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的吴镇草长莺飞,日头渐暖。
正值放学时,朝校门外拥来的人潮熙熙攘攘,唯独南桥头顶的那把蓝色阳伞最为醒目。
沈茜烦躁地扒拉了一把那头板寸:“我说这才刚到春天你就嫌太阳大了,等到夏天你可还怎么得了啊?”
南桥眯眼看着和煦的太阳,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皮肤,多晒一下就要起斑。”
“起斑怎么了,我还长痘呢,你……”
话没说完,刚巧班长从后面走了上来,闻言乐不可支地说:“那可不是?南桥你还是少晒点太阳吧,免得今年又成了雀斑侠!”
沈茜飞起一脚朝他屁股上踹过去:“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班长抱着汽水健步如飞地跑远了。
南桥不吭声了。
她从小皮肤就敏感,晒多太阳就会长斑,多挠一下就起红印,好半天都消不掉。最可怕的是如果一不小心摔跤了,摔破的地方结疤以后会长成小小的肉痕,医生说这是疤痕体质。
她不自在地摸了摸刘海,小心翼翼地把它扒拉整齐。
她原本心里不太高兴的,却在目光触及奶茶店门口站着的人时又雀跃起来。
沈茜凑过来似笑非笑地说:“喂,朱丽叶,你家罗密欧在等你,我就不耽误你啦!”
最近语文课上刚学到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胡说八道些什么?”南桥推她一把,脸倏地红了。
“那我先走了。”沈茜还在偷笑。
南桥跟她挥挥手。
奶茶店门口站着的是个少年,年纪比南桥大不了多少,却没有与同龄人一样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他嘴里叼着一小截嫩绿的青草,细碎的刘海快要遮住眼睛了。
来往的学生对他敬而远之,因为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是众人口中的“异类”,但仍有不少女生偷偷瞟他。
看见南桥来了,他把那截草随手扔掉。
南桥忍不住批评他:“不许乱扔垃圾。”
他的嘴角蓦然弯起,刘海也没能遮住弯成新月一般的眼睛。
“好,知道了。”他弯腰捡起青草,听话地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你在这等我?”南桥拽了拽衣角,没抬头看他。
“嗯。”
“今晚有演出?”
“嗯。”
“要我帮忙?”
“嗯。”
南桥终于忍不住抬头瞥他:“除了嗯,你还会不会说点别的什么?”
“嗯。”他点头。
南桥真想踩他一脚,阴沉着脸转身往前走,听见他跟上来的脚步声时,又忍不住扬起嘴角。
身后的少年拉住她的衣袖,递来一杯奶茶:“刚才买的。”
“给我的?”
“嗯。”
“每次演出都找我帮忙,一杯奶茶就想换取廉价劳动力……”她一边小口喝,一边嘀咕。
浓郁的奶香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她心情忽然就好了。
所谓的演出不过是巷口搭起的简陋台子,台上有一套被贴纸装饰得花花绿绿的架子鼓,一个锈迹斑斑的麦克风架子,拉起的横幅脏兮兮的,不知道用过多少次,上面写着:Wind-Chaser,乐队之最。
架子鼓后坐着个胖乎乎的少年,肚子圆滚滚的,大老远看见南桥了,他拿着鼓槌朝她们挥手:“小桥,阿靳,总算把你俩盼来了,等得我肚子都饿了!”
南桥脚下一顿:“糟了,忘了给胖子带吃的。”
靳远拉起她继续往前走,漫不经心地说:“不用搭理他,每次都让你带吃的,他算老几?”
最后一句刚巧被胖子听见,他立马就抗议起来:“我家小桥善解人意,每次都体谅我饿得快,哪像你这么狠心?”
靳远的眼神一下子犀利起来,扫他两眼:“你家小桥?”
胖子吓得脖子一缩,赶紧换台词:“你家的,你家的……”
台后正在捣鼓音响的大春哈哈大笑起来:“阿靳你也是够了,这么爱计较!明知道胖子胆子小,还老吓唬他。”
南桥也笑起来,侧头正好撞见靳远的眼神,他看着她,眼眸像是黄昏之中的落日,宁静悠长。
她脸上一红:“看什么?”
他答:“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哪里都好看。”
南桥差点没呛到,想了想,这又完全是靳远会有的回答,意料之中。
七点半,演出开始。
围观的大概只有二十来个人,稀稀拉拉的。
南桥负责在台下调音响,台上三个人,大春是贝斯手,胖子是鼓手,靳远背着电吉他,同时担任主唱。
那完完全全是属于少年的声音,清澈温柔,又带着变声期特有的一丝沙哑。
他唱着:
像是一场漫无目的的逃亡,
一路狂奔,跌跌撞撞;
从未得知明天是什么模样,
不过一只渺小的飞蛾,
在漫长无尽的黑夜里追寻一束火光。
音响不够好,间或有尖锐的噪音响起。同龄人背着背包在台下有说有笑,认真听的没几个,多是议论主唱长得怎么样。
但台上的人很认真,大春努力弹着贝斯,胖子挥汗如雨地打鼓,靳远闭着眼睛唱歌,双手熟练地操作着电吉他。
南桥抬头看着他们,落日的余晖恰好将少年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不知为何有种苍凉的感觉。
没一会儿,背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南桥以为是父亲问她为什么还没回家,拿出来一看,才发现来电的是二姑。
她起身走了几步,离音响远些了,才接起来:“二姑。”
素来温和的二姑却在那头慌慌张张地尖声叫道:“南桥,你在哪里?快回家,你爸爸不行了!”
南桥定在原地没动,茫然地问:“你……你说什么?”
“你爸爸又喝醉了,脑溢血,已经……已经……”那头的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急切地喊,“你快回来,快点回来!”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
南桥拽着手机就往外跑,绊倒了音响也不管,刺耳的杂音轰然响起,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
舞台上的乐队停止了演出,靳远不明就里地扔下吉他追了上去,叫着南桥的名字。
南桥只知道拔足狂奔,已经再也没有心思理会身后发生了什么。
十七岁这年,南桥的父亲去世了。
花圈与黑白布幔是天生挚友,共同装点起沉闷的灵堂。
南桥站在大门外,每当有人进来,身后的二姑就会嘱咐她:“跪下去,南桥,跪下去说谢谢。”
其实也没有跪太多次,因为来看南一山的人太少太少。
零零星星就那么一些亲戚。
南一山没有朋友。
张罗这事的大伯请了所谓的“先生”来唱灵歌,南桥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荒谬可笑。
二姑不住地提醒她:“哭出来,南桥,这个时候要大声地哭出来。”
南桥死活哭不出来。
葬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有人吵了起来。
一丁点火苗迅速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
争吵有关于南一山留下的那笔钱和一套房子,他们人人都说自己有份。
南桥站在灵位前,回头看了眼父亲的照片,没有说话。
照片上的南一山温柔地笑着,像个慈祥的父亲。
人群里,大伯在大声说:“我是他大哥,从小到大帮他收拾烂摊子,这钱难道不该留给我?”
三姑插嘴:“当初妈死的时候,那套房子本来说好留给老三,结果二哥太穷,这么多年我们一直让给他住,也没收过他钱。现在他走了,这钱怎么说都该给我们吧?”
“笑话,他没工夫管南桥,这么多年一直是我们在照顾他女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我看这钱该留给我们家!”
……
南一山有四个兄弟姊妹,每个人都拖家带口地站在这里,为了他留下的钱和房子争执不休。
然而并没有人悲伤。
南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这场争论似乎永远没个头。她默不作声地走出了殡仪馆,可笑的是竟然没有人发现她的离开。
四月初的吴镇,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大门外的梧桐树下,靳远淋着雨站在那里,细碎的刘海被淋得透湿,贴在额头上几乎挡住眼睛。
见南桥走出来,他焦急地迎上去:“南桥。”
南桥应了一声,顿住脚步。
好半天,他才问:“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南桥也想问自己。
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到处走走。”
“到处是哪里?”
“……”
“我陪你。”
那一天走了多久,南桥自己也记不清了。
在她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母亲去了遥远的大城市,有了新的家庭。父亲就变本加厉地酗酒,多数时候都是醉醺醺的,从不过问她的一日三餐。
人走茶凉,如今她还在,亲戚们就开始争钱、争房子了,都拿走了,她又该去哪里?
淋了很久的雨,南桥的头开始发烫,脚步也不稳了。
她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闭了会儿眼,没想到这一闭,就再也睁不开,恍惚中,有人在耳边叫着她的名字。
她费力地拽住那人的衣角,说:“送我回家。”
四月初,南桥生了一场大病。
发烧的三天里,她记不清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只依稀记得自己拨通了很久没有拨打过的号码,一边哭一边叫着妈妈。
有人一直在照顾她,动作生涩地喂她喝药,替她冷敷,给额头降温。
有天夜里她似乎还握住了他的手,呢喃着:“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没有人要我了……”
少年的声音温柔而无措,却奇异地让她平静下来。
他说:“有我在,南桥,我不会不要你的。”
后来是很长很长的一个梦,她梦见了很小的时候父母都在的场景,可是后来父母都走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两个场景反反复复。
直到最后清醒过来,她看见了窗外耀眼的太阳。阳光下,黄姨端着药从门外走进来,担忧地叫她:“南桥,你醒了?”
有那么一刻,她还以为自己仍在梦里。直到她看清黄姨眼角比记忆里多出来的一丝皱纹,和青丝里的几根白发,她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黄姨含泪拉着她,不断地说:“跟我走吧,南桥,以后和黄姨一起住,好不好?”
南桥做梦一般点点头。
南桥离开吴镇的那天,春雨依然在下。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外,下车来的是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黄玉洁带着南桥站在屋檐下,有些局促地说:“南桥,这是你易叔叔。”
南桥抬头看着那个神情温和、眼里带笑的男人,又看了一眼那辆引人注目的轿车,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黄玉洁拉拉她的手:“叫人呀,南桥!”
“没关系。”易重阳笑起来,“南桥是女孩子,害羞是难免的。”
行李都收好了,不多,只有一箱。
易重阳一手拎起一只沉甸甸的箱子,再回过身来时,低头询问南桥:“南桥,你能帮我撑伞吗?”
黄玉洁有点紧张。南桥看着他温和的眼眸,慢慢地点了点头,余光察觉到牵着她的手终于放松开来。
南桥的妈妈在她三岁那年就因病去世,去世前把她托付给了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的黄玉洁。所以即使南桥的爸爸是个对她不闻不问的酒鬼,有黄姨照顾她,她也像是有了母亲。
可是在她六岁那年,黄姨的丈夫易重阳因工作变动,带着全家离开了吴镇。临走前黄姨苦苦劝说南桥的爸爸,希望能带着南桥到大城市过舒适的生活,可是爸爸又怎么可能同意?
黄姨全家搬走以后,爸爸怕她回来带走南桥,竟然从此禁止南桥与她见面,所以她每年来看南桥的时候都是私下偷偷摸摸的,一旦被南桥的爸爸发现,就是一顿好吵。
离开吴镇的这天,南桥第一次坐上了高档汽车。
她从小到大没有出过省,少有的几次去市里参加演讲比赛也是坐的学校的面包车,很旧,空空荡荡的。但这辆车不同,当她打开车门时,瞧见座位下铺着的是米白色的毛毯,一时之间竟不敢踏上去,生怕留下几个脚印。
黄玉洁在她身后说:“没关系的,南桥,有人专门清洗。”
她方才有勇气战战兢兢地上了车。
汽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梧桐伴着摇曳的春雨掠过眼前,一幕一幕都是语焉不详的怀念。
南桥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离开的事,包括沈茜,包括靳远和胖子他们。潜意识里她是不想离开他们的,但她很想离开吴镇,想到一秒也不愿多待。
既然要走,又何必徒增羁绊?
黄姨在易叔叔来之前跟她说起过,家里还有个哥哥,比她大三四岁的样子,正在念大学。
“你小的时候,他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住在北市,没怎么在乌镇住过,所以你大概也不记得他了。嘉言是个好孩子,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南桥没吱声,却在车上反反复复地想象着那个哥哥的模样。那毕竟不是她的家,黄姨收留她,并不代表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在大城市过上幸福生活。如果他,那个家里的大少爷不喜欢她……她的日子一定会很艰难。
南桥幻想过很多古怪、难相处的形象,但她完全没有料到的是,当她下车以后,站在入户花园门口迎接她的,会是那样一个少年。
彼时她已坐了一整天的汽车,头昏昏沉沉的,双腿发软。
北市不像吴镇那样在下雨,昏黄的落日宁静美丽,照在那座像是小小城堡一般的住宅上,宛若仙境。
她虚弱地扶着车门走下来,抬眼便看见了易嘉言。
易嘉言穿着白衬衣站在黑色栅栏门前,耳朵里挂着黑色耳机,见车来了,他便将耳机摘了下来,随意地挂在脖间。
他平平地朝她看过来,目光相遇的瞬间,有笑意蔓延开来。
“爸,妈。”他走过来帮父亲接过后备厢里的一只箱子,侧头对她笑道,“南桥,你总算来了。”
不是“你怎么来了”,也不是“你居然来了”,她预料中的那些不友好根本连影子也没有。相反,他说的是“你总算来了”。
就好像多年的老友,等待了许久只为今天这个相聚的日子。
南桥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而他拎着箱子上了台阶,拉开了花园的门,回头笑着问她:“怎么不进来?”
她微微抬头,仰望着暮色之中的红色房子,与红砖墙和牵牛花前的那个哥哥,眼眶蓦地一热。
就好像憧憬多年的一切终于到来,尽管姗姗来迟,她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了归属感。
易嘉言从鞋柜里拿出替她准备好的拖鞋,是一对毛茸茸的小兔子。南桥很努力地克制住惊喜的表情,只腼腆地说:“谢谢。”
“这是餐厅,右手边是厨房。”他带她一间一间地参观,“书房、休闲厅还有爸爸妈妈的卧室在楼上。前几天听说你要来,我妈前脚刚走,我爸后脚就请了公司的人来,把一楼的客房重新装修了一下,总算有小姑娘喜欢的浪漫气息了。”
“这……这太麻烦你们了。”南桥有点受宠若惊。
易嘉言微微一顿,回头笑道:“我爸的公司是搞建筑和装修的,所以这个算他头上,花不了什么钱。”
他替她推开门,淡蓝色的花纹墙纸与一地米白色的地砖映入眼帘。窗户没有关严,春风将米色窗帘吹成鼓鼓的帆,又在空中卷起层层的浪。窗外是摇曳的梧桐,有细碎的阳光照进来,洒下一地跳跃的碎金。
“我爸不知道年轻小姑娘喜欢什么,我就自作主张帮你选了这些。”易嘉言带她走了进去,指指白色的公主床、墙上的爱丽丝插画以及角落里已经装了好些书的书柜,“我请教了下我同班的女生,她也帮忙出了点主意。如果你不喜欢,我们也可以再换,毕竟是你的房间。”
“我……我很喜欢!”南桥忍不住打断了他,面上微红。
易嘉言不再说话,只是抿唇笑着,犹豫了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只是头部是她太过于敏感的部位,几乎是他的手伸来的同时,她就下意识地偏了偏头。于是那只手落在了她的刘海上,拨动了些许发丝。
易嘉言明显一愣,目光定格在她的额头上。
南桥的脸色一下子白了,挡住额头接连后退好几步,定定地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见了。
他一定看见那道疤了!
她紧紧地握住手心,觉得最难堪的一面已经暴露了。
片刻后,易嘉言疑惑地问她:“你怎么了,南桥?”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我弄痛你了?”他好脾气地走过来,“不好意思,因为从小听妈妈说起你,潜意识里一直把你当成妹妹,所以忍不住想示好。是我太突然了。”
他的眼里完全是一派兄长的宠溺眼神,南桥横在头部的手也终于慢慢放下。
还好,还好他没看见。
她转过身来看着这个就连梦里也不会出现的房间,喃喃地说:“谢谢你,易……易嘉……”
她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他笑了起来,朝她眨眨眼:“叫我嘉言哥哥吧,我小表弟就是这么叫的。”
如果说过去的十七年里,酗酒的父亲与残缺不全的家庭让南桥彻底丧失了对亲情的热忱,而今便有新的渴望在暗地里埋下了种子。
南桥在宽敞明亮的浴室里洗了澡,换好了黄姨替她备好的崭新家居服。
晚餐前易嘉言来询问她想要吃点什么,她连连摆手,却见他笑着说:“因为家里煮饭的阿姨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所以拜托我专程来问问你。”
见她仍然有些迟疑的样子,他又补充一句:“我点了个糖醋排骨,阿姨不让我继续点了,说是留个荤菜给你点。”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青椒肉丝,可以吗?”
易嘉言哈哈大笑:“阿姨还怕你狮子大开口,万一家里食材不够就惨了,哪知道你就是这么狮子大开口的!”
南桥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也跟着他笑起来。
晚饭吃得其乐融融。
易叔叔和黄姨坐一边,南桥与易嘉言坐一边。
煮菜的阿姨特意留下来,直到南桥每样菜都尝了一口,抬头说“很好吃”,她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南桥小口吃着碗里的饭,并不怎么夹菜,反倒是易叔叔给她夹了好几次。
“谢谢。”她把碗收回来,扒拉了一口。
对面的男人叹了口气,轻声说:“南桥,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不需要这么客气。”
她抬头,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易重阳说:“其实你很小的时候,我和你黄姨就想把你接过来,但你爸爸不同意。你黄姨为了这件事去找了他很多次,只是他态度强硬,而我也认为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有你陪着也许会好一些,所以……”
片刻后,他对她笑:“所以你不用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
生平第一次,南桥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家的含义。
她坐在明亮宽敞的餐厅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饭,忽然觉得满眼的热泪就快要掉下来。
她只能拼命往嘴里扒着饭,低头说“嗯”,有滚烫的液体落进了碗里。
餐桌下,旁边的少年偷偷递来一张纸巾。
她慌忙接过,余光却看见他镇定地在吃饭,神色从容,仿佛压根没有察觉到身侧的人在偷偷地伤春悲秋。
南桥已经念高三了,只剩下半年便要高考。
黄姨担心这时候转学会影响她的心情,还特意请新学校的领导和班主任老师吃了顿饭。
校长客客气气地说:“易太太,您放心,我们学校的教学质量是全国出名的。南桥在我们这里一定会得到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照顾。”
后来南桥问黄姨:“嘉言哥哥也是在北市中学读的高中吗?”
“对。”黄姨点头,摸摸她的头发,“你嘉言哥哥那时候很厉害,高考是全市第二,你可千万要拿他当榜样,知道吗?”
全市第二啊!
南桥心里咯噔一下,开始感到莫大的差距。
这时候易嘉言已经在读大三了,而她站在他曾经生活的校园里,看着这座大得不可思议,也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学校,真真实实地感受到吴镇的日子已经远去了。
班主任把南桥带进班里,和蔼地让她坐在了第三排的正中央。就连做介绍时,她也热情地告诉全班:“南桥是易嘉言的妹妹。易嘉言你们都听说过,三年前从我们学校毕业,考了全市第二名,当时也是我教他语文。”
大概是她提过很多次这个名字,全班都露出了悟的神情。
南桥坐在座位上,听见后座的男生凑近了问:“你哥那么厉害,你肯定也是学霸吧?”
她面上发烫,慌张地摇了摇头。
班主任果然很照顾她,头一周还常常把她叫去办公室询问学习状况。
然而并非所有事情都能轻而易举地通过特殊照顾解决。
南桥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刘海里的秘密,一旦有风吹来,她会第一时间保护好刘海,不让它飞起来。就连体育课跑步时,她也会捂着刘海往前跑,从来不松手。
直到第二个周五傍晚,晚自习下课后,她因为值日而留到最后一个离开。
天色渐晚,她脚步匆匆地往外跑,却在教室门口撞上了赶回来拿作业的后桌同学——徐希强。
因为两人都跑得很快,而南桥比较瘦弱,所以撞在一起时,她竟然往后一倒,仰面摔在了地上。
徐希强慌里慌张地伸手去拉她:“哎,幸好你还没走,我英语作业放在抽屉里忘拿了!瞧我这……”
话说到一半,他愣住了。
南桥在看见他的眼神那一瞬间,下意识地伸手捂住额头,可是晚了。
徐希强惊讶地看着那条有小指头那么长的疤,提高了嗓音:“南桥,你额头上怎么……怎么有条疤啊?像肉虫子似的。”
徐希强能坐在第四排正中央,家里至少也是有一定背景的。像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说话随性惯了,很少理会别人的感受。
所以在南桥听到“肉虫子”三个字时,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是所有的血液都往脸上冲。她飞快地爬起来,拎起落在地上的书包夺门而出,丝毫不理会徐希强的大喊大叫。
那天晚上,她站在浴室里很久,对着镜子撩开了厚厚的刘海。
那道疤很醒目,泛着淡淡的粉红色,横亘在她光洁白皙的额头上,也横亘在她的青春里。她永远也没有办法把刘海高高地梳起,像别的女孩子那样露出光洁漂亮的额头。
最后她放下了刘海,一言不发地走出浴室,却恰好撞见从卧室出来的易嘉言。
“作业写完了?”易嘉言问她。
“还没有。”她再次摸了摸刘海,确认它把秘密藏住了。
“有没有不会做的题?”
“没有。”她很快否认。
“就知道我们南桥很聪明。”易嘉言对她笑,“不过如果遇到不会做的题,可以来问我。”
南桥点头,准备回房,却又一次被他叫住。
“明天妈妈会陪爸爸出差,你明晚几点下课?我去接你一起去吃饭。”
“七点半。”
然而南桥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切都变了样。
自打她走进教室起,就有人不断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指指点点,那些目光精准地投向她的额头,滚烫得快要将她点燃。
南桥一忍再忍,直到下午第二节课下课,后座的徐希强忽然探过头来问她:“喂,南桥,你额头上那条虫子是哪儿来的啊?天生的,还是后天长的?”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足以令周围的人瞬间安静下来,竖起了耳朵探听下文。
南桥紧闭嘴唇,抄笔记的手重重一杵,纸张都被笔尖划破了。
身后的声音还在继续:“哎,问你话呢,你怎么不说话啊?额头上长条那玩意儿,多吓人啊!我昨晚还做了噩梦呢,梦见你变成一只大虫子,一直跟我套近乎,都快把我吓疯了!”
周围一片哄笑声。
南桥把笔一扔,转过身来忍无可忍地冲他吼:“关你什么事啊!你闭嘴行不行?”
素来安安静静的女生忽然间发火了,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几欲喷出火来。
徐希强面子上过不去了,明知自己理亏,却仍旧梗着脖子凶她:“你吼什么吼啊!怎么就不关我事了?你长那种东西,不藏好就算了,偏偏跑来吓唬我。我晚上做噩梦全是因为你,你说关不关我的事?”
这一次动静太大,整间教室都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侧头看着他们的争执,炙热的目光像是要把南桥的刘海烧得精光,最好能暴露出她藏在下面的秘密。
年少轻狂的男生并不知道一时的气话带给对方的伤害有多致命,还兀自嘴硬。
南桥看着他年轻气盛的脸,还有因为占了上风而露出得意之色的那双眼睛,心里像是荒原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她不顾一切地从桌面上随手拿起一本书,朝着徐希强重重地砸了过去。
一声惨叫之后,徐希强捂着受伤的额头站起身来,恼羞成怒地把南桥一把推到了地上。
桌椅间的间距并不大,也因此,南桥的腰重重地撞在了一旁的桌角上。剧痛让她直不起身来,她捂着腰死死咬着嘴唇,面色惨白一片。
易嘉言下午没课,一直在家看书。他原本是打算七点的时候去学校接南桥的,却不料下午六点不到就接到了学校打来的电话。
“喂,请问是南桥的家长吗?”
他顿了顿,回答说:“我是她哥哥,请问有什么事吗?”
班主任一下子辨别出了他的声音,叫出了他的名字:“嘉言吗?我是李老师。你现在能不能来学校一趟?”
“是南桥出什么事了吗?”他一下子紧张起来。
班主任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她……她和同学起了冲突,闹得挺厉害的……”
编辑/夏沅
下期预告:离开吴镇的南桥在大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然后新生活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容易。意外发现了南桥秘密的徐希强与南桥发生冲突后能否善罢甘休,以后的日子里他又会做出什么?易嘉言在南桥的成长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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