再也不理我。人潮来来往往,他没融入进去,逆流而上。司机问我:“小姐,咱们不走吗?”
我这才回过神来,司机替我接过背包,却又说:“这里怎么有个信封?”
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是梁又川的字迹。我慌忙拆开,从里面数出了几张百元大钞。钱是红色的,鲜艳夺目,谁会不爱?可我气得要命,丢了出去。钞票从信封里滑出来,我假装若无其事:“没事了,我们走吧。”
我爸知道这件事以后笑得岔了气。我趴在床上哭得眼睛都肿了,问他:“有什么好笑的?!”
“这小子有骨气,知道不花女人的钱。”我爸安慰我,“你也不和别人商量就自作主张,这毛病真该改一改了。”
我同梁又川的故事似乎永远如此,我一味强求,他一味躲闪。
可我的快乐与不快乐,却永远系在他的身上。
4
初中这三年过得乏善可陈。
梁又川在初二的某个午后被调离了我的身边。他坐第三排正中间,面对黑板,春暖花开。我坐窗边,看枝头一朵小桃花悄悄探出头来。可风一吹,又落入了尘埃。
我们之间最亲密的瞬间,停留在那辆火车上。那狭窄脏乱的车厢,我们俩面对一大排空空的座位。我的头曾经靠在他的肩上,甚至还触碰过他的睫毛。
我有时会想,那是不是我在无聊中幻想出的画面?不然他为什么仍旧对我这样冷漠。
高中时我们直升了校本部。我在一班,最好的那个班,梁又川也在。
他当上了班长,还有学生会干事。我看着那张申请学生会的表格,随手揉成一团,说:“哪个傻子愿意去啊,我玩还没时间呢。”
这时我已进入青春期,激素胡乱分泌,叛逆得一塌糊涂。我身边总跟着一堆狐朋狗友,闻言都给我捧场:“尹尹说得对!谁去谁是大傻子!”
我听了很得意,看向远处。梁又川正站在讲台上擦黑板。我们这边沸反盈天,可他充耳不闻。
我突然就没了兴趣,抽出几张钱说:“我想吃雪糕。”
一群人争先恐后地走了,我歪着头看梁又川。他擦好了黑板,就走回座位上温习功课。一切都若无其事,我开始犯困,可还没等我闭上眼睛,就看到有人拿笔碰了碰梁又川。
是他的后座,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她长得不算太漂亮,只有一双眼睛值得说一句清澈。我瞪大眼,看着梁又川转过头,对着她笑了一下。
他怎么可以,对着别人笑?!
我想起自己的那十五次,想起他转过头时的冷淡。原来不是这样,他不是对谁都冷淡。
那一瞬间,我觉得天都塌了。
少年时每一次的爱恨都是一场厮杀,快得令人望而生怯。我在梁又川低下头在纸上写着什么时,站起身踹翻了桌子。
我做这样的事时从容不迫,笑眯眯地站在那里。我的跟班们两手空空地回来,看我这样,吹着口哨拥过来:“尹尹,怎么了?”endprint
“我的雪糕呢?”
“朝晚拿着呢。”
孟朝晚这个人很奇怪,除了长得好看以外似乎没有什么特长。他家里也有钱,我第一次见到这样低调的富二代,也没心思拆穿他假装平凡的无聊举动,只是等着他。
他走在最后,抱了一个大大的纸箱子。我有些惊讶:“这是什么?”
“雪糕。”他把箱子打开,“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口味的,就都买了来。”
我瞪着他,他很无辜地看我。半晌,我哈哈大笑说:“喂,孟朝晚,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皮肤白,闻言看着我,脸红得藏也藏不住。他这反应太可爱,很能取悦我那一刻伤心又自卑的心。周围的人又开始起哄,有说告白的,也有说不准早恋的。半晌,孟朝晚像是下定决心:“尹尹,我……”
可教室的门猛地被推开,老师走进来说:“闹什么,还不回位子上坐好?”
大家一哄而散,孟朝晚替我把桌子扶起来,小声说:“放学后等我。”
等什么他没有说,我猜得到,却没往心里去。因为我看到梁又川站在老师身后,是他去通风报信阻止了这场闹剧。
梁又川啊梁又川,我想,你是不是不愿意別人向我告白?
放学后,我一马当先地冲到了停车棚。过了一会儿,梁又川走过来,他身边跟着学习委员。
“梁又川!”我叫他,“是不是你把老师叫来的?”
别人以为我是来兴师问罪的,可谁会知道其实我的心跳得很快。我想要验证我的猜想。
他没理我,而是从我的身边走过。我手疾眼快地抓住他的手臂,瞪着他说:“你说话啊!”
“尹旧意,”他说,“我对你们的闹剧没兴趣,我只是凑巧和老师一起进来。”
他也说是闹剧,简直和我心有灵犀。我没出息,这样都想笑,又赶忙忍住,假装凶狠:“那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他不晓得我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敢问他。所有的若无其事,心底都翻涌着一场狂风暴雨。他总算拿正眼看我,半晌才回答说:“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要喜欢你?”
“你怎么这么说话!”
“不然你想要我怎么回答?”他挑了挑眉,竟然有些刻薄,“我喜欢你?尹旧意,你想听我这样说?”
他原来会这样说话……我几乎茫然,看着他觉得有些不分明。一旁有人小声说:“你放开他吧……”
我猛地看过去,不知道眼神有多么凶狠,竟然吓得她后退了一步。她穿校服,规规矩矩地把拉链拉好,一看就是个乖乖女。可她却鼓足勇气对我说:“你伤到梁又川了。”
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到自己的手紧紧抓着梁又川。因为用力太大,指甲刺入了肌肤。有血流出来,不多,只是小伤口,可我竟然没有发现。
我像是被电到一样,立刻甩开手。学习委员走上前,把纸巾递给梁又川。他接过来,道了谢,又问我:“还有什么事吗?”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他说完,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学习委员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坐在他的车后座上。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茫然地想,原来他们早就这样亲近了。
我天天忙着玩闹,忙着喜欢他,可原来连他有喜欢的人都不知道!
他们走了,我抬起手,看到指尖还残留着一点暗红。我打了个哆嗦,冲到水龙头那里,用力地搓洗双手。水流很大,冲得我双手冰凉。晚霞像是烈焰,大团大团地涂抹。我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哭了出来。
5
我把手指甲全都剪短了。
剪的时候哭得太惨,一不小心就剪流血了。我爸看到,吓了一大跳:“喂!你这是做什么!”
我大哭:“爸,喜欢一个人好难啊。”
我爸拿我没办法:“不难,不难。不就是喜欢个人吗?尹尹不伤心了啊。”
他笨拙地安慰我,像一头不得其法的大狗熊。我越发难过,觉得委屈,也自责。可一切都是梁又川的错,如果他肯老老实实喜欢我,该有多好?
是啊,我就是这样自私的人。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到我手里。
等我去上学,孟朝晚立刻问我:“这几天怎么请了病假,你没事吧?”
对他我有些内疚,因为听说那天放学后他等了我两个小时。我勉强笑笑:“感冒而已。”
他替我接了热水,又去买了蛋糕。我接受得敷衍,余光一直看着梁又川。我进来时,梁又川连头都没有抬起一点。对我,他是真正熟视无睹。我心里堵得难受,恨不得大喊大叫。好在我还知道什么叫脸面,于是艰难地忍下。
我过不好,别人也别想好过。
第二天,我的一群人都不交作业,最后只好由学习委员出马。她走过来,大概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脸都涨红了,说:“为什么不交作业呢?是忘带了吗?”
“没带就是没写。”有个人大声说,“我们就是没写!”
所有人哈哈大笑,我摆摆手,笑着说:“我写了,这就交给你。”
她看我一眼,咬住了唇,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我看梁又川那边没反应,于是拿起卷子丢到了地上:“这是我们的作业,可惜我手滑了,你叫什么来着……麻烦你捡起来吧。”
值日生刚拖完地,湿漉漉的,最下面的几张卷子迅速被洇湿。我知道她是个乖孩子,老师给的任务一定会努力完成。其实弯腰捡个东西没什么,可我的眼神太坏,她站在那里,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羊羔,眼圈都要红了。
她正要弯下腰去,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梁又川站在她身后,目光却直直地看向我。我毫不畏惧,同他对视,还带着笑容:“英雄救美?”
“尹旧意,”他问我,“有意思吗?”
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我想说。可是那颗柔软矫情的少女心,在他的眼神下缩成一团。到底是我先移开视线,自己把卷子从地上捡起来,然后递过去说:“开个玩笑而已。”
“这不好笑。”他接过来,很冷淡地说,“不要拿别人开玩笑。”endprint
“喂。”我咧了咧嘴,算是笑了,“那我不开玩笑了。梁又川,我讨厌你。”
我讨厌你。这四个字中间有两个是假话。可他不在乎,把我们的名字记下交给了老师。那天我们被罚叫家长来,我打电话给我爸,笑着跟他说了。他听完,突然对我说:“尹尹不哭了。”
我说我没哭,可他又说:“有爸爸在,不伤心啊。”
我们的教室在六楼,校园最高点,举目望去,零零散散人流如蚁。远方的天幕流淌着日光,一直流进了眼睛里。
“我晓得的。”我说,“爸,我晓得的。”
我一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原来并非如此。
人有生老病死,有爱恨情仇,所以不可能心想事成。我讨厌梁又川,因他这样坏,不肯喜欢我。可我又不甘心,所以我在某一天跑去了梁又川家里。
他家住拆迁区,有小小的院子。我在门口徘徊很久,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门铃。有人来开门,问我:“哪位?”
“我叫尹旧意,是来找梁又川的。”
“哎呀,是又川的朋友吗?”
门彻底被打开,我看到梁又川的母親坐在轮椅上,笑意盈盈地看我。梁又川的好相貌应该来自他的母亲,有着同样漂亮的眉眼。我有些害羞,她却已经来握我的手。
“又川不常带朋友回来的,快请进吧。”
梁又川家收拾得十分整洁,窗台还放了一枝花。我左顾右盼,被阿姨看到,笑着说:“又川出门买菜去了,你稍等一会儿。”
“谢谢阿姨。”我斟酌着说,“可我没有和又川约好,就这么来了他会不会生气呀?”
“你这么漂亮,谁舍得跟你生气啊?”
若是梁又川有他母亲一分的口才,我也不会总被气个半死。我跟阿姨聊得很开心,甚至没有注意到梁又川走了进来。他的头发有点乱,看到我时愣了一下,然后冲我点了点头。
阿姨训他:“怎么也不打招呼?”
他这才不情愿地问:“你来干吗?”
“我……我来看看你。”我装可怜,“不然我还是走吧。”
可阿姨喜欢我,拉住我的手,要梁又川跟我赔不是。我就像个奸佞小人,听他说“对不起”时,大度地说:“没关系。”
我心里乐开了花,他已经转身去做饭。饭菜很简单,三菜一汤,我吃得胃口大开。阿姨笑着替我夹菜,他坐在我对面,皱着眉头看着我。
我才不管他开不开心呢,我喜欢阿姨,才不是喜欢他。
吃完饭阿姨去午睡了,要他切西瓜给我吃。小院里有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梁又川替我搬了一把椅子来,再切了西瓜给我。
我从没这样吃过西瓜,在家都有阿姨替我切成小块。我拿着西瓜,汁水顺着手指流下来,难受得哇哇大叫。
他拿来纸巾替我擦干净,无可奈何地说:“尹旧意,你怎么这么笨?”
“是你太聪明了。”我小声嘀咕,“对我这么凶。”
“我为什么要对你好?”
“因为我喜欢你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彼此都不在熟悉的地方,他竟然笑了:“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他什么?
风恰好吹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心跳得很快,我想说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可开口还是那样不正经:“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还有呢?”
“还不够吗?”
我和他对视,片刻后他移开眼睛:“我和宋佳约定,要一起考去北京。”
听他说完,我愣住了:“宋佳是谁?”
他也愣住了,半晌,慢慢说:“是学习委员。尹旧意,是不是在你眼里,别人都是无关紧要的?”
我委屈得要命,有他在,我怎么顾得上注意别人?可刚刚那种明媚温柔的气氛消失了,他又变回学校里的那个他。
他站起来往屋子里走,又是这样,总要我看他的背影。我又气又急,叫住他说:“那我呢?梁又川,你和她去北京,我怎么办?”
“你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转过头,“尹旧意,你有你的人生,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六月的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可我的世界却下起大雨。
我喜欢他,喜欢了快十年。十年时间很长,也很短。有什么泛滥成海,千树万树,却开不出花朵来。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小声说:“梁又川,你别走……”
我本来应当气势汹汹,应当像过去一样蛮横。可我没有胆量了,我什么都不敢说,只能坐在树下,捧着一块西瓜,小声地说:“你别走。”
6
我最后一次挽留梁又川,是在高考的前一天。
我站在他家门外,一下一下地敲门。我听到阿姨说要来开门,却被他制止了。
这座城市看不到星星,我敲得累了,就在门口坐下。许久,他终于开了门,问我:“你又想做什么?”
“我来见一见你。”我回答他,“别去北京了好不好?我让我爸给我们找好了学校,我们一起出国好吗?”
他闻言没出声,我自顾自地说下去:“去巴黎好不好?不喜欢的话去美国、英国。梁又川,别去北京了,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想要你不要来打扰我。”他突然打断了我,“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我这么长时间以来只是在打扰你吗?”
“不是吗?你随意介入我的生活,用你的自以为是摆布我的人生。开始还只是车票,现在又是学校,未来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他说话的语速不快,我却只能结结巴巴地反驳:“可我……我只是喜欢你……”
他微微勾起嘴角:“你的喜欢并不比别人的要矜贵,没道理你喜欢了,我就要感恩戴德地接受。”
他这话太重了,我真的没话好说,可他却又说起不相干的事来:“你知道我母亲的双腿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吗?就因为她爱上了错误的人。那人有钱却懦弱,同我母亲私奔却又忍受不了贫穷,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而我母亲,她为了追回那个男人出了车祸……”endprint
我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我不想听,可他还在继续说:“不同世界的人,是注定不会在一起的。尹旧意,你跟我,从来就不在一个世界。”
“如果我愿意和你去同一个世界呢?”
我满眼都是泪,以至于看不清他的样子。他蹲下身,用手替我把眼泪擦掉。我不切实际地幻想他会答应,只要他说一句“好啊”,那我一定立刻同他去天涯海角。
可他却说:“那样的话,我们都不会幸福的。”
“梁又川!”我抓住他的手,“如果我不是尹旧意,你会喜欢我吗?”
如果他说会,我就不放弃。但他啊他,还是那个少年,已经害我哭了那么多次,到了最后还要我哭。
“没有如果。你永远是尹旧意,而我永远是梁又川。”
所以……我们永远不会在一起。
太残忍了,十八岁的我觉得这话残忍至极。我不能再看到他了,不然我不确定自己会做什么。
我没有参加高考,最后一次同学聚会也没有去。我听人说,梁又川果然考去了北京,而宋佳发挥失常,继续复读。
我去了国外,念艺术,听音乐会,跟英俊的男孩约会。我学着看一看别人,学着记住别人的名字。我过去的生活里塞满了梁又川,连爱自己都忘记了。
我以为他的名字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人生里,可没想到还是出现了一次。
那是在某个酒会上,有人邀请我跳舞。我百无聊赖地抬起头,却愣了一下。
是孟朝晚。他还是那样好看,笑着问我:“我有这个荣幸吗?”
年少时我亏欠了他一个傍晚,所以我同他跳了一支舞。跳完之后,他带我去到天台,说有话要对我说。
“毕业时你没来,真的很可惜。”
“怎么说?”
“那时我们要替你揍梁又川一顿,可你没来,师出无名,只好作罢了。”
我被逗笑:“该打的,替我出口气。”
“其实我还是去找了他,只可惜那小子太厉害,居然打了个平手。不过我问了他一些问题,还录了下来。”
我假装漫不经心,其实手都在抖。原来这么多年,我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会这样。孟朝晚扬了扬眉毛,将那段录音放给我听。
感谢科技发展,过了这么久以后,录音依旧清晰。我贪婪地听,听着十八岁的梁又川淡淡地说:“我不喜欢她。她是很好,可那不属于我。我把刻薄和坏都给了她,她不在乎,我会在乎。”
录音里像是有风呜咽着吹过来,他停顿了一会儿,再慢慢地说:“她适合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而不是我。”
我没继续听下去,笑了一下抬起头:“他把刻薄和坏都给了我,我是真的不在乎。”
“他知道。可他那时才十八岁。”
是啊,那时的我们才十八岁。处在人生的分岔口,又能明白什么未来跟永远?如果爱情也有老师就好了,能教会我们如何爱对方,而不是像刺猬一样,被扎得头破血流。
站在露台上,我把身子努力探出去。城市都安静,灯光如海。
我的头发被风吹乱,让我想起那一年。我爸和我妈闹离婚,保姆偷懒出去玩,我独自跑上街。没有人看到我,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只有他,跑过来拉住我的手,问我:“你要去哪里?”
我说不清,他就像個小大人一样皱起眉头。他的手很温柔,替我把头发扎好后说:“别哭了,哭了就不漂亮了。”
那是我少年时代所有快乐的开始,是要我们在所有人之前相逢。
我大笑,笑出了眼泪。听到录音里的最后一句,他也笑了,轻声说:“如果我们晚一点遇见,也许会不一样……”
是啊,如果晚一点,也许会不一样。
我们学会爱,学会被爱。被岁月磨平棱角,不再彼此伤害。
我们会走远一点,小心翼翼,不那样蛮横倔强。是不是,可以走到最后?
梁又川,你说是吗?
编辑/张美丽endprint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