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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潜入梦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A 热度: 11552
岳初阳

  茶茶推荐:最早知道初阳妞,是她写过一期《飞魔幻》的封面故事,那个时候我正在上高中。后来上大学的时候,在《飞魔幻》上看到她的《千百度》,四千多字的一个小故事,却被虐得死去活来。同为仙剑四的脑残粉,又同样喜欢古风,那个时候我只敢默默围观初阳妞。大学毕业做了编辑之后,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勾搭初阳妞了,经过长达一个月的拉锯战,终于拿到了这篇来之不易(……)的稿子。

  竺久至今都不明白,小时候师父给她讲的那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记得情节大概是这样的:从前有一名员外,收养了一对兄弟。哥哥聪颖可爱,弟弟先天不足。所以,员外对哥哥衣食富足,对弟弟吝啬非常。一天,家中来了一帮土匪,不仅将家里的钱产抢了个精光,还将员外打成重伤。员外弥留之际,将哥俩叫到跟前,把仅余的十两银子,一人一半分给二人后便去了。后来,有人问哥俩,员外对你们好不好?弟弟说,他很爱我。哥哥却说,我恨他。

  一、竺久突然想起小时候师父给她讲过的故事

  花轿是在竺久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抬到她眼皮子底下的。

  正值晌午,雪后初霁。她穿着一件素色小袄,抱着半人高的扫把,在锢梦馆门外的玉砌石阶上扫雪。

  虽有些许阳光,但毕竟才立春,寒气未退,娇柔的玉手经不住长时间裸露,红肿一片。

  她是师父最宠爱的学生,十有八九还是这锢梦馆未来的主人,按理说这些粗活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做,但扫雪这活,她就是舍不得让给别人。她总是幻想着那个少年还会踏雪而来,皱着眉头心疼地把她凉如寒冰的手指放在嘴里含着,一含就是一辈子。

  所以,当凤栖梧骑着高头大马来到锢梦馆门外,指着鲜红的喜轿问她愿不愿嫁给他时,她想都没想就钻了进去,好像一犹豫,轿子就会凭空消失似的。

  从锢梦馆到凤家大约两刻钟,一路上,竺久笑得脸都累了。她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完全没注意到从头到尾凤栖梧没有一丝笑容。

  冷冷清清的迎亲队伍,一马一轿,外加两个轿夫,莫说百鸟朝凤,就连半点唢呐声都没有。

  直到下了轿,被丫鬟引进一间简单贴了几张喜字,却无半点喜庆感的新房时,她才隐约察觉出哪里不对劲。但思来想去,她还是接过大红盖头,乖乖地蒙好,坐在床沿上。

  对于凤栖梧,哪怕只有一丝希望,竺久也抱十二分幻想。

  长夜寂静,凤栖梧推门而入,竺久只觉胸膛中一颗心又被提起几分。

  蒙着盖头,她看不见凤栖梧的表情,只知被一双宽厚温暖的手牵引着跪下去,身边是丫鬟细瘦的嗓音。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怎么这么奇怪?没有礼乐,没有父母在场,这样也算成亲吗?

  容不得她细想,眼前一亮,盖头被掀开。

  竺久看着朝思暮想的男子,一如往昔的颀长身姿和英眉俊眼,却沉着脸,眼圈微红,似刚哭过。

  凤栖梧端起两杯酒,一杯塞给她,一杯自己端着缠绕过她的胳膊:“你想要的我给你,你满意了吗?”

  “什么意思?”手中的白瓷杯应声落地,满地的碎瓷片倒映在她盈盈泪水的眸子里。

  凤栖梧眼神一变,把她推倒在床:“你不是喜欢我吗?只要你能救苏瞬,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竺久推开凤栖梧:“你没良心!”

  凤栖梧冷笑:“我没良心?你才自私吧!明明知道我喜欢苏瞬,却见死不救!你说你喜欢我,其实你根本不喜欢我。”

  凤栖梧说这些话时,毫无停顿,一气呵成,语气狠辣得好像要将她剥皮剜骨。竺久望着胸口剧烈起伏的男子,突然就想起小时候师父给她讲过的故事。

  二、十岁的她只觉整颗心都化在了那片春暖花开里

  竺久是锢梦馆的第七个弟子。

  锢梦馆是培养锢梦师的地方。锢梦师是整个天阙大陆最受尊崇、最至高无上的职业,他们能够编制或美好或恐怖的梦境。

  当然,大部分时间是为将死之人编制各种美妙逼真的梦境,并将其禁锢梦中,使人们在快乐中离开人世。

  换言之,就是安乐死。

  一宵美梦值千金。很多人倾尽家产都买不起一个梦境,最终只能在病痛与折磨中死去。

  细细数来,整个天阙大陆上的锢梦师寥寥无几。

  想要成为锢梦师,除却天生的资质,便是昂贵的拜师费用。众所周知,能够进入锢梦馆的人非富即贵。

  竺久常常在想,如果不是八岁那年那场际遇,像她这种贱命孩子,终其一生也不会与锢梦馆沾上一点关系,更别说遇见那个耗尽她整个年华去爱慕的少年。

  那一年,家乡洪水成灾,全村人被困在山上半月之久。弹尽粮绝,饿到发疯的人们开始互相吞食。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傍晚,洪水未退,残阳如血。阿娘奋力把她推入翻涌的洪水中,她挣扎着想要游回去,却看见被咬得血肉模糊的阿娘扯着嗓子叫她离开。

  她吓呆了,顺着洪水越冲越远。

  她在水中泡了一夜,第二天,师父把她从水里捞起来,带回了锢梦馆。

  起初她不明白师父为何会收留她这么个穷丫头,后来才知锢梦师难求,潜梦师更难求。若说千个人里面有十个人具有锢梦师的天赋,那么一个万人里能有一个人具备潜梦师的资质。

  竺久偏偏就是那万分之一。

  所谓潜梦师便是深入梦境,将禁锢其中的人解救出来。

  世间百态。有人利用梦境让心爱的人在毫无痛苦的状态下安心离开,也有人利用梦境杀人于无形。潜梦师便是收人银两,引人出梦。

  物以稀为贵,潜梦师一桩生意往往能吃半辈子。

  即便如此,竺久刚来到锢梦馆的那段日子并不好过。她的同窗,大多出身高贵,不知花了多少钱才拜入师门,自然对出身低贱,却又天赋异禀,不费一分一毫就进入锢梦馆的她嫉妒至极。

  同窗们叫她土包子,往她的饭菜里放辣椒油,往她的澡盆里放馊水,甚至装神弄鬼,吓得她整夜不敢睡觉。

  童年的遭遇让她变得内向,为人懦弱自卑,即使师父问起来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她只是垂着脑袋,默默摇头。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凤栖梧到来的那天。

  是某年冬季最冷的一天,师父有事外出,她被同窗们逼去扫了一夜的雪。

  天微微亮的时候,一对人马驮着十箱白银停在锢梦馆门外。

  师父从轿子里出来,身后跟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英眉俊眼,衣饰华贵,蹙眉盯着她冻得红肿的手看。

  师父说:“他以后就是你的同窗了。”

  不等她回过神,少年像风一样跑到她身边,握起她冻伤的食指,含在嘴里。

  她惊呆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少年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笑起来能溢出阳光:“你就是师父说的小久吧?以后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那一刻,十岁的她只觉整颗心都化在了那片春暖花开里。

  三、只要喜欢的人高兴,她做什么都无所谓

  这个入门最晚,说话嚣张的少年叫凤栖梧,是当朝宰相的公子,年长竺久五岁。因为家族显赫,馆中弟子都不敢招惹他,竺久跟着他,果真再没被欺负。

  凤栖梧没点大家公子的风范,爬树、掏鸟窝、逃课,带着她到处闯祸。而她则跟在他身后,凤哥哥长凤哥哥短。她想,那些日子大概是那场灾难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有一次,凤栖梧出于好奇,不顾竺久阻拦,潜进师父的房间,打碎了一只锢梦枕,幽蓝的光从白瓷碎片中溢出,飘散在空气里。

  师父暴怒的嗓音从门外传来,竺久率先回过神,想都不想就把他往窗外推去。

  凤栖梧从窗口跳下去,转身张开双臂:“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竺久心底一暖,哪怕下一刻死了,觉得没什么遗憾了:“没找到闯祸的人,师父不会善罢甘休。你快走,师父宠我,不会惩罚我的。”

  可是,她错了。

  每个锢梦枕都封印着一个梦境。玉枕碎裂,梦境溢出。一旦溢出的梦境飘入他人梦乡,若无潜梦师指引,此人将在睡梦中死去。

  这一次,他闯了大祸。

  凤栖梧躲在师父门外,一边祈祷溢出的梦境千万别害死人,一边眼睁睁看着她替自己挨了五十马鞭。

  从师父房间出来,竺久后背鲜血淋淋,疼得说不出一句话。为了不让他担心,她强扯出一个微笑。

  凤栖梧扶着她回到房间,小心翼翼地撕开她的衣服,将药膏轻轻涂在她肩背的伤口上。

  那晚,凤栖梧照顾她到凌晨,鸡鸣时分才睡了一会儿。睁开眼却发觉身旁的小久高烧昏迷,呼吸断断续续。

  他吓坏了,赶忙请来大夫,施针、开药,终是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待她醒转,看见默默低泣的少年,焦急道:“凤哥哥哭什么?”

  大夫说竺久是重伤后未得到周全照顾才导致病情加重,为此凤栖梧悔愧至极,不知该说什么。

  她伸出手替他擦干眼泪,自己也红了眼眶,她想说:能为凤哥哥疼,小久很开心。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从那之后,竺久的身子慢慢虚弱到极点,在床上养了五年多才恢复七八成。

  五年来,凤栖梧好像越来越忙,经常几个月见不着面。等她身体好得差不多,终于能和同窗们一起上课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她的凤哥哥在忙着追心上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曾经朝思暮念,和她同为潜梦师的师姐——苏瞬。

  如今,锢梦馆除了师父,有两名潜梦师,一个是竺久,另一个便是比她早两年入门的苏瞬。

  苏瞬生于书香世家,自幼饱读诗书,文章才情不输男儿,却恃才傲物,即使对凤栖梧也不会另眼相看。凤栖梧从进入锢梦馆的第一天就为她害了相思病,可至今连张字条都没送出去。

  春日里,微风中,竺久坐在凤栖梧身边,安静地听着故事。

  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离开锢梦馆,跟着他来到小时候玩耍的后山。

  物是人非,儿时的少年长成环佩琳琅的翩翩公子,如沐春风的笑容也被满脸的忧愁取代。

  原来,她未曾陪伴的这些年,凤哥哥已经不再是只会嘴上说说苏瞬高贵、苏瞬大方的小男孩,而是懂得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男人了。

  她想了一会儿,说:“凤哥哥,我帮你吧。”她和苏瞬同为潜梦师,上课总是一块,递话、传字条自然方便。

  凤栖梧面露喜色:“真的?”

  她晶亮的眸子不易察觉地暗淡下去,随即道:“当然。”

  “谢谢你,小久,你可真善良。”

  是呀,多么善良,多么单纯,只要喜欢的人高兴,她做什么都无所谓。

  四、桃花林下的偶遇,盛大而美好

  一日上课,竺久将凤栖梧连夜写好的字条交给苏瞬。

  苏瞬淡淡地扫了一眼,提笔在背面回了几个字,交还给她。

  她怕凤栖梧等着急,骗师父说肚子不舒服,提前离开了课堂。

  夕阳下,凤栖梧盯着字条看了许久,表情从兴奋难耐到黯然神伤:“苏瞬已经有心上人了,他叫张介。”

  竺久眼前浮现出一张面黄肌瘦的脸。

  前些日子,竺久和苏瞬跟师父外出接生意,路上结识一名唤作张介的书生。

  张介出身卑微,却才华横溢,几句话下来,清高孤傲的苏瞬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畅快,只是一面之缘,之后再没有联系。

  看着凤栖梧失望的表情,竺久心底闷闷的:“别灰心,师姐和张介不过一面之缘,没可能的。”

  凤栖梧苦笑:“那又如何,她终究是不喜欢我。”

  “那就让她喜欢你!”小小的身躯猛然站起,“凤哥哥,你为她编制一个梦境,让她在梦中喜欢上你。我再用潜梦术,把她从梦境中带出来,不信她对你产生不了好感。”这个法子一说出口,连竺久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何时变得这般疯狂。

  凤栖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竺久抢白:“用掉一次没关系的,何况还有两次机会。”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潜梦术极其耗费体力,每个潜梦师一生最多只能施展三次潜梦术。

  凤栖梧伸出手摸了摸竺久小巧白皙的面颊,微微一笑:“好。”

  接下来的三天,竺久都没见到凤栖梧的影子。

  第四天,凤栖梧送来一个幽蓝色的光团,那是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为苏瞬精心编制的梦境。

  竺久觉着这个梦境一定倾注了凤栖梧所有的心血,不然怎么似有千斤重。

  那晚,她彻夜未眠。先是潜入苏瞬房间,把梦境灌注到枕头里,又在三更时分回到苏瞬的床边。

  熟睡中的女子面容安详,呼吸微弱,显然已经陷入了锢梦师的梦里。

  竺久施展潜梦术,跟入梦境。

  才子佳人,桃花林下的偶遇,盛大而美好。

  只是,梦里的凤栖梧,三句一唐诗,五句一宋词让竺久觉着别扭。

  那根本就不是凤哥哥,如果她是苏瞬,才不要凤哥哥变成另外一个人。只可惜,她只是竺久。

  不过……

  她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身为潜梦师的苏瞬不能走出自己的梦境。所以,只要她稍稍动点手脚,苏瞬就会永远沉睡在梦里,凤哥哥那么相信她,一定不会怀疑。

  可是……

  她猛然摇头,不可以,她不要凤哥哥伤心,她希望他的凤哥哥永远快乐。

  她就这样,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凤栖梧和苏瞬从相识一路扶持到白头,坎坷却刻骨铭心。纵使知道那只是梦境,她还是心如刀绞。

  她,终究没有凤哥哥说的那样善良单纯。

  五、凤哥哥,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呀

  苏瞬虽纳闷怎么做了个这么奇怪的梦,却没怀疑有它。

  凤栖梧找上竺久,一见面就是大大的拥抱:“今天阿瞬对我笑了。”

  竺久捂着怦怦乱跳的胸口,凌乱后退,半晌反应过来后,又牵强一笑:“那恭喜凤哥哥了。”

  不得不说,她后悔了,嫉妒了。

  如果当初她不提出这个办法,或许凤哥哥会伤心一段时日,但时间久了,说不定就移情别恋了呢?

  可是,恋谁呢?门不当户不对的,会轮到她吗?

  她苦涩一笑,决定不再去想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那场梦境之后,苏瞬真的开始对他上心了,从微笑到谈天说地。

  凤栖梧不敢懈怠,对天起誓要发奋读书,向着出口成章的方向“策马狂奔”。

  三年后,当凤栖梧终于读完整本《诗经》后,第一次向苏瞬求亲。

  他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苏瞬听罢,长久的沉默,似在犹豫什么,最终还是答应了。

  凤栖梧兴高采烈地将这件事告诉竺久的时候,竺久正在厨房吃寿面,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

  他这才注意到,她换了新衣,画了淡妆,亭亭玉立的模样比刚出水的芙蓉还要清亮。

  “求亲?”端面的手僵在半空,泪珠子唰地掉下来。

  凤栖梧有些慌张,半认真半开玩笑:“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可别哭啊。”

  她努力装出开心的样子:“我高兴呀,准备这么久的贺礼终于可以送出去了。”她极力掩饰着,怕他看出她对他的情意,深入骨髓的自卑让她连言爱的勇气都没有。

  只可惜,贺礼没有送出去。

  说巧不巧,求亲第二天,张介找来了锢梦馆。他告诉苏瞬,当年对她一见倾心,无奈没有功名在身,不敢贸然提亲。如今他已入殿试,又得知她至今未有婚配,希望能与她携手见证他人生的巅峰。

  张介的出口成章,与只会照本背诵唐诗宋词的凤栖梧相形见绌。

  到底是年少的爱慕最刻苦铭心,苏瞬不顾“馆中弟子不可擅自与外人结合”的门规,随之而去。

  那天晚上,凤栖梧喝了很多酒,喝醉了就抱着竺久大哭。那是她第一次见凤栖梧这么失态的样子,早就忘了之前的嫉妒心,恨不得现在就把苏瞬给绑回来。

  凤栖梧发疯似的哭了又笑。

  他笑的时候,她哭了。他哭的时候,她哭得更凶。她不知道是他的心更痛一点,还是她的心更痛一点,只是那种难以言说的伤,感同身受。

  那一晚,差一点她就说出来了。

  “凤哥哥,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呀。”

  六、每个潜梦师一生只能施展三次潜梦术

  竺久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杀人凶手。

  这还要从苏瞬和张介说起。

  张介骗了苏瞬,他事先从某个锢梦师的手中秘密买下“天赐考题”的梦境,之后买通宫人将梦境放入皇帝枕中,最后又哄骗苏瞬将皇帝安然带出梦境。皇帝不敢违背神明旨意,张介便在殿试中一举夺魁。如今事成,便想杀人灭口。

  苏瞬逃回锢梦馆时,双目已被毒烟熏瞎,跪在玉砌石阶上求师父谅解。可惜锢梦馆门规森严,任她磕破了头,喊破了嗓子,那扇朱漆大门也没有为她开启。

  哈!苏瞬为一个不过数面之缘的男人抛弃所有,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这是不是她愚弄凤哥哥感情的报应呢?

  可凤栖梧不在乎,锢梦馆不要她,他就带她回家,花重金从皇宫内院请来最好的大夫,但最终没能挽回她的眼睛。

  凤栖梧怒了,找上竺久:“帮我一个忙,我要进张介的梦。”

  看着凤栖梧杀气腾腾的模样,她有些犹豫:“可是……”

  “别说可是,你要不要帮我!”那不是询问,而是命令,“你不帮,我自己去杀了那个混蛋!”说着,抽出一把剔骨的尖刀。

  他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竺久知道自己定然苦劝不动,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只想着决不能让凤哥哥为了这种人坐牢,点头:“我帮你!”

  二人买通了状元府的守门人,将凤栖梧编制的噩梦放入张介的枕头里,又趁夜潜入府中。夜色满窗,竺久轻启朱唇,施展潜梦术,带着凤栖梧进入了张介的梦里。

  那是一个被血色浸透的噩梦。张介受尽酷刑折磨,最后,凤栖梧亲自用短刀将张介从头到脚刺了一千多个窟窿。

  竺久吓傻了,捂着嘴,止不住地流泪。

  其实,只要她把张介带出梦境,张介还是好好的,一切只是个噩梦。可张介不死,凤哥哥绝不会息事宁人,她不能这么做。

  这样算来,真正的凶手是见死不救的她。她恐怕一辈子都要受良心的谴责吧。

  被禁锢在梦境中的人只要十天出不来,就会死去。

  苏瞬得知新科状元死讯的时候,正在凤栖梧家的梨花树下发呆。他以为她会情绪失控,但接下来的半个月,她都表现得异常正常,甚至还跟凤栖梧说笑,问什么时候办喜事。

  凤栖梧以为苏瞬看开了,便放松了警惕。可就在大红喜字准备妥帖的时候,苏瞬背着所有人再次来到锢梦馆,以家族传世玉佩,求师父看在师生多年的分上卖她一个梦境,一个她和张介白头偕老的梦境。

  师父摇头叹了口气,说了两个字:“痴儿。”

  凤栖梧到底没有赶上,再见到苏瞬时,她已入梦中。

  每个潜梦师一生只能施展三次潜梦术,师父的三次早已用完,如今能将苏瞬带出梦境的人,只有竺久。

  他再次找上竺久:“再帮我一次。”

  这次竺久没有答应,她问:“凤哥哥,如果我告诉你,师父曾经跟我说,我身子虚,第三次潜梦极有可能这辈子再也无法从床上站起来?”

  凤栖梧愣住了,是的,那次鞭伤过后,她的身子一直很虚弱,当时他还暗中责怪师父下手太狠。

  “我养你!”

  有寒风穿过回廊,一片雪花擦过男子越发英俊的脸庞。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笑,好像听到了一个很好听的笑话。

  凤栖梧说:“我一直以为你喜欢我呢。”

  他到底还是察觉到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她对他的感情犹如一道堤坝,终究溃于蚁穴。隐忍多年的情绪脱口而出:“是的,凤哥哥,我是很喜欢你,很想嫁给你。”

  离开的脚步陡然一滞,转身,温柔的目光锁定了她:“那么,就再帮我一次吧。”

  七、他亦如故事里那般,对她恨之入骨

  那天,她始终没有答应凤栖梧的要求。之后,便迎来了花轿。怀揣着一颗雀跃之心与他拜堂之后,才发现一切都是为了苏瞬。

  苏瞬,苏瞬,又是苏瞬,这个名字好像一盆冷水,将她的心浇得通透。

  但是,她宁愿一个人伤心,也不愿与他撕破脸。她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明明知道他心里只有苏瞬,却还是死死抱着妻子这个名分不放手。

  几次相求未果,凤栖梧渐渐失去耐心:“小久,没想到你竟是这般自私的人,眼睁睁看着师姐死,都不肯出手相救?”

  泡茶的手狠狠一抖,蒸腾的热气熏得她眼睛酸涩:“自私?你不想她死,难道就愿意我一辈子做个残废吗?”

  凤栖梧被女子犀利的话语堵住,良久,才抬起头:“我保证,会照顾你的后半生。”

  “我累了,你出去吧。”那是她第一次把凤栖梧往门外推,她本想说:保证?你拿什么保证?就算这话当真,我又该以什么身份待在你的身边?正妻或者破坏你们夫妻感情的小妾?

  苏瞬入梦的第五天,二人陷入冷战,但没有持续太久,就被意外打破。

  身为锢梦师,上门寻仇是常有的事。

  所以,当陌生女子持刀暗夜潜进凤家,扬言要杀凤栖梧报仇的时候,竺久没有半分惊讶。

  陌生女子的未婚夫是富商少爷,几个月前悬崖坠马,落了个半身残废,为了不让未婚妻嫁过来受罪,便向凤栖梧买了一个美梦,自尽而亡。

  “你害死我的未婚夫,我要让你尝尝失去心爱的人的滋味。”女子似陷入癫狂,闪身出现在竺久背后。

  “心爱的人吗?”小院中回荡着女子尖锐凄厉的话语,竺久苦笑,盯着那把逆光劈下的寒刃,忘了躲避。

  重心骤然偏转,却是凤栖梧推了她一把,替她挡下利刃。

  家丁闻声赶来,合力将女子制住,押去府衙。

  “有没有伤到?”凤栖梧捂着伤口,焦急打量着竺久,嗓音颤抖得厉害。

  她望着凤栖梧血肉外翻的胳膊,恍惚有种错觉,他是喜欢她的,不然怎么会不顾一切替她挡刀?

  她的心蓦地软下去。

  深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鬼使神差来到凤栖梧暂住的房间。

  房里的灯还亮着。她推开一条门缝,瞧见榻上睡着了的容貌姣好的女子。

  她刚想进去,就听守在床边的凤栖梧开口:“阿瞬,放心吧,小久心软,只要哄一哄,定然会答应。”

  推门的手僵持在半空,心仿佛被抽空般,身子止不住地打战。

  她咬牙,用力推开门,朝他吼去:“凤栖梧,你真的以为我是那种哄一哄就会卖给你的人吗?你听好了,我绝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她一直以为,阿娘死后,这世间的一切再无法撼动她的情绪,可偏偏冒出这么个人,那么轻易地主宰了她整个韶华里的喜怒哀乐。

  凤栖梧脸色苍白,压低了嗓音,放慢了语速:“小久,不要让我恨你。”

  “恨我?”她笑出了声,蓦然想起师父给她讲过的故事。

  故事中,员外对哥哥慷慨,对弟弟吝啬。但当员外将仅剩的十两银子一人一半分给二人后,弟弟说我爱他,哥哥却说我恨他。

  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现在她懂了,因为哥哥想得到十两银子,可员外只给了他五两。

  当一个人将别人对他的爱当成了习惯,一旦某一天这份爱少一分一毫,便会转化成恨。

  犹如她对凤栖梧的爱和纵容。

  第一次,她替凤哥哥挨打,他哭了。

  第二次,她帮凤哥哥传话,他说:“谢谢你,小久,你可真善良。”

  第三次,她为凤哥哥潜梦,他只是微微一笑,说:“好。”

  终于,这一次,她拒绝了他的要求,而他亦如故事里那般,对她恨之入骨。

  八、三更天

  竺久独自回到锢梦馆时,天已经黑透,窗外下起大雪。她失神地靠在床边,呆坐一夜。

  第二天清晨,她打开房门,凤栖梧如雕塑般立在门外,大雪覆了一身。

  该是多么深情,才能让这般骄傲的人,在冰雪中站了一夜。

  一念及此,竺久忍不住讽刺:“凤哥哥这么爱她,何不去找来能够穿越梦境的翳影枝,与她一同长眠不醒?”

  冰冷的语气让凤栖梧为之一震。

  她的眸子暗淡无光,再无从前的温暖和顺从。

  凤栖梧低头沉思片刻,转身离开。

  三天后,凤栖梧跋山涉水取来了翳影枝。

  回城这天,正好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他在城门口看见了孤影徘徊的竺久。

  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她说:“恰逢灯会,出来游玩罢了。”

  他下了马,二人并肩走着,谁都没有说话。街边摆摊砸罐子的小摊贩叫住二人,问玩两把,试试运气。

  她想起小时候,凤栖梧总说要带她去砸罐子,可每次都还没到上元节就被家人接走了。这还是第一次,她和他一起过节。

  凤栖梧掏出两枚铜钱给摊贩。

  他运气不差,只玩了一把,就砸中了大奖,一支漂亮的簪子。他将这把并不贵重的簪子戴在她头上,围观的少女都向她投来艳羡的目光。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苏瞬,从街头玩到巷尾,嘻嘻闹闹,好像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

  灯会散去,是三更天。

  他送她回到锢梦馆,走上那条长长的被薄雪覆盖的玉砌石阶。圆月当空,映着一地的皎洁。

  他问:“冷吗?”

  她打个寒战,将冻得通红的小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他温和笑开,摸过她冰凉的柔荑,紧紧握在掌心。

  她下意识挣扎,却没有抽开手。

  回头望去,一百零八级台阶已走大半,一大一小两排脚印静静躺在月光下,偏转视线,是凤栖梧熟悉的眉眼,恍惚记忆中的少年从未长大。

  她是个安静而怯懦的人,很少向谁吐露心扉。

  起初,她以为凤栖梧于她而言只能像星辰般远远观望,后来,熟识之后又忍不住幻想或许他会是一颗流星,命中注定降落在她身边。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明明没有喝酒,却那么勇敢地开口问他:“凤哥哥,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凤栖梧怔了一下,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终是没有回答。

  他的眼前浮现出苏瞬的身影。

  他还记得和苏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梦里。

  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那一年被他打碎溢出的梦境并没有凭空消失,而是入了他的梦。

  那一晚,他之所以没有照顾好竺久,是因为他被溢出梦境禁锢住了,若非苏瞬施展潜梦术将他带出来,也许就死在梦中了。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溢出的梦境是个恐怖无比的噩梦。

  他整个人陷在血腥泥泞的沼泽地中动弹不得,周遭数不清的鬼怪朝他张开血盆大口,他吓得叫不出声。

  而苏瞬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苏瞬。白衣翩跹,轻纱覆面,纤细而柔软的身姿,高贵而冷艳的神情,仿佛神女行云带月而来,牵起他的手,淡淡道:“我带你出去。”

  九、去吧,出了这扇门,你就会醒来

  竺久大概是上辈子欠了凤栖梧的。

  本已下定决心不再去管这事,但听说凤栖梧真的利用翳影枝进入苏瞬的梦境时,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凳子上弹起来。

  翳影枝拥有穿越任何空间的能力,自然也能穿越梦境。但一旦进入锢梦师的梦境,仿佛进入一座迷雾叠叠、幻影重重的迷宫,没有潜梦师的指引,根本找不到正确的道路,所以,即使翳影枝在手也是徒劳。

  凤栖梧真的下定决心,要陪苏瞬长眠梦境吗?

  竺久急匆匆赶到凤家,却无意间听见两个丫鬟的对话。

  “你说,竺久姑娘真的会来救公子吗?”

  “谁知道呢,要是来了,那真是太傻了。”

  竺久的脸瞬间白下去,她从门外走进来。

  “竺久姑娘,哦不,夫人。”丫鬟看到如鬼魅般轻轻飘进来的女子,吓得面色全无。

  竺久面无表情地盯着鸳鸯床上横躺的两个人。呵呵,明明她才是他娶进门的妻子,此刻和他同眠共枕的却是别的女子。

  “凤栖梧,你想尽各种办法诱骗我,不就是想让我救她吗?好,这单生意我接了,两个人,二十万两黄金。”说完,叫丫鬟拿来纸笔,写好价码,“去,快马加鞭将这张单子送去京城,交给当朝宰相,告诉他,三日内备齐银两送到锢梦馆,否则他的儿子性命难保。”

  潜入苏瞬的梦境,才发现师父给了她一个绝好的美梦。

  梦中,她和张介十六岁相识;十七岁相知;十八岁相爱;十九岁张介于赶考途中不慎落崖而亡。一切终结在最美好的时刻,没有欺骗,没有背叛。

  竺久寻着梦之路找到他们时,苏瞬穿着一身如火的嫁衣伏在张介坟头上,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女子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安详。

  而凤栖梧就那么呆呆地站在一旁,迟尺之遥,又仿佛隔着千沟万壑,注定融不进他们的世界。

  竺久远远看了一会儿,不知道凤栖梧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那个他喜欢的女子宁愿守着死去的人,也不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很难受吧?”竺久终于走了过来。

  凤栖梧惊讶,眼中情绪瞬间千变万化,最终只说了一句:“你还是来了。”

  竺久淡淡道:“是呀,怎么说你爹也给了我十万两黄金。”

  “什么?”凤栖梧诧异,犹豫半晌,“你入梦,是为了十万两黄金还是为了我?”

  竺久轻笑:“你说呢?”

  凤栖梧苦涩笑开:“小久,我去问过师父,他根本没有说过你第三次潜梦会站不起来的话,你骗我,是怕我付不起高昂的潜梦费还是不好意思问我要钱?”

  她没有说话。原来他不信任她。

  凤栖梧神情暗淡:“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喜欢我。”

  竺久轻蔑一笑。

  他的嗓子似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

  竺久问:“师姐不愿意跟你回去,你呢?还要陪她吗?”

  凤栖梧摇头:“走吧。”

  两人沉默着一直走到梦境尽头。

  她指着前方一扇透着光芒的古朴雕花大门,说:“去吧,出了这扇门,你就会醒来。”

  凤栖梧疑惑:“你呢,不和我一起出去吗?”

  竺久笑了笑,卷曲的睫毛似凝结了水珠,混沌的眸子渐渐恢复儿时的清澈。她的唇轻轻开启。

  他侧了侧身子,将耳朵贴过去,还未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就被推出梦境。

  十、早知今日,你我当年便一起长眠于梦中,岂不是更好

  竺久死了。

  在将他带出梦境之后。

  凤栖梧将这个消息带回锢梦馆时,正好瞧见父亲送来的十万两黄金以及师父老泪纵横的脸。

  师父说,那年,是凤栖梧进入锢梦馆的第一年,竺久进入锢梦馆的第三年。也是这一年,竺久学会了最基本的潜梦术。

  那天,她心爱的少年意外陷入梦境。她顾不得肩背上的重伤,施展潜梦术,将少年带出噩梦,自己却因此衰弱至极,在床上躺了五年。

  她第一次施展潜梦术便动了个小心思。她知道凤栖梧喜欢苏瞬,便在梦中幻化成高贵而冷艳的师姐。

  “嘻嘻,原来被凤哥哥深情凝视是这般美好的感觉。”那晚,她异常开心,但彼时年幼的她尚不知道,这将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这般开心。

  凤栖梧咬着唇,比任何一次都哭得厉害。他拼命克制自己不去回忆竺久死前的惨状,浑身上下瘦得只剩薄薄的一层皮,昔日娇嫩的脸颊全是褶皱,仿佛七八十岁的老太太。

  他忍不住问自己,他是怎么把昔年最要好的伙伴,今日最喜欢的女子逼到这步田地?

  潜梦师只有三次潜梦的机会。

  而她却以生命为代价为他四次入梦,终于,耗尽精力,死于梦中。

  凤栖梧走下一百零八级玉砌台阶,回头望去,夕阳薄暮中,好像有个身材瘦小,脑袋也不太灵光的少女正抱着半人高的扫帚朝他傻傻地笑。

  脑中灵光闪过,梦境尽头,她对他说的最后的话好像是:我当然想陪凤哥哥一起出去,一起看日出日落,雪落雪融,可惜,我做不到了。

  她喜欢了他八年,本可以强行将他留在苏瞬梦里陪她一起死,可日积月累的爱,终究让她舍不得。

  原来,真心恨一个人是这般艰难。

  又一场雪在阴沉了三天后,终于落下了。

  安静的雪夜,阴冷的凉风吹至耳畔,宛如故人声在耳。

  “凤哥哥,早知今日,你我当年便一起长眠于梦中,岂不是更好。”

  编辑/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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