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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孤岛,我是上不了岸的潮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B 热度: 12834
朱熙

  作者有话说:

  十多年前看《恶作剧之吻》时就最喜欢插曲的这句歌词,最努力却也最无望的暗恋,犹如拼命围绕孤岛的那片海潮,如果得不到回应,就宁可将它围困在自己的世界中。多么贴切的比喻,也是多么青涩的你我,才能体会的心境。可惜纯爱剧的世界只是虚无,十多年后的现实中,湘琴终究没有嫁给直树。而你我也只能用这句歌词,在故事里凭吊曾经为了爱恋一往无前的年轻和勇气。

  而谁也不知道,那个清晨,还有些迷糊的季洺止,被猛然抱住时低声脱口而出的名字是——“汐留”。



  再见面是二〇一〇年秋天。

  狂风暴雨的荒凉海边,二十七岁的顾汐留走投无路了。

  她为杂志专栏到出云地区取材,出发前就被责编警告“台风即将来袭”,但她固执:“台风从东海岸太平洋那边来嘛,西岸肯定没事的。”

  责编在电话那头狂翻白眼,无奈妥协:“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就快联系我,有人帮你。”

  顾汐留心不在焉地“哦哦”应着,登上了出城的电车。

  午前天晴,拍完出云大社后,顾汐留听说更西面有座海滩名为“稻佐之滨”,滩涂边缘有座奇异的孤岛,便决定过去瞧瞧。阴云渐密,途中飘落细雨,顾汐留咬咬牙继续前进,却没想到雨越下越大,在她到达稻佐之滨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绝境。

  狂风疾卷,暴雨倾盆。海天相接的尽头,乌云伴着海浪,汹涌地奔腾而来。

  放眼望去,海边没有任何店家。顾汐留将相机揣进怀里,咬牙向前跑。雨水眯了眼睛,她看不清前路,终于在筋疲力尽的那刻,发现了一幢老旧民宿。民宿屋檐狭窄,遮挡不住愈发迅疾的风雨。顾汐留敲门请求收留,半天不见人出来应声,才想起,时值淡季,这民宿或许是闲置的。

  被给予希望,又被毁灭希望,便感觉更加绝望。

  或许屋子另一面的屋檐宽阔些呢?怀抱最微渺的期待,她转到民宿侧面,然后,与漠然转过脸来的,同样在这屋檐下躲雨的人四目相对。

  “季洺止!”

  对方的反应平淡许多,打量她片刻,才点一下头:“哦,顾汐留。”

  二十八岁的季洺止,褪去童年稚气和少年青涩的季洺止,淋成落汤鸡却英俊依然的季洺止——果然,还是个扫把星。顾汐留揉揉鼻尖,打出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来,麻木地想。



  顾汐留想,这世上一定没有比季洺止更加与自己八字不合的人了。

  八九岁的顾汐留,活泼好动,胆大包天,算是月河镇内城河片区的童子军领头人。相比之下,季洺止就格外安静了,闷头读书,独来独往。月河小学没有人不知道劣迹斑斑的顾汐留,也没有人不知道优等生代表季洺止。顾汐留当然是听说过季洺止的,她嗤之以鼻:“书呆子!娘娘腔!”好事者将顾汐留的评价捅到季洺止那里,季洺止从书里抬起头,茫然地皱眉:“谁?”

  竟不知本大王的鼎鼎大名!

  顾汐留气愤了,组织手下干将好好捉弄了季洺止一通。

  事后,季洺止没发怒,默默捡回了污水池里的数学课本,只回头瞥了藏身花丛中的他们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明显是,“你们好无聊。”

  顾汐留一口老血憋在心口,气得干瞪眼。

  第一次正面交锋,是在他们共同朋友的生日会上。

  孩子们不喜成人世界推杯换盏的游戏,偷溜出去,在饭店里捉迷藏。顾汐留不走寻常路,横穿后厨,钻到住房部,等着一部开往顶层展望台的电梯,得意地哼哼:“这下谁还能找到我!”

  电梯门缓缓打开,她和里头同样惊讶的季洺止目光撞了个正着。

  季洺止当然不是在跟他们玩捉迷藏,他早早离席,是打算回客房看书的。

  顾汐留第一时间冲上前恶狠狠地捂住他的嘴:“不准叫!”

  季洺止不悦地略微挣扎一下,随后懒得和她计较似的不再动了。

  电梯无声地向上平稳移动,突然,毫无预警地猛一抖动。

  灯光骤黑。

  顾汐留虽有胆量上房揭瓦,但毕竟年纪尚小,哪见过这阵仗。感到黑暗的恐怖,她忍不住哭起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传来低斥:“别吵!”

  太过害怕的她,忘记自己先前捉弄季洺止的恶劣行径,抽噎着伸手摸索对方,却被毫不留情地甩开。

  等急疯了的大人们终于在这部故障电梯中找到他们时,顾汐留已经哭得快晕过去。

  冷血!残酷!无理取闹!

  顾汐留决定讨厌季洺止。

  却没想到转眼开学,换班,顾汐留兴高采烈地拎着新书包走进教室时,一抬头就见季洺止坐在自己后桌,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一声问候都欠奉,漠然转头朝向窗外。

  顾汐留气得倒吸一口冷气,传发试卷时恶狠狠挠花了季洺止殷红的一百分。

  因为卷面不整洁,季洺止屡屡被班主任召见:“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啊?”

  顾汐留舞着一根金箍棒斗天斗地,却逃不出班主任的五指山,为此很是提心吊胆了一阵。然而左等右等,都不见班主任传唤,顾汐留很纳闷。

  莫非季洺止没有告状?

  季洺止状似宽容的忍让,让顾汐留感觉受到了羞辱。

  放学路上,她拦住季洺止,恶声恶气地问:“你什么意思?”

  季洺止绕过她,接着向前走。

  顾汐留不依不饶地再次堵住他道路:“喂!”

  “你有这个胡思乱想的时间……”季洺止终于赏了她一句应答,“不如好好订正数学试卷。我的卷子都扣在你手上,再蠢的人,乘除法则抄也该抄会了吧。”

  “……”顾汐留回过味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纳闷过,季洺止怎么从不来讨要那些漂亮的满分试卷,却从不曾想,季洺止是故意留给她抄的。记忆中似乎确实有那么一次,她订正不出卷末的大题——并非故意留白,顽劣如她,偶尔也有认真学习的冲动。数学老师误以为她偷懒,放学后拎她到办公室狠批一通,撂话“写不出不准回家”便将她锁在办公室。寒冬时节,天黑得早,数学老师或许是忘了,真把她锁到了深夜。

  当时经过办公室门外的身影,是为奥赛留校受训的季洺止。

  他听见了她的啜泣。

  所以呢?是同情吗?

  “我才不会谢谢你呢!”顾汐留梗着脖子吼。

  她已能读懂,季洺止无波无澜的表情是在说:“反正我也从没指望过你的感谢。”



  高年级有了升学考试的压力,得益于季洺止的标准答案,顾汐留的日子确实轻松许多。拿人的手短,顾汐留不再刻意撩拨季洺止。过去的小弟惊异于她的安分,摩拳擦掌:“老大!我们再大干一场嘛,老大!”顾汐留卷起手中试卷朝小弟的光头抽去:“干你个头呀!”后知后觉这是季洺止的卷子,她连忙展开抚平。

  她没有说过感谢。季洺止也始终沉默。他们之间没有更多交集,就像这世上所有陌生的前后桌。

  来年春天,月河镇爆发水痘。月河小学最先中招的是季洺止,第一个发现季洺止缺席的则是顾汐留。她的数学成绩进步明显,不再会离了季洺止的标准答案就寸步难行,但每天早晨拿季洺止的卷子对照一番,已成她的习惯。她等啊等,等到了早读课的下课铃,等到了课间操的广播音乐,也没等到姗姗来迟的季洺止。最怕班主任的顾汐留,破天荒主动跑去问:“季洺止怎么了?”

  季洺止感冒请假。

  当天的作业内容,顾汐留仔细多誊写了一份,悄悄放进季洺止的桌肚里。

  这才不是报恩呢,我只是可怜他生病而已。顾汐留对自己声明。

  然而隔天季洺止依然没有出现。

  再隔天,再再隔天,季洺止人间蒸发了似的,音信全无。

  顾汐留纠结着该不该去季洺止家探望一番,还没纠结出个结果来,她自己也倒下了。

  起初只当感冒,顾爸煲鸡汤给她补养,没想到催发出她一身奇痒无比的红疹子来。顾爸把她送去医院一看,医生气不打一处来:“鸡汤是发物啊!孩子生水痘,怎么还给她喝鸡汤呢!”医生大手一挥,把顾汐留关进住院部隔离治疗。惹祸的顾爸被训得缩头缩脑,可也郁闷,女儿最近很少出去撒野了,哪里染回来的水痘呢?

  医生给顾汐留安排了双人病房,据说屋里住的另一个人也是生水痘的孩子。

  病房很安静,那孩子早早醒了,正倚在床头看书。顾爸最喜欢这种“别人家的孩子”,当即条件反射地转身教育顾汐留:“你学学人家……”

  惊呆的顾汐留完全无视了老爸。

  她失声惊叫:“季洺止!”

  传染源找到了。

  顾爸得知两人前后桌关系,非但没有责怪季洺止传播病毒,还对殷勤地拉关系:“你成绩这么好,多带带我们汐留啊!”

  顾汐留气哼哼地坐在自己床上,好不容易赶走顾爸,才心满意足地拿出游戏机。她烧已经退了,痘包正是最痒的时候,但与名正言顺不上课的幸福相比,这点痒根本算不了什么。顾汐留由衷羡慕早早发现这一窍门的季洺止:“太狡猾了吧,也不告诉我!”

  季洺止没有应答。

  顾汐留很习惯季洺止的沉默,扭头正要再撩拨他,却惊讶地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顾汐留发现了新物种似的,扔下游戏机,凑过去研究季洺止的睡颜。

  与满脸痘包的顾汐留不同,季洺止的水痘没有蔓延到脸上。顾汐留嫉妒地瞪着他黑长卷翘的漂亮睫毛,按捺不住冲动,伸手摸了摸,接着“嗖”的一下,又警觉地收回手。

  季洺止没醒。

  年纪太小的顾汐留,那时还分不清,心口倏忽涌上的微妙情绪,是轻松还是失望。

  顾爸顾妈工作都忙,夜里没来陪床。顾汐留是半夜痒醒的,全身痘包都像突然造了反,愈痒愈狂躁。偏偏水痘最集中的部分在后背心,顾汐留束手无策,急得想哭。她床头床尾地打滚,将医生“绝对不能抓”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

  她翻滚的动静太大,惊醒了季洺止。

  他起身打开床头灯,喊道:“别挠!”

  顾汐留第一次听见季洺止这么大声说话,既惊且慌。

  若在平时,顾汐留必定要惊奇感叹一番,可她此时又难受又委屈,就算身边唯一的人是曾经最敌视的季洺止,她也能毫不犹豫地依赖。

  季洺止冲下床,连拖鞋也来不及穿,一把制住她双手:“再蠢也有个限度吧?挠破了要留疤的!”

  顾汐留被他骂得蒙了,后知后觉地感到后背心剧痛,低头一看,指尖竟染了血:“啊!”

  “啊什么啊!”季洺止突然发了无名火,一巴掌拍在顾汐留肩头,“趴下!”

  医生给他们开了两种药,一种消肿,一种止痒。睡前护士给他们涂过一次,止痒的药水早失效了,消肿药膏则被顾汐留辗转蹭得斑斑驳驳。顾汐留没有身为女孩子的自觉,季洺止也只把她当猴子,他从后面掀了她睡衣,给她上药,两人都没脸红。止痒药水带着薄荷的清凉,从痘包上扫过去,心头最后一丝躁郁的火苗都被浇灭。顾汐留舒坦地摊平了手脚,第一次褒赞季洺止:“你人不错嘛。”

  “……”季洺止不理她,专注搽药水。

  “谢谢啊!”顾汐留诚心道了个谢。

  “……”她的声音好像扔进了无底洞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顾汐留突然好奇:“之前你自己痒的时候怎么办?”

  这次终于有了回音,季洺止跳下床,洗去手上药膏,冷哼:“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没耐性?”

  顾汐留坐起来,嘿嘿笑道:“季洺止,你是不是没有朋友?”

  “……”

  “对人好,嘴却这么笨,活该没人肯陪你玩呢。”

  季洺止淡然反问:“你有?”

  顾汐留骄傲地拍胸脯:“当然!月河内城河片区的小鬼全是我兄弟!过命的交情!”

  她自以为机智地引用了从警匪片里学到的专业词汇。

  季洺止却不以为然:“你觉得那些是朋友?顾汐留,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蠢。”

  顾汐留被噎得脸红脖子粗,然而,没有发怒。

  斗天斗地的小魔王顾汐留,手下一众干将随她偷鸡摸狗,翻墙揭瓦。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她从不知寂寞为何物,不到这样真正寂寞痛苦时,也从没思考过“朋友”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不是……没有真正的“朋友”?

  季洺止说这话,算是承认,他将自己看作她的朋友,并且不愿被与旁人相提并论吗?

  他们是彼此的第一个朋友吗?

  “嘻嘻——”顾汐留很干脆地说服了自己,然后,无意识地笑了一声。

  “干什么。”季洺止瞪眼,“笑得这么恶心。”

  顾汐留笑得讳莫如深。

  往后数日,每晚给顾汐留上药,成了季洺止的固定日程。顾汐留觉得难受了,就去摇醒季洺止。深夜频繁被从睡梦中叫醒,季洺止也从没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每一次都谨慎对待每一颗痘包。有时顾汐留催他“快点”,他拒绝:“一不小心就要留疤的。”偶尔两人都困迷糊了,药水涂了一半,就稀里糊涂倒头睡在一张床上。

  某天深夜,出差归来的顾爸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在住院。他兴冲冲拎着礼物撞开病房门:“宝贝,我回……啊!你们在干什么?!”

  顾汐留趴着。

  季洺止正给她上药。

  弄清了前因后果的顾爸又感激季洺止,又恨得牙痒痒,只得训斥女儿:“不可以!”

  顾汐留莫名其妙:“什么不可以?”

  顾爸潸然泪下:“闺女你醒醒!你是女孩子啊!”

  “哦——”

  在这个介于儿童与少年之间的微妙年纪,有些事情,不说不会脸红,说出来,捅破了,就很尴尬了。

  季洺止主动申请换了病房,顾爸陪床,接替了半夜给顾汐留擦药的任务。顾汐留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对季洺止很抱歉,又想再对他说句感谢。然而顾爸严防死守,顾汐留几次试图偷偷潜入季洺止病房,但还没摸到房门把手,就又被顾爸捉拿了回去。

  好不容易等水痘狂潮退去,顾汐留痊愈返校,便迫不及待地找季洺止。

  后头的座位依然是空的,季洺止的书本文具全都消失了。

  顾汐留不死心地蹲下身,在课桌肚里几番摸索,她誊写给季洺止的作业字条也不见了。

  这座位永远空了。

  季洺止早她几天出院,恰逢季爸工作调动,季洺止转学,随父母北上。

  我再也见不到季洺止了?我的……第一个朋友?

  年纪太小的顾汐留,还不知离别沉重。她只发觉,这次哭的冲动,与以往的任何一次,怕黑的时候,病痛的时候,都不太一样。她感觉鼻子酸酸的,好像有眼泪,但流不下来。

  一句“对不起”和“谢谢”,种在顾汐留心里。很久之后,她以为自己是忘了,可回过神来才发现,它们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每一片叶子在风里招摇着的声音,都在说:“如果还能再见到季洺止的话……”



  如果还能再见到季洺止的话,要怎么样呢?

  十九岁模样的季洺止突然出现在面前那瞬间,顾汐留脑中是一片空白的。

  当年,托季洺止的福,顾汐留的成绩升到班级上游,数学尤其出色。季洺止的能量加持并未随他的离去而消弭,之后初中、高中,顾汐留渐渐竟也成了所谓的优等生。月河镇民提起顾汐留只会竖大拇指:“拿过省奥赛金奖的那女孩吧?又聪明又用功,好孩子呢!”就像曾经那个作恶多端的小魔王顾汐留从未存在过一般。

  高考时,顾汐留稳定发挥,顺利摘得月河文科状元的桂冠。省重点大学纷纷登门游说,但顾汐留毫不犹豫地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临行前,顾爸抓着女儿衣襟揩泪:“为什么要去那么远啊?你的成绩能上省内最好的大学啊!”顾汐留擦擦老爸的泪:“好啦,又不是不回来啦。”

  她的第一志愿是C大摄影系。

  学摄影耗体力,这专业历年来少有女生就读。顾汐留一出现,就成了珍稀动物。那光景就像童年时代的黑历史重现了似的,顾汐留走在最后,男生们如跑腿小弟般殷勤陪她送行李到宿舍楼。C大宿舍根据专业分配,顾汐留作为摄影系几年来唯一的女生,被将就着塞进了经管系女生楼里。

  顾汐留忽听同系男生吹起口哨:“唷,今天又有好戏看。”她好奇地探头张望,一眼认出楼前那个被纠缠着的人,愕然瞪大眼睛。

  季洺止没怎么变样,黑发黑眸,冷冷淡淡的脸色,清秀英俊。他个子长得很高了,穿一身白衬衣,站在残夏的斑驳阳光里,晃得顾汐留眼前一阵晕眩。矮个的可爱女生站在他对面,撒着娇,抓着他手臂摇啊摇。顾汐留惊讶地发现,曾经最讨厌别人纠缠的季洺止,居然十分耐心地听着女生唠叨,没有退避,也没有皱眉。

  “在干什么?”顾汐留愣愣地问。

  同系男生朝季洺止的方向努一下嘴:“经管一班班长。”他又朝女生努一下嘴,“他女朋友。”

  同行者质疑:“什么女朋友啊,不还僵持着吗?”

  “可他是季洺止哎!冷血大魔王……肯这么容忍,离点头也不远啦。”

  他们说,那女生是季洺止的青梅竹马,喜欢季洺止很多年。直到各奔东西的高考年月,她一片痴心仍不改。考不上季洺止所在的名校也没关系,她追来北京,另择一所普通大学,不辞劳苦地日日横跨半座北京城来见季洺止。季洺止几番严词拒绝无用,只能由着她胡闹。

  “青梅竹马?”顾汐留不相信。

  她在月河镇斗天斗地的英武年月里,可没听说过这么一号角色。

  “什么时候认识的?”她忍不住追问。

  同系男生迟疑了:“初中吧?”

  想来是季洺止转学后认识的人。

  这算哪门子“青梅竹马”!明明是我更早认识季洺止!

  我……

  “季洺止!”嗓子比大脑反应更快,顾汐留反应过来时,已喊出了声。

  季洺止诧异地回头,神色微动,良久,变成一个难解的复杂表情。

  “……顾汐留。”



  为庆祝真“青梅竹马”的重逢,顾汐留发挥了闲置多年的流氓作风,硬拽季洺止离场,全然不顾被留在原地的那女生要哭不哭的样子。让顾汐留松了一口气的是,季洺止没有反抗,只在两人坐定一家咖啡馆,顾汐留点好单后,他才皱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顾汐留突然有点生气了——虽然她自己也觉得这怒火莫名其妙。

  因为季洺止开口便是质疑?又或仅仅因为,他皱眉的表情?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我名正言顺考过来的,还状元呢!可不像什么乱七八糟的烂学校的人,天天蒙混进来,纠缠不清。”

  季洺止眉头皱得更紧:“别这么说话。”

  顾汐留怒目而视。

  季洺止沉默一下,似乎想缓和气氛,重换话题:“你在摄影系?调剂过去的吗?”

  “我的第一志愿就是摄影系。”顾汐留回答道。

  气氛更糟。

  顾汐留忽然感到很委屈,说到底,季洺止印象里的她,依然是当年那个顽劣愚蠢的熊孩子。不管她有多思念这生命中第一个“朋友”,多么拼命地学习,做个优等生以证明他们曾经短暂的友情确实是留下了痕迹的……可这一切有任何意义吗?

  在C大碰见,他只当她是个偶然路过的无关人士。

  原本她多想最先告诉他,自己没有辜负他的苦心,考上了不错的学校,也有了自己的梦想。她想成为一名摄影师,勇敢、强大、自由,去天涯海角,去追绮丽的风景,或任何一个突然离开的人。

  可话说明白了,他第一反应却以为,她是考分不够,被调剂到录取线最低的摄影系的。

  对话再难进行下去,顾汐留起身大步离开——像是拂袖而去,实则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和季洺止的重逢怎么会是这样的?

  她设想过无数次再见的场景,美好的、滑稽的、刻意的、意外的……但其中从没有一种,如事实这般不堪。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室友一针见血,“你喜欢季洺止啊!”

  顾汐留呆了:“啊?”怎么可能?

  她心头那棵参天大树,细细密密的无数叶片又都招摇起来。

  经管一班聚餐,顾汐留因和经管女生同住,也被捎带上了,到场后才发现,那女生竟硬随季洺止而来。男生们起哄、女生们愤懑,那女生一颗心只系在季洺止身上,岿然不动。饭后去唱歌,她抢到麦,点了某经典纯爱剧的主题曲,对着季洺止唱——

  “你像一座孤傲的岛,有自己的城堡;我是上不了岸的潮,也只能将你围绕。”

  顾汐留受不了了,找借口出去吹风。KTV在商场顶层,从安全梯向下望,一望无际的金银灯火明灭闪烁,令人几欲投身其中。顾汐留点燃第一根烟的时候,听见身后开门声,回头一看,走出来的竟是季洺止。

  “怎么不听歌了?唱给你的呢。”她有些嘲讽地道。

  “其实我不……”季洺止开了个头,却没说下去。

  他们又沉默了。

  先前那次不欢而散,留下了太严重的后遗症。顾汐留握紧栏杆,踌躇许久,终于咬牙转身道:“开学那时候说的话,你别……”她说着忽见季洺止身子晃了晃,朝她这个方向倒来。她条件反射地张臂接住他,相触的那瞬间,她愣住了——

  他的皮肤和呼吸都滚烫。

  时间是二〇〇三年三月,北京接报第一例输入性非典病例。

  各大高校封锁校园。



  经诊断,季洺止只是花粉过敏,普通地发烧而已。但特殊时期,他还是被扔进了校医院隔离区,同样遭殃的是最先与他近距离接触的顾汐留。

  这家伙果然是扫把星,顾汐留欲哭无泪。

  护理人手不够,活蹦乱跳的顾汐留便被抓了壮丁,负责照料高烧昏迷的季洺止。疫情扩散时,C大封锁动作最快,结果,外头兵荒马乱,沦为孤岛的校园内却格外轻松欢乐。停课后,学生们耐不住清闲,三天两头组织活动。隔着校医院的高墙,顾汐留听见外头热火朝天地搞起歌唱比赛,羡慕极了。

  那时娱乐设备匮乏,除护理工作外,顾汐留只能看书打发时间,无聊极了就坐在病床边数季洺止眼睫毛。曾几何时她也干过类似的事情,从十来岁,数到二十岁,都没数清楚,这大概会成为她生命中永恒的不解之谜吧?顾汐留郑重其事地记了一笔。

  其实她本可以丢下季洺止。

  接受过体检,证明季洺止花粉过敏症状的当时,她就有撒手离去的权利。

  本不必被困于这高墙之中,可她怎么神使鬼差地留下了呢?

  因为,孤孤单单躺着的季洺止太可怜了吧。

  “因为,我想还你当年的人情啊!”

  没有回应,季洺止兀自沉睡着。

  睡梦里的他不会皱眉,不会朝她瞪眼,多好。

  顾汐留俯下身,极轻柔的一吻落在季洺止干燥的唇上,轻悄得像个永远不欲人知的秘密,沉重得像个永不悔改的誓言:“谢谢你,对不起,还有……别怕,我陪着你。”

  只可惜这诺言的有效期限太短暂。

  陪伴季洺止的第三天深夜,顾汐留接到电话。从越南出差回来的顾爸疑似感染,被送入当地医院隔离。这与校医院小打小闹的隔离可不同,就算顾爸只是普通感冒发烧,进了那住满确诊病患的医院里,还能……还能……

  顾汐留失手摔了电话,在原地呆立许久,大脑一片空白。

  顾汐留没有流泪,只是红着眼睛,去找校医院主任医师。主任医师迟疑道:“去了外头,暂时就不能回来了……还是学校里头安全些……”

  顾汐留咬牙坚持:“我要去看我爸爸。”

  她何尝不知这将是趟一去不回的行程。

  她又怎么会真想,撕毁诺言,抛下季洺止一人。

  可她终究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些事情,顾汐留是后来才知道的。

  比如,第四天,她离开后的那个清晨,季洺止醒了。

  比如,那女生在封锁校园时哭闹着不肯离去,也被困在了C大。

  比如,她蜗居简陋病房照料季洺止的几天里,那女生始终徘徊校医院门外,企图闯入。

  比如,她离开后,季洺止醒来前,恰恰就那么短暂的间隙里,那女生成功了。

  那个清晨,风和日丽,美好得不像有病魔肆虐人间。季洺止睁开眼,一个身影迫不及待地投入他怀中,喜极而泣:“你醒了!”

  多么感人的爱情故事,痴情少女在非典来袭时依然对爱人不离不弃,主动接受隔离,苦守少年病床前。疫情解除后,俞愉被媒体誉为“天使的化身”,季洺止也终于松口,答应与俞愉交往。曾经瞧不起俞愉纠缠季洺止的C大众人,一反过去讥讽的态度,恨不得将俞愉捧为校园女神。这一切,都发生在顾汐留料理完顾爸丧事归来前。

  而谁也不知道,那个清晨,还有些迷糊的季洺止,被猛然抱住时低声脱口而出的名字是——

  “汐留”。



  后来,某次摄影集的企划会上,顾汐留以“我有一个朋友”为主语,讲了这个故事。主编“扑哧”笑出声:“这不是‘小美人鱼的故事吗,好狗血呀!”主编摇摇头,“太俗了,卖不出去的。”

  顾汐留也笑,带几分叹息的意味:“是啊,俗得不行了。”

  二〇一〇年秋天,狂风暴雨的海边,一身风雨的顾汐留,猝不及防与季洺止的视线相撞,恍惚间又听见曾经的自嘲——俗,俗得不行啊!

  “你怎么在这里?”她脱口问道。

  咦,这话好像也曾听谁说过似的?

  季洺止淡淡看她一眼,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顾汐留哑口无言。

  当年,她因父亲的惨死而悲痛至极,好不容易料理完葬礼,已疲惫不堪。回到北京,季洺止和俞愉交往的消息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无心揭穿俞愉冒领她功名的行径,顾汐留如落荒而逃般,没有和任何人道别,报名参加第三世界志愿项目,作为随行摄影师游历非洲,之后又作为自由摄影师走遍全球。今年夏天,她才刚刚回到北京,签约某旅行杂志,准备安顿下来。七八年间,她逃避着与季洺止有关的一切消息。老同学结婚生子,虽知召不回顾汐留,但总会象征性地发一封请柬。顾汐留每每提心吊胆,生怕在落款处看见季洺止的名字。

  “反正你总不可能是来找我的。”顾汐留自以为讲了个很优秀的笑话,哈哈笑两声。

  季洺止还是那淡淡的神色,注视着她。

  好半晌,顾汐留张大嘴:“不会吧?”

  突如其来的电话拯救了她,她赶紧接起。电话那头,责编扯着嗓子吼:“见到没有?我们杂志的新主编,刚好在广岛出差,说要去找你……”

  顾汐留捧着线路中断的手机,目瞪口呆。

  “我知道的。”季洺止突然说,“当年,我被隔离的时候,照顾我的是你。我知道的。”

  “……”

  “你偷吻我,我也知道的。”

  “噗——喀喀喀!”顾汐留突然猛咳不止。

  “你立志成为摄影师,是为追上我。现在,换我追回你。虽然比想象的多花费了几年时间,但好歹,终于追上了。”季洺止低声说,“你愿意停下脚步等等我吗?”

  顾汐留眨眨眼睛。

  相隔近二十年之久,曾经季洺止离去时,她要坠不坠的那滴泪,终于落了下来。

  “这不是已经停下了嘛。”

  视线投向远方,穿过重重雨幕,她依稀能眺望见稻佐之滨的孤岛。

  她曾以为他们是一起被困在孤岛之上;

  后来以为,他是孤岛,她是苦苦环绕着他却永远无法登岸的海潮;

  如今终于发现,事情多么简单——一场大雨困住他们,也慷慨地打开了海潮触碰岛屿的通路。

  顾汐留哭着投入季洺止怀中,心想,这雨若能下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就好了。

  编辑/夏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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